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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一个表哥(三)

2023-04-06 04:51 作者:超级宅女  | 我要投稿

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十二)琐事

今天,我向小亮亮汇报了一下我写作的进度,毕竟主角是他,虽然他之前没有看,之后也不会看,我还是要装模做样的汇报一下的。毕竟,他实在是赋予了我过大的权利。他甚至允许我胡编乱造,比如,上一节的很多场景就是我胡编乱造的,包括他四年级时那场生日宴的一些细节以及很多很多的细节,全部都是我瞎写的。我凭借的不过是某种做数学题的直觉,可我要写的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似乎预感到我胡编乱造到了什么地步,没心没肺到了什么地步,却也依旧没有说要看看,他甚至没提出任何意见。

最后,也许是感觉到我似乎想要任性妄为写到无法无天的地步。比如,他很清楚地知道我经常写致郁系的东西,时常以团灭作为结局。也知道我偏好灰暗。他什么都让我写,他甚至敢让我写他的病。他说,反正D先生已经死了,我什么都没有了,你怎么写也不会有任何影响的。过一会儿,他又说,你就给我留那么一点余地,别把我们这个圈子说的那么坏。写的阳光一点,别那么阴暗。我问,阳光,我怎么可能阳光呢?这世界上哪有一件事情是只有阳光没有阴暗的?我写的即不是阳光也不是黑暗,我写的是因果!

见我执意要为自己辩解,说一些莫名奇妙的话。他就笑笑,没再说,也没再管。我告诉他,我写的东西,他都不看重,他看重的事情,我都没怎么写。比如,D先生的事情,我写的就不多。我告诉他这是因为我自己的个人经历不足,我从小到大,始终没有喜欢过任何一个人。自然就不会理解他的心情,也不会去写。

尽管他这13年唯一一直在干的便是找寻这个人。但在我看来却不是最重要的事情,在我看来,D先生是果而不是因。这个世界有无数的D先生,他只是恰巧他被这位D先生救了,至此,D先生就变成不一样的D先生。D先生的命运不再是一条独立的,游荡于天地的蜿蜒曲线。他的命运决定了仅存在于小亮亮睡梦中的好人的命运。那是一个无论小亮亮是谁都会无条件救助小亮亮的好人。

他很少说他考试失败之后的事。他不是不愿意说,而是没有机会说。就像我们所有人都努力回避各种失败的、悲苦的过往那般。所有人都认为我们不应该提起那段过去的经历。我们认为只要我们一提起,他就一定会伤心难过。仿佛那样,聊天和沟通就起不到聊天和沟通应有的作用。似乎在我们的潜意识中,任何人如果想要聊天和沟通,应该有且只有一个目的,那便是回归自己本身的平静,仿佛人生中大部分时间相对的平静成为了绝对的诉求。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们似乎都没有机会和他谈话,我们似乎生怕他说出什么出人意料的话,就像他已经做了很多出人意料的事。看着他费尽心力地找一个人,找那么多年。我们会说他是不受控的,这种否定式的描述包含了我们所有的愿望,仿佛在另一个平行时空,另一种可能里,他会是受控的。

这两天我突然想开一家项链首饰店。这个愿望到来的十分突兀。先是赶上朋友孩子出生和朋友过生日,就给三个人买了三条不算太便宜的珍珠项链,随后,为了拓展首饰的样式,也是为了给小亮亮的另一个表妹开拓赚钱思路。她有遗传的淋巴癌,不知什么时候还需要一大笔钱。我决定开一家店。卖得出去能得钱,卖不出去至少有样品还挂在我脖子上。

看到我还没开始串一串便买了一堆堆的配饰,小亮亮开始说他自己的经历。他炫耀的说,你现在做的这些事情你哥我全都做过,开淘宝店,卖衣服。小亮亮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些,他说那个时候他刚刚考完试,那时候我还在上高中。如今,看到了相似的场景,便瞬间开了他的话匣子。

他让我别进太多货。当年他便是进了4000多块的衣服。本来是想开个淘宝店,然而,2008年的时候网店没那么发达,大部分时候卖不出去。于是,他一个人只能搬着一堆衣服去北师大门口卖,各种打折,降价。最后,他还是有一半没卖出去,东找西找,找了个渠道把所有东西都运到缅甸泰国去了。他折腾了这么久,不仅没赚到钱,还倒亏了许多。

以往我都会笑话他的愚蠢,因为他的不幸,我总得证明我们是不一样的人。于是我问:“既然如此,你干嘛买那么多衣服,还搬来搬去的,费那么大劲。“

“衣服样式那么多,都打好版了,你一样不得来几件,还有不同的号,每个号不得备几件。“

“可是我这个没有那么多顾虑啊!同样的配饰可以随便配在不同的地方。没有什么固定的样式。“

“是是是……我就是说,你要注意点。“

我想,也许他真的没有那么多的时间去酝酿什么所谓的智慧,留给他的时间很短,机会很少,错过了便是错过了,甚至连他犯一次错误, 也要付出比别人多得多的代价。那些去他那里买衣服的少年少女,是否注意到,卖衣服的是和他们一般年纪的少年,甚至可能比他们还要小?小亮亮摆地摊,不是因为他具有做生意的天赋,更不是因为他堪称夸张的审美能压中大家心目中的爆款。他摆地摊不过是因为摆地摊是公平的,它不会要求年龄或者阅历,也不会像公司老板一样,看到他没到年龄就想方设法地克扣他的工资,而这也是他经历过许多次的事情。

他在小的时候一直换学校,长大了后一直换住址。单单考试结束那一年就少不了一番折腾。细想他这段随口说出的经历,似乎以后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小亮亮让我写什么都行,他说,他找了13年的D先生死了,他什么都没有了。可回想过去,我问他,当年为什么会发生那种事,他那时候觉得自己什么都没有了,我一边叫他千万别这么说,一边偷偷利用这一点。毕竟,如果不是这样,我便不能这么自由的写,我可以随便用他在快手的店和流量,他甚至可以在不要一分钱的情况下帮我带货。归根结底,不过因为我是他的表妹,他的另一个表妹因为病情而住在他家里,而且大概率会一直住下去。我戏称他和那位表妹共享钱包,因为我知道,如果她下一次再治病用钱,舅妈依旧会倾囊相助,留给他们赚钱的时间只有一两年。

我原本只是想从小亮亮漫天水雾的过往中疏理出一丝头绪来,但我不是他,我没爱过任何人,我所知晓的最诚挚的爱,最后都可以弱化为对成长中某种亏欠的弥补。我的这种想法,冰冷且无趣,但套用在他的故事上,却的的确确可以扯出一二三来,你可以认为是某种并不直率的,因为误解而扭曲的部分诞生了这长长的一大篇文字。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会放弃这种写法。如果说,误解是光的偏折,那里面,至少还会有光的踪迹。有的时候,光存在与否,比光的踪迹还要重要,如果我们只将论述的权利交给确定无疑的现实,我们便丧失了许许多多的视角,最终,我们将会减少无数看到光的机会。

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在写了他的故事后,我对钱更加执着了,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钱的事,现在我却想向全世界证明自己有多能搞钱。我甚至完全无视他的悲伤。我告诉他,如果他赚了很多钱,就不会有那么难过了。

我对他说:“等到我们开的店铺赚了钱,你就把赚到的钱从银行里取出来,统统铺到床上。你在这些钱上睡,睡到第二天一早,我保证,你就没那么难过了。“

小亮亮无奈笑道:“你真是……没喜欢过任何人!“

那是当然。在所有他的故事里,我都会幻想出另一个他,另一个只爱赚钱的他,重物欲的他。我觉得,如果说,原本的他像唐僧,那个他就和孙悟空似的。然而, 那样的他并没有出现,不然他很可能早就去演戏了。虽然我从来没办法觉得他帅,但15年前是韩流盛行的年代,很流行他这款,而他还有一个十分突出的特点,那便是他做不同表情时的反差极大,这样猝不及防的反差,时常能将人带入其中。所以之前的表演老师才会给出那样的评价。可惜的是,他永远没机会让考官知道这些,他还没展露他的反差,便离开了考场。在考官眼里,他将永远是一个平平无奇,且投机取巧的人,他甚至长得还不够好看。

现在的他像一具行走的枯骨。在考试结束之前,他好歹像唐僧一样有一个表演的信念。考试结束之后,他直接在白骨精的胃酸里遨游,结果没想到白骨精的消化道居然那么长。就像一直以来的他,一直说他什么都没有了,却想不到他还可以更没有。他十分厌恶他的生存本能,是他仅剩的生存本能让他从没有之中总能找到一点什么来。而他又似乎没有守住它们的能力,只能放任它们就此逝去。甚至连D先生也是如此。

他就怎么也想象不到,死亡竟然也是分好几重的。

就在那个万分尴尬的春节里,他似乎觉得自己活着唯一的作用便是给周围人带来负担。他为了找D先生被骗20多万。可骗子所有的线索都是假的。为此,在小姨父眼里,D先生已经变成了一个可怕的、不能见的人。他可以轻易操纵小亮亮的一切,而他最闹不清楚的是,小亮亮为什么还在找他。

在那么多徒劳无功之后,他问我,既然他活着那么没用,那是不是就直接死了算了。比如说就这样从楼上跳下去,是不是只是疼一下,就永久的、深沉的睡过去,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听到了,并不觉得意外,实话说,高楼就是有这样的诱惑力,甚至还有up主试图讲述这件事,他说,如果你站在高处往下看的时候特别想往下跳,那是你的恐惧在起作用,只是它超过了阈值让你搞错了方向。 其实,你的内心真正想告诉你的是,快点跑,快点跑。当时,我以为自己解决了长久以来的困惑,心中的大石头终于落地,我把我的惊喜分享给妈妈,同学,却换来了他们的惊恐,我这才知道,原来不是所有站在高处的人都想往下跳。

也许是因为这样,我对他说的丝毫没有感觉到意外,我意外的是,他居然把这当成一个秘密,深深的埋藏在心里,没有告诉任何人。可他能告诉谁呢?所有人的生活都离痛苦那么遥远,他应该说给谁呢?

