梅花包子
春来之际，市集上的人熙熙攘攘，孩童的嬉笑声，商贩的叫卖声不绝于耳，热闹非凡。
到了傍晚光景，人潮散去，人声消退，唯有记家茶馆虽是高朋满座，却寂静非常。
“那日书生扬长而去，后日才知原委皆归于皇帝荒唐一梦，梦中宫殿走水，梦醒后惊觉大凶之兆于是听从奸臣之言囚岱山之林妖马能解灾祸，增福泽，便才吩咐捉其囚之。无奈百无一用是书生，也罢也罢。”
半晌过后，台上的素衣先生才重重落下醒木，一行清泪悄无声息从他的脸颊滑落，随着激烈的掌声起伏先生慢步踏出茶馆，手里捏着几两碎银向着对家的梅花包子铺走去。
“还是四个包子，只要梅花入馅，不要碎肉杂掺。”
先生将碎银搁在笼屉一边，抬眼，眸中似有两团火光燃烧，周身却清冷异常。
老板低头打开一旁的小蒸笼，里面不多不少四个包子还冒着热气，老板迅速拿起包好递到男子手里，男子伸手接过后道谢离开。
老板娘用裙围一边擦着手一边走出来。目光寻着男子的踪迹。
“又是那对家的说书先生？他那身寒气浸的我腿都开始疼了。”
老板娘一边说着，一边弯下腰去捶腿。
案前的老板并未搭言，只是端起刀来一下又一下的剁着板上的肉，远处微弱的光线被刀刃反射发出耀眼的白光，那道白光拖着远处的人影来到树下。
，怎么又走到这了啊。”
刺眼的阳光下一小秀才拖着长衫走在树林中，身旁的大树上三行用石头刻下的标记格外明显。
小秀才一头栽倒了树下，倒垂水壶端到唇边却再无半滴清水润泽。
“今天怕是吾命休矣。”小秀才喘着微弱的气息，朦朦胧胧之间听到说话声音。
“小秀才，是迷路了吗？要不要我帮你啊？”如银环相碰在一起的清脆声音传来，小秀才眯缝着的眼中浮现出一匹马儿身形。
“什么啊？是你在说话吗？”
小秀才虽有些害怕，耳边却响起妈妈曾说过的话。
“林子里时常潜伏着妖怪，也盘踞着神灵，如真遇到解决不了的困难求助也是可以，如有幸被救，回程务必还愿，如遇妖怪，只得随命数安排。”
于是强打着精神继续说道，“你是盘踞这里的神明吗，如果是真的话那就请你把我送出这片林子吧，我日后回程一定还愿。”
只听远处噗嗤一笑，四下随即安静，小秀才不解却是依然不敢言语，心下想着:
“神明不都是严肃的嘛，看在村里庙中的神像都是一脸威严...”
想到这里小秀才的脸下意识的一黑
“完了一定是遇到妖精了，这可怎么办。”
小秀才还胡思乱想着对策，远处的身影却又传来了声音
“小秀才不必害怕，我是守护于此的神明，我可以送你出去，不过....”
声音的停顿延续到小秀才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才又开始继续
“不过我听说人间市集的梅花包子甚是好吃，还希望你回来还愿时带来与我，要求是只要梅花入馅，不要碎肉杂掺。”
话音刚落，小秀才带着颤音的满口的答应，随着一声又一声银铃般的笑声小秀才眸中的马儿身影消失不见。
一阵风起风落，小秀才已经端坐在树林外围。小秀才才起身，就发觉身上私有着使不完的力气，一路走来的酸软疼痛消失殆尽。
对自己打量一番后，满心欢喜的小秀才转过身恭恭敬敬的对身后的树林鞠上了一躬，开口到
“多谢神明，小生必来还愿。”
才转头继续赶考之路，远处的林间隐隐约约的传来声音，如丝竹般悦耳
“小秀才，祝你赶考顺利啦。”
不多日，小秀才就着焕然一新的面貌进了城去，谁知城下风云大变，到处贴着追捕令和悬赏令，茶馆里坐满了道士僧人。
小秀才想问，却又不敢，只是跟着惶惶了几日就去参加了考试。
没想到结果令人大失所望，小秀才文章中的满篇仁义道德却全被其他考生的捉鬼除妖的计策盖了过去。
看过红榜的小秀才实在压不下心中的疑虑，一脚踏入茶馆众人的闲谈中去。
“皇上这是害了心病了，非要捉拿住这个妖孽不可。”
“是啊。看着悬赏令上光是马形，听宫里的人说那妖马身上还燃烧着不灭的火焰呢！”
“是啊是啊，还有人说皇上是想要这妖马全是因为她身上的火焰呢，据说皇上夜里惊梦宫殿走火...”
