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患者【2023科幻春晚】

2060年,元宇宙数字网络世界正式建成。人们可以随时遨游在数字信息建构的虚拟世界中,享受其带来的精神愉悦与生活便捷。但与此同时,新的问题也伴随而来——长期沉浸于虚拟世界中的人因脑电波紊乱,而产生一种意识迷失的情况,患者会因此陷入深度沉眠状态,并在潜意识世界中多次遭受沉痛记忆的重创,引发身体的心脏骤停、休克、肢体抽搐等多种突发性并发症,严重者甚至危害生命。因此再次提醒广大群众,理智上网,有益健康。
——2060年3月25日《新闻联播》
01
这是一个十分晴朗的下午,阳光透出迷人的温度,不过分热烈,也不被乌云遮挡,一切都刚刚好。
六岁的林双穿着红白交织的小裙子,在约翰先生家的花园里帮忙浇花。
她经常做这份工作,以赚取一点自己的零花钱,爸爸妈妈也鼓励她这样做,而约翰正是他们隔壁的邻居,一位中年绅士。
“约翰先生,我浇完花啦!”
林双放好水壶,来到正在享用下午茶的约翰身边。
这位约翰叔叔有着一双湛蓝色的眼睛,红棕色的及肩卷发,当他注视别人的时候,显得专注且真诚。
林双觉得他像童话故事里的王子,虽然年龄大了一点。
“谢谢你的帮忙,小林双,这是你今天的报酬,5美元以及一份可口的下午茶,坐下来和我一起享受宁静吧。”
“好的约翰先生,谢谢您的慷慨。”
她的礼仪很好,是妈妈悉心教导的成果。
“这份蓝莓汁是专门为你准备的,你一定要品尝一下。”
鲜榨的果汁放在白瓷杯子里,颜色鲜艳,散发一股香甜的气味。
林双捧起杯子抿了一口,酸甜微凉的果汁带来沁人心脾的感受,浇花的劳累一下子被排解掉了。
她再一次道谢,和约翰一起将桌上的果汁与小蛋糕享受一空。
不得不说,这座花园的风景确实很好,蓝蓝的天,绿绿的水,五彩斑斓的鲜花,美得像一幅画。
林双打了一个哈欠,软软道别:“约翰先生,我要回家了,我有一点困……”
“当然,你今天的工作完成了,随时可以离开。”
约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林双扶着桌子想要站起来,但天空旋转起来,她栽倒在了地上,眼前是约翰擦得反光的黑皮鞋。
她想说话,但是眼皮沉沉地盖下来,意识远去了。
一片黑暗里,她听到一声模糊的叹息,他说:“真美啊……”
随后,世界充斥着五颜六色的光,有一条虫子缠上了她的腿,她的手,她的胸口。
她想要尖叫,可是这尖利的声音只有她自己能够听到。鼻尖闻到浓郁的玫瑰花香,玫瑰的花瓣亲近她,但玫瑰的刺也将她扎的遍体鳞伤……
接着玫瑰变成了丑陋的巨人,他举着巨大的狼牙棒要将她敲成肉泥,巨人有一只大大的蓝色眼珠,占据了半张脸。
这个梦好可怕,要逃跑才行。她想着。
于是她与巨人展开了一场追逐战,仗着自己的身体矮小,她钻进脏乱的储藏室里躲藏。
院子的门上锁了,她跑不出去,巨人将家里敲得哐哐作响,还在找她。
一片漆黑里,她忍不住再次哭泣起来,六岁的幼小心灵模糊地明白了眼前的境况叫做绝望。
“咣当!”
是巨人来到了门外,他的声音明明震得人耳朵嗡嗡响,却还要假装温柔:“出来吧,我为你做了小蛋糕,有鲜榨的果汁,还有漂亮的小裙子……”
可是林双只想尖叫,她觉得自己正在快速地坠入一片深渊,而这个深渊没有尽头。
门口响起了钥匙插入锁孔的转动声,她惊恐地睁大了双眼,随即紧紧闭上……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神啊,请救救我吧。
在门打开的瞬间,时间忽然停止,一只温暖的手牵住了她的手。
林双抬起头,一个好看的小哥哥缓缓从半空落下,他背后有一双散着白光的翅膀,脸上带着微笑。
“我来救你了。”
02
“脑电波持续监测……神经元连接正常……意识已接轨……数据正常……”
抢救室内一片喧嚣,主治医生紧紧盯着仪器上不同颜色走势的波段,抬起手一声令下:“给患者注射八号强心剂,稳住她的状态!准备唤醒廖教授!”