我很想把他当时的表情拍下来,因为,我从来就没见过这样悲伤的表情。甚至连小亮亮自己都不会知道这样的表情,如果他知道这样的表情,便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他会害怕,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别人会如何想。

我想了想,告诉他,他的想法对死人很不公平, 他没有成为死人,又怎么知道死人不想活过来。或许他一直都想活过来,想说话,想叫疼,只是他被困在一个无法起来的身体里,起不来也叫不了罢了。我又引用了某位老师的话,这位老师是所有老师中年龄最大的一位,又因为特有的固执,得以始终保持充沛的精力。他十分喜爱上课,尤其喜欢上怀旧的课,他对上课的热情远超过年轻老师。很难想象,这样的他会时常想到死亡,他嗓门宏大的说自己怕死,又说自己老了不得不想到死。他开始说人死亡之后的事情。他说死人不是全无感知的,他听得到家人在呼喊他,在道别,他甚至感知得到疼痛,他只是不能回应这一切罢了。他这话说得似乎对于这个死人来说,他还活着,只是对于活人来说,他已经死了,仅此而已。所以过去为什么要给死人请和尚呢,因为他们的经文有催眠的作用。迷迷糊糊的,人就睡过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又醒过来了,醒过来却什么也做不了,他又醒又睡,又睡又醒。最后彻彻底底醒不过来了,这才算是死去。而过去停灵为什么能到49天呢,因为这个过程最长可以到49天。

我问小亮亮,困在一个十分疼痛的身躯里却永远无法苏醒,这真的是你想要的吗?你能够原谅你的疼痛吗?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死状凄惨的人比比皆是,为国牺牲的烈士往往不能选择自己以什么方式死亡。只是那样的他们能原谅自己的疼痛,不再去感知它们,他们的离去是幸福的。可若是谁死亡是为了逃离痛苦,当他面对世间最惨烈、最直率,最无法逃避的疼痛的时候,他又如何选择去原谅它?放过它?他即无法原谅痛苦,也无法原谅自己。

小亮亮听到此,又哭又笑的,似乎不知道拿我怎么办才好。他用永远无法让人生气的,无奈却悠扬的语气说去死。我说,别且,死又有什么好?你也别死。他叹气,说我什么都不懂。

我的确什么都不懂。于是,我问别人,希望能够弄懂,然而他们更不懂,小姨父说,他最不能理解的就是我如何能和小亮亮聊一个虚无缥缈的人,聊得那么投入,那么久。我问我朋友,我朋友说,他应该改变他的状态,他已经让他自己受了很大的影响。我对这些答案感到十分无奈。我如何能够解释,有些人天生就是习惯受影响的,他们被教育的一定要把自己的一切拴在某个人某件事上。我的舅妈便是这样把自己的一切栓在他的父母兄弟身上的,而小亮亮,竟然继承了这个习惯。小亮亮和舅妈都很孤僻,但也都有一些神奇的天赋。曾经的小亮亮甚至可以表演自己极少拥有的愤怒,现在却不行了。他的不行是因为他知道进入那种状态需要调动多大精力,但现在的他根本调动不了。舅妈在没有变得更加孤僻之前,也曾经被认为是个天才,至少她是那个年代少有的大学生,还是压根没人能看懂的理工科。然而,也许是因为她的孤僻与她的天赋相伴,当她的天赋变得突显的时候,她的孤僻也变得突兀。最终,石破天惊!她终于考上大学了,那些不孤僻的,可以被理解的普通人,那些和蔼可亲的兄弟却没有一个做到的。谁不恐惧这样的孤僻呢?谁又不想控制这样的孤僻呢?她的家人们做到了,因为孤僻,她最信任的只有家人们。他们可以每个月收她寄到的钱,却只夸耀自己不成器的儿子们。而她神奇的天赋,小亮亮竟然也继承了一部分,比如,他只是浅试基金却能做到略有小赚、及时止损。但他继承的太多了,他必须被需要,这世界上的很多人都无法想象,竟然有人靠被需要而活着的。我和我朋友说了他的一些故事,包括他经常被骗的事情。我朋友几乎条件反射的说,“一定是被家里保护的太好了。”我想结果可能恰恰相反。他们都被教导得不要保护自己。最好世界上有个人需要自己,毕竟不被需要得人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如此执着地找D先生,便是因为他相信D先生需要他。D先生的消失方式过于奇特,D先生应该是自己离开的,但没有一个朋友知道他到底去了哪里。骗子捕获这一点,便构造了D先生的种种不幸。骗了他最多钱的骗子,编造了最长,也最悲惨的故事。他搬出了许许多多的上面的人,上面的人在斗,因此,原本不可能被放出来的人,被放了出来,D先生被囚禁,并不是因为他犯了任何错误,而是因为他长得好看。这种好看是如此不幸,他即使放出来,也活不了太久。骗子试图解释自己晃晃悠悠的现状,他说他自己被开除,是因为他不幸撞破了某些隐秘,这些隐秘通过无数个人,无数个渠道,最后和D先生扯上了关系。他也因此得以知道D先生的生死存亡,可D先生是被牢牢控制住的,他能见到D先生的机会几乎没有。他在帮小亮亮找人,可他找到的人脾气大,胃口大,办事能力小,可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自己也只是一个早已被系统淘汰的人。而他被淘汰也是因为他不遵守规则,他只能更加遵守规则,别人让说A,他绝不敢说B。他这样的人怎么能为了自己的目的叫嚣呢?如果他为自己的目的叫嚣,别人就会意识到他的存在,连同他所有的缺点,都变成了对方轻易拒绝的理由。所以同样的他也不能用亮亮的目的叫嚣,他的所有迂回都是为了能够更接近目的。然而,他作为一个小人物能做到的事情总是那么的有限,所以他能有的是什么呢?他能有的只有耐心,他让自己具有耐心,也教育小亮亮要有耐心。小亮亮被那些小人物的经历迷住了,就像卡夫卡笔下的K,一个城堡测量员因为一个错误的雇佣通知而不远万里来到城堡,他居无定所,没有回家的路费,围绕在城堡周围却始终不得其门而入。城堡周围的每一个小人物都有很多故事,他无法同情他们的过往,也无法解决自己的问题,每想做什么又会听到无穷无尽的故事。

他不是没有意识到自己可能遇到了骗子,他把每一段对话都录下来了, 交易记录也留下了。他似乎是相信这样就万无一失了,可越是如此,他便越允许自己接近这个骗子,他要多听一点D先生的消息,任何一点都好。也许他说的半真半假,就在微少的不能再微少的真里面,有他的希望。可谁知道就连最后这些都是假的呢?似乎所有的信息,都是十分粗略的搜人技术,再加上一点点的话术。小亮在和我转述的时候是如此情真意切,让我无法不相信D先生还活着。可我在听他们的对话的时候才发现,亮亮太着急了,他太快地问出了问题,这些问题里几乎包含了他自己所有的信息。

那段时间,小亮亮的微信头像是D先生的照片。他说他太久没见到他了,那个人,现在很有可能就是这个样子的。那张图并不清晰,一个有些沧桑的、平淡的中年男人,穿着卡其色的衣服,站在派出所前。他眼睛不大、一脸愁容。实话说,我不能想象小亮亮费尽心力找的是这样的一个人。他一边信誓旦旦的说,自己找了那么久的人,是不会认错的。可他说的那么担忧和慌乱。似乎他总是在想,一个那么阳光的人,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但很久以后,他才发现,他还是认错了。我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谁看到小亮亮当时殚精竭虑的样子,对这些结果都不会意外。原来,D先生还是D先生,他始终没有失去过那样的笑容。可为什么,亮亮要在D先生死后,才知道他的消息。D先生是出车祸去世的,没想到他真实的死因竟然和那些骗子们说的一致。小亮亮被骗了两回,D先生已经在两个不同地点出车祸去世了。好似骗子真的有一些未卜先知的能力一般,而最让他无法接受的是D先生是在他被骗的那段时间去世的。明明他被骗是因为太过担心D先生,却也因此没能在D先生死前找到他。

他从来没有掩盖过自己的故事,为了找到D先生,他被骂,被拒绝,甚至连我都拒绝过他,因为我实在开不了口去找一个无关的人。有些一开始很热情的人,办事办到一半,在得知这个人已经消失13年之后,破口大骂。他问小亮亮,是不是有病。这事情让他很无措,小亮亮在和我叙述的时候,有意模仿这个人的语气,仿佛在强调,这个人骂的内容有多么单一,多么有地域特色,又是多么不习惯骂人,因为在之前,他还是一个很热心的人。小亮亮甚至让上百万人知道了他的故事。我害怕知道他的人太多,又害怕他们知道的太少。闲来无事,遂作此文。

前几天,当他去法院查询D先生相关事情的时候,他把自己的微信头像换成了自己在政法大学学习时的照片。后来,他告诉我,法院在户籍所在地查不到,D先生一定已经死了,被销户了。那个时候,他刚刚从网友那里了解到D先生的死。网友自称D先生曾经的室友,有D先生2019年时的照片,他甚至给了半遮挡的D先生的身份证,那上面有小亮亮知道的几个数字。他和任何骗子都不一样,他并没有给出任何后续的信息。他除了是来告诉他这个消息以外还能是为了什么呢?

