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记》读书摘要
[日】中岛敦
徐建雄译

《山月记》
我不明白。事实上我们原本就是一无所知的,不知情由地逆来顺受着,浑浑噩噩地度过一生,这便是生灵之宿命。
只是一天之中,必定有数小时恢复人性。在此时间内,我与往日一样,能够说人话,思考复杂的问题,甚至还能背诵经书章句。以这样的‘人心’来看自己作为老虎的暴虐行径,回顾自己的命运之际,便是最觉可悲、恐惧与愤慨之时。然而,随着光阴的流逝,就连这恢复人性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过去,我会为自己变成老虎而惊诧不已,最近却发现,自己竟在为曾经是一个人而纳闷了。
师访友,相与切磋琢磨。与此同时,又不屑与凡夫俗子为伍。这都是我那怯弱的自尊心和妄自尊大的羞耻心在作怪。我深怕自己本非美玉,故而不敢加以刻苦琢磨,却又半信自己是块美玉,故又不肯庸庸碌碌,与瓦砾为伍。于是我渐渐地脱离凡尘,疏远世人,结果便是一任愤懑与羞恨日益助长内心那怯弱的自尊心。
我常卖弄什么‘无所作为,则人生太长;欲有所为,则人生太短’的格言,其实我哪有什么远大的志向,无非是害怕暴露自己才华不足之卑劣的恐惧和不肯刻苦用功的无耻之怠惰而已。
《名人传》
至为无为。至言去言。至射不射。
《悟净出世》
无论看到什么,遇上什么,都首先会想‘为什么’,而这个‘为什么’是真正的大神、顶级的大仙才知道的。一般的活物只要考虑起这样的问题,往往就活不下去了。不考虑这样的问题,才是我们这个世上所有的活物间的约定嘛。
为什么我会将我当作我呢?将别人当作我不是也没什么关系吗?我到底是什么呢?开始这么想,就是该病的晚期症状。怎么样,被我说中了吧?真是可怜啊。这病是无药可救的,也无人能医,只能自己救治自己。倘若没有什么特别的机缘,恐怕你一生一世都不会再开开心心。”
他们全都固执己见,顽固地坚守着自己的秉性和世界观,不懂得与别人讨论后还能得出层次更高的结论。这是由于他们过于彰显自己的特性,不愿意遵循别人的思路。因此,在这流沙河的河底,存在着数百种世界观和形而上学,彼此绝不融合。有的怀有安稳而绝望的欢喜;有的开朗活泼得没边;还有的心有所愿而无法实现,整天唉声叹气,如同无数漂摆着的海草一般,晃晃悠悠,游移不定。
为什么妖怪就是妖怪,而不是人呢?那是因为他们都将自己的某一特性发展到极致,毫不顾及与其他特性之间是否保持均衡,一直发展到丑陋不堪的、非人的地步。说到底,他们都是些畸形的残疾者。。
古代的真人,不是都能超越是非,超越善恶,物我两忘,从而到达不死不生的境界吗?但是,如果像自古流传的那样,将这种境地设想为极乐世界,那可就大错特错了。那里既没有痛苦,也没有普通生灵所拥有的快乐。无色,无味。平平淡淡,如蜡,如沙。
就如同旅人行走在沙丘斜坡上一样,每走一步,就崩塌一点。何处才是我们的安身之地呢?没有。如果我们停下脚步,则势必倒地。我们的一生,就是一刻不停地行走。幸福?那仅仅是空想的概念罢了,绝不是什么现实的状态。仅仅是空有其名的希望而已啊。
“只要你不勉强自己问什么‘我是什么’,你就不难理解你自己了。” 又说:“眼睛能看见一切,唯独看不见自己。所谓‘我’,就是我不能理解的东西。”
一个宣扬慈悲为怀、忍辱负重的圣人,竟然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自己的儿子捉来吃了!不仅如此,吃完之后,他竟像是忘了这事儿似的,又开始宣扬起他的“慈悲”来。 不,不是忘了。毫无疑问,他刚才的“充饥行为”,原本就是在下意识的状态下完成的。或许这正是我需要学习的地方啊!——悟净自己给蟹精编出了一个奇特的解释。 在我的生活中,也有这种出于本能的“没我的”的瞬间吗?——悟净觉得获得了一条珍贵的教诲。他跪下身来,拜了一拜。 不,凡事都要通过一个个的概念来加以解释,否则就于心不安,这正是我的缺点啊。——他又重新反思了一下。
起初,那是一种赌一把的心态。在只允许有一个选择的情况下,如果一条路只是无休止地泥泞不堪,而另一条路尽管艰险,却有可能获得拯救,无疑谁都会选择后者的。既然如此,自己又为什么要踌躇不前呢?在此,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内心有一种卑劣的功利主义倾向。选择了艰险之路历尽千辛万苦之后却没有获得拯救,那我不是白忙活了吗?——正是这样一种患得患失的心态导致了自己的优柔寡断。
这个世界,整体看来似乎是毫无意义的,但作用于具体之细节,就有了无限之意义。悟净啊,你首先要将自己摆放在一个适当的位置上,然后投身于适当的作为。今后,你要完全抛弃不知天高地厚的‘为什么’。除此之外,你别无获救之道。
《悟净叹异》
每次看到孙行者的行动,我就不禁会作如是思考:“熊熊燃烧着的烈火,本身是不知道自己正在燃烧的。觉得自己正在燃烧的时候,往往还没有真正燃烧起来。”看到悟空那无拘无束、纵横捭阖的行动方式,我总会想:“所谓自由自在的行为,就是其内在已经成熟透了,不这么做不行了,于是自然而然地外在表现出来的行为。”
难道说,像我这样的人,不论生在什么世道都只能成为一个调节者、忠告者和观察者吗?难道就成不了一个行动者吗?
