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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行士之舞03上

2022-09-25 09:22 作者:落燕雨  | 我要投稿

          “我很抱歉不能为你讲出‘钢铁之岚’事件的更多细节。”马菲奥继续讲述道,“我和塔蒙想去乔克其其的废墟查看时,那里已经被前去调查的军队完全封锁了,只有极少数拥有特权许可的记者能够进入,而报纸上的照片和描述,如您所知的,模棱两可且充满了神秘主义倾向的废话。戈比很可能是这场灾难的唯一一个幸存者,但他也讲不出更多事实,事情发生的时候是晚上,他只记得巨大的风声、爆炸声和刺眼的火光,房屋全都坍塌下来,随后他就在浓烈的焦糊和血腥气味中逃了出去,沿着什么也看不见的黑暗走了一整夜,直到碰上那几个人贩子。”

        阿卜杜拉静静地听着他们的讲述,面孔一半映在烛火中,另一半隐在黑暗里,教人分辨不清他的表情:“故事总是很动人的,但并非所有故事都是真的。有什么办法能佐证你们所说的话吗?”

        “很抱歉,没有。”马菲奥答道。

        但塔蒙却纠正道:“不,有的!”那一刻和许许多多其他的时刻一样,令马菲奥很庆幸身边还站着一个塔蒙,这位胖飞行士从夹克口袋里取出了几张随身保存的照片:戈比坐在“飞行酒桶”上兜风,笑得就像同龄的其他孩子在海勒姆游乐园坐过山车一样开心;戈比第一次戴上塔蒙的飞行帽和风镜,坐在红色的机翼上照相,过大的帽沿几乎遮掉了他的眼睛;戈比第一次到大都会去,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些繁星一样的灯光;戈比在跟马菲奥抢一支最新口味的冰淇淋……每一张照片都是塔蒙或马菲奥拍的,其中一人拍照时,另一人就在镜头前陪着戈比。阿卜杜拉一张张翻看着照片,他的脸渐渐完全显露到烛火中来,马菲奥和塔蒙发现他隐藏在黑暗里的是深深的悲哀:“没错,是他!是扎西姆家最小的儿子!”

        阿卜杜拉像捧着蝴蝶翅膀一样小心翼翼地把那些照片还回去,并在塔蒙来接时握住了他的大手:“我感谢你们,希望你们理解,这种感谢不是因为我拥有财富和力量而施舍出去的情感,而是从一位平等真挚的兄弟胸怀里发出的,就算命运把我变成一个在街头乞讨的瞎子,我对你们的这种感激也不会有半点改变。”

        塔蒙将照片收了回去:“我原本很担心您不喜欢看到戈比在笑,因为沙漠里的民族讨厌忘记仇恨。”

        “不,我很高兴看见这孩子这么开心!让他永远开心地笑下去吧,不用记住那些丑陋的仇恨!”阿卜杜拉答道,“记住仇恨的有我就够了!乔克其其很小,但它再小也仍然是一个独立的王国,我的父亲认为这个王国应该有一个能适应时代的新首领,所以他送我去学习欧洲人的文字和语言,欧洲人的思想和技术。你们能想象吗?我这样一个从没有离开家乡的人,仅仅到另一块土地上待了一段时间,再回来时就已经失去了一切——失去了我的家人和朋友,失去了我的王国与故乡,甚至连一点儿能证明他们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留下,我听闻到‘钢铁之岚’的惨案而从欧洲赶回时,乔克其其已经被那些欧洲人当作无主之地建设成了东方快车铁路的延伸线!整座镇子的废墟都被碾平埋进了铁轨之下,我连他们的一块骨头都没有看到!而‘文明世界’给这场惨剧作出的交待,竟然是一场荒诞不经的‘铁的风暴’,我一定要记住这个仇恨,查清这个仇恨,并且了结这桩仇恨,愿风沙与星辰作证!”

 

        对于圣埃克苏佩里先生来说,今天是不幸的一天。他的中途站变成了一片废墟,有很多人受伤了,还有很多人被受到乔克其其匪帮援助的摩尔人抓走,其中包括他的两个好朋友。但圣埃克苏佩里先生是一名飞行士,有一颗飞向天空的心,一个在未知的空域中开辟新航线的人,只要品尝过与龙一般的暴风雨搏斗、与宇宙一样广阔纯净的夜空拥抱的滋味,就永远不会忘记它,而且也不再会被别的什么困难所恫吓。在太阳再次离开这颗星球的这一侧时,他独自登上了自己的“莱特宁”式领航机,那是一架天蓝色、拥有坚固双尾梁结构的飞机,圣埃克苏佩里曾驾驶着它开辟过从巴黎到西贡、以及穿越南美大陆的新航线,尾梁上的机徽是一幅有关沙漠的图案,虽然只是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插画,却比一幅精细的油画更能体现沙漠的广阔与神秘,他只用三笔就画出了整片沙漠:前两笔交叉在一块儿,那是错落的沙丘,第三笔在沙丘之上画成一颗星星,那是沙漠中的夜空。

        领航机飞上天空的时候,太阳已经沉下去了,他面对着驾窗之外的黑暗,等待着暂时还没有亮起来的星空。圣埃克苏佩里眼中的星空与天文学家眼中的星空是不一样的,“沙漠之所以美丽,是因为在它的某个地方藏着一口水井”,同样地,星空之所以美丽,是因为有一颗独一无二的星星藏在里头等着你去找它,圣埃克苏佩里想找的是一颗很小的星球,上面有一朵玫瑰花、三座火山(其中一座是死火山)和一些对这颗星球而言挺危险的猴面包树,以及一位小王子铃铛般的笑声,他总是没法从数不清的星星里找到它,可正因为找不到,他会想象这无数星星中的任何一颗都有可能是自己要找的那一颗,都可能发出那铃铛般的笑声,于是他拥有了一整片会笑的星空。领航机在飞行过程中静静地发出嗡嗡声,他对着窗外这黑暗的夜色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头也不回地说道:“我的货舱有点狭窄,挤在那儿并不舒服,你还是出来吧。”

        背后的货舱里传来一阵响动,罗卡从里头钻了出来:“很抱歉,先生,我趁着起飞的时候躲进来,并不是故意想要给您添麻烦。”

        圣埃克苏佩里回答道:“不,我要感谢您。我的机械师普雷沃在今天的空袭中受伤了,我以往飞行的时候本来总是要带着他的,有您来陪着我,让我觉得安心多了。我记得还有一位戈比跟你在一起,他怎么样了?”

        “戈比受了点儿伤,为了让那家伙安心治疗,我向他保证会把马菲奥和塔蒙带回来。”罗卡回想着天黑前与戈比告别时的情形,当时戈比正和其他受伤的人一起,等着被送进凡尔纳市临时设立的医疗区。

        “你的伤不算太重也不算太轻,现在让它好好愈合的话就不会影响以后的飞行,但如果被飞机剧烈机动时的过载再撕裂一次,你可能就一辈子都开不了飞机了,所以在凡尔纳市老实点儿待着,我会把马菲奥和塔蒙接回来。”罗卡这样对戈比说,虽然他对自己的保证完全没底。

        戈比露出一副两难的表情:“我以为你会急着去救米丽。”

        “是你建议我继续伪装成一个真正的飞行士吧?”罗卡艰苦地笑了一下,“没有马菲奥和塔蒙我就到不了这里,如果我想把飞行士这个角色扮演好,就绝不能抛下面临死亡的朋友不管。”接着他听说,圣埃克苏佩里先生打算独自前去摩尔人的营地进行交涉,便趁着领航机起飞时悄悄躲进了货舱里。

        夜色更暗了,密集的航空仪器像镶嵌着的珠宝一样在操纵台上闪烁着星辰般的光芒,圣埃克苏佩里将电灯稍微拧亮了一点儿,以便看清楚仪表上的飞行数据,罗卡借着灯光,看到驾驶舱侧面的地图板上用图钉扎着一张很旧的纸,上面有一幅用彩色铅笔画的简单插画,看起来像是一根末端带一颗黑点的长条,中间部位向上隆起成一高一低的两团拱形,于是他问道:“你画的是一条正在消化大象的蟒蛇吗?”

        “不,那只是一顶帽……”圣埃克苏佩里在机械性地回答到一半时,才愕然发现自己反应错了,他无法相信似的回过头来盯着罗卡,吓得罗卡急叫道:“你在开飞机!别把两眼都离开前头呀!”

