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结与死亡》-第二部分-第11节 恐惧化为血肉

黑暗凶蛮的身影云集在逻辑士大门和克拉尼姆广场。法夫尼尔·兰恩的小队已被赶至图书馆旁边的方形院落和学者庭院里,没有场地可供他们重新布阵。整个政府大厅都燃起了烈焰,在他们方才与恶魔的战斗中摧毁,兰恩本打算建立并驻守的攻击位置也一并失去了。当荷鲁斯之子——他就知道会是他们——开始从马克西斯大道涌入大门时,他的队形还没有结好便匆匆迎战,很快便陷入了混乱。
计划就和人死得一样快,燃烧大厅周围的人行道上散落着身穿黄甲的尸体。信念也在死亡——长久以来,他们对自身方式方法的珍视与信赖,如今也在逝去。
可有些东西不会死。兰恩不知道他们在政府大厅里发现的东西究竟是什么,只知道它们几乎杀不死。他将自己的斧刃埋进那东西已经被爆弹打得稀烂的躯体中,可他还是不确定它是不是真的死了。他甚至不确定它是否活过。兰恩觉得那东西一开始就在等着他们,是它发现了他们,这意味着所有常规的战术准则都归于虚无,再无作用。他所学的一切,禁卫官教授给他的每一个战术,都失去了意义。这种想法比他身边的任何实在威胁都更令他痛苦。帝国之拳所奉行的兵法已不再值得信赖。
他感到一种麻木的失落。世界的规则已经土崩瓦解。这本该是一次相互配合的反击行动——虽然不免仓促,但经过了周密的计划,以精确的方式实施。兰恩辨明了敌人的威胁、数量和行动方向,并制定了一次有力的对策来拦截和斩首敌人的进攻。教科书级别的方法论。然而,突然间,敌人就出现在了他们身后。它本不该出现在这里,本不能出现在这里。它原来已经在他们中间了。当敌人能突然现身的时候,理性的方法论还有什么用?当它能从不知哪里自己蹦出来的时候?当它甚至能从镜子里跑出来的时候?
他和幸存的战士被困住了。没有地方可供他们后撤。如果有防线可供他们加强,撤退也是一种选择,可现在防线已经毫无意义。计划毫无意义。敌人进攻的方向毫无意义。大厅里的那个东西,那个尖叫着夺走他许多战士性命,在兰恩的盔甲上留下条条抓痕的东西,是帝国之拳最可怕的噩梦化成血肉,显现于世。
兰恩试图将这种想法甩出脑海,可它徘徊不去。如果帝国之拳会承认自己有恐惧的话,那他们最大的恐惧,就是被不可预测的变量所压倒。无法了解。第七军团的战术一直依赖于了解:了解地点,了解进攻的角度,了解地形变化。即使在这样一场凶险而绝望的战斗中,这些细节也能化为他们的武器。
可现在不再如此了。
政府大厅里的那个东西似乎也知道这一点。它不仅撕裂了他们的躯体,还撕碎了他们的思想。这是一场心灵上的政变,它像切断肢体一样切开了他们对自身方法论的信仰。就好像他们最黑暗的恐惧变成了活物。更糟糕的是,似乎是他们最隐秘、最深刻的怀疑塑造了它。
兰恩试图振作起来,但却没有什么可依仗的。计划不再有意义,规则消失殆尽。敌人或多或少都浸透了无生者的魔法,他们无处不在,可以出现在任何地点。情报和准备毫无价值。帝国之拳一向可靠的思维方式变得不再可信。