“滴——!”
随着提示音响起,高级医疗仓的盖门缓缓打开,露出了一个儒雅男子的面容。
主治医生连忙走上来亲自为他检查身体,语气抱怨道:“廖教授,我们有更多合适的拟梦师可以参与这场手术,您干什么非要自己来冒险?”
廖晨扭头看向另一个医疗仓,里面躺着一个消瘦的女人,她沉睡着,毫无知觉。
“因为她是我的妻子,没有人比我更适合这一次手术。”
自从元宇宙概念被提出后,网络科技高速发展,人们很快就可以将脑电波与数据接轨,在虚拟现实中还原百分之八十的体感体验。
但与此同时也带来了一系列新的问题——脑电波紊乱综合征,人们称这类病患为噩梦患者。
噩梦患者是长期混迹元宇宙群体中的常见群体,主要是由脑电波紊乱造成的意识迷失。患者会陷入沉眠,而他的意识会忘记身在何处,在潜意识编造的记忆迷宫中,不断经历自己最恐惧的场景循环,肉体则会因为巨大的恐惧而产生剧烈痉挛、心脏骤停等并发症状。
一般而言,轻度的噩梦患者只需要拟梦师接入患者意识世界,将其恐惧的场景合理美化,患者便能自然醒来。
但也有相当一部分重度的噩梦患者,他们情绪敏感,存在心理创伤,对拟梦师的要求也就更高。
意识引导手术对患者来说是生死一线,对拟梦师来说也是风险极大的——拟梦师有可能会迷失在患者的记忆迷宫之中。
“廖教授,林双小姐的抢救及时,生命体征已经恢复稳定状态,您可以先稍作休息……”
助理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廖晨抬手打断了:“不用了,噩梦患者的恐惧轮回是一次接着一次的,没有时间了。”
他继续道:“她已经沉睡三年,她的身体熬不住了……我也等不起了。”
在场的医护人员以及助理都沉默了下来,廖教授和他的妻子林双是模范恩爱夫妻,曾经有许多人羡慕他们,现在也有很多人为他们感到唏嘘。
廖晨给自己注射了一只营养剂,重新躺回了医疗仓,他对助理道:“这三年里我参与的389台意识引导手术的数据都已经整理好了,就在我工作台的储存盘里,如果这台手术失败了,我要麻烦你最后一件事,帮我和我的妻子合葬在一起。”
助理的眼中闪出泪光,在他模糊的视线里,医疗仓的门关闭了,监测仪器再次忙碌工作起来。
03
世界开启一场新的轮回,而这一切只是患者脑内的一场记忆风暴。
一只手轻轻拍在她的肩膀上,林双猛然回过神来。
“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卡尔端着一杯香槟,与她手里的红酒杯轻轻碰了一下。
今晚是卡尔组织的毕业派对,过了今晚,他们这些相伴三年的高中同学们就要各奔东西,去往不同的洲、国,去读自己理想的大学。
林双回了一个礼貌的微笑,避开卡尔炙热的目光,轻轻道:“忽然想起小时候救过我的一个哥哥,他很久没出现过了。”
两人沉默了一下,顿时只听得到泳池里传出的欢笑声。
“我们一生中总会遇到很多人,对吗?”卡尔低声道,“林双,你需要一个能陪伴你的人,重新开启一段新的人生。”
她当然需要开启新人生,但并不是和眼前的卡尔一起。
高中三年里,卡尔已经向她告白了许多次,但是她因为儿时的噩梦,很难对异性产生爱慕之情。
这个噩梦无法对他人提及,连父母都遏令她当做从未发生过那件事。
当初她逃回家中后,父母甚至没有去找邻居对峙……他们一家很快就搬家了,现在回想起来,称得上是落荒而逃。
她要一个人谨守这个秘密,连父母都无法接受的事,又怎么毫无忌惮地向没有亲缘关系的人倾诉呢?
