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泊的归乡人 第二章 暴雨
下车时，恰逢天降大雨，没有带伞的欣灵不得不用她一直带着的包临时挡雨。雨下得很大，雨滴落在她的身上和衣服上，打湿了她的裙子，几乎要浸透她薄薄的一身衣服。顾不上自己衣不遮体的模样，女孩抱着包连忙在附近寻了一家旅店，一边整理随身带着的物品一边脱下湿透的衣服换上干的。她大概怎么也没想到，夏天的天气变化得竟是如此突然。她害怕变化，因为变化往往意味着失去。而离开小镇的决定是她自己做的，她不会为此感到后悔。
望向窗外，像她一样奔跑在街上四处寻找角落和屋檐躲雨的人不在少数。他们中有的是西装革履的商务人士，有些是外面散步纳凉的老人，有些是匆匆忙忙急着买菜的家庭主妇，还有在雨里奔波的学生和在雨中笑着叫着的小孩子。不长不宽的一条街道，竟也像是获得了生命一般，在暴雨时分演绎出属于它的独特一景。
整理好随身物品，欣灵躺在柔软的床上，开始思考今后的事。要去哪里呢？要做些什么呢？要怎样才能去呢？即使有了相当的积蓄，也不可能足够她在一个地方一直生活，无论最后会去哪里，她都必须想办法找到营生的手段才行。暴雨倾盆，当下并不适宜即刻出发，再加上舟车劳顿，姑且利用这段时间稍作休息，等雨停了再出门。
“欣灵……欣灵……”一个苍老但熟悉的声音幽幽地传入女孩的耳中。欣灵下意识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像是身处在一面镜子之上。镜中倒映着自己，镜子里的世界则像是湖一样，平静地出现在她的眼中。再一看眼前，离她不远的地方坐着的便是爷爷，似乎已经在这里等候她多时，“欣灵，爷爷离开你一年了，有想爷爷了吗？”
“爷爷！”欣灵不顾一切地起身冲向爷爷，最后又躺在他那精干苍老的大腿上。爷爷像小时候一样轻轻摸着她的头，而再度与爷爷重逢的欣灵则放声大哭，她还是无法接受爷爷已经离开了的现实。如果，如果这一切不是梦的话，就一直留在这里吧，和爷爷一起……
“欣灵呀，是不是想爷爷了？”爷爷一边摩挲她的头发一边说，“哎呀，你这头发怎么变白了呢，是爷爷的眼睛不好使了吗……”不会错的，面前的正是欣灵记忆得最深刻的爷爷，若不是病痛，他一定还会有更多的时间陪她，和她在一起，即使他疼爱的小孙女长大了也一样。无论她多少岁，在他的眼中她就还是个小孩子。
“嗯，很想，特别想，非常非常想……”欣灵的声音哽咽了，一直压抑着的情感也喷涌而出，“爷爷呢？爷爷在另一边又怎么样呢？我好想你，想和你在一起……”有人曾经说她在勉强自己，那时她还不肯相信，而现在，她也意识到了自己在勉强自己。如果忍不住的话，哭出来就好了；难过的时候，排解掉一直压抑着的情绪，就会觉得舒服不少。
“爷爷也想你啊，欣灵，”爷爷一边捋胡子一边说，“可是啊，老天想让爷爷陪着自己，爷爷也没有办法呀，只能留下你们先走一步了。爷爷已经是个老头子了，就算没有病，身体也会自然而然地老去，总会有离开你们的那一天。所以，别难过了，多笑一笑……”
“爷爷，爷爷！”在欣灵自己的尖叫声中，她惊慌失措地从床上坐起身。听到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她才反应过来这是一场梦。因为过于疲惫，她洗过澡换上衣服就躺在床上睡着了，等醒来时外面已经是晚上了。从早上出发到现在，她还什么也没有吃。
“原来是梦啊……”女孩的感慨中多了些许惋惜。她拿出随身携带的干粮，再就上一些带来的水，勉强可以用来果腹。明天吃过早饭，她就去找份零工来做。不同于那些在人力市场等待招工的人们，欣灵并没有可以证明身份的证件和所谓的学历，毕业证之类的证件都被她留在了茶馆。而且，她也不可能去找那些偏正规的工作，只能去找一些打杂的工作。