他们二人都将生命中所遇到的一切当作一种必然,并将这种必然当作全部,进而又把这种必然看作是一种自由。
诚然,我等比师父有勇力,多少也掌握了点变化之术,但是,一旦领悟到了自己所处位置的悲剧性,我等是绝不会执着于对正确、美好事物的追求的。柔弱的师父心中那种可贵的坚强,实在是令人惊叹不已。因此我认为,师父的魅力就在于柔弱的外表所包裹下的内在的可贵。
他特别擅长根据天上的星星来辨别方向、时间、季节,但他不知道“角宿”“心宿”等星宿的名称。与能够背出二十八星宿的名称却实际分别不出其形象的我相比,差异是何其之大啊!站在这个目不识丁的猴头面前,能充分体会到有赖于文字的教养,其实是多么地苍白,多么地悲哀呀。
他的神情,他的话语,都无不生动地体现了他对于自己的信赖。他十分诚实,从不说谎。他对别人诚实,对自己更为诚实。他的体内似乎燃烧着一团烈火,熊熊燃烧着的烈火。而这团烈火能很快转移到身旁之人的身上。听他说话,会十分自然地相信他所相信的东西。只要待在他的身边,自己的内心也会变得自信满满。他就是一个火种,整个世界就是为他而准备的干柴。世界就是为了被他点燃而存在的。
要说这变化之术为什么人不会而狐狸能行呢?就在于人心中挂念的事情太多,精神难以集中,而野兽反倒没那么多需要操心的琐事,精神容易集中的缘故云云。
天”到底看没看见世上的一切?如果说如此命运都是“天”制造出来的,那么自己只好反抗老“天”了。因为倘若如此,不就跟“天”不区分人、兽一般,也不区分善、恶了吗?正与邪不就仅仅是人与人之间一时的约定俗成了吗?
其实,各国诸侯所喜好的也只是孔子的贤名,并不欣赏其精神实质,无一不是叶公之流。对于他们来说,真实的孔子也太“大”了。以国宾之礼待孔子者有之;任用孔子之弟子者也有之。但是,没有哪个国家真想实行孔子的政治主张。
《李陵》
这位曾经的雄辩之士,如今已闭口不言。既不笑,也不怒。不过也绝非萎靡不振,沮丧悄然。人们反倒能从他那缄口不言的风貌中,看到某种类似于恶灵附身般的狞厉。他那种废寝忘食的干劲,不禁让家人们感到,他是想早日完成此事,以便获得自杀的自由。
作为一个男子汉大丈夫的太史令司马迁,已在天汉三年的春天里死去了。之后,续写其未竟之作的,仅仅是一架既没有知觉,也没有意识的书写机器而已。哪怕是强迫自己,他也要这么认为。修史之事必须继续。对于他来说,这是无可动摇的。为了完成修史大业,无论多么地难以忍受,自己也必须苟活于世。而为了苟活于世,又必须将自己当作一个活死人。
在他眼里,这些恬不知耻、装作往事全都忘却的高官,以及明明具备看破臣下阿谀奉承的聪明才智,却不愿倾听忠言、了解真相的君王,是多么的不可思议。不,也没什么不可思议。他十分清楚,人,自古以来就是这样的。可尽管他心里明白,但依旧难以改变极度的厌恶之感。
然而,现在就有这么一个人,即便面对着绝对的“无可奈何”之事,也决不允许自己屈服于这种“无可奈何”。 无论是饥饿、严寒、孤独,还是故国的冷漠,自己的节义不为人知等近乎确凿的事实,于他而言,都不是什么能促使他改变节义的“无可奈何”之事。
更何况他没指望自己的行为能够传回汉地。被接回汉朝的奢望自不必说,他那在不毛之地与苦难死磕的事迹别说指望传回汉朝了,他甚至都没指望有谁能将其传到匈奴单于的耳朵里。毫无疑问,他将在默默无闻中孤独地死去。而在那即将撒手人寰的最后的日子里,回顾自己的一生,他会对严酷的命运给予轻蔑的一笑,从而十分满意地死去。即便无人知晓自己的事迹,也毫不在意。
李陵的眼里,苏武那与命运死怼的样子并不滑稽可笑。能够若无其事地笑傲难以想象的艰难、贫苦、酷寒、孤独(并且到死为止),如果这算是偏执,那么这种偏执无疑是无比悲壮、伟大的。
且鞮侯单于说,汉人一开口,总说自己的国家是礼仪之邦,而将匈奴的行为看得如同禽兽一般。可汉人所说的礼仪究竟是什么呢?不就是将丑恶的表面加以美化,不就是“虚饰”吗?就见利忘义,嫉贤妒能而言,汉人与胡人,到底哪个更严重呢?
《光·风·梦》
那种用自己的双手,以最直接的方式来支撑自己生活的意识——住在自己打桩盖起的房子里,坐在自己拿着锯子参与制作的椅子上,随时品尝着自己锄过的田里长出的蔬菜、水果——使他恢复了如同童年时观赏桌上那亲手制作的小手工那样的自豪感。
这样挥舞斧头、镰刀干上一阵只值六便士的活儿,我就对自己感到非常满意,可是,在家里坐在书桌前写稿,即便能挣二十镑,我那愚笨的良心仍会因自己的懒惰和虚度时光而感到悲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