D先生已经死了,他曾经十分执着的想要找到D先生的墓地,甚至想要不远万里的去往深圳。这仅仅是因为D先生熟悉的人在深圳,他甚至不知道那个人住在哪里。他打包行李打包了一下午,总共也就收拾了一双鞋子,一件衣服,最后却依旧没有出行。

我后来和他说,天堂可不像人间这么势利眼,人间办事要托这个托那个,天堂可用不着这些。他们宽容大度的太多。不然,你看,现在北京的陵园都不让烧纸。还不是得找个十字路口自己烧。就算你能找到他的墓地。能不能烧纸还是一回事呢。你还不如就在这,随便找一个能烧纸的地方,烧了算了。

大概是他听不得“算了”,就没怎么回我。他再和我联系的时候人正在公安局,要求我长话短说。

 

 

(十三)一个无所谓的人

我妈年纪越大越爱说命,按照她的话说,小亮亮也有自己的命。

从艺考结束,到上学总共7个月的时间,他想象不到,在7个月的时间里,会发生改变他一生的事情。当我问他的时候,他什么都说不出来,不是不愿意说,而是完全忘干净了。他这个人最大的优点和最大的缺点都是忘记糟糕的事情,他太多的修炼自己,让自己回归平静了。可我又不能这样告诉他。我害怕他会纵容自己的不平静,他不平静的理由太多了,可没有一种不平静是可以通往任何答案的。

比如说,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他在摆摊卖衣服,为什么,他那时候没有回家。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十分在意他告诉我的答案。因为一个人最终所能做的不过就是顺着他说的答案走。

很多年之后他对我说,你知道,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一天到晚都在练功房,根本就不会化妆,土的不行。

他大概不知道,我因为这句话而惶恐。为什么那个时候他不想回家呢?是不是为了不土,为了混出头来, 为了像他的同学一样活着?那他的答案是什么呢?

他希望有他同学那样的出身和环境,这样就能打成一体,有同样的行为习惯,他就不会在化妆这种微末小事上摔跟头。这种细节是任何努力准备考试的人都不会在意的细节,也是一个人自然而然掌握的细节,只要他到了特定的年龄,认识特定的同伴,练习化妆一次,练习化妆两次,练习化妆三次,上百次都好,这不比准备考试的其他东西要简单吗?最糟糕的,这甚至和天赋没有任何关系!它甚至仅仅只是努力!仅仅只是认真!这是他最富有的财富了,除此以外他什么都没有,而他竟然在此摔了跟头!如果他和那些人一样,那么,他会不会和他们一起练习化妆,哪次失败了,也仅仅只是善意的嘲笑声。他最喜欢听别人的笑声了,别人笑,他也跟着笑。尽管他不知道,他经常分不清楚里面的恶意。也许别人在想起他,背地里还是会笑,但这次听到他们不会再让小亮亮笑了。 除了某个人之外的所有人都在笑,不是只有这才算得上对某个人嘲笑吗?

直到现在,他甚至不敢说自己努力,或者认真,他只敢说自己有耐力。似乎努力认真、都可以是为了自己,只有……耐力……它可以是为了别人。所以他才选择了第一个对他好的人。

许久之后我才发现,小亮亮的出身或许从来就不比他们差太多,甚至还比许多同学好。只是他作为一个孩子,他知道的只是舅妈愿意让自己花的钱,和愿意让他花的钱。舅妈那超人的、随时准备不时之需的直觉让她不停的攒钱,她炒基金,多少也挣了些钱。但那时候的他并不知晓。他知道的只是母亲对他的姥姥姥爷的唯唯诺诺,要多少便给多少,他不可能知道他们家的流水账本,即使他知道他们家的流水账本,或许也只是再一次验证她的唯唯诺诺罢了。

他不断地转学,刚刚开始了解别人,就被迫要离开了。一开始是父母的原因,后来是他自己的原因。是否是因为他发现自己的不同,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融入群体,就识相的走了呢?

他的每一个同学,都那么爱玩,那么富有,又那么鲜活。他住在胡同里,胡同里有很多酒吧,太阳下山,酒吧营业,里面扭动的,都是如他一般年轻而富有活力的躯体,其中会有他的同学。他们在欢乐些什么?又交了些什么朋友?同学们有的恣意是他从来不曾拥有的。在他跟我说,他们几乎每一个人都有朋友。有的男生有男朋友,有的女生有女朋友。他们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似乎所有人都在一辆不知通往何地的高速列车上。只有他在懵懵懂懂的时候被甩下了列车,原本他是有机会乘上通往正确方向的列车的,可是这次,又失败了。

如果不是我要写他,他大概率不会说他考试失利的因果。他太习惯每一个失败了。这大概是他的同学们如此执着于毁灭他的原因。能毁掉一个人的机会太有限了。如果不是在这几年,如果不是在这一次,就不会有宿命这种东西。现如今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肆意评价他的所有。当他根据熟人去找工作的时候,我妈便说,他太爱走捷径了。似乎她认定,他认识的人一定不会给他任何好处。而他接触这些人,是因为他无法靠自己的努力。

我不敢让许多人看这篇文章,我甚至把它设计的不容易读,的确,我再筛选一部分读者。我甚至认为如果是一个事业有成的人,看这篇文章,大概率会认为是矫揉造作。如果他不幸再懂一点成功学,大概会说他放弃的太早,那么早就放弃的人,这一生怎么会有什么好?。我为此感到疲惫,这个世间的人总是不明白,一个人能积攒的能量是有限的,只是有些人恰好在一开始撬动了比较多的杠杆。收获良多而已。为什么总是有那么多人即不给水也不施肥,却责怪种子不发货,责备幼芽长不高。如果他能考入,至少证明他有一件事是成了,他比他曾经的同学们强,他不需要融入他们,他甚至可以坚持他的苦。他会相信他的苦有收获。这样的人,怎么不是一个好的打工者?一个绝佳的棋子,他会比任何人都听话。看,别人让他化妆,他一下就画了,因为那人比他时髦,比他融入群体。他对同学,一个不确定是否会承认他价值的人尚且如此,对于老板,一个已经承认他价值的人,又会如何呢?他几乎是可以拼出性命去完成老板交给他的任何任务了。同学们不是因为他叛逆,或者愿意仇恨别人而欺负他,相反,是因为他的温顺。他们仿佛直觉的知道,在这样一个人面前,自己会显得多么叛逆、仇怨,所有那些好表现的、生命力旺盛的、不成熟的部分都会变得突兀。他甚至还会反思,哪怕在他不需要的时候,他孤独的反思给了他一定的天赋,只要给他一条路,他就能找到方向,他能走活活路,可若给他的是死路,他也会走向死路。所以他们才会欺负他。如果亮亮能成长起来,又怎么不是一种优势呢?

甚至汇聚在他身边的人也会变多,因为他有才能,他容易被人利用这点马上就会成为“听话”的优点。长辈们会不会像那位教表演的老师一样,特别关照他?无怪乎他的同学们想要抓紧一切机会毁掉他。

然而没有,都没有。他突然意识到,他的生命是静止的,以前静止,以后也会一直静止。

他要像他同学那样,找朋友,找朋友学的不是真诚,而是伪装,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会伪装,他们甚至会化妆,他们会笑,为什么,他不得不是假笑,又不得不被嘲笑,而别人的笑则是真诚的,只有他的笑是苦涩的。而又为什么别人嘲笑他的时候,他条件反射似的也会笑。

他想要找一个对他笑,却不会笑他的人。

他要找这样的人,然而,一直以来,只有他,一个人,与一切都格格不入。他自然不能通过他的朋友们,同学们去找这样一个人,更不可能是任何亲戚。所以他是孤独的,他能信任的只有命运,可命运女神是任性的,对于任何只信任祂的人,祂都会毫不留情的背叛他。

我让他努力想想那时候的事,因为那事情对他很重要。他说:“你知道那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所以才觉得这件事对我很重要,但对于当时的我来说这根本不重要。我当时心灰意冷。什么事都无所谓了。”

比如说,小亮亮只记得他只在网络上知道的他。具体怎么见的,为什么见的,说了什么就都不知道了。我大概猜到,他并不会喜欢无法理解他的人。于是,他无法去找那些疲于奔向成功,无暇顾及其他的人,那里头包含了许多乐观的、健康的人。这样的人总是笑,他也总是会跟着这样的人笑。等到他们觉得你是一个积极阳光、健康的人的时候,他们就会问,你为什么不做A呢?你为什么不做B呢?到头来,和所有做相比,所有不做都是错的。可偏偏现在的他没有力气去做任何事情,这也成为了最值得被责备,最痛恨的事情。他也害怕见到这样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样,他才习惯把自己说的一无是处、一无所有。任谁见了一个一无是处一无所有的人都不会有任何负担。真正让人厌烦的是,你发现他并非一无是处,一无所有。他带给你的第一印象在此刻,便成为了一种背叛。这也许是他被排斥的另一个原因,可他偏偏就是这样的。

