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缘社会》第二章 日趋脆弱的家庭纽带
第二章 日趋脆弱的家庭纽带
——被拒领遗体的去向
板仓弘政 (NHK《明天的日本》报道项目记者)
随着采访的继续,我们逐渐了解到,其实三万二千名“无缘死者”的绝大多数身份都已得到确认,他们有亲属,只是没有人来认领遗体。明明有血脉相承的家人或亲戚,却落得“无缘死”的下场。我们觉得,在“家庭”这一社会的最小单位的层面上,或许发生了某种反常事态。
急剧增加的遗体拒领
“今天又有拒领的……”
“家庭到底算什么呀?亲属间的关系怎么变得这么疏远了?”这是我们经常从行政部门的办事员口中听到的话。当时,为了了解“无缘死”现象的严峻程度,我们正在对全国所有的地方行政部门进行独立调查。
“拒领”这个词听上去颇有分量,令人震惊。我们尽快拜访了几个地方行政机关,了解这方面的情况。
其中的一个,是在第一章中提到过的东京都足立区政府。
在位于中央栋三楼的福利管理科里,工作人员每天都为寻找独自生活者死亡后的遗体认领人而忙碌。
工作人员正在打电话,手边放着警察署寄来的“尸体联系表”,上面记载着死者信息、遗体发现场所和发现时的状况。和他通话的人似乎是某个死者的亲戚。
“就算留在屋子里的家什衣物都可以当作垃圾扔出去,可骨灰是不能扔的呀。这样下去的话,他的骨灰就会作为无主骨灰,由足立区来进行保管了……”
挂断电话,工作人员对我们埋怨道:
“他说自己是远亲,跟死者已经十几年没有来往了,不能来认领。”
办事员告诉我们,在“拒领”导致“无缘死”急剧增多的现象背后,家庭形态变化巨大这一因素不可忽视。在往昔,三代人共同生活的“三世同堂”非常普通,然而如今时代变了,社会变为以“小家庭”为核心,并开始朝“单身户”方向迈进。未结婚的与结婚但没有孩子的人也在增加。这些人死亡之后,不得不请甥侄来认领遗体。然而,甥侄会说“我跟死者只是在冠婚葬祭的礼仪场面上打过照面”,或是“我们已经二十多年没见过面了”,并拒领尸体。最近几年来,这种情况屡见不鲜。
“单身”、“不婚”、“少子”之类家庭形态的改变,给“无缘社会”火上浇油。
当听到甥侄“拒领”,我们并未不分青红皂白地认为这些甥侄都做得太不近人情。因为将心比心,如果我们也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要我们去领取一具姑父或舅妈的遗体,而我们和这个姑父或舅妈已经二十多年没见过面,或者只是在红白喜事的场面上见过,我们会不会心生犹豫:“啊?这种事该怎么办啊……”会不会无法立刻回答呢?
同样,如果数数看的话,我们自己的亲戚里面,也总有一两个没结婚或是结了婚但没孩子的吧。如果有的话,我们就不得不做好思想准备了。有朝一日,完全有可能会接到区县政府突然打来的电话:“你的大伯过世了……”正因为如此,我才突然感到,“无缘社会”的病灶并非只浮于表面。
新行业——“特殊清扫业”
“无缘死”现象催生了一个新行业——“特殊清扫业”。它们的业务内容是受托于区县政府,专门代替家属整理遗物。这是最近几年出现的新行业,现在已增加到了三十几家(截至2010年)。它们每个公司都有自己的网页,并在东京、大阪、名古屋等大城市设有办事处。但它们都打着“受理全国业务”的旗号,称自己并非局限在城市,如果需要的话,也能够前往乡镇地区。
经过交涉,我们获准在他们去死亡现场工作时进行随行采访。
这是一家在东京都大田区平和岛设有办事处的特殊清扫公司,办事处就在一大片仓库群的角落里。委托他们清扫的主要是区县政府和死者的外地亲戚,他们说一年能收到三百多个清扫委托。收到委托后,员工就带着特别的工具赶往死者的住处。他们把死者去世的住处称为“工地”,我们猜想,或许正是因为这种死亡每天都在发生,所以他们才会这么叫。有时由于遗体过了好几个星期才被发现,恶臭充满了整个房间,他们会把施放臭氧气体的特殊装置也带去。臭氧具有强氧化作用,可以用于杀菌、除臭和去除有机物。三四个员工把这种特殊装置放上卡车后随即出发。
进入死者的住处后,他们分头整理每间屋子里的遗物,绝大部分家什衣物都扔掉。如果是死者的外地亲戚委托他们清扫的,他们会预先请示如何处理,但大多数的请示结果还是都扔掉。尽管如此,他们还是会尽可能把“贵重物品”另外放在纸板箱里保管起来。所谓“贵重物品”,不只是存折、印鉴、手表之类通常所说的贵重物品,还有那些被死者一直珍藏着的照片、信件、日记,他们也是当作贵重物品来处理的。
“四时独吟红蜻蜓”
第一次随行采访,跟他们一起去的是位于川崎市的一套单元楼。一个九十岁的女子独自住在那套房子里,死后过了将近一个月,遗体才被人发现。她家里的电视机一直开着;厨房的烤面包机里还留着没烤好的面包,浴室的浴缸里放满了水——所有迹象都说明她是猝死的。
被特殊清扫公司员工归为“贵重物品”的,是这个女子生前外出旅游时的照片,以及她收到的朋友的信件。据说这是个有事业心的自立型女性,生前一直没有结婚。被归为“贵重物品”的还有这个女子亲笔所书的纸笺。纸笺上“四时独吟红蜻蜓”的字迹,像是她有感于自己的境遇而写下的词句。
听说这个女子有个不在一起生活的八十岁的弟弟,姐弟俩腰腿疲弱,这些年已经渐渐不来往了。弟弟知道姐姐的死讯后灰心丧气地说道:
“我腰腿也不好,上了年纪以后,当然就没法跟姐姐来往了。看到姐姐离开这个世界时是这种样子,我心想,姐姐已经没有了,接下来就该轮到我啦……”
