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1566】狂乱之梦——自我救赎
异变是何时开始的?没人能说得清。肯特只知道他自由了,当紫色雾气弥漫进来的那一刻,整座监狱的门都被打开了。

那是一个夏季,木船靠岸后,我望向盘旋在城市上空的那些海鸟,陷入了沉思。
外城区的街道上依旧弥漫着糖果的甜腻、烈酒的醇香以及属于“自由人”的汗臭。我还记得行政官曾骄傲地向我炫耀:这种混合到极致的气味就是这座城的旗帜。
引诱以蜜糖,麻痹以烈酒,直到那些愚蠢的外乡人再也闻不见自己的汗臭,文明的旗帜自然能永不褪色。
对此我并不想做过多的评价,毕竟我既不追名逐利,也非愚蠢的外乡人,坦白讲,若不是必须要来取那件遗落的东西,我是绝不会再踏上这片土地的。
即便它在孩童们玩耍的笑声中看上去一切祥和。
“远处教堂的钟声响起,我又重新回到了这里。
当紫色的雾霭降临后,海浪将冲刷尽我身上的浮华。
请不要害怕。
那些火焰过后的伤痕……”

这雾气没有味道,除了视线里的事物都像被蒙了一层紫色薄纱之外,肯特没有觉得其它不适。但这座城市,这座被雾气完全笼罩的城市,已经变得极度混乱。
毫无任何征兆,“砰”的一声,居民住宅区的每一扇门统统诡异地自行敞开,如同在迎接什么事物的降临。人们惊恐叫喊着涌到外面,路上行驶的汽车像是忽然展翅,厚重的车门瞬间碰撞挤压,数十连环的撞击惨状在每个街道上演。交通陷入瘫痪,更不必说那些银行的保险柜,政府部门的文件箱,小孩子的秘密抽屉……
一把钥匙同时打开了世界上所有的锁。
“门”已开启,再也不能关上。
天空是迷幻的蓝紫色,太阳投下的热量被雾气吸收了大半,这使得气温骤降。明明是夏季酷暑,却让人感觉已入寒冬,穿着T恤短裤的肯特止不住地打哆嗦。眼前人群依然骚乱不止,四周车辆冒起滚滚浓烟隐入紫雾,刺耳的惨叫和电话铃声此起彼伏。
肯特决心先离开这里——人群已经慢慢开始流动,他们互相掩护着吞没了瘫痪的超市和银行。
规则被打破,人的疯狂只是时间问题。
接下来又会是哪?
食物和黄金已渐渐在雾气中拉出了些许血腥味。
离开吧,去哪都行,在秩序重整之前。

“香槟鸡尾酒,谢谢。”
我走进记忆中的小酒馆,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现在是下午三点,附近街区的人们都在工作,这种老式酒馆里并没有多少人。
或是觉得陌生面孔不常见,一位留着络腮胡的中年醉汉颇有些自来熟地挨了过来:“年轻人,白天就来喝酒?”
“受了点伤,给自己放半天假。您呢,您又是为什么白天来喝酒?”
“我?我本来有一艘捕鱼船,但被前天那场该死的风暴给摧毁了。人生无常,年轻人,人生无常,你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
“噢?您已经不开面包店了吗?”
那醉汉的深蓝眸子突然透出些清醒:“你怎么知道我有过一间面包店?你以前来过外城?”
“在这居住过一段时间。”
“什么时候?”
“大概一百年前?也许更久,我不太记得了。”
“小子!扯谎也要合逻辑!”醉汉突然变得很激动,猛地攥紧我的衣领,“你们这些内城执法队,总要给我们留条活路吧!没有我们拼死拼活地工作,你们又怎能在围墙里面彻夜狂欢!”
“什么?什么内城执法队?”
“你还不承认?”
“承认什么?”
“你,你……”醉汉挠了挠头,打出一个响亮的酒嗝,“你不是从内城来的?”
“你好像擅自理解错了什么,我只是一个外乡人,来这是为了谈生意。”我整理好领带和西服,接过服务生端来的酒,“再来一杯白兰地,给这位先生。”
这份善意使得醉汉快速向我道了歉。
他嘿嘿笑着:“你不是内城人,那就最好别穿这么好的衣服,在外城这可太招摇了,我还以为是执法队的‘便衣’人员呢。”
我有些疑惑:“刚才既然假定我是执法人员,你竟也敢那样动粗?听说他们可以行使射杀权。”
“我倒希望他们一枪杀了我。”
醉汉接过白兰地,立刻痛饮了一口,“就像你说的,我之前开了家面包店,十几年过去,我以为能够这样平平淡淡地生活,直到死亡。”
“可后来由于某些原因,生意越来越差,我不得不关店歇业。再后来,经过朋友的介绍,我拿出积蓄,又去银行贷款,买下了一艘捕鱼船。一开始情况还不错,每次出海回来都能得到可观的收入,贷款也快还清了。”
“但最近这个月,大海突然变得异常狂暴,风暴追到了内海,我的船彻底报废,根本没钱修理。贷款还不上,外城银行把我的信息传到了内城执法队,他们已经接二连三找了我很多次,甚至做出了最后的警告威胁。可我没有一点办法,剩余的款项和那该死的利息……”
醉酒的人果然话多。
静静听着他的诉说,我喝下了最后一口酒,然后扭头看向窗外。
雾气不知从何时何处出现,悄无声息,已将所有事物都染上了紫色。“砰”的一声,酒馆的每一扇门都被开启,呼啸的冷风从外面灌了进来。
“先生,离开这里吧,一直往南走,一切都会好的。”
说完,不再理会他的惊愕,我站起身来,迈步走到门口。
此时光线并不明亮,但依然透过了门框内的彩色玻璃。
地面上迷离的光晕交织在一起,就像此刻逐渐涌向街头的人群,慢慢地,那些嘈杂的喊叫,那些刺鼻的汽油和浓烟,都从我的世界中剥离了出去,最后只剩下那道身影,那道让我一直徘徊一直追逐的身影。
“好久不见。”