所以他能找谁呢?他要找一个不会感觉到被背叛的人。一个不会因为他的才华多少而有一丝丝动摇的人。这个人也疲于去笑话别人,如果要做到感同身受,这个人或许还被笑话过。他要有对什么事都无所谓的态度,这样才不会逼着别人去做事情。他现在太累了,他只想歇息。他要找一个能让他歇息的人,能让他感觉到有安全感的人。这个人不要挣得太少,能养活自己,也不要挣得太多,挣得太多的人容易让人窒息。而他已经被压得喘不过气了。最好是刚好够自己过活,又不敢再养一个人,得过且过就好。就像现在的他,没有任何能力,得过且过。就算偶尔他可能抱怨,他们之间的关系如此疏离,最终也还是会保持这种疏离。那个人甚至不会给他买任何东西。所有符合这些条件的人,往往已经有了一定的年龄,是亮亮看不透的人。那个人甚至不会嘲笑小亮亮,因为他嘲笑的东西太多了,嘲笑不过来。又或者他的嘲笑早不像年轻人那么锐利,因此小亮亮麻木自己的本能让他没有看出来罢了。甚至连亮亮的年轻对他的触动也是有限的。小亮亮并不想这样,他的选择不过是因为他没有想法,一切不过是因为他的一切已成定局,他不再任何理性完成任何事情,主导他的一种动物属性的模仿罢了。是他认为的,他模仿同学的模样。然而,他的能力是那么有限,他能做的只有从网上去寻找,找一个已经疲惫的、糟糕的人,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是对等的。他虽然比不得他们同学有那么多的选择,那么多场恋爱,但是所有的事情都有第一次,万事开头难。他终归还是要活得像他们同学一样,像鲜活的人。

小亮亮说他找人是随机的,纯属意外。然而,这其中也不是完全没有一致的地方。比如说,我说那个人的特点的时候,他只是随随便便的说了个职业。似乎他能记得住的只有职业。他不会告诉我姓名,似乎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这个人的职业和他后来找寻的D先生有相似性,却不完全一致。D先生是银行销售,那个人是卖保险的。我并不了解那两个人,然而以我并不算成熟的认知,我似乎感觉,这两种职业,都十分擅长让疯狂的人理智,让理智的人疯狂。

有一次亮亮问他,为什么他的脸这么黑,他笑着说“溜冰溜的”。小亮亮兴奋的问,你还会溜冰呢?挺厉害啊!

亮亮被好几个大学录取了。他最心系的是表演,可真正教好表演,有机会的学校只有三所,而他在其中两所的考试中都出了意外。他大部分时间都在为这两所学校做准备,而所有人公认的,他最擅长的东西,他竟没有一丝一毫的机会表现出来。接下来的五六所学校他几乎无心去选,他会用各种微小的理由去拒绝,比如南方冬天太冷,比如唱戏娘娘腔。我一直怀疑这并非真实理由,毕竟他同样为这些学校做了一些独特的准备,尽管和为那两所学校的准备相比微不足道。真正让他无法释怀的大概是他失败的方式,这种方式证明他的缺陷并不是他靠努力或者认真就可以弥补的。他几乎确信这是与生俱来的,受诅咒的,他知道他的一生都逃不开这样的魔咒。最可怕的是,这样的诅咒不会仅仅出现在他的学业上,也会出现在他的事业上,他的生活中。他不能放松一刻,可谁又说这次的事件不是因为他不放松导致的。他到底应该提防哪里,又应该改进哪里。如果不放松不能解决任何问题,那他岂非只能选择放松,不是吗?

他一次一次的告诉自己考试结束了,又一次一次告诉自己,自己放松的很好,全都做到位了。他告诉自己,不要再信同行的话,也不要再信竞争对手的话。无论如何,他和他们都不再是同行了,他们走得比他远太多了,他们的未来也比他光明太多了。接下来无论是什么职业,他都必须要调整好心态,他放松了这么久,总归是把表演给忘了。暂且当一个笨拙的,安于现状的人吧。难道发生在他身上的事还不足以证明他的笨拙吗?终于,他又试图说服自己,没进那个圈子难道不好吗?进了那个圈子,所有的事情都会不可控,会身不由己,像他同学那样的人到底会有多少, 他演得过他们,可他斗不过他们。看到这样的人,难道不都是要躲得远远的吗?终于,他不用再吃那些苦了,也终于离他们远了,他仅仅是不能表演而已,他也是个活人,以后也可以正常地交友,也许他会有别的机会去表达。你看,他学会了放松,学会了轻松,只要他离开家,离开那个抠抠索索的,委曲求全的,紧张的氛围。现在他离开了,他放松了,他解脱了。

他想这些事的时候很卑微,就好像一个家徒四壁的人在一遍遍数自己仅剩的那一点点财产。他那贫穷的家里刚刚经历一场滔天巨浪,将他仅剩的财富洗劫一空。他一遍一遍地夸他的现在。仿佛家里仅剩的破铜烂铁能够创造什么奇迹一般。可稍微清醒一点,他又会意识到,破铜烂铁还是破铜烂铁,只要一直持续催眠,清醒就会出现,清醒出现, 催眠也会继续,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他用了半年多的时间清点,终于清点完毕了。他甚至可以说,这个世界上不再有人任何人能质问他,也没有什么人要质问他了。谁会质问一个一无所有,清贫的人呢?他的哪里又不是应得的呢?他又不奢望要求太高,他只是希望或者而已,能够像普通人,平凡人,正常人一样活着。他不再试图去想他的同学了。如果他们不是比他强,那也至少比他幸运。这样还不够吗?幸运也是一种能力,害人也是一种能力,他不去羡慕他们,因为羡慕是自以为看得懂的,看得明白,觉得自己可以够上的,他现在明白他够不上,也够不明白,终于他知道了,他永远也无法像他同学那样活着,他们轻松掌握的东西,自己永远学不会。

忘了过去,忘了付出,忘记一切吧,就当他是从来都没有上心过,伤心过。让人生重新开始,再从剩下的学校里选一个。还是有不错的学校的,不是吗?只要他同学不搞他的时候,他考的还是可以的。他的同学仿佛在说,我想进北影,想进中戏,你能别来考试吗?结果,他就真没考成试。仅仅是这样,他斗不过他们,他离开了。只是这样而已。

他都接受了,他什么都没有了,怎么还会有更糟糕的事情呢?让一切重新开始吧。至少他还有大学上不是吗?

他凭借着催眠自己的能力,行尸走肉的走向了上大学应有的流程。他想,他必须要走这一步的,走吧,去吧,时光不能再来,不然还能怎么办呢?

我在想小亮亮当时走路的姿势。小亮亮个子很高。我经常见到他略弯着上半身,双手带动腿,快步向前挪动。现在想,我印象最深的这个姿势,很可能是模仿我当时驼背的样子。因为后来,这个姿势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我想他的的确确会迅速的学习模仿周围的人。现在想起来,我只记得他拖鞋摩擦石质地板的声音,却不知道他在室外一个人的时候是怎么走路的。

那天,他要像每一个大学生那样,去做体检。

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样的姿态走进去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走出来的。

就在第二天,全家人都知道,他身上携带获得性免疫系统综合征病毒。

消息是从我表弟那里传过来的,亮亮实在无人可以倾诉,竟然找了表弟,我表弟,站在亲人的立场上,只帮他瞒了一天。

直到这个时候,小亮亮才明白‘溜冰’是什么。然而,一切都已经太迟了。13年前的人几乎不怎么知道这个病。似乎得病的都是不安全的,边缘人士。人们深信于此仿佛这武断的判断可以保护正常人一样。甚至后来,他曾经想过写自己的故事,也是频频被卡。最后,所有的一切都将落在他的身上,不为他人所知。

 

(十四)D先生

我舅舅舅妈都是循规蹈矩的人,直到现在,过年的时候,他们依旧不允许小亮亮上餐桌吃饭。姥姥家的长餐桌并不算小,能坐上十几个人。以前,表弟还没有留学,表姐也没结婚,因为餐桌上不能再多挤我们四个人,就四个人一起坐茶几吃饭,现在只有小亮亮一个人在茶几吃饭,他身高不算矮,却蜷着个身子蹲在茶几前。后来,他甚至不在茶几前,而是端着碗一个人不知道去哪个角落,一边看手机一边吃饭。我不太有他在大餐桌上吃饭的记忆,恍惚间,仿佛所有人都成年了,只有他还被困在原地。

舅舅花了十几年的积蓄给小亮亮买了房子,小亮亮照着最便宜的价格把它简单糊了点砖。他依旧和舅舅舅妈住在一起,很少住在他自己的房子里。他告诉我,舅舅就希望他呆在家里,不要出去工作,也不要出去丢人现眼,如果出去工作,最好的工作,就是不用接触人的工作,比如派派快递什么的。

小亮亮被很多很好的大学录取,然而,在体检结果出来的时候,他们只选了离家最近,最不出彩的大学。姥姥那时候很开心,说小亮亮上大学了,家里又出一个大学生了。然而,我们的心情却很沉重。很快,我们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开学第一天舅妈就告诉他的同学,他的校长,希望大家能多照顾照顾小亮亮。校长说,不好意思,这种情况不能录取。小亮亮就离开了。所有在那个小区住的同事都知道了他的病,包括B小姐,甚至B小姐后来认识的Z大明星小姐。我也是惊诧,他居然认识Z大明星,甚至Z大明星居然知道他的病。只是本来也不是什么熟悉的人,只怕Z大明星对他的记忆也只剩下有病这两个字了。

很快,小亮亮又回到了北京。似乎,他接下来的一切都和他前半生的努力无关了。他如何能知道努力有什么用呢?根本就没有任何机会验证。他偶尔会想,如果舅妈没有把这件事广而告之,结果又会如何。可接下来,他想起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他的病,却每一个人却都没阻止舅妈。就好像认为每一个人都是默认的,允许了这种行为。我不敢揣测他当时的想法,因为和他交谈的时候我时常会惊讶于他的回答,他太少的谈到自己,也太少的生气了,仿佛他已经是半个死人了。甚至他的想象力也没那么丰富,也不再会演戏了。我时常猜测,那个时候他会不会开始幻想一个平凡的校园生活?这一次,他没有说他的病,学校要求的体检里也并没有这一项,接下来他只要谨小慎微的活着就够了。这样他便不会如此不甘。我想了种种与愤怒有关的情绪。然而,我不知道,在巨大的绝望面前,愤怒不值一提,他并不能把那人给杀了,那人本就是将死之人了,那人什么时候死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