在这个单身老人独居的时代,连兄弟姐妹间也无法相互帮扶的现象已经越来越普遍了。
在另一个“工地”,我们目睹了家人间的纽带是何等脆弱。在那里遇到的情况与在足立区政府听到的“拒领”故事如出一辙。
这次我们跟特殊清扫公司一起去的是千叶县的一个小镇。在一套连排式镇营住宅里,一个六十岁的男子过世了。死因被诊断为病死,也是死后一个月才被发现的。
委托办理特殊清扫的,是镇政府的工作人员。这男子生前是领着生活救济金独自生活的,死了之后,镇上的工作人员找过他的亲戚,但没有一个亲戚肯来认领遗体。工作人员联系到了死者在外地生活的外甥,说明拜托他来认领遗体后,死者的外甥回答说:“我跟他十几年没见面了,最后一次见到他是在亲戚的结婚仪式上,而且在那儿也没跟他说什么话。”这个外甥说自己不能来认领遗体。
看来特殊清扫公司的人也从镇政府那里得知了这些情况,他失望地说道:
“我们的工作,是到委托给我们的房子里清扫并整理遗物,工作时要尽可能保持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平和心态。可是,碰上这种亲属拒绝到场、拒绝认领遗体的情况,心里也是会愤愤不平的呀。我们感觉到最近有一种倾向,以前的那种骨肉情好像越来越淡薄,越来越不起作用了。”
从屋子里朝外望去,那男子生前养在阳台上的植物只剩下了枯萎的躯干,吊在窗边的风铃被风吹得悠悠地摇摆不停。
被遗弃的骨灰
后来,我们在一个“工地”更是亲眼目睹了惊人的严酷现实。那里是东京都品川的公寓商品房。我们随同特殊清扫公司的人走进屋子,只见到处散乱着家什衣物和垃圾。这套房间原本是爹妈和儿子一起生活的,老夫妇死后,独自住在这里的儿子因为欠下债务而失踪了,结果,这套房间成了拍卖对象。中标的不动产公司来到房间里一看,却发现“某样东西”被遗弃在屋子里。
我们朝佛龛望去……是老夫妇的骨灰被遗弃在那里。一方是遗像中微笑着的老夫妇,另一方是遗弃双亲骨灰而去的儿子。直面严酷的现实,我们的心绪难以抚平,所谓家庭,到底算什么呀?
对于特殊清扫公司来说,这是“常有的事情”,他们淡漠地继续清扫,继续整理着屋子里的遗物。然而他们随后采取的行动,却使我们受到了更大的冲击。
特殊清扫公司的人轻轻地取出一个小纸板箱,把被遗弃的骨灰盒放进了纸板箱里。“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听到我们提问,他们回答说,要用快递把骨灰寄到接收它的寺庙去。
他们用圆珠笔在快递公司的表格上填写各个事项。“收件地址”栏里写的是接收骨灰的寺庙地址,“寄件人”栏里写的是特殊清扫公司的名字,而“寄件品名”栏里填写的却是“陶器-个”。没错,放骨灰的骨灰盒的确是个陶器,但将也可称为人之最后身影的骨灰当作“陶器一个”来处理,让我们无法掩饰自己的震惊。
特殊清扫公司的员工淡淡地说道:
“活着的遗属都不愿接手,这些骨灰连能安息的地方都没有啦。”
“这种骨灰以后会怎么样呢?”
“嗯——,冲着它们没什么用处这一点来说,咳,就跟垃圾差不多吧。”
最后,随着一声“慢走啊”的招呼声,特殊清扫公司的员工送走了来取骨灰的快递员。
无人认领的骨灰的去向
骨灰到底去了哪里?我们决定去追踪它的下落。调查结果是,它被送到了富山县的一座寺院。
这里是富山县高冈市的高冈大法寺。查了查它的历史,它建于1453年,亦即享德3年,是一座有着五百五十七年历史的古刹。穿过正面的山门,是一片铺满小石子的空地,前面看得到的庞大木质庙宇是大殿。大殿雄踞正中,像是统率着两侧比及房檐的茂密松树。我们决定先到大殿旁边的办事处去找住持。
按了门铃对讲机之后,响起了彬彬有礼的女子应答声:“请进!”我们嘎啦嘎啦拉开门,一个女子正端坐着迎接我们,看来她是住持的太太[1]。她把我们让进屋里:“住持刚才到施主家去了,请在这儿等一等。”我们被直接带到里屋,品味着日本茶和茶点,等了三十分钟。“住持现在回来了,一会儿就到这里来。”住持太太又说道。
住持栗原启允穿着茶色的法衣赶到我们坐着的屋里来了。他头发剃得很短,表情柔和,目光敏锐,是高冈大法寺的第
三十一代住持。“哎呀呀,让你们久等了!”这声和蔼的开场白让我们松了一口气。因为我们原来担心,他是古刹的住持,我们未经约定就突然闯进来采访,说不定会被他赶出去。
我们首先向他说明来意,解释说我们在东京采访时,发现有些无主骨灰被送到了这里。栗原住持说:“确实是送到我们这里来了,请到这边来。”说着,就带我们走进了位于大殿中央的正殿。
我们追踪的那对老夫妇的骨灰,就安放在正殿里。栗原住持说:“送到这里来的骨灰,先在这里安放一星期,每天早晨为他们诵经祈福,然后再收到大殿后面的骨灰堂里去。”
据栗原住持说,最近几年,他们开始通过快递接收因为无人认领而没有去处的骨灰,现在主要接收东京、神奈川、千叶、埼玉这些首都圈的,全国其他地区的也接收。接着,他说起了接收无主骨灰的来由:“事情是这样的,早在五六年前,就有电话从东京的行政部门打过来了,问我:‘贵寺有没有叫这个名字的施主啊?’我回答说:‘有啊……’他们就对我说:‘其实是有一个与您那位施主有关系的人过世了。他现在已经火化,能不能请您那位施主来认领这个人的骨灰啊?’他们找我商量的原来是这么件事。我把他们的要求转达给了那位施主,结果那位施主吞吞吐吐地对我说:我跟那个人已经没多少交情了,为什么非得把他葬到我们家的墓地里去呀?’