“请问，您这里现在缺服务员吗？如果缺的话，请问我可以试一试吗？”因为一无所有，也对这个城市一无所知，她能做的就只有走进路过的饭馆，直截了当地问老板缺不缺人。或许是被她的这份勇气大东，又或许是真的缺人，离住店不远的地方还真的有一间饭馆愿意要她。“可是，你一个姑娘家家，会很辛苦的。”老板也说出了和家乡的老板那般相近的话。不过在欣灵度过的那些书里，好多初入社会的女孩子，都会去做服务生这类的工作。抛开辛苦与否不谈，能够有一份糊口乃至营生的工作才是她现在最需要的。
“那，姑娘，你叫什么名字？”老板看着面前这个白发姑娘问，他还以为她的头发是染的。
“我姓白，名叫欣灵，叫我欣灵就好。”欣灵回答。自己究竟姓什么，她也不知道。爷爷姓金，按理说她应该随爷爷的姓，但爷爷却偏偏给她赋了白这个姓，具体的缘由他从来没说过。或许，在这其中也寄托了爷爷的心愿吧。
“那，欣灵姑娘，下午你就披上围裙准备上工吧，”老板吩咐道，“擦桌子收拾碗筷递菜单端盘子记账这些，你都会做吗？虽然顾客并不多，不过服务还是要周到些的。”
“会做。我不会白白拿您的钱的。”欣灵回答。
得益于她此前在餐馆工作的经历，即使换了地点和环境，做起这些事请仍然是毫不费力。老板见雇到了一个熟工，再加上要付的薪水也不是很多，倒也不觉得不好意思了。真要说看上去有些不自然的，还要属她的头发吧。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那头发染得仿佛天生一般，全无纰漏可言，再加上她那张脸蛋，一眼看去活脱脱一个美人。
“呐，欣灵姑娘，我能冒昧问下，你今年多大吗？”闲暇时，，老板问正在擦桌子的欣灵。
“我今年……大概二十岁吧，”欣灵一边擦一边说，她的目光仍然在桌子上，“……有些记不清了，已经很久没有认真算过了……”想到这里，她的脸上无声地浮现出忧伤的神情。她想起的是爷爷一次又一次主动为她过生日，而自己却露出抗拒的神情；她又想起了那一次，那个少年和爷爷一起，为了她而精心准备的生日，那大概是她第一次把生日过得那么热闹。真要算起的话，她作为欣灵真正度过的日子，到如今也才十三年不满吧。
“看着……不像是二十岁呢，”老板忍不住感叹，“倒更像是个涉世未深的高中生，我还以为雇了个没成年的小姑娘呢……”他也不再多说，又回到后厨准备忙碌。擦干净桌子的欣灵坐在一张靠门口的桌子旁，看着行人来来往往。老板对她说，工资日结，如果不想干了和他说一声就好。本来就是家小饭馆，顾客不多，饭菜价格也都是平常价，从火车站来的旅客才是这里最主要的收入来源。经过长途的奔波，早已饥肠辘辘的旅人已经无暇顾及目的地的远近，能够吃上热乎的饭菜就是他们此时此刻最诚挚的愿望。然后，就有一家饭馆出现在他们面前，不远处还有旅馆。这样一来，令人困扰的食宿便一次性都解决了。
欣灵所在的饭馆就是这样一家店。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米饭小炒，包子饺子，还有面条，每一样都是便宜还量足的美味。在这里，常常能够看到连盘底的汤汁都被用米饭吸干吃净的顾客，留下一个空空的盘子，这就是对饭馆最高的赞赏。
欣灵每天能拿到多少工资，要视饭馆的收入而定。饭馆每天固定给她三十块，如果营业额足够多的话，每天拿到近百元也不是不可能。而拿到的这些工资，基本上都会拿来付旅店的住宿钱。旅店很小，虽然位置便利，但鲜有旅客光顾，所以每天的住宿费很便宜，甚至五六十块钱就可以住一个晚上。欣灵和老板娘商议，从饭馆下班会帮助旅店做工，用旅店的工钱来抵每天的住宿费。这样一来，她每天只需要付三十块就可以在这里住一晚。几天下来，欣灵的积蓄不减反增，即使每天稍微阔绰一点也应付得来。