自那之后,他便丢失了愤怒的能力。

小亮亮告诉我,那时候他以为自己快死了,没有几年了,谁曾想竟然又活了13年。对于一个快死的人,上不上大学或许真没有那么重要。只是不在家附近上大学,他就没有理由再呆在家里了。毕竟,他时间有限。

那个时候他接触了很多患病群体,也常常去参加他们的公益活动。他告诉我他一定要留下点什么,为这个群体做点什么。于是,他又一次去找工作,这一次,他想写一个剧本,就以他本人的经历作为蓝本,他觉得自己不能白活一场。说什么也要写下来,似乎他的坚决让老板获得了绝对的议价主动权。当时,那老板以他未成年为理由,付的工资只有别人的1/3。他没有其他经济来源,身上的钱只够住在小隔间里。隔间是用塑料板隔开的,一百平米出头的房子被分成了十几份,每份都只够放一张床的。但他还是坚持了下来,毕竟他多么想能做点什么。他把他所有的痛苦写进了那份剧本里。后来他回想起来的时候并不满意,甚至十分后悔。因为他被迫把它改的太阳光了,几乎没有什么他的东西在里面了。这话很有意思,因为他也是这么要求我现在所写。他也让我把它改的阳光一点,似乎他注定了自己只能生活在黑暗中一样,又似乎他害怕自己有多么不堪,然而即使如此,他依然没有采取任何行动。他甚至不准备看我写了什么。

他尊称那位指导他更改的人是老师。然而,他只说是老师,却没有说这老师的名姓,他甚至没有说他所毕业的学校,或者任职的学校。后来我才知道,刚入行的人见到每一个人都要叫老师,老师未必有老师的能力,但老师绝对有老师的身份,他们可以轻易更改你做的所有事情。小亮亮便是接受了这样正确的指导。这位老师甚至可能会问,你又不是病人,你又怎么知道呢?于是他们虚构了一个,并不存在的,有着无穷无尽动力的,乐观向上的病人。最终面目全非的剧本竟然通过了审核,这是小亮亮向我炫耀的事情。毕竟他不认为我写的乱七八糟的东西能够过审。但他写的也只是过了审核而已,它并没有被拍出来。随后小亮亮便离开了。他的离开可以说是他的上进,是老板和他都愿意看到的结果。

老板的不确定和优柔寡断让他常常认为自己是一个善良的人。比如,他收留了小亮亮,哪怕他大概率不会出什么结果。高概率的失败和被降低的工资相辅相成,他把机会给了更多的人,他简直乐善好施。可为什么他不能再阳光一点,乐观一点呢?这让他的作品停留在了尴尬的层面。如果让他去写别的呢?他连写阳光都这么费劲又怎么能去写别的呢?老板坚信每个人的天赋是固定的不动的,每个编剧,最好携带一个标签,说他会什么,因为他相信,这些编剧能会的也就这些东西。他已经把小亮亮所有知道的都榨干了,他就是一个孩子,有一些同情心,愿意去写黑暗,可他这样的孩子又能知道什么事情呢?

我对小亮亮有过很多的误解。比如说,我在姥姥家看到了做了笔记的法学书,愣是没想到是小亮亮的。在我印象里,他是很容易疲惫,很容易放弃的,比如后来他又试图去考了那么一两个证。可他老是说自己脑子不好,记忆不好。也没有考下去。在我的印象里,他似乎一直是这个样子。我不知道这中间有多少是和药物相关的,又有多少是和抑郁相关的。一个人常常吃有安眠效果的药,怎么会没有一点影响呢?我偶尔会想,原本的小亮亮应该是什么样的。现在这个样子,仿佛在提醒我,一个人只需要清浅的活着,千万不要多思或者多虑。似乎只要多思多虑了,稍稍分心一点,就会有一千种一万种事情缠着你,一步裹到万丈深渊。

去年小亮亮是靠着自己找回的钱,我们这些亲戚几乎没帮上什么忙。小亮亮甚至没有和我们说这件事,我们见面的时候,他丝毫没有为找回的钱兴奋,相反他觉得自己不能再找回剩下的三万是一种无能。我妈高兴了半天,最后我提醒她,他在政法大学学过硕士,他原本的确是我们中最有可能找回钱的一个。我妈这才如梦初醒了一般,说,对啊,他考过政法大学硕士,我就说嘛,人就应该多学习,到头来学了什么东西都是有用的,你看,这不就用上了吗。我又告诉他,20万是找到了,但小亮亮忙了一年,没干其他的事情,他吃不好睡不好,身体也大不如前,我妈不由得叹了口气,迅速地抱怨舅舅。

我真不知道按时上课,学习两年,最终换来一句什么东西都用上了是好还是不好,毕竟在这之前,他只是有一个小小的想法,想让他这样的悲剧不再发生,让不幸不再扩散。他告诉我,你知道吗?很多得病的人很小很小,都是没有经验,第一次就得了这个病。稍微年纪大一点的,都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他这么说,不知道是在感叹,还是真的想做点什么。总之到了最后,他是没力气去做什么了。

 他最后还是上了一个不怎么样的大学,毕竟他已经活不了多久了,最后总得想想自己能到哪里。他上大学那会儿考学还不像如今这么困难,成人在职硕士刚刚开放。他在一个小四合院里的某间小房子里准备政法大学的硕士考试,小房间没有暖气,他开了煤气,于是,他煤气中毒了。

那个时候,D先生刚好要叫他出去玩,于是,D先生将他抱出房间,救了他的命。

就和我妈说的一般,小亮亮的事情,是有命在里头的。那个时候的小亮亮也相信,他被救也是命的一部分。那个时候他还很年轻,他太年轻的时候知道了太沉重的命运,便总是想着最后燃烧自己,留下点什么。可又似乎有一个声音在说,他的燃烧是徒劳无功的,如若不然,他便不会在前半生感受如此多的徒劳无功。他一直都在迅速灿烂的死去,以及徒劳无功之间徘徊,他极力选择前者,回避后者,然而当他自己用力的时候,便总是发生糟糕的事情。

终于有一次不是他自己用力了,是除他之外的,其他的人,用力地拉了他一把,把他拉出了死亡,这是否意味着他将不会徒劳无功呢?意味着他命不该绝?从这一刻起,他便把他的命系在D先生的身上。是D先生,选择让他活了下去。是D先生,让他摆脱徒劳无功,是D先生,让他知道,这样的他,居然还有命可以用来燃烧。终于,他可以拼尽全力去做任何事情了。

这件事情给了他一个喜欢D先生的理由,又或者说,他需要喜欢D先生作为理由来燃烧他自己。然而,他永远都不会对D先生做任何事情。他认为被他这样一个人告白实在太痛苦了。后来他做了很多和D先生有关的梦,有相当大一部分是噩梦。在他还没被骗那么多钱之前,在他有精力幻想的时候。他梦到过自己捧着99朵玫瑰去找D先生,却被D先生怒目而视,D先生的partner冲过来,把玫瑰花扔到他身上。99朵玫瑰的重量砸疼了他,玫瑰的荆棘扎伤了他。但他的噩梦依旧没有苏醒。

这是他放心喜欢D先生的原因之一,他可以尽情的去找D先生,对方的partner是研究生物的博士,和他在一起十多年了,他的partner这么优秀,D先生自然不会对他有任何意思。哪怕D先生看清了他的感受,也只会笑话他,调侃他。D先生比他大9岁,在D先生眼里,他便是一个孩子。如果他有病,他就是个可怜的孩子,如果他没病,他就是个可爱的孩子。一个孩子的感受往往不是一个成年人首要考虑的。因为孩子总是多变的。哪怕这个孩子总是会把生死挂在嘴边,用一些嬉皮笑脸的表情说出一些狠叨叨的话。最后,在他最后一次见到D先生之前,他竟然说十年之内,如果他们没能再相见,两个人里面便会死一个,截至到2019年的时候,刚好10年,他以为他死的人会是他自己,因为他当年就看到了那么多的人死去,甚至13年以后,所有他曾经认识的得病的人都死了,只剩下他自己。谁成想,正好在2019年的时候,D先生死去,他却还活着。

那时候的D先生又怎么知道,有些孩子注定是会停留在原地的?