“后来因为商谈这种事的电话实在太多了,我就问他们:‘如果我们不接收的话,这种骨灰怎么办呢?’他们回答说:大概会被当作垃圾处理的,因为这种骨灰没有去处啊。’听了他们这个回答,我觉得再也不能置之不理了……后来我开始琢磨起来,觉得必须得建立一个能接收这种骨灰的机制。”
“无缘死者”的骨灰堂
这一天,恰好是要将东京那对老夫妇的骨灰从大殿移进骨灰堂的日子。住持的两个弟子一人捧着一个骨灰盒缓步前行,走进一般的施主墓地。或许由于这里是寒带吧,一排排积雪的墓碑都有一人来高。我们跟着这两个僧人穿过墓地,前面便是无人认领的“无缘死者”的骨灰堂。
骨灰堂人口挂着块牌子,上面写着堂名“寂照”。进了人口,走下楼梯,来到一个半地下的建筑物里,它的前方设有一座小小的祭坛。僧人将那对老夫妇的骨灰小心翼翼地安放在祭坛上,然后再次为他们诵经祈福。木鱼砰砰地轻轻叩响,烛火青烟袅袅升起。祈福完毕,骨灰分别与泥土混合后各装进一个埋葬袋,然后埋葬到祭坛后面的埋葬区里去了。
寄到这里来的,大都是家属不去认领的骨灰。从东京、神奈川、千叶、埼玉地区城市寄来的居多,目前已经有一百多人的骨灰埋葬在这里了。
骨灰堂左右两侧的墙壁,都造成一格一格的,像更衣室一样。栗原住持把这里比喻为“公寓坟墓”,这里排列着一百多个更衣箱似的小箱子,用来存放骨灰。那些没有孩子的夫妇或是独身的老人,可以生前签署合同,死后将骨灰保存到这里来。一个个存放格子上挂着牌子,写着死者的姓名和法号。那些尚未
存放骨灰的格子上,也挂着“已预定”的牌子。我们对这种预定骨灰格子的现象大为吃惊,却也感到它的存在实属面对现实的一种无奈。
回到大殿,栗原住持给我们看了一个文件夹,里面汇总了将骨灰用快递发到这里来的寄件人信息。由于骨灰寄送表上设有“理由”栏,通过这一栏可以看到各种各样寄骨灰者的五花八门的理由。
“本人因为已经结婚,不能认领双亲的骨灰。”
以这个理由将骨灰从东京寄送来的,是死者的亲生女儿。“死者原来一直靠生活救助金生活,死后尸骨无人认领。市营无名死者墓地已用完,无处可葬。”
这是来自关东地区某行政部门的委托。行政部门虽已将死者火化,但却无墓地可埋葬,因此将其寄送到富山来了。
老年福利院中的烧死事件
概括说来,就是有些人在城市里孤独死去又无人认领,他们的骨灰就会被寄送到富山来。在寺庙里,即使是无人认领的亡灵,倒也能得到体面的安葬。然而在离世之后,“无缘死者”在他们原来生活的城市里既无地安身也无处可去,这不能不使我们联想起另一个与其完全相同的事件。
那是在2009年3月,群马县涩川市郊外的老年福利院“玉响静养之家”发生的一场火灾。报道说烧死了十名人住者,其中竟有六人是东京人。这个消息揭示出一个事实:东京都内没有能够入住的养老院,那些收入微薄的东京老人才会被送到外地的未注册的老人之家去。
由于当时我们正在进行“无缘社会”的相关采访,所以注意到了这个事件。而且死亡的六名东京人中的三人,最终因无人认领而被葬到了无名死者墓地。骨灰被寄送到富山来的那些人生前也是生活在城市里的,然而这些骨灰在城市里却无人收留。这使我们感到,这种情况并非个案。
栗原住持也说道:“虽然我看到的时候他们已经成为骨灰,但我猜他们活着的时候,或许就已经从社会的人际关系中被切割出来了。他们死后是很孤独,但其实活着的时候,说不定就一直是生活在血缘、地缘等社会和人际关系之外的。这种断了人际关系而孑然独处的人,活着的时候很孤独,死去的时候也很孤独,连丧礼都没人给他们操办。而且死了以后还是无处可去……”
栗原住持说,有一种感觉是他创立孤独老死者接收机制之后才有的,那就是:这些被抛弃的人当初大概也都是和我们走过同样轨道的。
“即使是我们,如果人生道路走错一步,生活中出了某种问题,说不定都会成为独居老人而悄然死去的。绝不是仅有某个特定群体的人才会孤独老死,他们也曾有过像样的一生,或许也曾有过孩子,或许也曾把孩子培养成人,或许自己出生时也曾让爹妈喜出望外。他们都有各自走过的人生,怎么能仅仅因为在生命的最后阶段被孤立了,就让他们的下场如此不堪呢?
“尽管追究‘人埋在哪里’啦,‘他一点儿痕迹也没留下’之类的问题可能会被人嘲笑为迂腐,但我并不这样认为。所以哪怕是被人扔掉的骨头,我也是能多捡一根是一根。”
日趋脆弱的亲属关联
亲属关联日趋脆弱是“无缘死”蔓延的重要一环。所以我们决定去追踪亲属拒绝认领遗体的情况。
2009年4月,一个独自生活的男子在富山市内公寓里过世了。死亡的第一发现者把我们领到了男子死亡的房间,这个人在死亡男子晚年时曾经与他交往过。
“就是这里。”
这是一幢有着仿砖外壁的二层公寓,坐落在横穿富山市的神通川旁。这位第一发现者打开一楼房间门,请我们进去。这是一套一室户,进门后右边是灶台,左边是便器和浴缸一体化的整体浴室,里面是个只有六张榻榻米大小的西式房间。
“他死亡的时候是什么姿势?”