        圣埃克苏佩里对这警告无动于衷,盯着他继续看了好几秒钟,才把脑袋扭回到前方:“罗卡,你让我错乱。你说得没错,我画这幅画的时候才六岁,画的确实是一条蟒蛇正在消化一头大象,但以前看过这张画的人全都问我画的是不是一顶帽子,而我得像台机器一样重复无数遍地向他们解释……你是怎么一眼看出来的?”

        “你画这幅画之前一定看过一本叫《真实故事》的插画书,讲原始森林的那本,书里说蟒蛇咬都不咬就把猎物整个吞下去,然后花上六个月的时间进行消化。”罗卡为此感到一种莫名的得意,“我恰好跟你看过同一本书,那时候妈妈每天晚上睡觉前会捧着这本书给我念一小段。”

        圣埃克苏佩里讲了几句关于飞机技术上的话,但罗卡却从这几句内容平淡的声音里,感受到一种发自内心的高兴:“这架飞机在今天的空袭中也受到了一点儿损伤,地勤人员虽然修好了它,但仍然建议我每飞一段就把所有设备检查一次。如果你熟悉这架飞机的话,我很乐意委托你来做这些机械师的工作,但它并不是那么好熟悉的,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话,请过来帮我暂时驾驶它一下,由我到后舱去完成这些检修,只需要保持当前航向就好了,这比应付机舱里的压力器和油路更容易。”

        罗卡应邀来到操纵台前,坐到圣埃克苏佩里的座位上并扣好了安全带,他紧紧握住了那副精致而灵敏的操纵杆,一时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真得到了这样的殊荣,他第一眼看到这架漂亮的飞机时就喜欢上了它,如今握住它的操纵杆,就像是握到了一件梦寐以求的礼物:“让我来驾驶真的没问题吗?”

        圣埃克苏佩里转到后头去,从罗卡的视野里暂时消失了,尾舱响起了一些无规律的机件碰撞声,那是他开始检修那些复杂的机械,罗卡能听到他的声音,并从中继续感受到他的陪伴:“当然没问题,因为我信任你。你已经有不少朋友了,我也很愿意和你做朋友,我可以跟你谈巨蟒、原始森林、星星或者其他一些有趣的事,而不必像和别的人聊天那样只谈些桥牌啊、高尔夫球啊、领带什么的。”

        罗卡机械地调整了一下飞机的平衡状态,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妈妈和那本讲原始森林的插画书了,他在这飞行于沙漠上空的狭窄机舱里被触及到心底仅剩的很小一点儿柔软部分,这一点柔软令他感到了痛苦:“先生,您不该想和我这样的人做朋友,不该把这样一架漂亮的飞机交给我,我是一个恶劣的人。我看到马菲奥在中途站跟您讲了关于我的事情,我可耻地欺骗和背弃了一个姑娘,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如果妈妈还在的话,她会为我心碎的。”

        圣埃克苏佩里沉默了一会儿,似乎是在体味罗卡的话,接着他说道:“罗卡,我能感受到您经历过很多,很多不该由您这个年纪来经历的事情。所有人都曾是孩子,但很少有人能记得这一点,因为命运会压迫和伤害我们,把我们朝好的和坏的这两个方向撕扯,被撕扯的痛苦会迫使我们把自己作为孩子的一面埋进心中的一口井里,因为那一面太易碎、太柔弱了,很多人会选择把自己变得麻木,会把心里的那口井彻底封死,这样一来他们就永远也再找不到躲在里头的那个孩子了。但我们并非对此束手无策,你同样有反抗的办法,而且伤害你的那些东西绝对无法抵挡这样一种反抗——你可以通过选择和坚持自己好的那一面来反抗它们,那些好的东西既能够向你的痛苦反击,也能够保护你心里的那个孩子,即使等你长成了大人,也不会忘记仍是个孩子的自己。”

        夜色在机舱里蔓延,连那盏电灯也发挥不了自己的光芒,圣埃克苏佩里映在前航大窗上的倒影变得模糊了,可正因为看不清他的模样,罗卡却觉得自己通过声音看到了圣埃克苏佩里先生的心,他发现圣埃克苏佩里很幸运,他的幸运并不在于永远不碰到危险和痛苦的事儿,今天的事儿就很危险、让他很痛苦,把他的心灵干涸成了一片粗糙麻木的沙漠,但他总能在心变成沙漠时,找到藏在沙漠中央的那口井,以及在井边等着的那个孩子,他心里的孩子是个小王子,长着麦田一样金色的头发,有着星星一样的眼睛和铃铛一样的笑声,罗卡于是感到他那副鹅卵石一样温和且坚强的面容其实是表象,是用来抵挡危险并且保护这个孩子的盔甲,小王子向他讲关于狐狸和四十四次日落的事情,他用像旧风向标一样吱嘎作响的辘轳打起水来给自己和小王子喝。

        罗卡感到一种痛苦的羡慕,他总觉得自己心里那口井准是已经埋在沙子底下找不见了:“戈比要我假装自己是个真正的飞行士,可是……可是我快要装不下去了!因为我知道自己根本没有那么高尚、没有那么勇敢!我很害怕,我躲进这架飞机来,并不是因为真的有勇气去救马菲奥和塔蒙,而是因为我更害怕见到被我欺骗的那个姑娘,我只能这样躲着她、推迟再次见到她的时间。先生,您是一位飞行士,请教教我吧!教教我怎样才能成为真正的飞行士!”

        这时星星亮了起来,正如那个有关沙漠的传说所描述的那样,大地上那些闪亮的东西重新升上天空变作了星辰,夜晚像揭开了一片厚帷那样突然显露出无数光点,那些淡淡的冷光把狭小的机舱变成了一处现实与梦境交融的空间,罗卡听到机舱里检修的声音结束了,脚步声朝自己起来,在星光模糊的映照下,他惊讶地发现,前窗上映出那片来到自己背后的倒影不是圣埃克苏佩里,而是小王子,小王子用孩子、而不是用大人的声音向他讲话,大人讲起话来总是会思考再三,加上诸如“也许”啊“大概”呀“我觉得”一类的限定词,但孩子不一样,他们只要认定了一件事就会用全部的热情大声讲出来,小王子就是这样无比肯定地断言道:“你已经是一位高尚的飞行士了!不需要别人来帮你,你选择躲进这架飞机来帮助我的时候,就已经帮助了你自己。”

        那一刻罗卡觉得自己听到了星星闪烁的声音。

        小王子从背后把手搭在罗卡的肩膀上,用得意的语气向罗卡展示自己的一个秘密,孩子总是有很多秘密想要展示的:“你知道马菲奥是怎么介绍你的吗?”

        罗卡不知道,因为当时他躲在“飞行酒桶”后面没敢听。

        “在你亲口告诉我那些惭愧的事情之前,我对它们一无所知,因为马菲奥没有告诉我。当时他其实是这样介绍你的——”小王子学得很不像,但接下来罗卡听出他是在模仿马菲奥的语气,“‘站在飞机后面那小子是个年轻的飞行士,前阵子在凡尔纳市航空锦标赛上夺冠的就是他。您瞧,他也是一位王子,可跟您故事里写的那位小王子不大一样,他没有自己的星球和玫瑰,却有一位公主等着他去搭救,我们这帮土匪来做他这个落魄王子的扈从。’——你很幸运,你的朋友们都很喜欢你。”

        夜空的星星映在了罗卡眼中,而地面上许许多多的人在此时也化成了另一片星星,映进了他心里,他毫无自制地再一次哭了起来,比起温和的塔蒙和戈比来,马菲奥是个尖锐的家伙,会把喜欢和不喜欢的全都说出来,罗卡总是躲着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厌恶他还是害怕他。现在罗卡知道了,既不是厌恶也不是害怕——他发现自己其实真的很需要马菲奥这样一个人的认可。

        “我要去找到她,我要向她道歉并请求她的原谅,我要真正做她的王子,和她继续在天空中飞行!”罗卡完全没有经过思考,便把这样几句话喊了出来,并且在说出来之后才体会到其中的意味。

        “如果你见到了她,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就把这几句话告诉她吧。”圣埃克苏佩里用搭在罗卡肩上的大手握了他一下,把他从座位上抱了下来,并重新接过了操纵杆。

 

        在圣埃克苏佩里和罗卡正赶来的这个当口,塔蒙和马菲奥的脸拧成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四只眼睛里随便挑出两只来都凑不出一对大小相同的,他们与阿卜杜拉的交谈刚刚被打断,侍从告诉阿卜杜拉说“二当家想找您”。塔蒙和马菲奥都很好奇,什么样的人物才会被阿卜杜拉这样一个领袖选作“二当家”,而他们如今摆出这副表情盯着的也正是这位匪夷所思的“二当家”。他们在脑子里想象过无数张可能的脸,可就是没想到“二当家”会是眼前这副模样,他像是一只掉进了这个老鼠洞的花栗鼠,在一大群粗放坚忍的战士们之间固执地穿着自己已经磨旧了的体面西装,留着和塔蒙相似、但要小上一圈的上唇式八字胡,作为同胞的塔蒙最先认出这张脸来,他用意大利语惊呼道:“卡普罗尼!那个著名的飞机设计师!您不是乔瓦尼·巴蒂斯塔·卡普罗尼先生吗?整个意大利找了您整整一年,报纸上都说您跟着那架梦幻般的Ca.60一起坠海了!”