那是小亮亮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刻,任谁看到那个时候的小亮亮,都会觉得他是一个阳光的、开朗的、乐观向上的、永不言弃的人。因为他比谁都清楚时间的宝贵。所有这些高能量的,消耗性的词汇,一旦建立在一个快要死的基础上,就显得没有那么难以维续。我不知道,他有没有设想过作为一个律师,为这个社会做出贡献,打别人不敢打的官司,为给不起钱的弱者挺身而出,这种辉煌的死法,非常适合他这种名都不要的人,因为他甚至连命都没有。这种戏剧性的故事,不需要太久,他辉煌的场景只需要一场或者一幕也就够了。似乎只有这样的奋斗,他才能忘记煎熬的前半生,忘记难以抹去的耻辱感。

学习之外的世间里,他经常和D先生和他的partner Y先生三个人一起出去玩,D先生和Y先生都是四川人,两个人非常能吃辣。三个人最常吃的是火锅。四川人驾轻就熟的火锅,却让他这个河北人万分煎熬。但所有这一切和D先生的笑容比起来都算不上什么。D先生最好看的地方便是他的笑容。他那次认错了人,把某位刚离开派出所的中年男人看成了D先生。就在前几天,小亮亮又给我看一张照片,我问小亮亮,他就不可能再一次认错吗?他说不会的,因为在他新拿的这张照片里D先生笑了,虽然只露了右半脸,这露出的右半脸里却有D先生标致性的灿烂笑容。明明39岁的人,笑起来却像一个十几岁的大男孩。可就在这之后不久,他便出车祸去世了。他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39岁。

小亮亮说,以前他大我9岁,现在他大我7岁了。

或许小亮亮终将长到他的岁数,让自己显得不再那么孩子,又或许,小亮亮长不到这个岁数了。他不在意我写什么,任我胡写,瞎写,无非是他自己生命短暂,害怕什么都不剩下。他太清楚自己的状况了。当他的免疫力下降到一定程度开始,他便离死亡不远了。这一次新冠,他断断续续,来来回回烧了将近两个星期。或许他的感受是对的。可我真的不清楚,我写的这些东西当真能带来什么意义不成?又或者是活着本身当真又有什么意义不成?

小亮亮十分追求精致,比如,他用的护肤品都很便宜,效果却不错。这是他不断探索的结果。大学的时候,表姐常常嘲笑他的脸是化妆品试验田,因为他明明对各种化妆品过敏,却始终没有放弃尝试,他脸上的痘此起彼伏,终于有一天,他找对路子,脸上的痘也都消失了。这似乎是对上一次失败的某种弥补。他最不喜欢的是某牌黄油,我也不喜欢,那天我在储存柜里把它翻出来的时候已经过期了。他和我说,嘿,你知道吗?就这个,柜台销售都用它来擦皮鞋,油光锃亮的。过一会儿,它又提到了D先生。它说D先生和Y先生用的都是黄油。他们两个不仅用的老土,穿的也很老土。D先生冬天一直穿着一件绿色的毛衣。随后,他说,就是盖不住,有些人,无论穿成什么样,他都盖不住。他笑起来,特别像小亮亮曾经喜欢的明星金载沅。金载沅的脸只是堪称清秀,再加上单眼皮,然而,就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样的脸,在笑起来的时候简直聚集了全部的阳光。D先生的笑也是如此。他以为他找到了他要的笑容,小亮亮似乎认为,他之所以能够醉心表演,之所以去燃烧自己,去努力,去拼搏,所要的一切,不过是为了这样的笑容。如今,他竟然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他甚至是对着自己笑的。这样的笑怎么可能有假笑、敷衍或者是嘲笑?如果真的有这些的话,如果它中间真的蕴含着这么多高深莫测的欺骗的话,为什么不能被骗的久一点呢?

我的小姨父并不相信D先生是一个简单的人。就以D先生能让小亮亮想这么久,他便至少有些高深莫测的成分在里面。再结合D先生的职业,D先生是银行销售,一个银行销售,又怎么会是一个简单的人呢?我则是在思考D先生的笑容,一个银行销售,笑容怎么会不灿烂呢?可小亮亮看的是他的穿着,他的居住环境,甚至是他的日用品。他哪里相信,一个一直穿着土绿色毛衣的人,能有什么高深莫测的东西在里面?

D先生和Y先生一同住在某制片场的职工宿舍里。职工宿舍是几十年修的,它非常小,却巧妙地将客厅和卧室融为一体,节省了不少空间。D先生和Y先生在职工宿舍里养了只松鼠,似乎是受到了某种启发,小亮亮也养了某个宠物,他养了一只橘猫。后来D先生消失了,松鼠不知道去了哪里。又过了两年,小亮亮回河北。舅舅舅妈不让养宠物,那只橘猫便送人了。

小亮亮和他们一同游玩的时间是快乐的。所有他曾经被欺骗过,梦想过的场景都发生了。只是在别人和别人之间发生的。他们似乎是在证明小亮亮在另一个不一样的时空里,存在过一个美好的未来,存在某种获得幸福的可能性。他是不是会像D先生一样,有一位从青春期便相伴的伴侣?他们的父母甚至是认识的。他们一起学习,一起奋斗,成为高中生,大学生,硕士生,甚至是博士生。他没能拥有这种幸运,但D先生却拥有它!当D先生老是把他当孩子,说小亮亮以后会明白,或者以后会懂的时候,他便真的被安抚了。只是他幻想的却既非现在也非未来,它存在于所有的时间段,所有没有被承认的,拿不上台面的东西。他早就不需要什么以后了,他或许只是想证明自己的不幸仅仅是某种不幸,与其他的任何事情都无关,也并非没有可能去改变,他或许只是想证明自己的所有一切,并不是宿命。

D先生永远不知道,为什么他随口说出的很多话会对小亮亮有这么大的触动。也不知道,像他这样幸运的人所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是世界上最强有力的承认。就好像拥有无数财富的王才能赐福于他人那般。他仿佛向小亮亮展示另一个可能的未来。小亮亮甚至一直在嫉妒他的老土,他挑剔的语气仿佛在说D先生不精致到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似的,然而,D先生明明老早就是这个圈子里的人了。任何人说到他却不会说这个‘圈子’,仿佛他和这个圈子无关一样,这个圈子的厄运不会找向他。毕竟他身边的只是一个Y先生而已,一个Y先生再怎么努力也围不成一个圈子,他顶多只能围住D先生而已。

D先生的老土,是小亮亮不得不抛弃,而D先生却始终可以持有的东西。原来这样幸运的,不会被扭曲的,平淡的,幸福的未来是有可能存在的。小亮亮只是恰巧没有抽中这一签而已,只不过是他抽中了随时可以到来的死神,而不是在很早的时候,死神就已经环绕在他周围了。

小亮亮并没中断和病友群的接触。 他甚至不清楚,是他需要他们更多一些,还是他们需要他更多一些。小亮亮的病还没有彻底发作,他还没有跌倒到虚弱无力的深渊里。似乎他觉得他只有为他们做些什么,才不至于那么绝望。只有这样,他才能感受到,在死亡临近之前,还会有人对自己伸出援手,哪怕那仅仅是另一个时空的自己,不存在于现实之中。他似乎是用他的行动像他自己证明,他这样的人在他的未来是会出现的。他同情许许多多的病人,因为他同情自己。

他认识很多得病的十分年轻的孩子,容易患病的都是年轻的,没有经验的,容易被骗的孩子。当时他19岁,在形容这个16岁的年轻人时,却总是用孩子这个词,他有一张清秀面庞,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处在一个封闭且开放的环境之中。在明面上,所有人只谈有限的话题,有限的上升空间,和有限的未来,然而,另一面,似乎无人去计较,也无人去关心他的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下,他得了病。后来,小亮亮怎么也想不通,他说,到底为什么,一个南方人,不得不跑到北京来治病?似乎他在的那个世界,就他得病而言,是开放的,小亮亮甚至直接说南方很开放,然而,在他得病之后又迅速地封闭了起来。那个男孩十分不幸,小亮亮告诉我,他应该没两年了。他感染的病毒具有极强的抗药性,什么药都不管用。小亮亮自己一个人挤在一个很小的房间里,却依旧想要帮这个孩子找到一个住所,这个孩子明明有自己在南方的家,却不能回,也不敢回。同样的年龄,相似的命运,小亮亮以为,他们的感受应该是相似的。

我依稀记得小亮亮有一次带着一个少年到我家。我们在海淀区租住的房间并不大。以前,我们租的另一间房子好歹有一个小客厅,两个房间,如今,客厅没了,其中一间卧室兼职客厅。小亮亮是第一次到这个住所,我一直很奇怪他那天为什么那么快就离开了,甚至没和我父母说一声,甚至没等到他们到来就离开了。我不是很喜欢他带过来的那个少年,那个少年很年轻,但我比他更年轻,我尤其不喜欢同龄人打量我的目光,我感觉他的目光是有目的的。但结果往往是我打量别人的目光能够吓住任何年龄层的人。我感觉那个年轻人,他太像个浮萍,或者是藤曼,这都是当时的我没有在年轻人身上见过的,极其让我恐惧的特质。尤其是他所作所为之中,有太多满不在乎的成分,我很确定,他并不在意我的目光。最后,他说要借厕所,却故意没有关门。随后他像是提醒,又像是警示,故意在小亮亮面前对我说,不好意思,上厕所习惯不关门,不在意吧。在意什么呢?他是指望我看一眼,还是一眼不看?他不说,我都不会知道,他却故意要说,故意要让我知道,又要让小亮亮知道一样。我十分厌恶这种拙略不知道是引诱又或者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我感觉他在利用小亮亮。他在评判小亮亮的利用价值,评判我的利用价值。如果,我当时看了,好奇了,像某些青春期的,躁动不安的女生一样,就因为他的脸还算好看?后面会发生什么事呢?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他要测试是不是可以把我拖下一个无底深渊吗?小亮亮意识到不对,迅速地把他带走了。从他们来这里到离开前后不超过10分钟,甚至没时间喝口水。我不清楚,这是否是小亮亮曾经想要帮助的那个孩子。但那个孩子,他先是跟着小亮亮住了一段时间,但随后,或许是他忍受不了小亮亮的贫困,又或者是其他的原因,他就离开了,他没有和小亮亮说自己去了哪里。但小亮亮又如何敢问他要去哪里?这孩子的寿命只剩下两年,他总不能不给他最后的自由。