宽大的马车内,肯特有些无所适从地坐在角落里。
车厢昏暗,一道道手机屏幕溢出的亮光格外醒目,车内的其他人都在紧盯着最新消息,官方和非官方。
“雷暴台风,海水上涨,已经漫过南部海岸了。”
“关口和闸门堵不上,执法队接管了所有的出海口。”
“我早就说过,这种情况不可能坐船离开!”
“那怎么办,还能往哪逃啊?”
“内城。在这怪雾散去之前,最安全的地方只有内城。我联系过了执法总局的局长,他给了一条进内城的通道。”
“对,这么多年来,咱们按照他的意思办了多少个案子!是时候收回报酬了。”
“车夫,莱德路尽头右拐!”
对于这些人的谈话,肯特没什么兴趣,他只是安静地看着前方,怔怔出神。马车的车厢没有门,只用一帘绸布挡着,每当寒风吹进来时,就能够隐约看到车夫的背影。肯特总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车夫,但一时又想不起来。而且已经入夜,强烈的饥饿感让肯特难以集中注意力,精神疲倦,这注定是难熬的一晚。
月色很暗淡,海水淹没了沿岸道路,不过还不算深。车夫的脊背直挺,驾着马车快速穿行在紫雾之中,两道车轮无情碾压而过,留下一连串水花飞溅。
没过多久,车夫停下了马车:“各位先生,到地方了。”
黑色雨伞撑开,车内的人来到外面,雨势渐渐大了起来,水汽混合着薄雾为四周物景添上些许不真切。
一行穿雨衣的执法小队向着马车靠了过来。
“请问,是外城法院的几位院长大人吗?”为首的队长颇有礼貌,欠了欠身,“局长让我在这里迎接各位。”
雨伞下的几个人露出笑容,点头道:对,是我们,这次多谢局……”
嘭!
近距离的枪声震耳欲聋。
红色鲜血如同游蛇,随着海水雨水四散奔逃。
嘭嘭…嘭嘭嘭!
肯特坐在车厢里,看见那些黑色的雨伞一个接一个轰然倒塌,看见天上地上的水流不断冲洗着腥臭,看见金发灿烂的小女孩在黑黝黝枪口下惊慌流泪……
看着那女孩的蔚蓝眼眸,肯特愣住了。
“你不救她吗?”
车夫冷冷地开口。
忽然,肯特发了疯似地冲出车厢,一路泥泞。
不!不要!
无声怒吼融进大雨中,肯特狠狠地把女孩抱在怀里,泪水打湿了她脏兮兮的裙子。
嘭。
水汽、雾气、枪口冒出刺鼻的硝烟。
紫雾变得更浓了。

