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会】追星
十月,夜又凉又静,大人们却不让我出去玩,说是怕着凉。夜枭、鹌鹑、蟋蟀......窗外的声响勾人的魂,我却只能望天发呆。
忽听一阵轻急的脚步,好像一颗石子滚过了石板路似的。是加水吗?我一下子精神起来,踮着脚跑到门边,拉开条缝,便看到他那张瘦黄、忧郁的尖脸了。
“加水!是要出去玩吗?”
“不是。快出来,我有东西给你看!”
我不管大人的禁令,忙跟他出去。到一张牌桌边,他翻开手里的老书,指着一行叫我看:
“你读!”
那一大段话我看不大懂,只像和尚念经那样念了,模糊记得“地球”,“自转”,“公转”几个词。我问他什么意思,他就一把拉起我,往东山上跑。
“瑞子,这书上说,咱们这地球是会转的。”
他拔一根草,站到一块石头上,任它轻打着旋落了地。我听得讶异。他花了两分多钟,向我讲明这道理,手便往天上指去:
“你瞧头顶上那颗最亮的。”
“咋了?”
“要是它也会转,那我每天在这看到的,是同一颗星星吗?”
“怎么想这个?”
既不是出来玩,我心里便觉无趣,应答也懒懒的。他见我没兴致,脸上有些失望,两只手慢慢搓着,喃喃道:
“什么时候才能再看见那颗星星呢?”

加水的院子里摆着几盆万年青,自他外婆过世后,万年青也垂下叶子,焉焉地黄了。十一月的某天,我扒着他家外墙唤他出来玩,却见他在给盆栽浇水。
“浇水有啥意思?来玩鞭炮呀。”
他不应,放下水盆后,慢慢地走回屋。那脚步,一挪一挪,活像根毛笔在地上拖。我又觉好笑,又奇怪,想翻墙过去叫他,可看他那样子,想来也没有一起疯玩的意思,便到村头粟裕家去看电视了。那彩电是粟裕的哥哥带回来的,他是长辈嘴里最能干的年轻人,也凭着这彩电的光芒,粟裕在学校里呼来喝去,说话都涨了八分气力。
到学校后,加水仍是那副忧郁模样,但与从前不同,粟裕大吵大闹的时候,他会把眉头皱起,显出失望又愤慨的神情,好像老人见了不肖子孙。有天我做值日,迟些回家,路过办公室时,听见老师在和加水谈话:
“加水,我晓得你心里难受,可课还是要听的啊。整日心不在焉,你外婆在天上看着,也不好受吧?”
他低着头,十个指头扣在一起,似乎在望脚尖的斜阳。
“你在家也是一个人,要不,住到我家来?”
不要,不要,我闭上眼,心里默念着。要是邱老师看住加水,以后谁去摸黑鱼呢?.....
“不用,老师。”
加水开口的时候,我好像听到一张揉皱的旧纸团慢慢平展开。他听上去很疲倦,斜阳盖在他身上,孩子似乎在一瞬间老态龙钟。
“我有家。”
“可你家里......”
“那也是家。”
他低低地说:
“他们会回来的,总有一天......”
这天我和他一起回村,十一月的天黑得快,到村口时,新月已悬得高高。我问他要不要搭把手,他摇头,在一片黑里像条泥鳅似地钻进柴房。我吃过饭,坐在门口剥豆荚的时候,加水的屋子方升起炊烟。
“项家这孩子,真能干啊......”
“那可不,这几年,家里可就他一个男丁。”
“老项婆子也是命不好,儿子儿媳都死得早,偏她一个长命。要我,到老还给家里小的哭丧,真不知该怎么活了......”
“害,这样的事还少吗?我听老杨说啊,粟家的大儿子也病了,从城里赶回来,说是养病,可哪能养得好呢?”
“欸,他大儿子今天不还给咱家送挂面吗?我看他没事啊。”
“女人家知道什么?这病根可都藏心里头的。他自己去找老杨,说要订棺材,但千万别让他家里人知道,说得老杨直掉眼泪。粟老头去杨家打牌的时候,大概已把板备好了吧?”
“这......哎......”
