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底游鸟，天空鱼（2）
拍摄过程很顺利。
和往常不一样，透充满干劲，状态奇佳，无论是漫步在酒庄如古堡般的台阶前，还是驻留在大堂的巨幅油画下，她高贵而自由的神态都恰如其分地融入了背景。
回想起来，这次的甲方也是很难对付的类型。
一座西式庄园酒店，附带马场和酒庄，核心受众是中年成功男性，客户意向是拍摄“陪伴女儿度假”的电视广告来吸引家庭消费。
起先，我考虑的是果穗，第一稿企划书的主题是“用纯朴天真的笑容感动人生”，却意外地被否决了，理由是上层精英的女儿，要更注重艺术和思想上的气质。
于是，第二稿企划书我决定围绕灯织设计，灯织优雅端丽的气质赢得了广告商的青睐，企划顺利通过初审，合同也是那时签下来的。
试镜环节，导演对静态效果十分满意，唯独骑在马上的时候，高大的马匹始终不愿服从灯织的驾驭，让她情绪愈发紧张，以至于导演最想拍的“在夕阳下陪父亲策马同行”难以实现，又重新提要求，出镜偶像最好附带一点探险者气质。
正当犯愁时，雏菜在群里说，透前辈在玩滑板时摔倒了。我才想起了浅仓。
浅仓透，算是天生的探险者吧？没准还能实现和动物的有效沟通。
至于原理，嗯，原理不明。
上马环节，她像一阵旋风席卷全场，拍摄组跟得喘不过气，导演也嗷嗷叫着，坐在拍摄车上用扩音筒指挥，累的满头大汗。我不禁怀疑自己再次搞砸了。
还是用第一版方案吧——脑海一度回响起甲方的千古名句。
“为了15秒的广告，足足录制了2个小时的视频，这下剪辑要大干一场了。”
“浅仓她的表现还好吗？会不会太张扬了些？”我紧张地追问。
“实话说，和最初想要的效果大相径庭，不过，意外地很出彩，我会做两个case，取舍就交由客户来决断了。”
“这样就再妥善不过了，万分感谢。说起来，您要的道具——”
“哎呀呀，283桑真是细心呢，明明只是受我口头之托，却把每一个道具都用泡沫纸保护起来，要是我身边的助手也有你这么细心就好了。”
“说不定也会有那么一天呢，等导演您入围映画大奖时，想必做您的助手也会感到万分光荣吧。”
“哈哈哈哈哈哈！做什么美梦呢，现在电影市场可远不如偶像业务受欢迎啊！”
坐在片场临时搭起的餐桌边，彼此一番寒暄。
透在我身旁发呆，显得乖巧又木讷。
毫无疑问，她无拘无束的表现，深深吸引了摄制团队的注意。
“今天浅仓小姐的骑马镜头真的是太流畅了，难道说之前就有经验吗？”负责马场管理的Staff问道。
“有吗？”我问透。
“有的吧，大概。”她回过神来，想了想，认真地答复，“骑得可好了。摇摇马。公园里的那个。”
“哈哈哈哈哈哈！摇摇马啊，对于大孩子来说，的确是有难度的挑战吧。”导演开怀大笑。
“嗯……Yes。”浅仓欣然接受了称赞。
“为了庆祝拍摄一次完成，干杯！”
“大家都辛苦了！”
“Yeeee~”
“说起来，283桑还没有交往的对象吧。”
导演一杯啤酒下肚，用餐巾擦了擦嘴，仿佛只是顺便提了一嘴，我却陡然感觉到了来自周围好几道目光的注视。
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谦虚小心地应付着了。
“啊，因为负责的偶像数量较多，业务压力比较大，实在分不开心。”
“像这样每天都要亲自接送偶像，就算有了女朋友，也一定会抱怨对她的关心和陪伴不够吧。果然，业内人士还是要找业内人士恋爱比较好呢。”
“啊哈哈，可能吧，对待感情方面，我确实还很不成熟。”
“其实，我这位表妹以前就是一位偶像经纪人，后来我这边忙不开，才招她来担当片场助手的职务。283桑，要不要和愚妹交换一下联系方式？”
“这个嘛，承蒙您的厚爱……”
“作为后辈，也请283桑多多指教！”
导演身边的女性飞快站起身来，深深地鞠了一躬。
和叶月小姐类似的职务吗……抛开相貌不谈，着装和气质倒是颇为相似。
图穷匕见啊。
看来没有拒绝的余地了，我感慨着放下碗筷。
“不胜荣幸……chain可以吗？”
热烈的起哄气氛中，我掏出手机。
与此同时，透的声音像细流一样悄悄流入耳中。
“呐~炸鸡块，请用。”
轻微而简洁地，她往我碗里夹了菜。
“啊，谢谢。”
为了尽快消灭证据，我飞快地把鸡块夹进嘴里，没怎么嚼就咽了下去。
“啊哈哈哈，那，我来加您！”
“我叫佳苗千穗，备注千穗就可以~”
“藕饼，请用~”透不依不饶，往我的碗里夹了第二筷。
这一次，好几位staff的注意力都被她的打岔举动吸引了。
“谢谢……额，ちほ是吗？”我满头大汗。
“是的，千是千叶县的千字。”
“西兰花，请用~”透无所顾忌地夹了第三筷子。
“那个……透。”眼看碗里堆积如山，我递出手机的胳膊僵在半空中。