所以,她今天要再次拒绝卡尔。
“你会遇见比我更优秀的女孩,抱歉,卡尔,我目前只想专心学业。”林双说完,心里感到一阵轻松。
过了今晚,她大概不会再与这些高中同学会面,她将彻底远离这里,去一个无人认识自己的地方上学,成为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没有那些肮脏的经历的普通人。
“……好吧。”卡尔垂下头,接着又抬起头,露出微笑耸了耸肩,“你这样的女孩很特别,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才能入你的眼。”
“我也想不到。”林双笑了笑,恍惚了一下。
一个女同学端着两杯酒走过来,大笑着缓解了气氛,“看来我们可怜的卡尔又被拒绝了,别在意!至少林双还是属于我们大家的校花!”
音乐声调大了许多,林双被拉进同学们中间一起舞动起来。
这群刚成年的孩子们叫喊着、大笑着、跳跃着……他们享受着如此单纯的快乐,有一刻,林双希望这样的时光永远不会结束。
旋转中,她的余光扫见一抹白色,心跳顿时漏了一拍,会不会是他?她寻着最后的踪迹追寻上去,忽然穿进了幽暗了走廊。
卡尔穿着洁白的西装对她微笑,“我果然还是放不下你,林双,你是我魂牵梦绕的女孩,我希望你能留下来陪我。”
当一个人因为情爱而变得执拗起来时,除了友谊破碎之外,也很容易引发犯罪。
豪华的别墅里传出尖叫,但是被庭院中的欢笑声和音乐声覆盖了。
建筑物的内外形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是天堂,一个是地狱。
04
廖晨的意识随着额头上的贴片而下沉,这些贴片连接他的脑电波,在他保持平静时,寻找与患者接轨的时机。
这种治疗方式正是廖晨进入脑域研究后做出的技术性突破,一切都是为了救助他的爱人。
黑暗风暴从眼前呼啸而过,像是拨开了一层层的结界,展示出一个独立的记忆剧场——一栋豪华的别墅坐落在郊外的寂静之地,周围是密林,唯有鸟鸣。
庭院内空无一人,泳池的水面上还飘荡着一些落叶,看得出这里有些时候无人打理了。
廖晨悬浮在庭院的大门上方,打量着这里的境况。
一辆艳红色的敞篷轿车缓缓驶来,驾驶位上坐着一个染了红色头发的男生,介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看起来张扬且嚣张。他对廖晨视若无睹,遥控打开了院子的大门,驶入进去。
房子里十分清冷,没什么人气,看得出主人不常住在这里。红发青年拎着一个超市购物袋,穿过长长的走廊,打开了一道厚重的门,门后是一条通往地下的阶梯通道。
那一瞬间,廖晨感觉到了自己的恐惧与愤怒。
对应的,外界检测他身体数据的仪器滴滴作响起来——
“镇定剂!准备好镇定剂!一定要保证廖教授的安全!”
在主治医生的怒吼中,所有护士和助手们都严阵以待,紧紧盯着廖晨的医疗仓。
仪器的警报声随着心跳的回稳而停了下来,助理擦了擦额头的汗,看向主治医生:“我们这样做违背了廖教授的意愿,你也听到他刚才说过的话了,如果林小姐真的去世,他不会独活的。”
主治医生神情严肃起来,他道:“但在这个领域,廖教授是独一无二的领航者,他如果真的出了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两人的目光同时看向医疗仓,发出叹息:“只希望一切顺利吧……”
昏暗的地下室里,一个被铁链束缚行动范围的女孩蜷缩在一张破旧的木板床上。
她一听到接近的脚步声,身体就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双,我为你带了牛排烩饭,你最喜欢这个,对吧?”