        在一年前,这个名字和这张脸可是家喻户晓,就像他设计出来的Ca.60式巨型水上飞机一样,在米兰的航空博物馆里至今还保留着这架梦幻飞机的照片和模型,它像一栋会飞的楼宇,是一艘航行在天空的巨轮,卡普罗尼为这架重达两吨、长二十余米的船型飞机,设计了三组乘三层、一共九副翼展达到三十米的主翼,所有这些翅膀在起飞时就好像三墙层叠的巨帆一样延展在天空和大海之间,共有8台12缸驱动的400马力航空引擎来为这架庞然大物提供动力。一年前Ca.60首飞时引起了轰动,设计者卡普罗尼亲自和其他100名乘客搭上了这架豪华客机,开启了跨大西洋的创纪录航程,然而整架飞机在大西洋上空消失了,有渔船在海面上打捞到了它的残骸,随后人们才得知它遭遇了空中海盗的袭击。

        卡普罗尼是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的,那是他倾注了全部热情的Ca.60首飞和坠毁的同一天,这架飞机将全部的三组三层翅膀托举起强风时,就像一只巨大而优雅的蜻蜓,起飞时的水花在翼展两侧泼洒成闪烁着彩虹的雾气,翱翔在天空中真是漂亮极了,但武装飞艇的阴影很快就遮去了投映在机身上的阳光,乔克其其海盗匪帮的“骆驼”式战斗机撕碎了全部那些漂亮的翅膀,阿卜杜拉的武装士兵们赶在它滑翔坠海之前跳上飞机并迅速撤回,绑走了所有还活着的乘客和机组乘员。

        阿卜杜拉领着马菲奥和塔蒙来看他的时候,卡普罗尼正站在那架骇人的大战斗机跟前,指引着阿卜杜拉的同胞们熟练地维修今日战斗中损伤的零件,他听到塔蒙的问候时,先是直勾勾地冲着这张同胞的脸愣了一会儿,然后猛地扑过来将塔蒙抱住:“您是意大利人!您随身带了披萨吗?有提拉米苏吗?红酒和意大利面呢?都没有?唉!多么残酷啊!我在这贼窝里困了一年,这些熟悉的味道像发疯一样在我脑子里打转,海盗们为我做的‘披萨’简直是对意大利厨师的侮辱!”

        阿卜杜拉用一种慨叹的口气讲话,倒好像眼前这个人所受到的不幸跟他并没有关系:“一年前正是我手头紧张的时候,我遇到了那架长了很多翅膀的大飞机,绑走了所有人并限期勒索赎金。这位先生的赎金误期了,但我逼他走跳板的时候改变了主意,他的字写得太好了,我还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花体字,所以我决定让他做我的‘二当家’,兄弟们都没有异议,我们这些粗人当中越是找不出能写一封好勒索信的,就越是尊敬文化人。后来我发现他还是个飞机设计师,就更加觉得聘了这个‘二当家’是最棒的一次决定。他为我做了这架最大最好的战斗机,我喜欢它——我的‘猎象鸟’!”

        阿卜杜拉用尽全部力气和情感说出“猎象鸟”这个名字时,马菲奥觉得整个夜空都隐隐震颤了一下,他相信这个名字是阿卜杜拉亲自起的,而且起得很贴切,卡普罗尼能做出这样一架飞机,却想不出这样一个名字。马菲奥第一次站在这么近的距离观察它,并且从外形结构看出卡普罗尼使用了一些不寻常的设计,以便满足阿卜杜拉那单一而狂暴的战斗“品味”,他把通常置于机头位置、以便直接驱动活塞螺旋桨的发动机移到了座舱后方,大概得通过一根穿过大半个前部机身的传动轴来驱动螺旋桨,而空出来的机头舱室空间,则用来容纳那两门巨大的航炮,机体结构的改变导致它的重心略为靠前,并因此采用了与大多数飞机不同的前三点式起落架设计。

        “大当家,我已经劝过你很多次了,可你从来不听。”卡普罗尼仍然苦着脸,讲起话来却毫不客气,看来对“二当家”这个身份还挺适应的,“我们应该把这两门吓人却没什么用的大炮换掉,装上更小但打得更快的机关枪,单纯的威力和口径在空战中没有那么大的作用,战斗机更多时候是要靠在同样时间内泼出更多子弹来擦中对手的。”

        “不要换掉它!”对文化人的尊重并不影响阿卜杜拉作为“大家家”的专制,“既然我能够造出一艘武装飞艇,那我的敌人就也可能造出来,我的‘猎象鸟’不仅要用来击落战斗机,还要准备猎杀这一类更大型的空中堡垒,到时候这两门大炮的用处就会突现出来,它们将能为我撕开那些小机关枪撕不开的‘皮肉’。”

        马菲奥打了个寒颤,很庆幸他今天没有用这两门炮去撕开“凡尔纳市”的气囊或底舱。卡普罗尼继续领着人去检修其他的“骆驼”战斗机,好心的塔蒙到后厨寻找能用的食物,准备给卡普罗尼烤披萨,马菲奥则不失时机地问道:“阿卜杜拉兄弟,我很好奇您是怎么在两年之内建立起这样一支空中舰队的。”

        “你已经讲过了自己的故事,按照接待你们时的约定,我也愿意分享自己的历险。”阿卜杜拉领他来到岩宫外面,星空正庄严地覆盖在这座峡谷上方,那艘武装空艇像巨型风筝一样静静地在风中系泊着,“我失去了乔克其其,但并没失去自己的财宝,如果你也像我的父亲一样在乔克其其做了一辈子的君主,就总会知道该怎么妥善隐藏自己的财富。我不知道自己要向谁复仇,但很清楚复仇一定要有力量,空军就是这个时代最强大的力量,所以我打定主意要把自己的财宝变成能够征服天空的武装。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集结了乔克其其散落在其他地区的幸存遗族,设计了自己的‘空中战舰’,却找不到合适的工厂愿意承建它,这样完备的工厂只能去欧洲寻找,但欧洲人绝不会允许被他们视作‘野蛮人’的我拥有这样大的一艘武装空艇。我看过那个叫凡尔纳的法国人写的书,那成为了我的教科书,我像达卡王子(凡尔纳科幻小说中的人物,即尼摩船长,在被殖民者侵占家乡之后,他动用自己的财富建造了‘鹦鹉螺’号潜水艇并隐入深海)一样隐秘地完成这件事,把设计好的飞艇拆分成不同的零件,到相距极远的不同工厂去分散建造,就像是达卡王子建造他的鹦鹉螺号一样。我在西欧定制船体,到美国订购发动机,在东欧制造帆布,去英伦物色螺桨……最后这些看起来无关紧要的零部件被各家工厂汇送到了我在沙漠中的营地,由我亲自将它们组装起来。当时战争刚刚结束,很多国家都有不少武器库存需要处理,这给我提供了购买其他武器的便利,法国人卖给我‘法国女郎之吻’(注:指哈奇开斯重机枪,其设计师哈奇开斯是美国人,但在法国开设工厂,以他的名字命名的这款机关枪英文是Hotchkiss,与‘Hot Kiss’即‘热吻’拼写很像,因而被称为‘法国女郎之吻’),德国人卖给我半新的海勒姆机关枪,英国人则卖给我‘索普维斯骆驼’,我保养和维护它们,教会我的族人和盟友使用它们,就这样组建起了自己的空中舰队,我管它叫‘伊卡洛斯’舰队。”