第一发现者为了向我们描述当时的状况,慢慢地靠着浴室里的马桶坐了下去。
“是这个样子。脸朝天,就这样……”
死者名叫常川善治,享年五十五岁。
那天常川君预约了医院门诊,却没有去医院。第一发现者觉得奇怪,就去他住的公寓找他,这才发现他已经死了。第一发现者说,当时他房间里的电视机、空调、电灯全都开着,这说明他是猝死的。
“常川君死前干什么工作?”
对于我们的提问,第一发现者回答道:
“他不大爱说话,不过我们在这屋里一起下象棋时,他说过点儿自己的经历。记得他说他以前开过出租车,好像是在他老家的出租车公司当司机吧。他还笑着说过:我的名字叫善治,跟羽生善治的名字一样。要是我象棋下得也跟他一样就好啦!’”
常川君是喜欢象棋的!可是第一发现者说,当自己想再知道一点儿常川君的身世时,他却缄口不语了,当时屋子里只听得到单调的象棋落子声。大概是想起了当时的情景吧,第一发现者的眼角有点儿湿润了:“他为什么非得孤苦伶仃地死掉呢?”
常川君曾经当过出租车司机,然而富山市政府虽然寻找过他的亲属,却没找到任何愿意认领遗体的人。
寻找出租车公司
常川君走了过什么样的人生道路?我们决定继续探索下去,线索就是前面提到的他曾在老家的出租车公司当过司机这件事。常川君的老家是富山县西部的一个与石川县交界的小镇,我们决定从富山乘坐开往金泽的“北陆本线”火车到那里去。
途中,我们在月台小卖部买了富山名产“鳟鱼寿司”。鳟鱼寿司是先在圆形便当盒的底部铺满细竹叶,然后把腌渍后加了调味品的鳟鱼块排在上面,再将醋饭①摁进便当盒做成的。圆便当盒上下都贴着绿竹,最后用橡皮筋箍住出售。浅粉红色的鳟鱼块,雪白的醋饭,再加上细竹叶鲜嫩的绿色,真是美极了。一边品味着鳟鱼寿司一边摇晃在火车中,四十分钟后,我们到达了常川君老家的那个车站。
下了月台,我们即刻开始寻找出租车公司。幸好车站跟前就有出租车乘车点,对那些排队等待载客的出租车司机,我们从头到尾问了个遍。
“这个镇上有多少出租车公司啊?我们要找一位司机…”“这一带只有三四家出租车公司,有点儿名气的好像有两家吧。那人叫什么?你们要是找人的话,一家一家问一遍不就知道了吗?那边就有一家出租车公司嘛。”
那司机说着指了指只有十米远的地方,那里一楼是车库,二楼好像是个办事处。
我们赶紧前去打听:“以前,有没有一个姓常川的人在你们这儿干过?”谁知道女办事员回答说:“没有,没听说过。这一带好像没什么人姓常川啊。”
无奈之下,我们向她打听了另一家出租车公司的具体地址后,就离开了那里。第二家出租车公司的办事处在三百多米远的大公路旁。我们敲了敲门走进里面,正在调度车子的女性抬头问道:“你们……要出租车啊?一辆够了吗?”听我们说完来意,她说了声:“请稍等!”立刻又朝着话筒进行调度:“三号车,请到火车站去。”然后才回过头来说道:“你们找常川君啊……对不起,我们公司没有姓常川的人……”
“是吗……”
这里也不是啊。我们带着失望正要起身离开时,有个男人从里面屋子伸出头来说道:“常川?就是原来姓赤田的那个人吧。”这个男人是这家出租车公司的所长。
据这位所长说,常川善治原来叫赤田善治,后来因为人赘到一个姓常川的女人家当上门女婿,才把名字改成了常川善治。
常川君身世掠影
“这是公司员工旅游时拍的照片。”
所长拿出来的,是一张上面有七个男人笑逐颜开的照片,他说是出租车公司员工旅游时,在石川县能登岛的家庭旅馆拍的纪念照。左起第二个面色白净的瘦弱男子就是常川善治,他穿着件白衬衫,外面披着深藏青色的宽松夹克。
“从1993年到1998年,常川在我们公司开了五年多出租车,离开后也已经十几年了。他在这里干的时候,是住在现在已经用作仓库的房子里的。这个人好喝酒,但身体又不行,所以也常常请假。他原来是在这一带出名的有钱人家长大的,可家里发生了各种变故,他失去了根基,生活也波折起来了。”
所长对我们谈起了常川君的身世。他说常川家早先在火车站前最好的地段开了一家综合超市。在那个只有鱼店、肉店之类小专营店的时代,开办集中各种商品的美式超市,是有先见之明的。超市繁盛非凡,常川君是三兄弟中最小的,一家人和睦地过着富裕的生活。可是,资金雄厚的巨型超市在郊区开业以后,常川家的超市开始每况愈下。雪上加霜的是一手掌管经营的父亲病倒了,这使得他们家终于破了产。在这个镇上无法再待下去,一家人各奔东西,他们关系不错的兄弟三人也都离散四方了。
“大概是因为破产的关系难以再待在镇上了吧,常川一度离开了这个镇。在各地辗转了一段时间,最后来到了我们公司,但关于其间的经历,他并没有详细对我们说过。”
“养老金专递”解开的经历之谜
当地富裕家庭里长大的常川君,由于家道中落而骨肉离散。这是家庭关联趋于脆弱的原因吗?我们获得了搞清他这段经历的线索。作为第一发现者的男子给我们看了一样东西,他说是在常川君的遗物中找到的,这就是常川君收到的“养老金专递”。起因是社会保险厅发现了一个悬而未决的养老金记录问题,即常川君虽有养老保险金的缴纳记录,但记录却未按基础养老金编号统一合并到一起,为了确认他在2007年以后公共养老金的缴纳情况,他们寄来了这份通知。