兰恩意识到,凡人所体会到的恐惧恐怕就是这个滋味。改造给了他能够处理恐惧的能力,可这种能力如今似乎失效了。兰恩不再留意在他身边呼啸而过的爆弹,不再留意将庭院炸出坑洞的爆炸,不再留意身穿肮脏盔甲,聚成一团穿过外面院落的身影。他们只是敌人和危险。他知道怎么面对敌人和危险。可他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未经处理,正逐渐压在他心头的恐惧。
他听到下属请求指令的呼唤,恐惧也玷污了他们的声音。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他研读着视网膜显示器上的数据流。他的自动感官正在屏蔽爆炸和开火的刺耳声响。他的目镜传感器渲染出一幅热成像画面,以几何形状描绘出结构和建筑体。在这些悬浮的图标上,是每个军团士兵头盔中配备的系统所发送的标签记号(tag-marker),这样即使在极端激烈的战斗所造成的感官过载中,也能即时提供概述和识别信息。每个标记都是一个小小的拳头图标和名字。在他左边,是卡罗丁(Calodin)、利尼斯(Lignis)和贝德维尔(Bedwyr)。然后是德瓦林(Devarlin)和突击小队。在他右边,是莱奥德·鲍德温(Leod Baldwin)的火力小队。在院子的另一边,塔丘斯(Tarchos)小队的点点火光在学者之屋的扶壁处半遮半掩。
在他们之间,有些图标一动不动,颜色也变得黯淡:这些是陨落者的标签,他们的系统仍在以低功率运转,以便人们找回或修复这些躯体。
这么多。太多了。
荷鲁斯之子涌进院子。装甲部队从一侧为他们提供支援,履带式武器和乌黑的战争机器破墙而入,一路砸破砖石,碾碎路障。他们用破碎的石块垒起新的小山,用炮塔向兰恩他们所处的位置释放足以撼动大地的火力。档案馆的侧墙像脱钩的窗帘一样落下,三支小队被埋在雪崩的砖块中。兰恩本以为叛徒们早就关掉了他们的标记,可他们没有,他的系统仍在读取这些图标。狼头图标,第十六军团的旧标志。但那些图标附带的名字却变得难以辨认,成了一个个难以理解的非名之物,仿佛生成算法已经腐坏,又或者根本无法以图形方式形成这些字符。
狼头图标和破损的地狱之名
这么多。太多了。
兰恩大喊着向各个小队下达命令,并把火力集中在最大的突破口上。他的火力小队开火了,塔丘斯中士的小队与守卫院落左侧的福斯克·哈伦(Fisk Halen)也开火了。质爆弹与重型武器的火力夹击着突破口。这片区域内的上千处爆炸激起令人作呕的尘云,能见度瞬间下降。半掩在灰尘中的叛徒颤抖,扭曲,倒下。有些图标变成苍白黯淡的颜色,但似乎为数不多。
有什么在领导着荷鲁斯之子。那是一个如骑士引擎一般大小,生着偶蹄的恐怖怪物。它的翅膀巨大,但似乎还不足以将它的身体从破碎的地面上抬起。兰恩听见那双翅膀像切割绳子一样的拍打声,似乎它拍打翅膀只为了扇动火焰,将烟墙推向他们。那个东西生着角,脊背弯曲。它的眼睛像是两道裂口,从中散发出霓虹灯般的橙光。兰恩不愿看那双眼睛。他也不愿认出那个东西不知怎的还穿着已经扭曲变形的第十六军团铁骑型装甲的肩甲。
它也有一个标签记号。对他的自动感官而言,这个图标不过是被污染的像素点里长出的水泡。
兰恩重装弹药。他下令继续集中火力。他不去理会身边人倒下时的沉重闷响。
一阵铺天盖地的火雹从他右侧横穿这片区域。几秒钟后,它变成了一场倾盆大雨。兰恩看见黑色畸形的身影蠕动着倒下。