        阿卜杜拉把武装空艇上的舰徽指给马菲奥看,那是马菲奥在刚才的“猎象鸟”机身上也曾看到过的同一幅图案,画的是正在太阳之下折翼坠海的伊卡洛斯。(注:伊卡洛斯,希腊神话人物,其父代达罗斯为了逃脱自己亲手为克里特岛国王米诺斯修建的迷宫,而与伊卡洛斯使用蜂蜜和麻线固定羽毛做成了两副翅膀,父子使用人造翅膀飞离了孤岛,但伊卡洛斯忘记父亲的告诫,不断升高靠近太阳,最终粘连羽毛的蜂蜜被阳光融化,伊卡洛斯也折翼坠入大海而淹死。)

        “欧洲人嘲笑伊卡洛斯的骄傲和自大葬送了自己的性命。真是奇怪,这个故事明明是古欧洲人写的,现代的欧洲人却读不懂它。”阿卜杜拉凝望着那折翼的伊卡洛斯,“伊卡洛斯是注定要飞向太阳并且摔死的,那不是因为骄傲或自大,而是为了对太阳所象征着的某种目标的追求,即使他明知自己达不到那个目标,明知那个目标的光与热会毁了自己,可为了坚持这样的追求、对苟安停滞的妥协进行反抗,他不惜死亡而不断高飞,就算伊卡洛斯的翅膀能够复原一千次,他也仍然会向太阳飞行一千次并为此死去一千次!我想要成为伊卡洛斯,我的目标就是复仇,为了复仇我做下了不少恶事,成为了更多无辜者的仇人,但我仍然要达到这个目标,并且做好了准备,要为赎取自己在复仇过程中犯下的杀戮而折翼死去。”

 

        圣埃克苏佩里独自来到这座峡谷时,摩尔人甚至连他的手枪都没有收掉,他们像迎接一个老朋友一样领他去见阿卜杜拉,并且按照称呼那些“好欧洲人”的习惯,管他叫“圣埃克苏佩里先生”。圣埃克苏佩里在阿卜杜拉的岩宫里见到了马菲奥和塔蒙,而且是在招待贵客的席位上见到的,比那两人见到他时可要惊讶得多了:“你们总是让我感到意外。”

        马菲奥难免有些得意:“你可还不知道马菲奥的‘老朋友网’铺得有多广呢!”

        阿卜杜拉亲手将待客的酒肉与椰枣推到圣埃克苏佩里面前:“先生,我听向我求援的本地摩尔兄弟们说了,您是个好欧洲人。您愿意了解也愿意尊敬我们的历史和精神,不像其他人那样把我们视作野蛮人;您用言语和友谊,而不是用子弹和炮火跟我们交流,您一下就找到了我们的营地,因为摩尔人带您来这里参观过很多次,您来到这座岩宫就像老朋友串门一样轻松;您曾经带那些不愿跟您交朋友的摩尔人去欧洲游览,让这些几世代都只见过沙漠的人看到了外面的世界。我也到过欧洲,我永远忘不了自己第一次看到瀑布的那一天,那从山中奔涌出来的水,在沙漠里足够买下一整个部落!当时我要求领路的向导等一等,我坚信世界上不可能有这样持久的奇迹,我坚信要不了多久这疯狂的水流就会消失,并且像在沙漠里一样永远枯竭,我就那样呆呆地等了几个小时,直到向导告诉我说,这水已经流了几千年!他建议我喝一口,那是干净的淡水,无比清甜!而我们在沙漠里为了一团掺着骆驼尿的井底湿泥就能割断别人的喉咙……欧洲人的世界,她对欧洲人很慷慨,比我们的沙漠对我们更慷慨,我们冒着渴死和被杀的危险度过一辈子不安定的生活,驼峰是我们永远摇晃的眠床,以此来换取少得可怜的一点儿水,但欧洲人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就拥有了瀑布这样的宝藏!我承认我那闭塞的尊严在那一刻被击垮了,相信摩尔兄弟们也同样是因为类似的理由,而放下了他们的骄傲去与你做朋友。”

        圣埃克苏佩里看着那捉摸不定的烛火,感到疑惑和苦恼:“也许我永远也无法真正理解你们。既然我已经赢得了你们宝贵的友谊,为什么摩尔人还是要攻击我的中途站,甚至不惜跨越红海把您的空中舰队请过来呢?”

        “因为我们对沙漠的爱,比对您的友谊更重要!”阿卜杜拉用一种天空一样广大的声音回答道,“您是个好人,可这无法改变你们是殖民入侵者的事实,欧洲人驱逐和杀死我们的同胞,掠夺我们的水源和财宝,未经允许就在我们的土地修建铁路、矿井和中途站,如果向你们妥协,我们就能得到很多,能得到金钱、武器、地位和水,但那将意味着我们的沙漠被征服了,我们为之骄傲了千百年的威望也失去了她的光彩,我们要那些金钱、武器和水又有什么用?所以我们继续反抗,因为我们向欧洲人开枪,那些唾手可得的金钱、武器和水就此失去了,但贫瘠的沙漠却再一次为我们而光芒四射,她的每一粒沙子都变回了黄金,每一颗星星都变成了碎钻,没落的部族再次恢复旧有的荣耀,只有反抗才能让我们重新成为沙漠的主人!”

        圣埃克苏佩里对沙漠和她的子民有了更深刻的了解:“那么凭借我的友谊,是否能够请求你们释放今天被掳走的人们呢?”

        “并非不行,但必须要有一个符合我们尊严的理由。”阿卜杜拉答道,“您打算用什么代价来换回他们?您的国家愿意支付巨额赎金,抑或是能给我其他一些有益的东西?”

        “阿卜杜拉殿下,我了解您,也了解您想要什么。我愿意把自己关于乔克其其‘钢铁之岚’事件的调查结果提供给您。”

        圣埃克苏佩里的话刺中了这位首领的心,他默然了一会儿,然后沉沉地摇了摇头:“您说谎,当时只有受到特许的记者才能进入被封锁的乔克其其废墟。”

        “我就是其中一个记者!”圣埃克苏佩里给他看自己的记者证,“我进入了乔克其其废墟,并做出了自己的调查和结论,还有许多别的记者得到了跟我相同的结论,但所有这些触及真相的结论都被严禁发表在报纸上,得到发表的只有那些模糊事实的呓语。”

        “您知道些什么?”阿卜杜拉将裹在黑袍中的身体向前倾压。

        “‘钢铁之岚’发生的时候并非没有留下任何一张现场照片!我在废墟里发现了这个。”圣埃克苏佩里展示了一张发黄的黑白旧照片,拍摄的是乔克其其废墟瓦砾中一台已经摔坏的照相机,马菲奥几乎从座位上跳起来:“是我卖到乔克其其的莱卡相机!”

        “这台相机的主人在死之前用它对着夜空拍了一张照,我在相机里找到了当时底片并将它冲洗了出来。”圣埃克苏佩里取出了第二张照片,拍摄的是乔克其其被毁灭那一夜的天空,一道巨大的纺锤形阴影横亘在夜幕中央,无数战斗机的掠影围绕着它俯冲下来。

        “是一艘武装空艇!”马菲奥喊道,“跟‘凡尔纳’号和‘伊卡洛斯’号长得都不一样,外头包了装甲,是制式军用货!”

        “这就是‘钢铁之岚’的真相,有一艘载着战斗机的空艇母舰对乔克其其展开了空袭,死者身上的钢铁碎片就是炸开的弹片,附近牧人听到的‘钢铁一样的风声’,其实就是空艇和飞机的引擎呼啸声,这是一起人为的屠杀。”圣埃克苏佩里给出了自己的结论。

        “是谁做的!”阿卜杜拉两眼之中透出鲜血的颜色。

        “我不能妄下断语,除非能找到照片中的这艘空艇母舰,否则我们就没有证据确定真正的凶手。我能告诉您的只有一些缺乏证据串联的零碎事实。”圣埃克苏佩里面对着阿卜杜拉的眼睛,“在钢铁之岚事件发生之前,有公司申请过乔克其其一带的石油开采权,但国际联盟以那里是原住民保留地为由拒绝了;那件事情过后,延伸到乔克其其的东方快车支线并不是由它的运营商‘国际卧铺列车’主修的,而是由另一家公司出资占据主要股份,同样也是这家公司负责了对乔克其其废墟的销毁掩埋,并沿着铁路线如愿以偿地建立了自己的矿井和油田。出现在这一系列事件中的都是同一家公司——是‘斯沃罗’财团。”

        “斯沃罗!”阿卜杜拉像雄狮一样怒吼着跳起来,向岩宫外的夜色冲去,朝着他见到的每一群同族、盟友和部下喊出这个苦寻不得的仇家的名字,就好像生怕自己会马上意外死去,而迫不及待地要将这个信息分享给尽可能多的人知晓,“斯沃罗!我要你们每一个人都记住这个名字,把他刻在你们的枪靶上,把他记在你们的袍襟里,把他置于你们心底的雄雄烈火中永远焚烧!”