林双透过自己凌乱的长发看到了染着红色头发的卡尔,麻木的心没有任何反应。
自从毕业派对后,她就被关在了这里,七天的时间里,她不知道父母有没有到自己租住的公寓去找过自己。
她和父母的关系一直有些疏远,他们会不会发现自己失踪了?会不会报警?自己还有没有机会逃出去?
这些念头在脑海里反复地出现,但是七天里,什么都没有发生,她甚至还要靠卡尔时不时带来的食物过活。
“你到底想怎么样?如果你只是想和我发生……关系,你已经做过了,为什么还不放我走?”
卡尔笑了:“可你不是自愿的啊,你出去之后一定会报警对不对?只要我不放你走,你就一辈子只能做我的奴隶,谁不想要一个免费的玩具呢?”
林双觉得恶心的要命,她想要歇斯底里地尖叫,但这些举动只会让她陷入崩溃。
她不能崩溃,她原本马上就能开启新的人生,如果因为此时的绝望就放弃生命,那这些年的努力又有什么意义?
……而且,为什么是她?
小时候的噩梦浮现出来,无言的惊恐与压抑瞬间侵袭全身。她颤抖着抱紧自己,试图让自己冷静。可是思想却不受控制地想着黑暗处狂奔,将一切不安、恐惧、羞耻全部勾勒出来供她重新体会。
或许……她的获救都是自己的臆想?实际上她被伤的千疮百孔,根本没有从那栋房子里跑出来。但是真实情况到底是什么样的?她记不起来。
她只记得天使哥哥用温暖的手捂住自己的双眼,告诉她,向前跑,不要停,身后的巨人被挪动的桌椅绊倒了,巨大的身躯摔在地上,碎成一片片玫瑰,将她簇拥着冲出房屋、冲出花园。
父母看到她时露出惊恐的目光,她讲述了天使拯救自己的历程,但是父亲呵斥她:“永远,永远都不要与人说起这件事!”
因为她选择听父母的话,背弃了天使,所以天使离开了,对吗?
05
卡尔放下食物就进了浴室,里面很快传来淋浴的水声。
林双无神的目光落在食物上,不知自己填饱肚子后能否等到逃离这里的机会。
一只手伸过来,将饭盒打开递到了她的眼前。
“快点吃,吃饱了,你才有力气逃跑。”
是熟悉的声音!
林双抬起头来,看到同样长大成人的天使模样,眼中瞬间续起了泪水:“你又是来救我吗?”
廖晨忍着心脏的抽痛,点了点头。
不用过多的解释,林双已经瞬间振作起来,她抓起饭盒飞快地往嘴里扒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的天使。
廖晨在屋子里搜寻了一圈,角落里有一把废旧的笤帚,木棍断裂成两半,除此之外这里什么都没有了。
他要救她出去,就要把这段噩梦合理解决,上一次的噩梦让他多少有一些担忧——他的林双绝不能再经历任何血腥场面了。
浴室里的水声停了下来,房间里陷入寂静。
“别怕,我在。”
他们四目相对。
廖晨扯下自己袖子上的一块布料,牢牢系在林双的眼睛上。
他轻声道:“我抱你飞出去,这里的一切都会消失,我们就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林双乖巧地窝在廖晨的怀抱里,她感觉到手腕上的铁链掉落恢复轻盈,耳边忽然传来一阵鸟鸣声。
这阵鸟鸣繁杂且尖锐,她从未听到过。有的是像夜莺啼血一般的哀鸣,有的又像是在哭,或者像苍鹰呼啸,很奇怪,她竟能听得出鸟鸣的情绪。
这一瞬间她不再害怕,清风拂面,她甚至觉得这是一场奇幻的旅行,只不过她去到的地方有些遥远,好似不在人间。
不知过了多久,林双觉得自己重新站到了地上。
“我可以睁开眼睛了吗?”
“可以。”廖晨深吸一口气,“我们安全了。”
林双扯下眼睛上的布料,眼睛里亮晶晶的,她崇拜又兴奋地看着廖晨,展现她从未展现给别人的一面——活泼,放松,自在。
“你又救了我!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你是不是就是我的守护天使?或者守护灵?我听女生们讨论过!”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廖晨笑了起来,摸了摸她的头顶,像宠爱一个小孩。
“我叫廖晨,我不是你的守护灵,但我想陪伴你一生。”
06
“廖晨,你是不是又要离开了?你还会再出现吗?”