我听得心里又惊又疼又暖,不自觉地把空豆荚扔豆盆里了。妈见了直训我手粗,叹口气,走进屋子,提了一袋挂面出来。
“先别剥了,去,把这送给加水。”
我接过袋子,到加水门前,灶上的火还没熄,映出墙上他们一家子的合照来。半边屋子淡淡的红,靠窗那边,瓷碟泛着冷冷的光,加水就在窗台边上,夹着碟里的咸菜下饭。
“加水,我妈叫我送东西来。你瞧。”
他拉开袋子,往里一看,欣喜起来。可不多久,他又皱起眉头,我问他怎么了,他说:
“没人陪我吃面了。”
“我可以陪你啊。”
“你家里有人,还是陪陪爸妈好,别管我。”
“那要不,到我家吃?还剩了点肉炒茄子没人吃呢。”
他迟疑片刻,摇摇头:
“用不着。”
他仰头,嘴角淡淡的笑:
“还有这些星星陪着我,再不济,还有老屋子了。”
从这天起,除了上学,加水很少出门。我去叫他时候,他要么在椅子上织毛衣,要么在浇那些万年青。我笑他,这不是老婆子干的活吗?他不语,把剩的水用力泼到院子的荒草地上。
渐渐地,他身上似乎多出一层泛黄的滤镜,言行举止都好像从老照片里走出来的。夜里我偶尔路过他的房子,踮着脚往里看,只见财神爷前的三柱香幽幽燃着。那三点红光,不知怎么,让我想起他的外婆。那虔诚的神情,叩拜的身子,以至合十的双手,连同红光下泥像的脸,都从我记忆里浮上来,清晰得叫人害怕。
学校里和他聊天的人逐渐少了——同学们都说他暮气——而他只是望着教室外深青色的丘陵,仿佛默许了这些议论,只在与我谈话时,眼里流出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悲哀来。这种悲哀我是见过的。有天粟家大儿子路过我家,爸唤他进来吃顿饭。我们两家关系好,他小时候我妈还带过他一阵。他那时候脸色已发了白,人也瘦,走起路来好像个皮影人。他飘进家里,边吃边和我们说笑。我的椅子矮,仰头就看见他那双灰暗的眼睛,怎么眨都是那样,像雨刮器刮不净的车窗玻璃。
从这样的玻璃里看出去,这世界也是爬满污垢的吧?我没坐过车,家里人也都好好的,不敢多想,也不敢多说,可在和加水聊天的时候,我确实感到可怜又可怕。有一回,他被粟裕打了,因他见粟裕带人在楼道里大吵大闹,就唤了他一声。他是不会骂脏话的,我问他,你唤他什么?那时我们在操场上,他忽然停住,咽了口口水,遥遥地、愣愣地望向某个地方。那绝不是几步开外的篮球架,也不是校舍,更不是山丘。斜阳洒上半边操场,而他的脸却留在暗处。我听他哀哀地叫道:
“孩子——”
念完后,我们都笑起来,可我笑得心寒,他大概也笑得身不由己。一个活人,与一个死去多时的老人再会。这事本不该发生,可我有什么办法能阻止它?我做不到,只能和他聊着天,陪着他变“老”......