        越来越多愤怒的声音应和并重复着同一个名字,整个山谷都在可怕地颤抖着:“斯沃罗!斯沃罗!!斯沃罗!!!”

 

        阿卜杜拉收下了那份特殊的“赎金”,并释放了被俘的乘客们。这些受到解放的俘虏甩着被绑麻了的双手,跟着圣埃克苏佩里缓缓步出囚禁了他们一夜的峡谷。在这道长长的队伍末尾,阿卜杜拉亲自释放了最后一名俘虏,那就是他的“二当家”卡普罗尼。

        “再会吧,卡普罗尼兄弟,你肯定不会喜欢我,但我却感谢你这一年来所做的一切。”阿卜杜拉按照沙漠中的礼仪,用鼻尖分别碰了一下卡普罗尼的左右两颊作为告别,“我再也找不到像你这样好的二当家了。”

        “大当家,我害怕您,但在得知了你的经历之后,我并不后悔为你做了‘猎象鸟’。”卡普罗尼摘下了自己的礼帽,“我要给你最后一个忠告,别再穿着长袍驾驶它了,去定做一件合身的飞行夹克吧,你终究无法依靠中世纪的服饰来驾驭二十世纪的机器。”

        这位沙漠中的飞行士自嘲地笑了笑:“作为对您的告别,我就接受这个最后的忠告吧。”

        星辰已经沉降回了黑暗的底色背后,黎明的天空中只剩下启明星在孤独地闪烁着,圣埃克苏佩里向着远方黑沉沉的沙漠不断摇晃、明灭着自己的手电筒,以此作为一种通讯信号。

        “你在干什么呢?”马菲奥问道。

        “我是开飞机来的,罗卡也陪我一块儿来了。”圣埃克苏佩里有节奏地闪动着手电筒的灯光,“为了防止刺激到摩尔人,我把飞机停在了附近的荒漠里,把罗卡留在机舱中照看它。这是我们之间约定好的信号,看到灯光之后,他就会驾驶领航机起飞,并从空中引导我们前往最近的一处法国岗哨。”

        果然,黑暗的天空中很快就传来了飞机的嗡嗡声。马菲奥惬意地深吸了一口饱含着夜色的寒冷空气,盘算着赶快回到凡尔纳市去办耽搁太久的正事,但圣埃克苏佩里紧绷着的脸却丝毫不见放松:“他怎么没有按约定用航灯进行回应?”

        飞机的噪声很快加强到了原来的两倍,这时太阳开始从天地线之下缓缓升起,在灿烂金色的光芒之中,圣埃克苏佩里愕然发现,朝着这边飞来的飞机有两架。

        “不是我的领航机,”他眯起眼睛来仔细打量着那天空中的小小轮廓,“是法国造的纽波特-17战斗机!”

        引擎的轰鸣不断加强,更多同型号的纽波特战斗机越出了地平线,背对着太阳升起的方向朝这边扑来,峡谷上站岗的摩尔哨兵摇着蜂鸣扬声器发出了防空警报,这个原本宁静的清晨顿时变得杀机四伏,阿卜杜拉来到最前方观察那些越来越近的战斗机,它们全都被涂成了统一的铅灰色,机身上没有任何显示身份的标识图案:“圣埃克苏佩里先生,难道我对您的信任是错误的吗?是您把法国空军引来对付我的吗?”

        “我没有做这种事。”圣埃克苏佩里断然否认道,“那也不是法国空军,那些飞机连三色旗都没有涂,您很清楚,既然开英国飞机的可能是摩尔人,那么开法国飞机的就未必是法国人。”

        “你们快走吧,这片天空马上就要变成战场了”阿卜杜拉接受了这个解释,并回过头去向自己的军队嘶吼起来,“发动引擎,准备迎战!”

 

        与此同时,凡尔纳市仍然在朱比角上空飘着,她有充足的理由留下来,其一是因为她是空袭中唯一没有受损的设施,有义务承担起救援的责任;其二则是因为中途站里的物资被洗劫一空,她暂时得不到原计划要补给的货物,无法支撑到下一处中途站。

        昨天的那场空袭改变了很多,但斯沃罗家的飞行士宴会仍然按时举行,有一支比客人还要多的庞大侍应生队伍在华丽的宅子里穿行,供应着宴会所需要的一切,如果对这些手脚灵便、穿着相似的年轻人仔细观察的话,便会在其中一套棕红色侍应制服里看到戈比的脸。经过昨晚一夜的酣睡,他感觉自己的伤口已经不怎么疼了,并跃跃欲试地想要向独自逞英雄去也的罗卡证明,俺戈比也并不只是会睡觉而已。他用自己身上能找到的所有零花钱,从某一个受雇前来宴会上担任服务生的小厮手上买下了这套伪装用的衣服,好在马菲奥和塔蒙曾在一段最落魄的时光里沦落到给饭店洗碗维生,而戈比当时就跟在同一家店里打侍应生的短工,因此他对自己要扮演的这个角色倒算是驾轻就熟。管家一个爆栗弹在戈比的额头上,赶打着他去干活,他便习以为常地用托盘举了几杯酒水和饮料走进宴厅,并不禁对这场宴会的盛况感到惊讶,斯沃罗请了凡尔纳市歌剧厅最好的乐队到自己的宅邸来现场演奏,客人们在厅堂里像晃荡的美酒一样转着跳着,高脚杯如舞蹈一般相互交错、清脆碰击,随便晃一眼便能看到好些出现在报纸和杂志上的著名脸孔,不愧是有钱人家的交际。给那些显贵们递过几杯酒之后,戈比在人群中看到了斯沃罗,这位东道主大概是早已经向来宾们致过词了,这会儿正进行着一些私人活动,他以一种稳重而优雅的姿势倚在二层楼窗台上,面前站着的是莱特兄弟,透过他们之间的窗口所能看到的停机坪上,正停放着那架整饬一新的“升力弧线”。

        “这么说,那两位年轻的飞行士把它卖给您了?”威尔伯·莱特有些懊丧地看着那架飞机。

        “只是运气好而已,运气加上一点儿商业上的策略。”斯沃罗摆出一副谦虚的模样来,“二位光荣的先驱自然已经觉察到了,这架飞机使用的引擎,比其他所有的活塞发动机都要好,我敢说这台引擎就是航空界的未来了,谁能得到它,谁就能掌握明日的天空。不瞒二位,寇蒂斯先生已经来找过我了,他希望以邀请我股份加盟的形式,共享这台引擎的制造技术。”

        “呸!区区寇蒂斯!”奥维尔·莱特悻悻地骂了一声。

        “但我并不想与他合作。”斯沃罗总是很清楚别人想要听到什么,“他那些投机取巧的所谓新颖技术算得了什么?您二位最先摸到天空的先驱荣誉,可是比黄金和钻石还要宝贵的东西,我真愿意用自己的全部财产来换取它!说实话,我更愿意将这台发动机的技术与你们分享。”

        “您和我们各自能从这样的合作中得到什么好处呢?”威尔伯·莱特问道。

        “我向往飞行士,但很清楚自己终究只是个卑微的商人,我太需要像你们这样伟大的飞行士,来对斯沃罗家的航空事业予以支持了。”斯沃罗侃侃而谈,“而你们不仅能够得到那台发动机,还能够得到斯沃罗财团的全部资金作为后盾,所付出的代价仅仅是莱特兄弟公司的一部分股权而已。我已经听说过了,与寇蒂斯之间长达数年的专利权诉讼,令你们的航空公司举步维艰,这真是整个航空事业的不幸。如果你们能对我稍微抱有一点儿好感,我将感到无比光荣,为此我每生产一架飞机便忠实地向你们支付20%专利费,从不拖欠。如果你们能屈尊给我一个肯定的答复,那我待会儿就把他叫到这同一眼窗前来,并且有足够的理由向他表示拒绝。”