当然她自己也清楚，自己并不属于这里，更不可能留下来过每天两点一线的生活。重复的劳动会消磨人的意志，再这样下去她只会迷失自我。可是，对于愿意接纳自己的老板，她实在是羞于开口，也许下一站就遇不到这样的人了。
“欣灵姑娘，发生什么事了吗？看你有点心不在焉的样子。”某一天中午休息时，老板对正在望向屋外发呆的欣灵问道。女孩缓缓回过头，她的眼中闪过一丝伤感。
“没……没什么，只是在想事情。”她有些拘谨地回答。
连续几日，广播里的天气预报都是报的阴天，似乎近期有要下大雨的趋势。早上来上班时头顶还是一片晴空，短短几个小时就立刻阴云密布。马上，雷声四起，雨点由小转大，一场暴雨就此拉开序幕。这样的时候，就算是有旅客，也都是在火车站避雨，雨实在是太大，若是在雨中走一遭，衣服湿透倒是小事，被雨点打得四处奔逃是换作是谁都不会愿意的。
遇到这样的雨，欣灵自然也无处可去。来这里的时候她已经体验到了被打湿的感觉，她只能等雨停才能动身。既然没有生意，老板便也无事可做，他来到欣灵对面的桌子坐下，还顺便递给她一杯茶水。女孩点点头向她致意，然后缓缓啜了一口。微苦的茶水顺着喉咙缓缓流入腹中，似乎唤起了她对爷爷的记忆。但是不能哭呀，欣灵告诫自己，逝去的人不会复现，终究还是要放下过去不断前进。但，泪水还是悄无声息地划过了脸颊。
“你在哭，想起悲伤的事情了吗？”老板再一次问女孩。
“……算是吧，”欣灵一边擦眼泪一边回答，“可能是我太敏感了。”
“没关系的。像你这样一个人在外面的人，我见过不少。有时候坐在这里，吃着吃着忽然就泪流满面了。也许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愿言说的故事吧。”老板安慰她说。
“谢谢您。”欣灵向老板道谢，目光则一直聚焦在大雨上。
“欣灵姑娘，你是不是……想走？”短暂的沉默后，老板忍不住开口问道。
“想。”这一次，女孩没有犹豫。她在这里打工已经有一月有余，而在这个营生的过程中，她慢慢感觉到自己在远离最初的目标。但是，难得有人愿意录用她，她实在是不愿消费这份好意。比起她这样的临时工，更多的店家愿意雇用签合同的长期工，而和他们相比，唯有时间是欣灵所没有的。她要前进，她必须前进，直到找到归宿之前，她都不能停下。
“那，你什么时候走？”老板接着问。
“这周日。”女孩回答。
“那，周六你就可以不用来了，”老板说，“我周五把周六周日的工资一并给你。”
“您费心了，”欣灵推辞道，“不必为了我——”
“你一定要收下。就当是我给你的奖励，”老板说，“这段时间你一天也没有休息，而且对孤身在外的人来说，每一个相识的人都值得珍惜。收下吧。”说话时，他的脸上流露着笑意。他也是个开饭馆有些年头的中年人，又怎么会不清楚在外闯荡是件多么不易的事情呢？想当年他也曾经像欣灵这般，做过许多杂活，后来开了饭馆才安定下来。他心疼这个姑娘，但又无法留下她，也只能以这样的方式祝她一路顺风。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谢您。”欣灵鞠躬向他道谢。
坐上火车，欣灵忽然觉得仿佛失去了什么。短暂的打工生活似乎填补了她内心的空缺，虽然每天都很忙碌，却也很充实。而现在，即将前往下一站的她，再一次感受到了空虚。难道说，只有忙碌起来才能够满足她吗？还是说，她想要找寻的东西，就是这每一个瞬间呢？
她现在也无法给出答案。像一片随风飘荡的树叶，只有落在某处扎根，才能停下脚步。
“下一站，又会有什么样的相会呢。”她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色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