大海在狂怒,激荡起无数惊涛巨浪,像是统率千军万马对敌厮杀。天空降下闪电与雷暴,一次次劈开粘稠的紫雾。但那侵占每一寸空间的雾气却变得越来越浓郁,神秘的紫色宛如实质。
船夫摇着木船的双桨,朝向南方破浪前行。
肯特从船上醒来,拍了拍昏沉发胀的脑袋后才看清自己身在何处。
“这是要去哪?”
“南方,新的世界。”
“去南方干嘛?”
“见一个人。”
“唔…有,有吃的吗?折腾一晚上,肚子太饿了。”
“没有,我们已经饿了四天,如果再不吃东西就真的要饿死了。”船夫霍然起身,转头直视肯特,恰好此时一道道粗大的闪电“咔嚓”劈落,周围的浓雾被暂时驱散,肯特得以看到了眼前这幅诡异可怖的景象。
船夫高立于船头的身后,海水咕嘟咕嘟冒着热气,其中矗立着被精心打磨过的巨大花茎。顺着晦涩的花纹向上,是一朵盛放的紫色彼岸花,那妖异花蕊正微微张合喷散出大量的紫色花粉。突然,肯特看到了它。本以为缠绕在花茎上的是深海古石,但那白色嶙峋竟是这般滑腻。海浪开始变得更加汹涌,一圈圈白沫搅动,它猛然从海底探出身体,白色的触手温柔抚摸花茎,丑陋而庞大的身躯在浓郁的紫雾中疯狂抖动着。肯特看不到它的嘴和眼睛,只看到细密的纤毛在贪婪地吸吮花粉。
是雷鸣吗?是饥饿吗?肯特的脑袋愈发昏沉,闪电愈发频繁。脑海中有声音,但肯特听不清,他抱着脑袋仰天跪下,此刻星空亮如白昼,大海带着千军万马决一死战,数万涛浪腾空齐鸣,摇晃的木船终于支撑不住沉入深海。
海水漆黑污浊,肯特抓住木浆拼命游动,却分辨不出方向,力量疲劳耗损着仅存的意识,脑海里的声音开始占据主导,嗡嗡轰鸣。一只灵活的触手在盲目摆动中发现了肯特的存在,接着是无数触手缠绕,微小密集的吸盘迸发出强悍吸力,肯特的骨骼嘎吱作响。
在意识即将被撕裂时,肯特脑海中的声音忽然不再嘈杂,他终于听清了那些话。
“我们已经饿了四天了……”肯特的眼神渐渐恢复了光彩,“再不吃东西就要饿死了。”
“只是一块面包,不,两块。”
“不,对不起,对不起!那一块是给我妹妹的,我妹妹还小。”
“我错了,求求你了,我错了,你们干什么,不能带我走,不能带我走啊。”
“八年?怎么可能?你们不能这样,我妹妹,我妹妹怎么办?我妹妹怎么办!”
肯特看到了那条外城街道,那家面包店,那扇铁栅栏,那些端坐的法官。
还有那个油腻肚腩的狞笑。
也看到了记忆中灿烂的金发和清澈的蔚蓝眼眸。
“为什么?!为什么!”
肯特咬牙切齿,握紧手中的木浆,用尽全身的力气砸向那些触手,如同不知疲倦的机器,一下,一下,又一下……
那些触手,白色的皮质破碎后,喷流出肮脏的黑。
这些黑色的血液侵染了肯特全身,但他仍麻木地挥动着木浆,直到所有触手连根尽断。
“我们快要饿死了啊!要饿死了!”
肯特浮上海面,大声悲喊着,拿起木浆狠狠地插向那扭动的恶心身躯,天空的闪电沿着木浆直直击落,它的每一块破裂血肉都被大海的怒涛碾压粉碎。
忽然,那株巨大的紫色彼岸花合拢了花瓣,没有预兆地燃烧起来,直立在大海之上,如同一束火炬。
红红的火焰开始蔓延,凡是紫色雾气所在之处,每一寸空气,每一粒尘埃,尽数燃烧。
肯特手持木浆立在船上,向身后望去。
火焰燃烧时,从来不分外城和内城。

阳光洒落下来,白色海鸟飞过万里无云的天空。
我躺在木船上尽情地享受着这一刻。
暖风向南吹,已经能隐约看到目的地的海岸线。
我伸了个懒腰,从脸上拿下面具,把它好好地放在盒子里,这是我得以存活至今的重要之物,来自那个新世界。
十五个人格,自此再没有遗落。
我握紧手里的船桨,一直往南,划向那个新世界,划向那双蔚蓝的眼眸。
封面画师:Leonardo Borazi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