 

        米丽被关在斯沃罗宅邸靠近顶层的一间阁楼里,一侧是紧锁的铁叶门,另一侧的窗户紧邻凡尔纳市舷外,高高地坠向下方大地那残破的朱比角中途站,这就是斯沃罗为她准备的金笼子了。她听着门那边幽长的走廊之外,隐隐传来宴会上的音乐声,不知道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

        那个陌生的女孩子开门进来的时候,米丽还以为她是个侍女,但衣着却并不怎么像。她看上去比米丽年纪小一些,宽大的罩衣口袋里鼓鼓囊囊的好像塞着很多东西。她无声地关上门并重新锁好,像是生怕惊动其他人。

        “你就是‘小红狐’米丽对吗?对的,我认得你!我有你的签名海报!”她的笑容有些僵硬,似乎很久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她抽出了米丽的签名海报,米丽认出这原本是她和罗卡的合照海报,两人都分别在头像下方签过名,但有罗卡照片的那半边被生生地撕掉了。

        “我敬佩你,我崇拜你!我也想成为像你这样的飞行士,你能来我家我真是高兴死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招待你!”女孩子有很多话迫不及待地想要倒出来给米丽听,她把罩衣口袋一个个翻过来,里头装着的东西便哗啦啦地全都落到了米丽面前的地板上,那是五颜六色的糖果,包装纸上写着好几个国家的商标文字,还有漂亮的缎带、发夹以及诸如此类的小物件,就像在狂欢节上打破了装满玩具和糖果的小纸马一样,看来她并不怎么擅长跟人打交道,她所能想到用来表达友好的办法,就是笨拙地把自己所拥有最好的东西分享给别人,“这些都是送给你的,还有这个……如果你有什么别的想要,只要我有的都能给你带来!”

        米丽看着这些五彩缤纷的颜色铺在眼前,感到茫然而空洞,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作答才好。

        表示过自己的仰慕和礼仪之后,女孩子沉默了一会儿,像是需要时间来鼓起自己的全部勇气,并提出了一个请求:“你会开飞机,你能带我从这儿逃出去吗?”

        米丽停滞已久的情感和思维,被这个奇怪的请求刺激得被迫重新运转起来,她那副死灰样冰凉的表情实在无法坚持下去,不得不摆出一副曾经惯有的好奇模样来打量着面前这位自称的“屋主”,不知道自己和她究竟是谁正在做梦,这时她恰好看到了女孩子背后墙上挂着一幅装裱好的照片,那是斯沃罗的全家福,斯沃罗仍是那副一贯自信且掌控一切的模样,他夫人脸上的笑容僵硬得像是画上去的,他的女儿有如一只做得很像活人的玩偶娃娃般端滞在最中间,那正是面前这个女孩子好几年前的模样。

        “你是斯沃罗的女儿!?”米丽产生了一种想要退开的冲动,但还是忍住了没动弹。

        “没错,斯沃罗的女儿,我父亲的女儿,你如果对他有万分之一的了解,就会知道做他的女儿是一种怎样的不幸!我宁愿别人只称呼我的名字格尔达,因为这是我妈妈起的,而绝对不要在后头跟上来自我父亲的那个姓氏‘斯沃罗’!”格尔达悲伤地叹了口气,“你读过易卜生的《傀儡之家》吗?我总觉得那本书是为我而写的,是在鼓励我勇敢一些,从这个玩偶匣子一样的家里走出去。”

        面对格尔达讲的这一大通话,米丽只是很简略地且很淡漠地回答:“我帮不了你。”

        格尔达能像她父亲一样敏锐感觉到米丽的不快,却不知道这种不快源于何处,她马上意识到自己讲得太多了,并以最快的速度从格尔达面前站起来,逃跑似的向后退去:“对不起!我不该来的,我总是不知道自己哪儿惹别人讨厌了,但我自己也觉得自己很讨厌……”

        就在她转身要逃出这间“金笼子”时,米丽从背后唤住了她:“格尔达!我想让你知道,我拒绝你的请求并不是因为讨厌你。我很感谢你来看我,你是我来到这栋宅子之后唯一真正对我好的人。我帮不了你,是因为我甚至帮不了我自己!”

        格尔达转过身来,并吓了一跳,她还没有单纯到以为自己崇拜的飞行士米丽从不会哭,可她总觉得不应该是眼前这种令人心碎的哭法,事实上她并不觉得米丽是在哭,因为米丽的脸上仍是那种空得像冰一样的表情,看不出半点悲伤,眼泪仿佛并不是因为痛苦,而纯粹只是因为在泪腺里装得太满了才不得不溢出来,那滚落的泪珠,像是她眼睛里明亮的部分破裂之后所滚落出来的碎片,那双眼睛因此变成了一副失明般的黯淡灰色,米丽并没有意识到,她此刻正与罗卡分享着相似的痛苦:“我没有资格得到你的敬佩,我的一切骄傲和光荣都是虚假的,我借着别人的阴谋骗取了‘飞行士’的称号,却对此毫不自知,跟那些靠着自己力量拥有天空的真正飞行士比起来,我这游戏一样自欺的飞翔又算得了什么?”

        格尔达对着米丽的眼泪愣了一会儿,然后快步走上去将那颗破碎的心抱住:“是罗卡那家伙伤了你的心吗?我原本也很喜欢他,喜欢看到你们俩站在一块儿,但我昨天偷听到父亲跟他的手下谈话,得知罗卡是个可耻的无赖之后,就把他从每一张收藏的海报上都撕了下来!我父亲对你讲了很对分的话对不对?他总是对我讲这样的话,他总是能把一切荒唐和伤害人的鬼话讲得像真理一样理所当然!他是个混账,他的脑子很聪明、意志很坚强、行事很果断,但他的心是坏的,所以他越聪明、越坚强、越果断就越是混账!把他对你讲的那些话告诉我吧,我听惯了这样的话,我能听出他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他错了!”格尔达倾听了斯沃罗用来囚禁米丽的那些话,并下了断言,“他认为我们就应该被困在这个家里,他一定错了,可我说不上他错在哪儿,因为我没读过他说的那本书,我父亲读的书实在太多太杂了。但我知道在哪儿能找到那本书,等我读完之后会回来给你答案的。”

        格尔达从关着米丽的阁楼里退出来,警醒地打量了一下左右空无一人的楼梯,然后飞快且无声地将门重新锁上。在她快步走到旋梯尽头的时候,有一个侍应生从墙角后头拐出来吓了她一跳。

        “大小姐,来一杯吗?是苹果汁。”戈比用侍应生帽檐半遮住眼睛,露着似有若无的微笑把托盘递过去,盘子上的高脚杯只剩下最后一只了。

        格尔达向着这个可疑的侍应生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接过苹果汁便一言不发地想要离开。

        “您失败了对不对?想要让一位心碎的姑娘重新振作起来,确实是很困难的吧?”戈比冷不丁地对着她的背影说道。

        格尔达僵在原地,不知是出于愤怒还是不安,她没有转过身来:“你不是侍应生,因为你的两条腿都还长得好好的。而侍应生如果有偷听主人讲话的坏习惯,他的腿早已经被打断好几次了!”

        “我只是想好心地提醒,像您那样劝是起不了作用的。”戈比现在的心情很不错,因为他刚刚找到米丽被关着的位置,还在门外偷听到了格尔达与米丽的谈话。他对于斯沃罗有一个这样的女儿觉得惊讶又好笑,认为她既没有继承老爹的硬心肠,也完全没有继承他的精明。

        “我没有请您发表议论!”格尔达说道,但脚下没动,说明她虽然气愤,却忍不住想听。

        “您这样的大小姐呀!您自己站在笼子外边,却请求被关在里头的鸟儿带你飞走。”戈比用一种和男孩子讲话的口气说道,毕竟以前跟他讲过话的同龄人大抵是男孩子,“什么拿来款待的糖果呀,把讨厌的人从签名海报上撕下来呀,别人还什么都没说就急着认为自己很讨厌呀,某位名人的书是专门为您写的呀,要读过书之后才能给出答案呀……真是些让人疲惫的交流方式。您不愁吃也不愁穿,一定没见过您父亲工厂里的学徒工过的是什么日子吧?跟那些真正的不幸比起来,您的不幸不过是女儿向老爹闹脾气而已,您向米丽请求的,不过是闹着玩的离家出走,把这种程度的悲伤拿出来卖弄是无法让她理解的,你没有真正领会到她的痛苦,所以才劝不动她。您真是不珍惜啊,这栋宅子外头不知有多少吃不饱饭的孩子,做梦都想像您一样做斯沃罗家的儿女呢。您总是讲些逃出去的自由啊、逃出去的快乐啊,却既不清楚、也没有帮她解决逃出去的困难,一个最简单的道理就是,如果逃出这个家真的是一件这么好的事情,您自己为什么还没有逃出去呢?”