“我会离开,我也会再回来。”
抢救室内的每一个人脸上都出现了劫后余生的表情,就在刚才,所有的仪器一个接一个地响起警报,他们几乎以为廖教授要和林双一起死去。
但是几秒之内,警报又一个个消失了。
主治医生已经懒得擦汗了,他道:“看来第二阶段的危机已经顺利通过了。按照噩梦的循环机制,再通过第三阶段的噩梦,林小姐就能顺利醒来。”
助理沉默着看着自己手里的病例卡,那是林双的。
这三年来,只有廖晨进入过她的噩梦,在此之前根本没有拟梦师可以顺利通过她的潜意识世界。甚至还有一位高级拟梦师差一点迷失在其中,自那之后就没有人敢再尝试。
而廖晨加入脑域治疗项目的研究也完全是因为林双成了噩梦患者,他原本是骨科方面的专家。
二阶段噩梦通过后,廖教授将更深入林双的意识世界深处,达到第三阶段的噩梦。
在这期间无法再通过外界手段轻易唤醒他,只能等待他能否成功的结果。就像一场精密的手术,持刀者必须全神贯注地投入其中,连汗水都要由专人帮忙擦拭。
这也是廖教授提前留下遗言的原因。
助理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手里的病例卡,对主治医生郑重道:“第三阶段的数据一定要全方位精密监测,如果廖教授出了……意外,这将是他留给我们的最宝贵的财富之一。”
这些治疗仪器以及廖教授的拟梦记录,本就是他为了拯救爱人才呕心沥血地研究出来的。如今他压上性命来为爱人进行这一场拟梦手术,已经足以令人动容……他们没有资格阻止他的选择。
抢救室内的全部人员感觉到氛围的肃穆与压抑,默默地盯紧了自己所负责的区域。他们内心默默祈祷:廖教授,一定要带着您的爱人平安活下来啊!
07
噩梦的第三阶段,世界再次重启。
国内标志性的红灯笼挂在家家户户的门前,明亮的玻璃上贴上了喜庆的窗花。小孩子们穿着新衣服挨家挨户地随着父母拜年,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阖家团圆的欣喜与祥和。
林双穿着银灰色的职业套装,手里拎着公司发的年货,踩着高跟鞋一步步往家中走去。
楼道口遇见了邻居家的孩子们,正聚在一起点炮仗,见了她都纷纷乖巧地打招呼:“林阿姨过年好!”
“你们好,新年快乐啊。”
在她走进楼道内等电梯时,听见几个小孩子的讨论声:“林阿姨真的还没结婚啊?我妈妈说她是老姑娘了,没人要了。”“可是林阿姨很漂亮啊!我长大了娶她行不行?”“哈哈哈哈哈哈,张佳浩你现在就惦记娶媳妇了不知羞!”……
一众小孩因为张佳浩的话,哄的一下子闹腾着跑远了。
林双垂着眼睛看地面,电梯运行的声音在她脑海里留下模糊的印记,远处的炮鸣、孩子的欢笑、邻居的闲话,它们交织成鲜活的世界,和她格格不入。
电梯门开了,她搭乘电梯来到家门口。刚要拿钥匙,门从里面打开了。
妈妈和一个发福的阿姨几乎手挽手地走出来,两人都笑得合不拢嘴。
“小双回来啦?哟,女大十八变,真是越来越漂亮了啊!方姐你居然还跟我谦虚呢……”胖阿姨上下打量着林双,拉着她的手一副要唠家常的模样。
“嗨,哪有你说的那么夸张?她就是普通人的样子,你儿子才是真的优秀呢!”