反击的火力来了,它像一股稳定的岩浆一样在马克西斯大街上空流淌,烧毁了沿途的一切。身穿黄甲、锁住盾牌的身影从兰恩的侧翼驶入。在更新的标记出现在他视网膜显示器的一秒之前,他就认出了升起的军旗。阿坎姆斯。哈斯卡尔之主。那个名字的第二任。阿坎姆斯……
过去的几个月内,阿坎姆斯一直大北极战略所服役,担任多恩在指挥堡垒的代理。如今巴布要塞已经陷落,而阿坎姆斯——或许他已经被长时间使用策略而非拳头作战的经历磨光了耐心,并没有进入封锁后的圣所继续履行职责。相反,他去了战场。
又或许他无法撤退。或许大门当时已经封上了。加入战斗是他唯一的选择。或许他出现在战场上本身即是失败和绝望的象徽:没有什么可供控制和指挥的了,没有什么值得下达的命令,也没有什么战略需要监督了。或许战斗就是唯一仅剩的选择。
但他现身了,就在此地。一个奇迹。六百名帝国之拳,许多还是哈斯卡尔的老兵,正以完美的清剿阵型【1】前进,将难以置信的怒火带往敌人的肋间。
叛军如山洪般袭来,好似奔涌的浊流。阿坎姆斯的部队步伐沉缓,仿佛爬行的熔岩。洪水倾泻泼洒,飞溅消散;熔岩厚重坚实,不可阻挡——水遇熔岩,转瞬便化作蒸汽。
“他与我们同在!”兰恩吼道,“他与我们在一起!”
他的士兵高吼着回应,鼓起了新的勇气。哈伦的战斗小队设法前进六七米,以白刃战与近距离射击向敌人展开进攻。部分敌潮被哈伦的突击所刺痛,又被政府大楼堵住后路,狂乱地想要转向,随即便被阿坎姆斯部队的盾墙迎头痛击。
第二击落在了叛军部队的咽喉上。一队隶属于血天使的奎托斯重型坦克与弯刀超重型坦克歼击车自东方沿正义大街中线驶来,西卡然与石化蜥蜴坦克伴于侧翼。他们轰击的铁锤将马克西斯大道的顶部化为一片火树的森林。敌人的机械原本正转向对付阿坎姆斯,这下直接被血天使部队的穿甲弹与大型光束开膛破肚。兰恩看见一辆重弓手轰击者被轰得离地而起,在空中旋转,履带像断了的皮带一样抽打着。
相比起阿坎姆斯那稳重无情的步伐,一排排血天使以流畅的、外科手术般的迅捷行动着。图标记号亮了起来。在那儿,是萨特尔·埃莫里(Satel Aimery)、泽里斯·瓦伦斯(Zealis Varens)和报丧者泽丰(Zephon Sorrow-Bringer)的队伍。埃莫里的突击部队以跳跃背包跃入空中,向前突进,带领他们的则是光辉灿烂的圣血卫队指挥官——阿兹凯隆,他那机械制造的翅膀令他宛如他那光辉原体的缩影。飞翔于空中的阿斯塔特正是死亡的天使,他们在低空像导弹一样俯冲,将炮火射向脚下的敌人。
“还有一击就能斩断他们的脖子,”阿坎姆斯在通讯中咆哮道。哈斯卡尔之主的观察是正确的:尽管敌人为数众多,可他们队伍的头部已陷入三面包夹之中。
哈伦和埃莫里同时要求这份荣誉。他们两人的位置都很好,队伍也都在打击范围内。但兰恩正在领会这场战争。双方的打击都可能被预料到,并以过分深入而告终。
在三分钟的时间内,法夫尼尔·兰恩已经下意识改写了他脑中的战术规则。提前准备与饱经检验的行动都是多余的,光荣的列阵作战亦是远远不够。敌人总能出其不意。帝国之拳必须学会其中的诀窍。
“我来,”兰恩在通讯中说道。
“总管大人?”他听见哈斯卡尔之主回道,努力把兰恩的声音从混乱的信号中分辨出来。
“挡住他们,”兰恩,“我来。”
“就这么办,法夫尼尔。”