        戈比发现格尔达的背影颤抖得越来越厉害,简直要气疯了,于是噤了声,但他闭嘴得终究太晚了一些,因为他已经把想讲的话讲得差不多了。

        “如果您是我的朋友,我一定要为您讲的这些话提出绝交!但我从来没有这样做过,因为我待在这个监狱一样的家里根本没交过朋友。”格尔达发着抖转过身来,戈比手足无措地发现她在哭,她死死攥着那只盛苹果汁的高脚杯,如果她把这只杯子砸过来并打在自己额头上,戈比倒会感到放心一些,但她始终没有松手,直到用力过头把长长的玻璃脚捏断了,不小心扎到手心里,“我向谁央求过要成为斯沃罗家的女儿吗?我抢了什么人成为他女儿的权利才待在这个家里的吗?为什么一定要让我来做斯沃罗的女儿呢?他把我像个傀儡一样摆弄,对我没有半点父亲的爱却要求我一定要爱这个家的一切,我的妈妈直到最后都没有笑过,我的这些痛苦难道不是痛苦吗?你们都觉得我做斯沃罗的女儿很幸运,可这种我不想要的幸运比不幸还要可怕一万倍,因为我的不幸被公认成了幸运,所以没有人会来同情我的‘幸运’!我自己为什么还没有逃出去呢?因为我逃脱不了他与生俱来的监护人身份,我试着钻过后门跑出去,试着搭出租马车往最远的地方逃,但我遇到的所有人只要知道我是斯沃罗的女儿,都会帮着他把我抓回来,还为自己做了一件又大又正确的好事而高兴得不得了!我也想靠着自己逃出去、活下来,但我父亲剥夺了我学习一切本领的权利,这样我就得半辈子依赖着他、后半辈子依赖着他想要联姻把我嫁过去的丈夫。我也讨厌把这些痛苦拿出来卖弄,可除了向可能帮助我的米丽求助,我还能向谁讲这些事情?您什么都不明白,我也没有向您卖弄什么不幸,您为什么一定要站出来侮辱我?我知道你是父亲安插过来偷听我们讲话的秘探,因为你讲起话来和他一模一样!你只管把我说的这些话告诉他好了,让他听听自己的女儿变成了一个多么让你这种人都感到讨厌的洋娃娃!”

        格尔达消失在了通往书房的走廊,戈比看着她留在地上的断酒杯,第一次感到自己说了些本不该说的话。

 

        斯沃罗对自己城堡中正在发生的小小叛乱浑然不知,他仍然站在同一处窗台前,窗口下面仍然停着那架“升力弧线”,可面前的人换成了寇蒂斯。

        “……运气好而已,运气加上一点儿商业策略。”斯沃罗背书般说着些似曾相识的话,如果把他的舌头从嘴里割下,恐怕这条舌头自己就能讲出同样的话来,“刚才您也看到莱特兄弟站在这儿跟我谈判了吧?他们想要邀请我加盟股份,以便共享这台引擎的制造技术。但我拒绝了他们,他们不过是靠运气好才得到了虚名,算得了什么?您那不断革新航空技术的不懈精神与非凡实力,可是比黄金和钻石还要宝贵的东西,我真愿意用自己的全部财产来换取它!我想要把这台发动机分享给您。”

        “呸!区区莱特兄弟!”在长年的专利战争过程中,寇蒂斯与自己的对手发生了思维上的趋同,“您和我各自能从这样的合作中得到什么好处呢?”

        “我向往飞行士,但很清楚自己终究只是个卑微的商人,我太需要像你这样伟大的飞行士,来对斯沃罗家的航空事业予以支持了。”斯沃罗感情充沛地重复道,“您能够得到那台发动机,斯沃罗财团的全部资金都将成为寇蒂斯公司的后盾,而我想要得到贵公司的一部分股权。与莱特兄弟之间长达数年的专利权诉讼,令你们的航空公司举步维艰,这真是整个航空事业的不幸,我真是鄙夷他们的贪婪行径,所以从不向他们支付专利费。”

        莱特兄弟在人群中远远地看着这场交谈,他们听不清斯沃罗在讲什么,但可以从他的动作和神态中看出情绪非常激动。他们很满意地相信,斯沃罗信守承诺,拒绝了寇蒂斯的合作。

 

        “他撒谎!”格尔达重新闯回了阁楼,这回连关门都顾不得小声,把米丽吓了一跳,她手中举着一本译制过的作品集,就像举着一部胜利宣言,“我父亲提到的那个东方作家叫鲁迅,他的那篇演讲稿叫《娜拉走后怎样》,‘娜拉走后不是堕落就是回来’,这话确实是鲁迅先生讲的,但他想表达的不是我们女孩子应该乖乖做玩偶,而是想要我们看清楚不做玩偶究竟有多难,告诉我们要有独立的经济权才能争取到真正的自由!我父亲看明白了这一点,所以他才用相似的办法来拴住我们,他什么都不让我学、好让我离不开这个家,他暗中为你安排好一切、好剥夺你靠自己取得成功的机会,他只把最糟糕的可能摆出来给你看,想要靠这种办法吓倒你。但有一点你和我不一样,他已经让你学会了飞行,就没办法再夺回去,有句话你说得是对的,这个时代不会饿死一个飞行士,就算你驾驶飞机的本事是他给的又怎样?你靠着这个就足够活下去,每一家企业都需要货机飞机员,每一家航空公司都需要有人为他们开辟新航线,你能活下去的!”

        米丽在脑子里把这些话咀嚼了很久,然后吃吃地笑了:“我没想到你对这个问题这么认真,我原以为你离开之后就不会再回来了。”

        “我找到了答案,”格尔达把被玻璃杯刺伤的手心捏紧,“这答案只证明了我更加没有资格逃出去,但你不一样,我真羡慕你,你能飞,你有选择逃出去的权利!我父亲告诫你不要放弃这个难得的富豪之家对不对?可放弃这样一个家,与放弃真正能够获得经济权和自由的能力,究竟哪一样才更可惜?”

        门锁在格尔达背后“锵”地弹开,戈比收起橇锁用的铁丝走了进来,马菲奥怕他学坏,死活不肯教他这门偷儿手艺,但戈比还是悄悄学会了,他早就想模仿马菲奥的那句话了:“抱歉,大小姐,但对于想进门的人而言,所有的锁都不过是门上的装饰。”

        “这混账是我爸派来的密探!”格尔达转身挡在了米丽面前。

        “您让米丽来认一认人,就知道我不为斯沃罗先生卖命。”戈比说。

        米丽从格尔达背后探出头来认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见过这张脸出现在一架红色飞机上:“你是在机库救了马菲奥和塔蒙的那个小海盗!”

        “不胜荣幸!”戈比摘下侍应生帽子来,“我是来救您的,确切地说,是帮罗卡来救您的。那蠢货很后悔对您所做的一切,他雇了我们仨从法国追到朱比角,就是想要救您出去。”

        格尔达难以判断地回头看了看米丽,米丽露出同样不信任的目光来:“如果他真来了,为什么不自己来救我?”