话说到这里,林双立刻心领神会,她心中厌烦地客套了两句,拎着年货进了家门。父亲在客厅里看电视,见到她回来,只淡淡的问了一句,便无言了。
半个小时后,妈妈一脸喜气盈盈地坐在林双身边高兴道:“你张阿姨家的儿子是名牌大学毕业,现在工作也不错,你见见吧?这个你肯定会喜欢的!长得帅,又洁身自好,也养得起你……”
林双的笑容淡下来,但是她还没开口,妈妈的脸色也一下子阴沉了。妈妈站起来指着她挑剔:“你看看你,都三十岁了连个对象都没有,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还给我摆脸色!我是为了谁啊?还不是怕你孤单一个人照顾不好自己?”
“你不想成家,是,是挺时髦!但是你想过我们没有?我和你爸在家天天遭人闲话,说你是有什么毛病!”
林双听得头疼,无奈地辩解道:“妈,我不是不想找,但是你也知道我的情况,我确实是心理上接受不了啊。”
“怎么就接受不了了?你那个什么抑郁症不是吃药已经控制住了吗?医生都说你没问题了!你就是拿这个当借口搪塞我们!你要是真接受不了,你跟男同事吃饭时候怎么没事?你那些客户不也是男的吗?”
林双语塞,只好揉了揉额角,妥协了:“行吧,你说时间地点吧,我就和他见一面。”
妈妈立刻恢复了笑脸,拿着手机给林双看已经定好的餐厅地址。
“这就对了,你就去见一见,实在不合适就算了嘛,妈又不是强迫你非得和他在一起。”
当然,这种不强迫的前提是,林双需要找一个非常明确的不可抗力的理由。
08
第二天晚上,林双装扮精致地穿着小礼服裙坐在西餐厅的高级卡座上时,还有些恍惚。
对面的男人有点小帅,穿着板正的西装,很精神的样子,倒不至于一上来就给人留下恶劣印象。
用餐期间,男人侃侃而谈,算不上博学多才,却也没有冷场。这算是一场分数达标的相亲约会,只不过林双并没有心动。
晚餐结束后,男人坦率地对林双道:“你和我妈说的一样,很漂亮也很优秀,我对你很满意,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试着交往一下。”
林双回过神来,露出抱歉的微笑,也直截了当的拒绝道:“对不起,我目前没有结婚的想法,祝你早日找到自己的女孩。”
男人露出遗憾的表情,但很快调整过来,他举起手机说出请求:“我妈说让我留一张合影给她看,你看……就当交个朋友,帮我个忙行吗?”
这个要求不过分,林双便同意了。
她站在男人身旁露出标准的微笑,对方举起手机自拍,拍下了两人的合影。之后,他开车送她到了家楼下,学着绅士的样子替她开门。
廖晨站在楼顶上,刚巧目睹了这一幕,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当晚,微博上忽然出现了一条热搜——留学归来的女博士竟然靠出卖肉体过活!
凌晨六点,林双忽然被同事的电话吵醒了,对方在电话里焦急大喊:“林经理!你快看微博!有人发了你的照片!”
林双不明所以地点开手机,发现自己的微博账号被无数小红点充斥,私信后台里一片莫名其妙的谩骂,有人说她是小三不要脸,有人说她肮脏下贱,有人说她……
房间门被砰砰砰地敲响,父母站在门口红着眼睛问她:“网上说的是不是真的?你天天在外面忙工作,我们从来没过问过,你是不是真的……”
“我没有!”
林双赤脚下床,尖利地喊出声:“那张合影是昨晚那个相亲对象拍的!他说要给他妈妈看!我根本没做过这些事!你们查都不查就这样冤枉我吗?!”
父亲顿时沉默,妈妈则焦躁地来回踱步:“他怎么能这样?我去找他妈说去!这不是造谣吗?”
忽然妈妈静了下来,看向林双,低声道:“肯定不是他乱说的,他妈妈说他对你很满意啊……要不,要不,双,你就和他结婚?谣言就不攻自破了。”
砰!