在这份通知上,排列了一长串常川君的工作经历。
他在石川县田舍镇的客车公司、石川县金泽市的纸张批发公司、金泽市的纺织公司、金泽市的殡仪公司辗转工作过,而最后的工作经历,则是老家富山县的出租车公司。
常川君家业破败、离开老家后,一直在石川县各个行业间碾转调工作,我们决定去采访所有那些他工作过的公司。
调查结果显示,他在最早去的客车公司和纸张批发公司、纺织公司工作时,使用的是“赤田善治”这个名字;而1991年起在金泽市的殡仪公司工作后,他开始使用“常川善治”的名字。因为骨肉分离而失去了“家”的常川君,在石川县勤奋工作,以期东山再起。他总算在那里结了婚,构筑了一个新的“家”。
后来采访的一个他当年的同事告诉我们,自己还记得常川君当时讲的“家”的情况。
“他说女方跟已离婚的前夫生过一个女儿,现在母女俩生活在一起。他告诉我说要跟那女人结婚。记得他还表示,为了结婚,必须拼命地工作。”
然而,幸福似乎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过了不久,他又离婚了。这次他离开石川县,又重新回到了老家富山县,在出租车公司当了五年司机。
作为第一发现者的男子又告诉我们:
“常川君说他从老家的出租车公司辞职以后,就到富山市来找工作。但工作没想象的那么好找,他好像就打起高空作业的短工来了。他说自己从工地的脚手架上掉下来,摔断了大腿骨,从那以后没法工作,只能靠领生活救济金过日子。这大概也是因为多年来他不注意保养身子,才最后落了个这样的下场……”
运到医院去的遗体
常川君死后,没人认领遗体。虽然富山市政府找到他的亲属,请他们来领取,但是没有一个亲属答应。
为了了解这段原委,我们走访了富山市政府。富山市政府虽然认为这涉及个人隐私,一般不能公开,但鉴于我们是在进行独立采访,他们还是在可能的范围内回答了一些问题。
据他们说,收到警察署发现常川君遗体的通知后,他们立即进入了寻找遗体认领人的程序。然而虽然他们对常川君的不止
一位亲属提出了遗体认领的请求,但亲属们摆出各自的理由后,都表示拒绝认领。
“每到这种时候,我们都觉得工作没法干下去了。我们心想,不管死者生前跟你们这些亲属有什么过节,不管你们各自有什么难处,至少这个人已经死了嘛……血管里流着同样的血,又吃过同一个锅里的饭,真让人寒心极了。可要说这是不是特殊案例,那可绝不是。现在大概已经到了这样的时代了吧……”
行政工作人员的表情是复杂的,他们虽然满腹无法理解、难以忍受的情绪,却又不能硬逼着遗属来认领遗体。
后来,常川君的遗体被送到新潟(xì)的一所大学医院去了。我们去采访那所大学医院的时候,出来接待的是一位穿着白大褂的教授。这位教授体魄强健,声音洪亮。我们直接询问他常川君的情况,教授说:“他生前的信息我们一无所知,但遗体是很小心地保存在这里的。”说着,就带我们到保存遗体的地方去了。
乘电梯来到大学医院的地下室,沿着冷漠的奶黄色墙壁的走廊向前走,右手出现了一扇同样冷漠的门。一打开门,只见有十来个学生好像正在进行着什么操作。
数量紧缺的“捐献遗体”
“学生正在进行这种实习。”
教授说,在这所大学医院里,学生实习使用的“捐献遗体”数量不够。常川君的遗体,就是征得遗属同意后送到这里来的。
学生进行操作的大房间里,排列着二十来张带脚轮的床。床上虽然盖着深蓝色的床单,但还是看得出隆起的人体形状。这些正是作为捐献遗体送来的尸体,说实在的,我真觉得一种冲动如鲠在喉。
捐献遗体,是供医学系和口腔医学系学生实习使用的,为了医学的进步,人们认为必须进行遗体捐献。大多数的捐献遗体,是死者出于“因为得到过这家医院的照顾”,或“希望对医学进步有所贡献”的理由,在生前就进行登记,希望自己死后将遗体捐献出来,这叫作“志愿遗体”。然而我们得知,与大城市医院不同的是,在中小城市里,如果光靠主动捐献的“志愿遗体”,是无法收集到一年实习所需要的遗体数量的,所以有时就会接受路毙者或无亲属死者的遗体。常川君的情况正属于这一种。
仔细想来,在对全国的地方行政部门独立调查“无缘死者”的数量时,也有几次听到一些工作人员说过:“还有些遗体后来变成‘捐献遗体’了……对于捐献遗体,我们地方行政部门没有统计过。你们真的要调查的话,不到医院去问是没法知道数字的。”这等于说,那些捐献遗体确实是未包括在三万二千名中的“无缘死者”。
这家大学医院中作为捐献遗体登记在案的,当时有
四百八十具。其中六到七成是生前希望捐献遗体而登记过的“志愿遗体”,除此之外,就都是无人认领或没有任何亲属的遗体了。
大学医院的一位教授坦承:“最近觉得那些没人认领的、没有亲属的遗体好像多起来了。”
我们掌握了关于遗体捐献的各大学的统计数据。这份数据叫作《慈善捐献遗体现状·大学一览表》,里面收集了2008年度的数据。
北起北海道,南至冲绳,全国每个医学系和口腔医学系解剖实习使用的捐献遗体数、“志愿遗体”在其中所占的比例都登记在上面。各所大学医院都设有“白菊会”、“白百合会”、“白梅会”之类的受理窗口在接受遗体捐献。
