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上海往事(二)

2022-04-26 00:19 作者:宋雯婷sweeety  | 我要投稿


2


老刘醒来的时候,感觉神经发胀。

胀,不是一种神经纤维因为饱满而扩张的感受,因为这种感受的认知前提是,你把自己看作了神经纤维的外部轮廓存在的,而事实上,你更多的时候是作为神经纤维中间的流体而存在的。

否则,你怎么会感觉到一种四面八方同时挤压着你但你却不知道摸不着四面八方里任何一面的感受呢。

老刘看起来总是气定神闲,但是他知道,那是被他修饰完之后的一层皮影而已。

未经修饰的他,就像刚烤好的面包,不得不被细细密密的气孔占据着,以一种并不自觉的排列方式被撑成了某个形状。

其实早在瘟疫开始前他就有这种体验了——

那种无从自制的体验。

他频繁地体验到自己被人放在了两张挨得很近的崖壁的空白之间——

他不仅感受到自己活在两张相近的崖壁之间,他甚至感觉到这两张崖壁之间离得越来越近了,他试图在他将将好能转身的空白之间找出一条路来,他不停地运用他的理性,寻找着一个离开的方向,他总感觉前面有路,但是他走了这么多年,越走越喘不过气来,因为他绝望地的出了一个悲观的判断,那就是:

有两条路可走的人生是最好的人生。

有两条路摆在你面前,意味着你有适可而止的安全感和自由感,它保证让你产生一种在必要时因为对比而自然产生的具有战略意义的知足,同时因为限制条件而可以使得你的堕落不至于不可收拾;

只有一条路可走的人生是仅次于有两条路可走的人生的。

你反正没得选,倒也比有两条路走的人多出一些孤注一掷的勇气和反其道而行之的绝地求生意识,这是一条置绝大多数人于平庸但同时也把极少数人送上巅峰的路,因为只有一条路可走意味着路的指向的极度明确,人的一意孤行和视死如归在这种情况下更容易被激发到极限;

最可怕的就是老刘面对的这种情况。

最可怕的就是像他现在这样,看上去有无数条路可以走,他在两张崖壁之间有充裕的行进方向,这反而让他窒息。

因为他一方面想要走出崖壁的限制,想要躺在草地上与刚刚路过的女人一拍即合,一方面又完全无法控制自己不去认为这片看似没有尽头的草地也只是两张收缩的崖壁空白间的短暂幻觉。

老刘很敏感。

他跟其他人不一样的地方,就在于他从来不会被眼前的阳光、草地、少女、咖啡迷惑心智。

他总能敏感地察觉事物更本质的律动。

他不相信眼睛,或者准确一点说是,他相信不了他居于他的身体的时候的所谓理性,他相信的是他的身体之外的眼睛,即他需要在自己的身体之外看着自己做出判断,他需要在世界之外看着世界进行感受。

这是老刘的一个秘密:

他从小就具备一种神秘感知能力。

这种感知能力并不是具体的方程,也很难用语言完整地描绘,它只是一种在老刘的思维里很明确的一个运动的趋势。

比如说我们把宇宙想象成一个女人,他的能力就是总能感受到宇宙在变胖还是在变瘦,胖的是手臂还是胸脯,瘦的是左侧锁骨的一厘米左右以里面还是脚踝的东北方向,还有宇宙的皱纹,他曾跟宁说,宇宙也会长皱纹,宁那时候是他最忠诚的粉丝,她甚至把这一切记在了她的日记本里。