“呸呸呸，你还是快些闭嘴吧，我们还是为怎么捉妖想法子吧。”
四个道人对坐着讨论，小秀才端起茶杯一饮而尽，是马形吗？小秀才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
看来他已经没机会摸清城里这几年发生的的变化，十年的寒窗苦读做了笑话。
回想起乡下“嗷嗷待哺”的小弟和多年劳累的母亲，小秀才咬了咬牙，在台上叫了一壶烧酒，又到街上买了四只梅花包子。
那梅花包子还真是香气扑鼻，小秀才强咽了咽口水，灌着烧酒走到悬赏令前端详了一会就往城外走去。
回想着那妖马的画像小秀才脑中闪现出模糊的身影。
不知走出多远，小秀才皱着眉头揉了揉双眼，此时树林就浮现在他的眼前。
“是小秀才回来了吗？考试可曾如愿？”
银铃般的笑声又从远处传来，模糊的身影在林中若隐若现。
“你不是神明对吗？你是妖马对吧，你快逃命去吧，皇上正想要你的命呢。”
小秀才一边整理着身上的长衫，一边掏出怀中的梅花包子铺在地上。
“吃完这包子你就上路吧，我看你是个好妖，也并无害人之心，不知道为什么皇上非要取你性命。”
小秀才的话音刚落，地上的包子就消失不见，林中顿时发出大声的咀嚼声，可没过多久又被呕吐声代替。
“小秀才啊，这点事都办不好吗？我说过不要肉馅啊。”
突然林中飞身出一匹马儿，白身，赤目，独角，黑蹄，它怒气冲冲的向着小秀才本来，鼻腔里还发出粗笨的喘息声音。
“啊！”小秀才来不及躲闪，只是用双手遮住自己，瞬间他周身凶猛的杀气去潮水般褪去，替而代之的是欢愉的大笑声音。
小秀才好奇的放下手来，睁开眼睛，眼前竟站着一位娇弱的少女，只见那少女面若桃花，眼光灿若繁星，一身火烧云色罗裳，此时正花枝乱颤的傻笑着。
“你....你就是马妖吗？”小秀才怔怔的望着少女开口。
“他才不想取我性命呢，他是惧怕这个。”
少女说着，摊开一只手从掌心处生出一股火焰，小秀才从未见过如此干净的火焰，那看起来一点也不炽热反而想让人伸手去触碰。
少女赶忙缩回
“别动，小心灼伤了你。”
说着收回了火焰，继续傻笑着
“他若是想要我，就让他拿梅花包子来换，我就在这里等着他。”
说完，少女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望着小秀才。
“你可别当玩笑，他是真要抓你呢，看在你救过我的份上，你是一只好妖，不是和我娘说的那样碰上就要看命数的妖。”
小秀才眨着大大的眼睛看向少女，认真的说着。
小秀才从未看过如此娇媚的女子，纵使眉梢眼角也带着万种风情，还是不沾染俗尘的那种。
即便进京城女子也无之匹敌。
“哈哈哈，他也要有那个本事，他要是供得起我吃一辈子的梅花包子，我就予他。”
小秀才用一种同情的眼神望着她，好妖是好妖就是脑袋全被包子压成了浆糊，好好的一只妖傻了。
小秀才摇着头向前走去。
“反正我已经告诉你了，接下来就是你的命数了，当不上举人了，我还要回来服侍母亲和弟弟呢。”
说着小秀才就像前走着，眼见小秀才一脚就要踏入林中，身体却自己直直的倒了回来。小秀才一连重复了几次，都没能继续向前踏入一步。
气急败坏的小秀才再要尝试时，一直默不作声的少女却突然端起了严肃的表情。
“小秀才，你这个愿还的可是没满足我的要求啊。”
少女开口说到，小秀才脑中这才惊现那后半句
“要求是只要梅花入馅，不要碎肉杂掺。”
小秀才一拍脑门，陪着笑脸转回身去。
“你看，妖马大人，我都已经落举了你就放小生一命吧，我身后还有老母亲和弟弟等我.....”