兰恩命令热熔与火焰喷射器上前。发出命令时,他的士兵甚至还在集合。夹攻叛军的几只队伍里,他是人数最少,兵力最弱,位置最差的一个,最不可能行动或尝试突进。这就是为什么兰恩如此要求的原因,也是为什么阿坎姆斯在战略所研究了好几个月战局的疯狂演变之后,毫不犹豫就批准了兰恩的行动的原因。严格意义上讲,兰恩的级别比他高,但战场上的指挥权往往落在处于更佳位置的指挥官身上。这是帝国之拳战斗的基本法则。
阿坎姆斯听从了。他收紧阵线,并向哈伦和埃莫里传达了保持克制的命令。此时兰恩和他的手下已经展开行动,他们从本该成为他们坟墓的废墟死角中冲出,以最意想不到的方式向荷鲁斯之子的头部队伍袭来。
并将他们焚烧。
狂嚎的火焰喷射器与尖叫的热熔为他们开辟了道路。敌人的盔甲被烧的炽热白亮,在他们面前尖叫扑打,纷纷倒下。几秒钟后,冲击接踵而至,兰恩的队伍以犬牙差互的队形撞上敌军,一面以破碎的风暴盾开路,一面挥舞着锤子和链锯剑展开近战。
兰恩的双斧,“刽子手”与“猎手”深深咬入肉体。他将一名叛徒之子开膛破肚,在这畜生旋身倒落时脚步不停,一声爆响,又用左手斧头劈开了一名叛军的脊柱。塑钢碎片四散飞舞。他继续前进,将一片黑色的面甲一劈为二。在他左右两侧,小队的新血们保持着步调,挥舞链锯与锤子从一个敌人冲向另一个敌人。
以一击又一击的攻势,他们从庭院反推回了逻辑士大门,接着又清洗了克拉尼姆广场的防线。数量本远胜于己方的敌军陷入瓶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敌人畏缩后退,右侧血天使的队伍再次起身,以如雨的炮弹打入敌军,将他们混乱拥挤的部队打得四分五裂。
浪潮退去。卢佩卡尔的杂种儿子们撤退了。带领他们的那头长着蹄子的东西也消失在烟雾中。兰恩知道,这只是一次短暂的喘息。敌人会在几分钟内卷土重来。可他们至少在逻辑士大门守住了阵线,击退了此前还从未被阻拦过脚步的敌人。
兰恩在克拉尼姆广场的边缘停下了脚步。尽管他的热血让他很想继续前进,可这只会让他所担心的哈伦与血天使的部队过度深入的情况成真。埃莫里的卫队飞过来在他周围降落,用爆弹与匕首对半死的敌人进行补刀。阿坎姆斯则着手于恢复对该区域的控制,下达快速重新部署命令,以在攻击再次到来前防卫刚被夺回的阵地。没有时间休息。战斗一场紧接着一场。
“我的手,兄弟,”阿兹凯隆穿过碎石与燃烧的尸体像兰恩走来,他的机械双翼已经收起,如一面白色旗帜那样折叠在他后背上。他们紧紧握手。阿兹凯隆,圣血卫队的传令官(Herald of the Sanguinary Guard)。他看起来就像一位生着双翼的金色神明。在他面前,兰恩感觉自己恍若凡人。
“真是巧妙,”高大的圣血卫队长说道。
“即兴发挥罢了,”兰恩道。
“真的吗,大人?”阿兹凯隆道。
“那种精神激励了我,”兰恩说道。
“这倒也是。那你已经听说了,对吧?”
“听说什么?”兰恩问。
阿兹凯隆看着他。“‘祂已起身’?”他说,“就‘祂与我们同在’呀?”
兰恩沉默了片刻。
“这……这是真的?”
“消息已经传开了。祂已起身。祂已从王座上起身,与我们同在。是时候了。”
【1】Antecessum Purgatus,我不太确定这个应该翻译成啥,暂且翻译成“清剿阵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