房间门被林双狠狠关上,她扑在枕头里尖叫、怒吼,可她的歇斯底里无法通过这种方式达到宣泄。
她平静的生活再次被打破,就像是轮回的诅咒,愤怒、怨恨、自我矛盾,全部再次一下子被放大,涌上心间。可她无法嚎啕大哭,眼泪只会以最寂静的方式铺满脸颊。
或许,她是该选择自我了结。
09
这一条谣言的热度持续的时间比想象中还要久。
张阿姨的儿子被叫来和林双对质,他也很委屈,说:“我就是觉得失恋了,很伤心,把合影发到朋友圈里了。几个好哥们安慰我,约我出去喝酒。喝酒的时候有人说了一句玩笑话,谁都没当回事啊……谁知道会传到微博上啊?”
林双不复往日的精致,她惨白着脸,盯着对方道:“照片是你传出去的,你现在对我的生活造成了严重影响,如果你不解决这件事,我就去起诉你。”
对方很无所谓:“又不是我让他们造谣的,这不关我的事啊。再说了,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你真的没做过什么事,被人抓住把柄吗?”
妈妈看他这样,有些急切地安抚道:“小盛啊,阿姨知道你是好孩子,我们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你看要不这样,你先和小双订婚,这样那些人就不会乱说了!你们要是处的不错,到时候也能直接结婚……”
“嘿,阿姨,我可不是接盘侠啊!现在和她订婚,那不是告诉别人我头顶冒绿光吗?这事儿我也很同情你们,不过啊,我是真帮不上忙。”
林家再次恢复一片寂静,林双带好口罩和帽子,一言不发地出了家门。
她要找张阿姨的儿子问清楚,到底是谁说的玩笑话,起诉他没用的话,就起诉开玩笑的人!
可是她刚走到张阿姨家楼下,就远远看到张阿姨的儿子和几个小青年正在小花园里抽烟。
林双悄悄凑过去,想要拍下他们的照片,或许这些人里就有那个开玩笑的人呢?
“那小妞真是贱啊,刚才她妈还求着我娶她呢!哈哈哈,当初要是主动点,还至于到今天吗?”
“盛哥,那你怎么不答应啊?你不是说没睡过这么漂亮的么!先答应娶她,睡够本再踹了呗!反正她名声臭了,你提出分手也没人骂你!”
“切,你没看网上有人爆料说自己和她是同学?说她在国外又是参加什么yd派对,又是被人包养的,万一有什么病怎么整?”
“那倒也是……算了,让这小妞自生自灭吧,谁让她不识抬举,还敢拒绝咱们盛哥。”
……
林双紧紧攥着手机,麻木地走向警察局。手机里有录音和照片,她不知道能不能做证据,但是……万一呢?她没有别的途径求救了,公司将她开除,同学朋友即便有相信她的,也因为舆论压力变得不敢明目张胆和她来往,而父母……父母还想着让她和那个男人结婚呢。
几辆呼啸而来的机车从她身旁路过,吹掉了她的帽子,一个青年停下来,捡起帽子打量她,忽然对其他的机车手笑道:“哎哎哎!这就是这两天那个大网红吧?!”
另一个人拉下了她的口罩,也兴奋道:“还真是!听说一晚上好几千呢!要不咱们也试试?美女,今天接不接单了?兄弟们都不差钱!”
她没有说话,任由几个人将她带上摩托,她忽然间,就不想报警了。
10
他们来到一家ktv的豪华包厢,几个人都轻车熟路的,看起来真是一些公子哥。
林双坐在沙发的角落里,旁边的人唱歌、喝酒、吸烟。这里的环境很差,又很豪华。
她看着他们拿出彩色的糖球分发,看着他们东倒西歪,或兴奋地吼叫,或抱在一起拥吻。
他们的四肢抽长,像树枝一样枯瘦、恶心,他们向她围拢过来,用树枝割破她的衣裙,用尖刀侵袭她的躯体。灵魂像是无处安放的物品,躲在这一具肉体里,畏畏缩缩,战战兢兢,不知所措。
忽然她看见了桌上的折叠水果刀,它刚切完水果,刀锋上残留着香甜的果汁。她拨开面前的枯树枝,试图拿到它,却握住了一只手。
是廖晨的手。
“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
廖晨忍受着心脏传来的剧烈的痉挛和喉咙里的腥甜,他恐惧,惊怒,以至于无法控制自己的意识快速的找寻到她的踪迹前来营救。
“你怎么每次都看到我这么狼狈的样子?”她流下眼泪,轻声道:“这一次,别救我了。”
廖晨摇摇头,握着手里的折叠小刀,对她勉强笑道:“我可以很快救你出去,你别看。”
她摇了摇头,声音坚定:“我要看。”
“滴滴滴滴滴滴滴——”
抢救室内陷入了疯狂的境地,主治医生咆哮着:“注射强心针!稳住!随时准备除颤!该死的!怎么能一下子这么离谱?!两个人如果再抽搐得这么激烈连脖颈都要折断了!”