“行行行行，我也不为难你，再去城里给我买一屉回来就是。”少女不耐烦的挥着手，嘴角却隐去一丝刚扬起的笑容。
“还有什么妖马大人啊，以后别总这么叫我了，我有名字，我叫欢书。”少女闪着灵动的眸子，看着小秀才说到。
小秀才又求饶了半晌，眼看没戏只好转身又像城里走去，一边走着一边想不明白这大难临头的马妖怎么还满脑想着美食。
即便心里里这样想着，脑子里又不住的浮现着少女的影子，欢书吗？还真是个好听的名字呢。
在小秀才和即将打烊的包子铺老板说明了要求后，老板娘几乎要撸起袖子轮着擀面杖来撵他了。
“就你这个寒酸样还想来砸老娘的场子？没门！”
这误会还是在小秀才掏出身上所有的盘缠才解决的。四下见晚，小秀才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去见欢书的。
“呐，还是有肉馅，你是想害我不成？马儿是吃素的你不知道吗？”
欢书将刚嚼碎的包子一口啐在地上，满脸不忿。
“这怎么可能啊，我明明都和老板说好了，还是差点挨打还搭上了身上所有的银子啊。”
小秀才看着地下的碎肉，眼下就要闪出泪花来，欢书见状，心有不忍，便接着说道
“算了算了，这样吧，天色也晚了，即使通过这关你也赶不成路了，我这个人呢，爱听故事，晚上不听故事就睡不着，你就负责给我讲睡前故事吧，把我讲高兴了，你明天就可以离开了。”
欢书一脸认真，小秀才见事已至此，也就答应下了她的要求。
“可是你如果不听故事就睡不着的话，这就你一个人，谁天天给你讲故事啊，你岂不是每天都睡不了了？”
小秀才一本正经的问道，完全没有注意到欢书的黑脸。
“让你讲就讲就好了，别那么多废话。”
少女是看在小秀才泪眼婆娑的样子的份上才尽量压低了声音。
“可是不行啊，先生说过，不懂就要问，怎么能对问题一知半解呢？古人云......”
“哪那么多问题，让你讲故事就讲就行了，还想不想走啊。”
少女彻底火冒三丈，小秀才也只好强把说到一半的话咽了下去。
树林的夜晚月明风清，一阵清风吹来，小秀才打了个寒颤。
少女见小秀才畏畏缩缩的样子，眸中扬起一丝不屑，回身拉小秀才进入林中。
在一处草木稀疏的地方搭起驾起木柴，手掌一摊一束火焰似自己流动着注入木柴中，小秀才的周身霎时温暖起来。
小秀才的心下也暖暖的，想着欢书还是只善良的妖。
“你想听什么故事啊？”
小秀才伸展了下腰肢，问道。
“天下的趣闻轶事，你对人类世界的见闻所感，皆可以说来给我听啊。”
欢书闪着亮晶晶的眸子，其间似有火光跃动。
小秀才却是垂下了眸，半晌不语。
“又怎么了？”
欢书问道
“只是可惜，小生见识短浅，今日落榜也再没有什么机会去见识奇人异事了，我有的也只是乡下的孤略寡闻罢了。”
欢书见垂头丧气的小秀才就来气。于是不耐烦的开口
“你们书生还真是容易多愁善感啊，那就讲讲乡下的趣事也罢，快些快些吧，明天还想不想走了。”
说完，欢书顺势抽了一硕大的树叶垫在身下，自己托着腮半卧在上。
眼见此景羞得小秀才连忙转过头去，嘴里急促的说到:
“其实还是有.....有...有一些有意思的事情的，待我讲给你听.....”
讲着讲着，小秀才就开始夸夸其谈起来，又是自己的家庭，又是自己小时候的各种趣事，全都绵绵不绝的道来，都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
等小秀才回头时，欢书已经睡成一小团了，小秀才看着那随着火光绵绵起伏的少女的躯体，和那似被火焰燃烧的红润面容。
心下想着，要是一辈子与清风明月为伴，拥佳人入眠也是一件乐事。可下一秒就狠狠地骂自己该死，正人君子怎么能有这样的龌龊思想呢？
于是他拉开了与少女的距离，躺在一旁，却是一夜未眠。
第二天小秀才还是未能如愿离开，万般无奈只得又被少女支去了梅花包子铺，刚要掏钱时才想到银钱都已用光。
于是摸着口袋刚要转身，却发现口袋又突然鼓了起来。买了包子的小秀才还一路上感慨着世事万物的变化如此奇妙。
不知什么问题，小秀才精心准备的梅花包子里又有了肉馅，欢书又想支小秀才去买，可天色又暗了下来，于是小秀才逼不得已又给欢书讲起了故事。
有时候小秀才甚至是觉得是自己改变了心意，抛弃了家中的母亲和弟弟一样，渐渐的小秀才发现自己真的可能是心甘情愿留下来的。
家里的故事讲烂了，欢书也听烦了，小秀才就在一趟又一趟买包子的路上，不断留意着身边发生的事情，时间长了，小秀才也加入了自己想法和理解，慢慢的竟是把故事讲的有模有样，生灵活现了。
夜夜寂静的树林中突然发出欢快的笑声，惊扰几只倦鸟的好梦。