总之,对于老刘来说,一切都可以被理解为形状的弹性流动。

尤其是人。

人是最具有流动性的形态之一。

这或许有点抽象。

拿老刘年轻时的经历来说说吧。

老刘本科学的是日语,临毕业的时候有机关单位来学校招聘,讲老实话他从来不想从政,也不是很懂人情世故,毕竟没有人教他,全都是靠他自己摸索。

面试的时候,他跟许多人一起在走廊里面等,没多久,老刘就看到了一个衬衫扣子扣到脖子最上面一颗的一个中年女人和其他几个同样穿着衬衫的人走过来了。

他完全忽视了其他的所有人。

他只捕捉到了那个衬衫扣子扣到了脖子最上面那颗的那个笑起来只简单牵动唇部肌肉而不露出牙齿的中年女人。

他恶趣味地猜测那天她穿的是肉色的内衣和黑色的内裤。

后来他知道这个中年女人叫夕。

夕并不是那种特别美艳或者清秀的长相,相反她长得还有一些敦实,看起来很可靠也不善于社交的样子。

但是老刘一眼就看出了她的凌厉。他一眼就看出来她是那一群人当中最有前途的一个,因为他看到她有一个清晰的形状,而且这个形状在吸收着其他的人的形状——

进而使得她的形状,高不可攀,精雕细琢。

老刘立刻决定跟随她。

面试的时候,老刘并没有表现出强烈的应聘意愿,他只是跟夕说,他喜欢打篮球,希望工作之后也能经常打篮球。

夕问他为什么喜欢打篮球,是因为喜欢赢吗?

老刘说不是,因为只有在打篮球的时候,他才会经常忘记要去吃饭。理论上说,一个人不应该因为任何事忘记吃饭。

夕笑了笑。

夕笑起来,嘴角起伏的弧度不大。她看了看老刘的资料说,可以了。

老刘说谢谢。

他没想到自己的人生在这半个小时里就已经锚定了方位。他知道夕会要他,因为在夕笑的时候,他感受到她的形状在展开。那是很细微的展开,但是他的感受是不会错的。

在那展开之中,老刘看到了夕的裂口。那是他用自己的裂口交换来的——

他在那段简单的对话里,告诉夕的是,他的生存之道,他的生存之道就是永远都应该把吃饭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其他的任何事情,都不如这件事情重要。

夕能听懂,说明夕也曾经在生存与其他事情里进行过二选一的选择。其他的事情是例如尊严、人格、信仰之类的东西。

那天的天空很蓝,天上只有很少的云。

老刘离开教学楼,走到了露天的运动场里。

他跑了一阵子,具体多久他记不住了,但是那一天风从他的脸上一轮又一轮地划过去,以至于他完全被风声包围了。

后来老刘看到有人在校园bbs上说,他去面试那天有个男人在运动场发疯似的嚎叫,他完全不认为那就是他。

而且那从理论上来说,也不可能是他,他根本没有读过大学。

诶?

不对,不对,不对。

如果他没有上过大学,那现在的这段记忆是怎么回事?

老刘突然觉得不对劲。

他好像糊涂了。

他是没有读过大学,因为那年代没有大学啊;他的父亲的确是过世了,但是不是死在工地上啊;而且他的母亲并没有失踪,还有夕… 夕… 夕的扣子他记的,夕的嘴唇他也记得,但是夕的脸,到底是什么样子呢?为什么夕的脸在他的脑子里,并不清晰?

老刘开始使劲地想一些模糊不清的问题。

像每一个不服老的人那样。

他甚至开始想,他昨天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他怎么会突然睡着了呢?他是一个失眠多么严重的人啊。

老刘开始使劲地想一些模糊不清的问题。

例如今年是哪一年?真的是2030年吗?今天不是伊的生日吗?伊去了哪里?为什么他脑子里有一个画面是伊把他的眼泪装进了试管里?是梦吗?怎么会做这种梦呢?

老刘有点想说话,可又不知道从哪里说起,于是他坐起身子,声音沉闷地喊叫起来:

「伊,我想喝水。」

老刘喊完,房间里一片寂静,他等了一会儿,犹豫着是不是自己起身,忽然他抬起头,看见窗边有一只小鸟,直直地盯着他,一动不动。

老刘与它对视了几秒,他感到毛骨悚然。

因为,那不是一只鸟应该有的眼神。

那是人类的眼睛里才会有的充满了计谋的眼神。

「伊,我想喝水!」

老刘疯狂地喊了起来。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公众号:宋雯婷(ID:swtstory)

搜索公众号名字即可关注


上海往事(二)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