D先生和Y先生是突然消失的,他们消失的时候甚至没有向什么熟悉的人道别,像是遭遇了某种不幸。小亮亮去问他工作的地点。这是他第一次因为D先生的事被骂,以后,他还会被骂无数次,有人因为恐惧他而骂他,又有人为了摆脱他而骂他,还有人会为了控制他而骂他。总之,所有人都会条件反射一般的骂他。而他只会默默地接受所有的谩骂。到最后,他只会被这些铺天盖地谩骂淹没,早忘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们又都有什么动机。因为D先生的缘故,他常常被卷入一个又一个骗局中。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不敢奢望正义的渠道能帮他找到D先生,直到他用了一年多的时间通过法庭找回了被骗的钱款,他才意识到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个渠道,而这个渠道是他十几年前就意识到,就在学习的。他曾经因为某个群体遭遇的不幸而有学习的冲动,最后再拿起它居然是因为一次又一次被这个群体中的人伤害,不得不保护自己的时候。当时,小姨父一再叮嘱小亮亮,千万不要向警察透露骗子有病的事情,他知道这对收监意味着什么,然而,骗子几乎一直在说自己有病的事,因为这个病,他身体不好,这个干不了,那个也干不了。这些有病,和一些羞辱性质的、你是不是想我之类的话黏在一起,如果拒绝,他就佯装生气,小亮亮一旦提到D先生,那个肥胖丑陋的骗子就矫揉造作一番,仿佛他非常有自信,这番话任任何圈子之外的人听,都会觉得他们不清不楚,仿佛他确定,在世界上大部分人眼里,圈子里的人谁都一样。而小亮亮呢?他被骂太多次了,又忘记了正常人的愤怒。看起来竟然像是照单全收,默认了一般。然而,直到最后,我们也不清楚这骗子到底有病没病,反正他不是因为这个病死的,他是死于脑梗。

这两天,我说淘宝需要模特,小亮亮兴致勃勃地拍了很多张。但他那个时候最后一次确定D先生的死亡。他自以为耍酷的表情实则给人一种底气不足,十分卑微,歇斯底里,却努力摆pose,给人好印象的感觉,感觉我的项链再过10年都不会卖出去一条似的。他早就忘了,优越感,或者是从容感这种东西,演都忘了怎么演。我妈则吐槽,千万不能用他的照片,取向过于外露。我突然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一种天生的不同在没有受到干扰的情况下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呢?它是不是有可能不一定夹带这些。不然那些优秀的,伪装良好的人,为什么看不到这些特质呢?人们会在几十年之后才说,欸呦他们是啊。说到底,人们识别的到底是什么呢?又为什么,小亮亮十几岁的时候还看不出这些特质,现在怎么就这么明显呢?

D先生是那么阳光灿烂,是小亮亮眼中的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 然而,这个最好的人,竟然也是不受欢迎的。小亮亮所喜欢,所晓仿,所嫉妒的笑容竟然没有给他带来人缘或者是幸运。等到小亮亮去找他的时候,才知道,他已经进监狱了。所有人都知道,应该是他的上级的责任,然而,所有人都抓不到,也怪不到他的上级,只是连带着,说到D先生也变得愤怒起来。仿佛这样,才能使得自己相信,自己不是在兔死狐悲。这样他们才不能意识到,原本顶罪的可能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

还能怎么样?就这样,犯罪了,进去了。如此,D先生的命运便被注定了。可小亮亮怎么想也想不明白,那个犯了罪的上级,他的领导,他到底怎么选,会选择了他呢?他这么阳光,这么善良,只要他微微一笑,谁会相信他犯了罪?他肯定是露出了什么破绽,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才能让他脱颖而出,让他比他的同级,同事更像一个罪犯。难道他被看出来了吗?还是他被知道是圈子里的人了?可是他一点也不精致,那么老土。他身边只有一个人,Y先生又是医药博士,工作是研究药物,他可以带着这样的人出门,只要说是室友,一点都不突兀,这也能是什么圈子吗?一个没有经过许多圈子内的不幸的人都不能逃脱这样的命运吗?D先生竟然也有宿命吗?为什么D先生会有宿命?到底是他喜欢的人都有这种宿命,又或者是好人都逃不开这种宿命。他的领导是如何让法官相信他这样的人犯了罪?至少找一个看上去像罪犯的人啊!还是一切本来就不那么重要呢?如果要问小亮亮为什么不信任规则,他身边有太多事例告诉他规则的不靠谱,时间一长,他也分不清哪些是有人故意让他混淆的规则,哪些是真正的规则。

他不再问这个时空的这个自己,也不再问眼前这件事。他问所有时空的自己,从人生中的任何一个阶段开始,他到底要怎样做才能逃脱所谓的宿命呢?难道在更早的时候,所有的一切便注定了,自己竟然从来就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吗?

可能有人认为小亮亮会后悔。比如至少在他容易上当受骗者这件事上,小亮亮应该会后悔。他会想,如果在某一次,他没有听信某些话就好了。但他从来都没有能力在这些事情上后悔。因为直到现在,他仍然会习惯性的说好人,或者坏人这样的字眼。他说那个同学特别坏,这便是他评价的全部了。他不过是想做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却自觉不被规矩所信任,所以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更靠近规则的人。这一切不过是因为他作为一个边缘人,能看到的东西太少了。而他又自觉被我们所厌恶。

他担心D先生的宿命远超过自己的宿命。毕竟,对于一个死亡已经注定的人来说,宿命早就是一眼望到头了,D先生却不一样,他似乎代表了一个现在不存在的时空中的绝对幸福的自己。他带着嫉妒地鄙视D先生的老土,却希望成为D先生这样的人,他希望D先生那些安慰他的,哄孩子的话语是真的。于是,他到处去问D先生的事情。

小亮亮是一个好人。他帮助了很多患者。大概人都是这样,喜欢在已经付出的事物上继续付出,无论是人还是事,经济学上特别取名为沉没成本。因此,不是因为他特意去这个地方问才问到了D先生,而是他一直在各种各样的地方问D先生。竟然唯有这个地方才给他答复。他原先以为,D先生不是圈子里的人,现在看,圈子里的人竟然知道他!某一个病友给了他十分确切的消息,那个他想要帮助的年轻的16岁的孩子是一个年幼的恶魔。他的染病是他罪有应得。就像他因为毫无经验而染上病毒一样。他也要把他身上的病毒传染给别人。而Y先生便成为了他的猎物,因为Y先生他太优秀,也太无懈可击了。他便要去试试,他是不是真的那么无懈可击。他是不是真的可以只爱D先生,爱十几年,永远都不和其他的人做。这个孩子他长得很好,他的长相或许曾经让他成为了其他人的猎物,他招架不住那样的陷阱,这注定了他的短命。现在Y先生的优秀,也让Y先生成了这个孩子的猎物。这孩子身上感染的病毒是一种抗药性极强的病毒。他只能活两年多了,那被他传染的Y先生和D先生又能活多久呢?

小亮亮没有想到是这个结局。在小亮亮第一次向我说起这件事时,他告诉我说,是他把这个孩子介绍到D先生家里借住的。我以为他是信任D先生十几年的感情,才会把一个最需要家庭的孩子介绍给在他眼里最像家庭的D先生他们。我以为他因此而愧疚。

不曾想,他并非没有提防过那个孩子。后来,再次找D先生的时候,小亮亮告诉我,那几天他都带着那个孩子,与那个孩子同吃同住。其实他并不想介绍那孩子给他们认识。但是那孩子太积极主动了,他完全拦不住,饭后,那孩子还是和Y先生交换了联系方式。至此,小亮亮还能说什么呢?如果他说了什么,那孩子病人的身份曝光。他病人的身份也会曝光,他会迅速被D先生他们厌恶的。当时他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是不会联想到后续的事情的。他早就不把D先生他们当成圈内人了,至少不是他所了解的,像这个孩子一样的圈内人。甚至这种想法本身简直就像是把圣母当作妓子一样,他的虔诚绝不允许它浮现出任何一个毫毛。所以,他的虔诚,一定会按捺一切告知的冲动。他不会告诉他们这个孩子可能会有的任何问题,否则这似乎等同于在说D先生他们可能会有类似的问题。

然而,只是这样而已,只是这样。他们还是得病了。他们知道自己得病了的时候会怎么想呢?Y先生是否会想起所有对小亮亮的信任,因为对他的信任,他才相信和他同吃同住的这个孩子。这样年轻的孩子,带着天真的邪恶,把他们所有人都拖下深渊。所以,他们才会突然消失,他们是带着对小亮亮的怨恨消失的,可这样的怨恨中也带着羞耻,对自己的埋怨,所以他们什么都没说,他们不想和任何人联系,尤其不想和小亮亮联系。

至此,所有的事情便连成了线,没有偶然,或者巧合,一切都没了。小亮亮大概认为,一切从他带着那个少年去见他们的时候开始,便是已经注定了的。顶罪不过是压死D先生的最后一根稻草罢了。D先生的老板,上级,他选择D先生顶罪没有任何意外。谁能相信这样一个病人呢?更何况,所有的人都有大好的未来,只有他已经是一个将死之人了。让一个将死的,没有未来,没有希望的人拿去顶罪,而不是一个有着光明未来的人。这种选择,难道不是一种善良吗?他的病只有两年?而他进监狱的时间呢?也是两年。这样的一个人,哪里又有机会为自己声张什么正义?选他就好了,选他他就不会翻案了。选他,一切的真相就将被掩埋了。

小亮亮便是如此以为的,他被困在D先生的故事里,迟迟无法离开,一直到13年后,几天前,他也依然在找D先生。

 

(十五)拍戏

我知道大家都非常想知道D先生的后续,但我们身为家人,一直不希望他继续接触D先生的事情。最后,他居然一次又一次的求助于骗子。最后所有小亮亮的做的事情,看似是与D先生无关的,其背后原因,竟然也是与D先生有关的。