从这份一览表上看,仅靠“志愿遗体”便可满足100%需要的大学医院有八十一所,满足90%需要的有九所,满足80%需要的有七所,满足70%需要的有一所,满足60%需要的有两所,满足50%需要的有五所,满足40%需要的有一所,满足30%需要的有一所。
在东北、北陆地区,再加上九州地区的中小城市呈现出捐献遗体匮乏的倾向。
这些遗体中,生前并未登记过希望将遗体捐献出去的,全国共达一百五十一具。一般认为,这些捐献遗体和常川君的情况一样,也都是无人认领或没有亲属的。
而正在接收“无缘死者”骨灰的富山县的高冈大法寺也反映,成为“捐献遗体”后再送到他们那里去的骨灰多起来了。
在寺里保管的一个文件夹中,汇集了被火化成骨灰的那些人的信息,其中包括遗体捐献者的信息。
这是一位在神奈川县的市民医院过世的八十六岁女子。她骨灰的寄件人是那所市民医院,骨灰寄送单的“理由”栏里写着:“因无遗属,已转作捐献遗体处理。”
这是一位在埼玉县的老人院过世的九十岁男子。他虽然有个弟弟,但因为弟弟拒绝认领,遗体便被转作捐献处理了。他骨灰寄送单的“理由”栏里只写了“捐献遗体”四个字。
此外还有在埼玉县的公寓里过世的一位八十三岁的男子,他虽然有妻子,但遗体也被转为捐献处理了。
通过对全国所有地方行政机关进行的独立调查而越来越清楚的是,除了已查明的三万二千人之外,在亲情日趋脆弱的形势下,“无缘死”正以“捐献遗体”的形式宜示自己的增长势头。
常川君的前妻
常川君与家庭的纽带是如何逐渐被削弱的?我们决定再次回到富山去寻找他的亲属。
首先,我们找到了曾经跟常川君一起生活的他前妻的住处。当年常川君曾经在石川县田舍镇频繁转换职业,现在他的前妻仍然住在那里。去拜访她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们犹豫片刻,还是按了门铃。“谁呀?”一个充满戒心的声音传了出来。“我们想请问一些有关常川善治君的事。”听我们说完,玄关拉门开了一条缝,里面露出一张脸来:“怎么了?是不是他出了什么事?”常川君的前妻个子矮小,一脸疲惫。毕竟时间太晚了,我们本想就这么站着问她几句,但她像是看出了我们心里的顾虑,开门把我们请进了屋里。
“常川君过世了……”我们刚一开口,她就露出了吃惊的表情:“啊?真的?”她说自从离婚以后,跟常川君就没互相通过电话。她不知道常川君死亡的事。
接着我们告诉她:“他的遗体没有人认领,现在已经被作为捐献遗体送到医院去了。”常川君的前妻这是头一回听说关于捐献遗体的事情,但依然话中带刺地说道:“啊——没有人去认领?真的呀?哎呀!幸好没有来找我。”
我们还有一件事想了解,那就是常川善治君是当了人赘女婿才从赤田改姓常川的,可他离婚以后并没有改回到原来的姓,还是一直姓常川。我们向常川君的前妻打听了其中的缘故。
“这件事,是他在离婚时作为条件提出来的。他想仍旧使用常川这个姓,不愿意再改回到原来的赤田。也许对于他来说,新组成的家庭感觉还不错吧。说不定就是因为这个,他才想把这个姓继续用下去的。”
事到如今,前妻已经不算是常川君的遗属了。而遗属以外的人,原则上是不能认领遗体的。
无法认领遗体的亲属
接下来,我们又找到了常川君舅舅的住址,他曾经从市政府和警察那里接到过关于常川君死亡的通知。他的家在一幢瓦屋顶的日式老住宅里,从大门柱子到玄关之间的大庭院里装点着盆景和灯笼。我们事先并未与他约定,就突然到他家拜访来了。进去后看到一个老翁正在摆弄院子里的盆景,我们猜他就是常川君的舅舅,于是走近前去。他停下手来,和蔼地注视着我们。
“我们是NHK的,请问您是常川君的舅舅吗?”
“常川?你们说的是善治吧?”
“我们知道他已经过世了,想向您了解一些这方面的情况。”“在这里谈有点那个……走,请到里边来吧。”
常川君的舅舅请我们来到家中的起居室里,随即递过来一张名片:“我姓高山。”这位舅舅虽然已是年过七十的高龄,但他现在还在打理公司,衬衫上还打着领带。他有条有理地说了起来。
他说自己多年来跟常川君没什么来往,但还是从警察和市政府那里收到了希望认领遗体的通知。可是常川和高山是不同的姓,无法把常川君的遗体葬到自己家的坟地里去。尽管如此,他还是为常山君起了法号,愿意为常山君摆供祈福。
“他们打来好几次电话,都是问我能不能去认领遗体。可他的骨灰,你们说说看,是没法跟我们家墓地里的骨灰混在一起的吧。如果是出点儿钱什么的,我还能照办;可连骨灰也让我领走,那可就难办了。再说也没法马上为他做个墓地呀。所以我只是尽自己的所能,好歹请了和尚来为他念经,又给他起了法号。现在他恐怕已经是没人管的孤魂野鬼了吧。可那也是没有办法的呀。”
说着,这位舅舅取出写有常川君法号的护符放在佛龛上,点燃线香,鸣动了铃铛。叮铃……叮铃……幽幽的铃声中,他手持乌木念珠,轻轻地把手掌合了起来。
同意捐献遗体的哥哥
对常川君前妻和舅舅的采访结束了,亲眼目睹的现实告诉我们,在当今的时代,“亲属”已无法像往昔那样值得期待了。