今日小秀才不知想起了什么，竟以欢书为例做了一篇鬼故事，还非要讲与欢书听，故事到高潮部分他竟窜起来呲着牙扑向了欢书，可欢书仍是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两人一直僵持着似有点尴尬。
慢慢的，小秀才看见欢书的两颊上升起了两片红云。小秀才也禁不住的脸红了。
还是少女先笑着开口打破尴尬:“哈哈，我哪有那么可怕啊，你不一直说我是一只好妖吗？”
小秀才突然身子一软坐了下来，无精打采的答到:“可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无用啊，我只盼望把你说成面目可憎的恶妖断了那些想伤害你的人的念头，其实是妖是人，并不重要，心存善念才是正道啊。”
听闻此言，欢书心受触动，她抬眸端详着小秀才的面容，那俊朗的脸上多添了的那几分英气湿润了欢书的眼眶。
“小秀才你不要走了好不好？你忘掉你的过去就在这里陪我好不好？”
欢书的话音刚落，小秀才仍旧呆坐在原地，巨大的无力感攫取着他。
“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算了不讲了，你也累了好好休息吧。”
小秀才一边说着一边走开躺下，欢书的这一番话顿时又勾起了他的离愁，小秀才没和欢书说过的是他夜夜梦着故乡，一边是日日烧香拜佛祈求他回家的母亲，一边是因为吃不饱饭而夜夜哭闹的弟弟。百无一用既书生，更何况是他这个落榜的书生，他拿什么和朝廷抗衡呢？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也是无益。
又是一夜未眠，第二天他早早的跪在了树林前，欢书只是坐在林中树上望着他，不发一言。
“小生今日必要回去，还请大妖别再出手阻拦。”
说完小秀才原地磕下一个响头，便头也不回的朝林里走去。
一次两次，一日两日，欢书只是端坐在树杈上看着小秀才头也不回的撞着南墙。竟没有一次停歇。
终于，一天坐在枝头的欢书再也看不下去。
“你执意要走是吗？”
“我要回家接受我失败的命运，请你也接受你的命数吧，一切都是上天已经定下的，即使我再待下去也改变不了。”
银铃般的笑声再次响起，只是这次参杂着些许的绝望，抬头枝头的欢书已然不见。
“这就是你给我故事定下的结局吗？”阴冷低沉的声音响彻在小秀才的耳边。
面前的林中却多了一独角马影。
“好，我就让你看看我是怎么改变你口口声声说的命数，你走吧，懦夫不配与我为伍。”
话音刚落，一道烈炎穿过小秀才的身体，他却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反而心口暖暖的似有烈火燃烧，待他回头才看清了那骏马的真实模样，通体乌黑的马身燃烧着熊熊的火焰，只是那火焰再不如当初那般纯洁，而是污气灼灼。等他再回过神来面前已是一片宽阔的大路。
回家路上的小秀才，已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他甚至觉得自己人虽回来了，可心却永永远远的就在了那茂密的树林中。
当他回到家中才发现母亲和弟弟却皆是他走时的那般模样，未曾变化半分，邻里却已是几代更替，发现这些后的小秀才更是几次哭晕在了房里。
随着日月更替，几载春秋，小秀才已经长大了，他的身份也从秀才转变成了说书人，还在乡里小有名气，可他却一贯以一身素衣形象示人。纵使他把故事说的令人神魂颠倒也在没有人见过他的笑颜。
他只是还保留着去城里买梅花包子的喜欢，至于要求仍是“只要梅花入馅，不要碎肉杂掺”。可买回来的包子里就真没再见过肉馅出现。后来他干脆就做了这梅花包子铺对面的常记茶馆家的说书先生。
转眼间黄昏已逝，那说书的白衣先生还那着包子走在路上，偶然听闻路人闲谈。
“唉，你知道那先生从未讲完的那个故事的结局吗？”
“嗨，这你都不知道啊，先生讲的这是几代前的历史，最后那妖马虽是自投罗网，却是空欢喜一场，妖马身上的神火不见了，它也就失去了神力，于是被君王盛怒下问斩。据说那妖马是把神火寄生在了那书生身上，谁知那书生领不领情呢。”说完那人还从鼻子里冷哼一声
“唉，要说那书生真是不解风情，要是我....”
突然一阵寒风袭来，闲谈的两人从脚底浸入一股钻心的寒冷。赶忙都各自躲回了屋中，白衣书生眸中的火焰微颤，于是抬手将梅花包子兜入怀中，之后便头也不抬的向前走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