一直以来,小亮亮都十分招摇不定。他去政法大学很招摇,决定去拍戏也很招摇。每一个决定都有大大的名头,但的确是没搞出什么名堂来。我那个时候并不明白小亮亮为什么会同时整这么多大大的名头。我甚至有些害怕他真整出什么名堂来,老实说,那样的话,我可能会嫉妒,因为这些事情看起来都不是什么实事,而那个时候的我不太看得上不干实事的状态。

那时候的他至少看上去像是一个正常的,甚至十分有活力的年轻人。任何人都想要去磨砺这样的年轻人,任何人都认为这样的年轻人绝对禁得起磨砺。所以短时间内,他自然有一些独属于年轻人的,十分辛苦且苛刻的机会。他去了一家公司,公司老板是某十分知名的武打明星的哥哥,这家公司对于艺人属于半放养状态。因为公司老板得了癌症。我一直以为小亮亮那个时候以金字开头的某艺名是跪服于韩流,没想到其实是跪服于老板,那位知名的武打明星不姓金,他的老板自然不姓金,他老板的下属也不姓金,但是他老板的下属取了一个姓金的艺名,于是,他要求小亮亮姓金。也许是小亮亮独树一帜的个性,他起了一个韩国人和那个时候的我都不认识的汉字。于是他便有了一个艺名。自此之后,他投简历用的都是这个艺名。

后来,我大肆取笑这个艺名。无他,认识第二个字的人实在是不多。我曾经和他一起去试镜,说是试镜,实则是坐了一天的公交车。我貌似见到了两个导演,都没有什么试镜机会。他们都说是消息传错了。但根据我的观察,他们刚刚看到简历,看到了第二个字,都不认识,觉得过于羞恼,就没让他试镜。小亮亮后来告诉我,他那个时候也是傻,现在绝对不会起这样的名字。不,现在他一定会拒绝起新名字,所谓的艺名,合同一结束便会全数奉还。流量什么的啥也留不住。

那天之后,我居然像安心了一样。意识到这家伙想一步登天也并非那么容易。这样他终将不得不踏踏实实做事,踏踏实实做人。但我随即又感觉到了无奈,一切都按部就班来的话,他的时间又剩下多少呢?我老妈总是评价他想走捷径,但这句话实在说得过于轻松。后来小亮亮告诉我,自见到D先生之后,许多事情便与D先生有关了。他那个时候太想找到D先生了,他用任何方式也要见到D先生。在茫茫人海中,所有方式之中,他要找到最能引人注目的方式,只有这样他才有可能被D先生看见。他不知道D先生是会找他,还是会恨他,又或许D先生已经死了。但那个时候,他惶惶不安地只敢往出名这条路走。那天我们坐了一天的公交车,我十分窝火,怨自己被试镜这个颇具新意的词所影响,居然没带单词本。而这个家伙,却结结实实地睡了一路,原本是靠着座被睡,不知道哪个转弯,他一歪,就彻底靠我身上了。我记忆里和他坐过两次公交车,还有一次是和表姐,那个时候,我的表姐已经可以十分的熟练的把他的脑袋扒拉回去了。然而,一个转弯,他又靠到表姐身上,她很无奈的放弃了扒拉。

一天天的往片场跑,那就是他那段时间的生活了。那段时间,只要一闭上眼便会想到D先生。我一直以为一到公交车就睡觉是他睡眠质量好,只怕恰恰相反,他睡眠质量从来就是不好的。不过这个漫无边际的试镜之旅能让他相信,自己能更离D先生更近一步,只是因为这样,他才能在公交车上睡着。

北京当时大概有两个片场,都在十分偏远的郊区,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呆在一个比较集中的地方,比如像横店,他就不至于一直都在路上。现在想想,又全是借口,他呆在北京不过是因为D先生是在北京消失的,他甚至相信D先生如今就被监禁在北京的某处。甚至因为同样的原因,他在北京工作了十几年,每次我听到他的工作的时候,我都会惊呼,原来北京竟然有工资如此低的工作。果然,他的名头从来只是名头,永远不可能成为名堂。然而,事实上他过于急切地寻找各种低工资的工作,不过是因为低工资的工作可以符合亲人对他的刻板印象,也可以和父母交代,最主要的是他听到了D先生的任何消息便可以迅速离开。他经常因为各种捕风捉影的D先生的信息辞职。也曾经露宿公园,就为了能听到D先生曾经的熟人透露什么信息。然而,他们所透露的信息无一不引向诈骗。他两次去四川,都被D先生的所谓亲人骂的狗血喷头。小亮亮说,他不过是想去给D先生扫个墓,谁知,D先生唯一的亲人竟然对D先生这么糟糕。然而,这位死者虽然与D先生同名同姓,却不是他要找的D先生,这是后来他才知道的,那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又上当受骗了。

小亮亮总共拍了三部戏,两部主演,两部意外,他现在只求我千万别提,其中一部,勉勉强强查得到,背景乱世,饿殍遍野,说要开拍的时候,剧本都没写好,编剧承认原本全是不过审,小亮亮和编剧熬夜狂修狂补一通,最后捏着鼻子拍了,他作为主演,全程困惑脸。这导演是个十足的洗钱机器,成本不到5万,对外说五十万,朋友圈是不辜负大家期待,再接再厉。这片子拍出来从头到尾,都是他推的,他只管推,剧情完全不负责。小亮亮居然把我曾经些的东西推给他,他转手说小亮亮人品不好,不好好拍戏,大部分钱都给小亮亮了。然而事实上所有主演都没拿一分钱。我看过这导演写的东西,只要他写的有一分钟不是废戏,我能当场给他下跪。

另一部,连成片都没出,他居然演乔峰,另一个主演演的居然是王语嫣,讲的是乔峰和王语嫣之间的故事,这两个人原作有对过话?原来段誉是投资人儿子,被删了。

还有一个电影,一直看着一个肥嘟嘟,长的丑的男的当主演,跑来跑去,某明星出席了一下,他当某现在已经凉凉了的明星的小跟班。他那个时候确实傻,宁当某明星的小跟班也不当一位独立记者,那时原本给他安排的台词,词多一点,骨气也多一点。不像后来这个角色,全场冷脸。不过他那个时候也确实没什么骨气就是了。

那个写不出一分钟非废戏的导演炫耀自己的技能就是节省成本,翻译过来就是洗钱,之所以省钱,因为本来就没钱。不管剧本写没写好,前面后面衔接成什么样,他连光线都搞不好,脸全都是黑着的就都敢拍。半夜三更,打不好光熬夜拍,然而,小亮亮的药里分明是有助眠效果的,自然会成为他口中的消极怠工。该死,这样他都能经常想D先生想到惊醒?醒来就睡不着?

他在拍第三个电影角色的时候淋了雨,刚好赶上急症期,反反复复发烧发了一个月,最后,雨里那场戏给删了。

他终于认清他不适合拍戏,因为身体不好。急症期之后,他感到自己的精力也大不如前,自然没办法通过法考。

但说到底,他法考不全是为了他自己,拍戏也不全是为了他自己,所有发生在他身上的事似乎都在嘲笑他的动机,任谁看了他后来的十几年都要问,一个人,怎么能把自己活成这样呢?

我不认为他认为自己是作为人活着的。不止是他,很多活着的人,也常常忘记这一点。

 

(十六)D先生后续

我知道读者都想听D先生的故事。然而,比读者更想听D先生故事的是小亮亮本人。一直以来,他都是在一堆杂音之中寻找D先生的故事,他需要很久的时间,才知道,这些都是杂音。

如今,我们都知道D先生已经死了。却始终不清楚,他死之前到底有没有得病。毕竟最后那个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说D先生得了病。至少在死之前,D先生都笑的那么灿烂,仿佛之前的替罪只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我突然想起来,如果得病会影响收监的话,如果D先生真的被收监过, 又怎么会得病呢?

那个叙述者是以什么样的心情说了D先生得病的故事呢?为什么他要对帮助他的人说这个故事。小亮亮告诉我,当年他看到的人都死了,大概也包括这个人。

这个故事逻辑缜密,我们一直只能安慰亮亮,人是有宿命的,D先生的命便是如此,然而这句话无疑也在说小亮亮也是有宿命的,而他的更无可逃脱,所以,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这个故事如此有吸引力,甚至不同的骗子还会顺着这个故事往下编,现在D先生已经在三个人口中的三个不同的地方出车祸,两个说死了,唯一说没死的骗了20万。然而,最后,最确信的这个人甚至拿出了身份证的冰山一角。法院没有查到他的消息,他是真的死了。仿佛这些骗子们都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一般,察觉到了他以后的死因。

一直不知道是小亮亮和D先生的相遇,究竟算他找到了D先生,还是他遇到了D先生。在我妈评价小亮亮不走正道,总爱靠结交的‘朋友’办事之前,小亮亮也曾经十分勤奋的学习过,奋斗过,那个时候的他作息良好,成绩良好,用最严苛的态度要求自己,任谁看来,他都应该是一个理智的人。但每次,他都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功亏一篑。更何况,后来的13年里,小亮亮每做一件事都总是有D先生的身影,不是让D先生知道,就是要找到D先生,这几乎注定了他是一定会靠‘朋友’的,然而所有的‘朋友’都是虚假的。如果说在考试结束之前,他的‘理性’是表演,考试结束之后两年多,D先生消失,他的理性就变成了D先生。

小亮亮这一生走到如今,仿佛他一生都是残缺的。一个残缺的人如何理智呢?我想不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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