然而,最后还有一个我们无论如何都想去采访的人。
这是一份文件,一份“关于解剖的遗属承诺书”,一份同意捐献常川君遗体的承诺书。“死者住址及姓名”栏里写着常川善治君的名字,接下来印着的文字是:“对于依据《尸体解剖保存法》的规定对上述尸体进行解剖一事,本人没有异议。”
而最后一行写的是“与死者的关系:兄”,还有他本人的亲笔签字。
签字同意的,是常川君的哥哥。
我们决定去拜访常川君的住在富山县的哥哥。
那一天正下着大雪,从飞机到火车,所有的交通工具都乱了套。我们乘坐的外景车也卷进了大堵车的行列,只能一边用雨刷不停地刮雪,一边继续慢慢朝前开。
常川君哥哥的家,在单元楼的一个一室户里。他们看上去生活得很节俭,屋子里寂静无声,我们从外边看不出里面是不是有人。
按了按门铃对讲机,听到一声回应:“是哪位呀?”我们刚回
答完“是NHK的”,就听到了门铃对讲机挂断的声音。过了一
会儿,门“咯吱”一声打开了,紧接着有人冲着我们说道:“收视费的事,我以前就跟你们的人说清楚啦!”说话的人是常川君的哥哥,他跟常川君不一样,长得很魁梧,但脸型和表情很像常川君,一看就知道跟常川君是兄弟。
我们告诉他采访的目的,问他为什么没有去认领遗体。他话不多,只是告诉我们:
“因为家里破产,我们一家都变得七零八落的了。
“父母死了以后,我们兄弟来往得更少,我跟弟弟之间,不敢说二十年吧,但至少有十几年没有联系过……
“虽然是一个娘养的,可我跟弟弟几乎没有一起生活过。再加上我现在也有老婆孩子,自己家的生活已经很够呛了,所以才会请求把弟弟埋葬到医院的无名死者墓地去。”
捐献遗体编号:683
我们又一次走访了新潟的大学医院,那里是常川善治君的长眠之所。
还是上次为我们带路的那位教授,他穿着白大褂,领我们向那里走去。那地方是大学医院的太平间,就在学生们实习房间的最深处。
打开沉重的门,教授指了指太平间里靠墙排列着的柜子:“就在那边。”
那边排着六排银光闪闪的安置柜,人们叫它“码垛机”。柜门上只写着冷冰冰的号码,而常川善治君的骨灰就安放在那边的柜子里。
因家业破败而骨肉分离的常川君,虽然后来有段时期也构筑了新的家庭,然而到了人生的终点,却被作为捐献遗体编上号码,安放在没有任何人会来探望的地方。我们自己无尽的感伤,也只能浓缩在节目中这短短的两行字里:
“捐献遗体编号:683。
“常川善治君现在被安放在这里。”
发生在身边的“无缘死”
在跟随特殊清扫公司进行采访时,我们亲眼看到,在现代社会里,与父母兄弟分开生活已经成为常态,无论是谁,都有可能随时遭遇到“无缘死”的命运。
这里是埼玉县的一幢二层楼公寓。咚咚咚咚——几个人在轻捷地向楼上跑去。他们就是带我们前来的特殊清扫公司的员工。这一天,他们受房东的委托,来公寓楼的一套房子进行特殊清扫作业。
那套房子在二楼最里面。打开房门,左边是厨房,右边是厕所和浴室,里面有一间六张榻榻米大的屋子,屋内窗旁放着一张床。清扫员工麻利地打开窗户,开始清扫房间、整理遗物。
他们手势熟练地整理着遗物,从柜子中找出死者生前珍藏着的贵重物品。从大堆的文字资料中,他们找出了一张照片。
“这个人就是他吧。”
给我们看的这张照片,是六个男子坐在卡拉OK店里拍的。
坐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就是刚过世的馆山进君,享年五十七岁。
照片上的馆山君头戴褐色棒球帽,身穿薄薄的米黄色法式夹克衫,嘴边留着胡须。
他三十五六岁时失业,后来一直辗转受雇于几个劳务派遣公司。可是这种工作形式收人很不稳定,以致他终生没有结婚。
清扫员工让我看他洗的衣物和冰箱里的食品,说看来他生前是个非常一丝不苟的人。
“他衣服都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叠得这么整齐。”“米饭也这么一份份分开,真是勤快啊。”
只见几份保鲜膜包着的剩饭,全都冻在冰箱的冷冻室里。馆山君身边没有亲人,在这个与外界隔绝的公寓房间里死了一个多月,才被人发现。挂在屋里的洗涤衣物早已晾干,阳台花木箱里的花朵也全都枯萎了。
与近邻的点滴“关联”
馆山君在这幢公寓里已经住了十几年。虽然没有结婚,但他与邻居们就没有交往吗?趁清扫员工整理房间的时候,我们走出屋子,去找邻居们了解情况。
住在公寓隔壁的一对夫妇告诉我们:
“一开始我们跟他只是在街上碰到时打打招呼,后来有一次下大雪,他要铲公寓楼梯上积雪的时候,向我们借过雪铲,从那以后他就跟我们经常说话了。记得他说他姓馆山,跟演员‘馆广’的‘馆’是同一个汉字。”
他与邻居的来往就从这样一件小事开始了。后来他们的关系亲密起来,那对夫妇晚饭的菜做得过多时,也会给他送去。
“我们夫妇俩都上了年纪,菜做多了就会剩下。所以虽然觉得馆山君没准儿会嫌我们多事,但还是给他拿去了。记得有一次送去的好像是冻豆腐煮芋头吧。第二天,他非常高兴地对我们说:‘好吃极了!’所以从那以后,我们又给他送去过几次,这一来他笑着说:你们老是送菜来,我可就指望你们啦!’