年关前夜,粟家的大儿子死了。我是从加水口中知道这消息的。自他回来,加水就总去找他,我想是因为我曾说过他生病的事。一个是将死却瞒着家人,一个虽健康、却连家人也没了,我想起老师讲过的词,“孤独”,又想起“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的话,凭粟哥死时加水哭声的厉害,我想,这孤独倒是让人自成一家了。
后来加水和我讲了许多粟哥的事情。他这人,从前只在过年提着大包小包的年货回来。有一年他从上海带了包糕点,像饼干,可烘烤得更酥脆,模样也更好看。我们几个孩子吃得满口渣,吃完了,还要细细舔净嘴角的白糖。粟哥笑着说,这叫蝴蝶酥。我们还要,他却掏掏空袋子,只“哗哗”地掏出甜味来了。
可他最著名的事还是给家里弄了台彩电。凭着这台彩电,粟裕在班里说话都多了八分气力。乡里人都夸他,做生意有本事,人长得也好,还念家。他在村里的日子,媒人把门槛都踏破了。可对于媒婆说的人,他一概婉拒,说是怕自己在城里乱搞,辜负乡亲,这一来,名气便愈发地响。
但他只对加水说过,他是嫌村里女人土。不止是女人,从村里出去两三年后,凡是带点泥土气的,他都觉得龌龊恶心。妈给他纳的布鞋他偷偷塞回柜子,爸给他烤的红薯他扔给猪,照他的话,村里头什么好的也没有,一年回来一趟也是给爸妈面子,要不是他殷勤供着,他都不想叫湿泥脏了自己的皮鞋。
但病一来,一下子,一切都变了。皮鞋、糕点、吃食,银行账户里的那点数字,忽然都随着一纸报告单被揉碎了。当他知晓这病治疗无望时,他独自在公园坐了一天。起身时,一抹晚霞悄然跃上西天。他立在草坪上,望着霞光,听小河流过大城,听孩子的欢笑、打闹、游戏,缤纷的气球在他耳边无声爆裂,他忽然跪下,号哭着,用额头亲吻住这柔嫩、青翠的草叶,这爬满污垢的世界,一下子如水洗过般干净。
“他说,‘我看到死的那天,又好像重新活了过来。那个满心厌恶的我,和西装一起沉进了河底。从此以后,我只是个拾荒者。”
加水和我说这话是在东山上,风凉,星灿。
“‘倘若你足够幸运,总有一天,那些你丢掉的、或是错过的,都会在一个又一个瞬间里回到你身边’。他是这么说的。”
“可他的命永远地丢掉了。”
“真的吗?”
他向来仰望星空的头慢慢垂下,凝望着山下的田地。我不晓得他是什么意思,他却忽然揽住我的脖子。他的眼眶泛红,远处的山、田、溪河则是纯粹的莹白。我呆呆地看着他,只听他说:
“星星,我看够了。”
“谢谢。”

我和加水都没上成大学。我们去了两个不同的城市打工,偶尔,望着被厂房割成方形的夜空,我会想起加水,也想起那些和他一起望过的星星。在这寥寥无几的星辰中,或许就有那么一颗,看着我们的童年一闪而过。有人说,人生是童年的延展,我在这时,才悟出几分意思来。
三十岁后,城市的夜空再难找到星星,而我和加水联系得也愈发少了。有一天我收到一盒水果,忽然想起这东西他爱吃,便打电话给他。说过水果的事,我刚要向他说些琐碎烦恼、工作压力之类,可舌头忽然僵住,只剩了念头在电话机那头的沉默里打转。
他先开口:
“我要结婚了。”
“哦?恭喜啊。”
“婚礼,来吗?”
“有空,有空就来。”
他结婚那天,正遇上加班。我打电话去道歉,他笑着说:
“当年敢翻人家墙的孩子,现在连公司门都不敢出啦?”
我的脸发烫,连声道歉,可愈道歉,脸愈烫。他像个孩童般笑了,又问我:
“你现在离窗近吗?”
“近,我就在窗边。”
“外边下雨吗?”
我愣了愣,望着淅淅沥沥的雨珠,心中却有一股热气涌上来。我走下楼去,站在屋檐边,冷冷的雨丝扑上面颊,我仰起头,说:
“没有。”
“有星星吗?”
“有。”
“我告诉你,来婚礼上的朋友,和星星一样多。”
他的声音里藏不住的欣喜,而灰色的街道上,忽然亮起一排路灯。望着这齐整、灿烂的人间的光彩,我愣愣地站住,咀嚼着他说的话,忽然间,泪涌出来了。
“你晓得嘛,我外婆以前总说,人死了,就会变成星星。我信了,于是,我便爱这星空.....”
“不,不对。”
我打断他,工作以来我第一次打断人说话。我一脚踏进雨里,泥水打湿裤脚,我却觉得浑身发烫。
“城里的星星太少,太远,太暗。”
“故人,该做路灯。”
“你上班时候,要向前走了,它便黯黯地侍立着——”
我大笑起来,往雨里跑去,往灯里跑去,倘有人从天上看,他一定会看到一个在淡黄色的星空中遨游的孩子:
“可当你们再会——回家的时候——加水啊!”
“它是多么璀璨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