“不吃吗？普罗丢瑟。”
透的眼神很平静，也很无辜地望着我，像只恃宠而骄的狗狗。
导演放下啤酒，冲着自家妹妹摆摆手，露出神秘的笑容。
“工作餐比较简陋，现在庆祝也为时尚早，这样吧，下次有机会我单独请你们，千穗酱，这次就让283桑好好吃饭吧。”
“实在不好意思！”见导演熟练地给了台阶下，我连连感谢。
女助手悻悻然坐下，眼神闪过一丝不快。
“看样子，是工作关系很好还是别的什么吗？浅仓小姐对283桑非常体贴呢。”她话中有话地说。
“啊哈哈，让大家见笑了，其实……”
导演见状，顺势接话道：“咳咳、虽说业界规矩是要制作人和偶像保持合理距离，但像noctchill这样以青梅竹马定位出道的组合，在个性特质上的确更注重保持日常的亲和力吧。没关系没关系，今天咱们就早点收工吧！”
仿佛从悬崖上方走过钢丝绳，我不由得擦了把冷汗。
像是暗示了点什么，又及时刹车打消顾虑，名导演说起话来果然不是省油的灯，也幸好他不是小肚鸡肠的人，否则真不知道和浅仓会被传出什么样的谣言呢。
回到车上，我解下领带，深深地吸了口气，试图平缓心情。
“生气了？”她担心地问。
“诶，为什么这么问？”
“干扰了普罗丢瑟的相亲大事。”
“哈哈，不是那回事啦。”我尽量让语气表现得轻松一点。
“而且，表情很失落啊，那个女人。有一点在意普罗丢瑟吧，大概。”
“透……想要靠近一个人，本来就是一种很奢侈也很残忍的选择。”
“我知道。”
“你知道？”我哭笑不得。
“比如，樋口对普罗丢瑟很残忍。”
“哈？”
“但是，没有关系，试着去靠近吧，我会站在你们中间的。”
要说态度的话，对于职场上摸爬滚打这些年的我来说，也算司空见惯了。
但円香对我流于表面的讥讽和排斥，那深深埋藏在心里的挣扎，却不是那样的。
她和小糸一样是努力家，无法和透和雏菜那样靠着天赋游刃有余，为了理所当然地站在发小的身侧，她必须付出成倍时间锻炼自己。
会感到辛苦，会感到落差。
更无解的死结是，比任何人都更了解透的她，始终不曾明白透为什么要选择去做偶像。
所以，对于円香来说，被迫追逐那么清澈耀眼的存在，又何尝不是一种残忍。
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我。
我却没有办法把这些想法坦诚地告诉她。
仿佛心灵感应，手机震动了两声，打开一看，果然是来自円香的信息。
信息内容很简洁，意味着她需要同样简洁明确的回答。
“透住下了吗？”
“嗯，导演那边安排了酒店，先安置她住下了，明天一早我会去接她。”
“我知道了，那你呢？”
“我要顺路回一趟奶奶家。”
“是吗，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一种奇怪的直觉告诉我，这里不应该撒谎的。
可我不能告诉円香，私自把透带回老家过夜了，这种关系是不被允许的。
円香并没有做错什么，她拥有着与众不同的天赋，足以看穿商业社会的运转规则和成年人的虚伪外衣。
就连平日那些讥讽，都倒映着少女想表达的真诚。
以至于每次对她撒谎，心脏都会有微微的刺痛感。
“普罗丢瑟？”见我半天不吭声，透疑惑地问。
“抱歉，刚才在回短信。”
“谁的？”她的眼光追向这边。
“啊……嗯，甘奈的。”
又一次撒谎了。
我以为自己对撒谎很熟练。
但显然，透也察觉到了一丝异常。
“为什么？”
“哦，因为未来两天都不会回事务所，那孩子总看不到我的话……”
“会寂寞？”
“嘛，所以回一下短信，就一条。”
我冲透眨眨眼，巴望着她的理解。
她嘟起嘴巴，将不快的小情绪挂在脸上，拿出手机按了起来。
嗡嗡两声震动，又有消息来了。
“现在在路上还好吗？”
我揉揉眼，看见发件人清清楚楚写着：浅仓透。
“透？”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没有理我，而是继续飞快地按着手机。
很快，第二阵震动响起。
“请用短信回答~”
啊……
原来在这方面也不肯让步啊。
了解了游戏规则，我低下头，认认真真给近在咫尺的女孩打字。
“工作一切顺利，托浅仓的福。”
“可以去奶奶家了吗？现在。”
“嗯，系好安全带，跟我回家。”
“……Nice.”
以这样一条短信收尾后，透心满意足地收起手机，闭上眼睛。
我伸出指尖，在透涂成淡蓝的纤细指甲上轻轻碰触了一下，她敏锐地一缩，没有睁眼，嘴角却露出了极浅极淡的笑。
我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转动钥匙，启动了车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