“于是,后来馆山君也给过我们芦笋和蜜瓜。蜜瓜是挺贵的东西,我对他说:‘拿你的蜜瓜怪不好意思的。’他高兴地答道:‘没关系,是我姐姐寄来的。’我说:‘你有个姐姐啊?’他听后高兴地笑了。现在想来,他只有那一次提起过自己的亲戚,我们也觉得别人家的事不该打听得太多,所以就没问下去。”
留在电话机里的录音
回到馆山君的公寓房间时,清扫员工还在打扫、整理。他们指给我们一个白色电话机,我们发现那里面留着让人意想不到的线索。
“电话录音”的红色按钮正在闪烁。
电话录音里还有留言——
“哔——我是姐姐,早上好……待会儿再给你打电话。咔嚓——噗——噗——噗——”
“哔——阿进,是姐姐我啊。你住院了吧?要是住院可就麻烦了,因为我不知道你不在家,把玉米给你寄去了,明后天就会到。咳,不在家就不在家吧,反正会退回来的,没关系。好吧,就这点儿事。咔嚓——噗——噗——噗——噗——”
姐姐不知道弟弟死了,接连不断地打电话来。设身处地想想当时的情景,真让人悲伤至极。姐姐在电话录音里不停地说,留言在屋子里回响,而馆山君已经一个人倒在屋里的地上过世了。
留言一个个从电话中流淌出来,我们一边望着一件件馆山君的生前物件在眼前被分类整理,一边听着一声声姐姐呼唤弟弟的昔日的留言。
在电话录音中留言的馆山君的姐姐,后来我们查出她生活在遥远的北海道。
我们决定尽快飞到北海道去与她见面。先从羽田机场乘国内航班去新千岁机场,再转乘外景车在公路上行驶了半个来钟头,就来到了宽广的农牧区。从车窗里望得到一个有名的牧场,
那里养育的很多竞赛马匹曾经在国际马赛G1中夺冠。
不少竞赛马匹步伐轻捷地踢着牧草在飞奔,我们看得入迷,几乎忘记了时间。广袤的田野上,还有饲养肉牛和奶牛的牧场,以及种植玉米、小麦和大豆的农场。
馆山君姐姐的家在牧场地区的一隅。眼前的一片猪舍,告诉我们此地是养猪场。当中的一座小平房,就是我们的目的地。
按完门铃,随着一声老年女性的应答,玄关大门立刻打开了。一位花白头发束在脑后的矮个婆婆出现在我们面前,她就是馆山君的姐姐。
被领进客厅之后,立刻映入眼中的,是一张放在显像管电视机上的照片。那是特殊清扫公司员工在埼玉县的公寓里找到的馆山君生前的照片。照片上有六个男人在卡拉OK店里坐着,馆山君坐在最前面。照片端端正正地装在镜框里,好像是代替他的遗照放在那里的。我们问道:“您就把照片放在这里?”
馆山君的姐姐笑着回答道:“权当是我们活着的人的一种安慰吧。”说着,在电视机上的照片前供上了苹果、橘子和一杯水。
在电话录音里留言的这位姐姐六十五岁,如果光听她的那些留言,会觉得姐弟俩平时一直在来往。可是她的腿一年不如一年,已经不能出远门了。
天各一方的姐姐与弟弟据说已有十几年没有走动过了。
最后的电话
据姐姐说,馆山君在过世大约一个月之前打来过一次电话。“他说他想听我说话的声音,所以打电话来了。我查了查日记,上边没写这件事,倒是写着给他寄东西的事呢。那电话是几时打来的呀?我想过,但是记不起来。可是,就是那样,他只打了一次电话,他是在对我说再见吧?”
说完之后,她把日记取出来给我们看。只见她戴着老花镜,念出了自己的日记。
“打电话告诉阿进玉米寄出了,但他没来电话。是住院了吧?”
“你看,寄东西的事倒是记在上面,可他最后打的那个电话却没有记呀……”
“馆山进君在城市中孑然离世,
“已由有关部门进行火葬。”
本该听到姐姐声音的弟弟已经过世,姐姐在电话录音里的最后留言,只能在城市的天空中徒然回荡。
“哔——阿进,你还没回来?东西(玉米)寄去了但你没签收,所以我已经请他们退回来了。咔嚓——噗——噗——噗——噗——”
一家人各奔东西、择所而栖的居住方式,在当今的时代,每个人都想到过吧。拿我自己来说,双亲住在大阪,弟弟在仙台,大家都在不同的地方生活。我自己工作忙得几乎从来都没回到爹妈身边去过,就是打电话,三个月打上一次就算不错的了。假如爹妈在自己家里倒下了,我远在外地,也没办法知道。采访馆山君的案例的时候,我不禁脊梁骨发冷,心想这种事也难说不会在自己身边发生啊!
还有那位遗体被亲哥哥拒绝认领的常川善治君,尽管有个时期他曾经辗转变换职业并辛勤打拼,也曾经结婚娶妻构筑过新家,但最后还是变成了没名没姓的“683”号捐献遗体。
选择“拒领”的亲属们
在对“无缘社会”的采访过程中,我们痛切地感受到家庭已经变得何等无法依靠。除了常川君的案例外,我们也亲眼目睹了死者伯父、姐姐、哥哥、前妻拒绝认领遗体的事件。
在东京都足立区的公寓房间里,一个四十九岁的男子用游戏机的连接线上吊自杀了。他被工作过很长时间的公司解雇后,当起了出租车司机。但因生活困苦,妻子与他离婚。失去工作与家庭的他最终选择了自杀。警察请他的前妻去认领遗体,却遭到了他前妻的拒绝:“我已经开始第二次人生,不想再跟他有什么关系。”
一个四十七岁的男子死在千叶市稻毛区自己的家里,一个月后才被人发现。他早年离开北海道的老家,一直在东京从事警备保安的工作。由于一次也没结过婚,唯一的亲人就是北海道的伯父。然而当政府请他伯父来认领遗体时,伯父拒绝道:“都几十年没有来往了,你们把他处理掉吧。”
一个六十一岁的男子在埼玉县狭山市倒在路上,在被送去紧急抢救的医院里过世了。他早年离开千叶县木更津市的老家,一直在东京都江户川区的运输公司工作。但老板死亡、公司倒闭,使他在快到六十岁的当口失去了职业。最后他流浪在外,倒在了街头。他的姐姐还住在老家,当警察请她去认领遗体时,她拒绝了:“他过去借钱不还害得我够呛,我早就跟他绝交了。不想再跟他有什么关系,你们把他处理掉吧。”
一个六十八岁的男子在千叶市中央区的人行道上倒地死亡了。他十几岁时离开埼玉县的老家,结过一次婚,也有过孩子,可是后来离婚了。警察联系了他还在老家的哥哥,但哥哥拒绝认领:“五十多年了,连个音信都没有。虽说是我弟弟,可我不想跟他再有什么瓜葛。你们去找他的孩子认领吧。”
拒领遗体现象绝不是只发生于少数特殊家族的情况。虽说是一家人,但如果大家都各奔东西,关联日趋脆弱的话,那么无论是哪个人,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的。这,就是现实。
而如果今后“不婚”、“少子”的现象继续加剧,离婚的人继续增多,当到了独自生活的单身者成为主流的时候,又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我们对此不能不感到不安。
[1] 日本佛教一般允许僧人建立家庭,寺产也可代代相传。—一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