        “因为我们的计划被昨天的空袭打断了。塔蒙和马菲奥被摩尔人绑走了,我受了点儿不能开飞机的小伤,罗卡决定帮我去救他们俩回来,斯沃罗至少不会吃了您,但那两个老家伙却很可能会被摩尔人撕票。”戈比收敛了笑容,很郑重地向米丽进行解释,“昨晚圣埃克苏佩里先生也已经去摩尔人的营地找他们交涉了,他跟摩尔人是老交情,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天黑之前他们就能赶回来,到时候我们会有多三倍的人手和一架飞机,把您从这座‘巴士底狱’救出去。”

        “来不及了。”格尔达提醒道,“我父亲计划一办完这场宴会,就带着家里的所有人乘飞机离开,回我们欧洲大陆的大宅子里去。”

        “我并不是什么公主,不能干坐在这儿等别人来救。”米丽从阁楼衣橱后面取出了一串东西,戈比这才发现,她被关起来的时候也并非什么都没做,那是一条用碎床单和衣服绑成的绳索,系的是水手结。

        戈比走到窗口朝下看了看,感到了一种坐在“飞行酒桶”上都未曾有过的眩晕:“您靠这玩意儿逃不出去的,摔一次就是个死。从其他出口逃走也很困难,这栋宅子里看守比较宽松,是因为他们把人手都撒到了外围,严格盘查着每一个离开的人,就是想偷一根针出去也会被发现的。”

        “你应该庆幸今天一直没有碰上寇菲林,不知道那家伙跑去做什么了。”格尔达补充道,“如果他在的话,你连混都混不进来。”

        “我并不指望只靠一条绳子逃命,格尔达说得没错,只有得到飞行士的帮助才能从这儿逃出去,而今天的宴会上正好都是飞行士。”米丽翻开了格尔达给她带来的请柬,“我们最好找一位能帮上忙的,要是圣埃克苏佩里先生在这儿就好了。”

        “莱特兄弟一定会问我们收专利费,而寇蒂斯……他的飞机快得有点儿不让人放心……”戈比一项项排除着请柬上的客人名单。

        “阿尔贝托·桑托斯·杜蒙!”米丽指住了一个被挤到后面的名字。

        “我没有听过这个人。”格尔达还以为自己记住了所有著名飞行家的名字。

        “他不爱出风头。他从不申请专利或是搞技术垄断,所有飞行实验都是公开进行的,得到的所有航空技术也都免费向社会公开,在他的故乡,那些巴西人总是固执地认为他才是第一个真正意义上发明飞机的人,但他从不搞这个噱头去争名逐利。”米丽简要地介绍道,“如果这场宴会上有哪位飞行士最值得我们信任,那一定是桑托斯·杜蒙先生!”

 

        戈比和格尔达回到了宴厅一角。戈比用酒冲洗格尔达手上被玻璃杯扎破的伤口,格尔达咧着嘴忍受疼痛:“坏小子,要是你早些说明自己是米丽的朋友,我当时就不会觉得那么生气了。”

        戈比给她的伤口包扎上一条干净的绢布:“我对自己说错的那些话感到抱歉,我原本以为您理解不了其他人的不幸,可到头来却发现,我也没有理解您的不幸。我们这些同样年轻的人不应该相互指责和敌对,因为这个世界已经有够多残酷的事情了,我希望能够跟您相互理解,并且共同克服不幸才好,这样一来,那些欺负着我们的不幸就要面对比以前强一倍的力量了。”

        格尔达不知道应该如何回答,只好别过脸去装作没听见,不安地在众多宾客之中搜寻着:“那位桑托斯·杜蒙先生在哪儿?米丽说他不爱出风头,该不会压根没来赴宴吧?”

        宴厅的大门在这时打开了,一个新来的客人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其他人全都停下交谈和舞步,窃窃地谈论着这个年轻人。他穿着一身蓝色的空军军官礼服,人和衣服都帅气极了,就好像这种服装式样是专门为他而设计的一般,如果他改穿上一身中世纪的骑士盔甲,看到他的人同样会产生相同的感觉。

        “是斯图茨!别让他瞧着我,他眼睛可尖了!”格尔达拉着戈比往人多的地方躲。

        “怎么?他是个坏家伙?”戈比没有见过这个人。

        “不,他不坏。因为父亲曾想把我嫁给他做联姻,所以我才讨厌他,但我知道他是个真正的好人,一位高贵的世家子弟,如今‘高贵’这个词已经成为了无聊的人拿来吹嘘自己的庸俗头衔,但他的高贵不是自己说出来的,而是靠举止和行动表现出来的。他的名字是‘俯冲’的意思,他把自己的三翼飞机整架都涂成大红色。”格尔达低声介绍着自己的这位“前未婚夫”。

        “大红色三翼机……”戈比被触动了心底里的某根弦,这几年记事的男孩子心底里大都有这样一根弦,“老天!他就是前几年打仗时的那个‘红骑士’!”

        “斯沃罗先生!”斯图茨爽朗地向东道主问候道,“抱歉我来晚了。我非常荣幸能够受邀参加这场宴会。”

        “您来了,这是最重要的,自从我那个蠢女儿错失了您的青睐之后,我这个做父亲的一直感到沮丧,但这种沮丧很快就会成为回忆了,我敢确信这回为您找到了一位命中注定的伴侣,她是维纳斯为您准备的另一颗灵魂,是上帝用您的其中一根肋骨为您创造的夏娃,丘比特正等着用一支箭同时穿透你们。”斯沃罗与这位贵客握了手,“她和您一样是一位飞行士,是我一位远房亲戚的孤女。可自从被我收养之后,她就变得郁郁寡欢,嗨,她们这些现在的女孩子啊,真不知道都是怎么想的。也许您作为一位同样年轻的飞行士,正是能够打开她心锁的那把钥匙!”

        “呸,这果然是他惯用来操弄人心的伎俩!”格尔达听着他们谈话,就像是听了一部爱情歌剧而忍不住发表议论,“我听米丽说,他也向米丽提到了这位世家子弟,言语间却故意把他暗示成一个荒诞不经的纨绔少爷,这样就把米丽置于了一种孤独无助的绝望心理;他在另一头又利用这位骑士的风度来激发斯图茨的保护心理,鼓励他去安慰米丽,米丽在最恐惧的时刻,突然发现自己害怕的那位世家子弟原来如此温和可亲,巨大的心理落差会很容易让她把斯图茨当成唯一的依赖,而这样的依赖又很容易升格成感情。”

        戈比怔怔地听着,憋着一句话没敢讲出来:“你不愧是你老爹的女儿,懂得好像很多呢!”

        “您让我左右为难,一方面我希望宴会能赶快结束,好让我尽快去见一见这位‘安琪儿’,但另一方面我又一直渴望能好好享受这次与众多飞行士们相聚的机会。”斯图茨露出很晴朗的笑容,“看来我得加快脚步去认识一下大家了。圣埃克苏佩里先生在哪儿?我早就想到朱比角来拜访他了。”

        “很遗憾,圣埃克苏佩里先生缺席了,他开着自己的领航机去找沙漠里的野蛮人交涉,希望救回在昨日袭击中被绑架的乘客们。”斯沃罗回答道,心里很怨恨那些摩尔人插了这么一杠子。

        斯图茨的笑容马上变成了一种严峻的坚毅:“要是我提前一天抵达这儿,断然不会让这样的悲剧发生!”

        “大家都相信‘红骑士’的勇气,如果昨天有您在这儿的,野蛮人断不会如此嚣张。”斯沃罗惋惜地拍了拍对方的肩膀。

        “可今天到来也还不算晚,我要去帮圣埃克苏佩里先生!能够帮助他这样一位高尚的人是我的荣幸,而对他的困难袖手旁观则是我的耻辱!”斯图茨坚定地说道。

        斯沃罗极其少有地感到不知要怎么说下去,他通常是很喜欢斯图茨这类人的,因为他们的心理直率而简单;但另一方面他又很讨厌这类人,因为他们会为了过时的荣誉概念而不懂得趋利避害,往往会做出完全无法预测的行为。他就这么讷讷地呆立在原地,目送着那位红骑士在满堂议论声中阔步走出去了。

        “你说的没错,他真是一位骑士!我很少像这样崇拜另一个人的。”戈比顺着斯图茨的背影从人群之间扫视过去,“另外,我想我找到桑托斯先生了。”

        桑托斯·杜蒙一直落落寡合地待在人不多的角落里,并且打算提前离开了,但斯图茨的到来同样令他感到振奋,并把他吸引到了人较多的前排位置。就在他还看着斯图茨出门的方向时,感觉到有人扯了扯自己的袖子,回头看见两个孩子正紧张地站在自己背后,那个穿着侍应生制服的男孩子说道:“桑托斯·杜蒙先生,我们有很要紧的事情,非常渴望得到您的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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