“还有机会!我们还有机会!”
助理趴在廖晨的医疗仓上大吼:“挺住啊!廖晨!你坚持了这么久,马上就要成功了!挺住!要救她!!”
“咔嚓!”
一根枯枝被小刀划断了,植物汁液喷洒出来,温热的,有一点飞溅在林双的脸上。她睁大了眼睛,像是震惊。
廖晨握着那把小刀,将所有缠住她的荆棘都斩断,地上湿漉漉的,那些枯枝很快腐烂,散发出一股浓郁的恶臭。场景不再像她儿时看到的那样染上童话的色彩,但也不是现实。
不是现实。
她猛然抬起头来,周身的场景出现了轻微的扭曲。
廖晨紧紧握住她的双手,拥抱她,安抚道:“没事的,这些都是假的,我可以带你出去。你不要怕,接下来我可以保护你,相信我,我可以保护你……”
可是世界仍在崩塌,他们都听到了墙壁碎裂的声音。
她忽然笑道:“老公,你又来救我了。”
11
怪物们的伪装缓慢褪去,留下狼藉斑驳的,不愿让人承认的现实。
林双仿佛刚刚回过神来,她看着眼前的场景,动荡的世界和狼狈的自己,天使一样的丈夫和血腥破碎的尸体。她知道这里是哪里了,这里是她自己塑造出来的噩梦。
眼前的人是自己生命中唯一的光,一次次试图将她从深渊里拉出来,可是她自己知道,她还是跨不过心底的那道坎。
从她第一次受到伤害,而她却意外害死了伤害她的人之后,她的人生已经无法再回归正轨。
她的歇斯底里不光来源于恐惧,也来源于自我批判。
廖晨凝视着她,看不够似的:“我们已经三年没有见过了,你的灵魂在这里受煎熬,我却无能为力,我觉得自己很废物,连心爱的人都保护不了……”
“嘘……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她迟疑了一下,继续道:“陷入噩梦之前我就有预感了,我做过太多错事,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原因……但我没办法继续这样下去。”
“每天我都会在沉重的罪恶感中受到煎熬,觉得我这样的人不该继续活下去……但是因为你,我想再拖延一天,两天……直到我患病陷入沉睡。”
廖晨擦了一下眼角,看着远处陷落的天空哽咽:“我可以跟你一起扛,我可以替你坐牢,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只要你……”不离开我。
她笑起来,一如既往地温柔,“可是不行啊,做错事的人是我,我怎么舍得让你陷入地狱?”
她坐在他怀中,两人在即将泯灭的意识世界里相互依偎,他因看到了一切而无法说出任何宽慰的词句。
廖晨闭上眼睛,泪水淌下来,他早就有了模糊的预感,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罢了。
她静静地倾诉着。
“虽然我的人生很短,但是和你在一起的几年里,我觉得特别幸福。你包容我所有的缺陷,鼓励我尝试新鲜的东西,帮我追逐自己的梦想……”
“如果我没有双手沾满血腥,我会更加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些幸福。但是我不行啊,不管是被伤害的痛苦,还是杀人的痛苦,都一直在折磨我,我夜不能寐,我太累了……”她抬起头看他的下巴,“所以,放我走吧。”
“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庆幸,希望没有了我,你能过得更好。”
他的眼睛湿润了,几乎说不出话来。他感觉到对方的躯体在缓慢的消散,这说明她的意识正在消亡……
一阵剧烈的疼痛从他的心口传来,侵入他的四肢百骸,连同灵魂一起灼烧——这些情绪会反应到他的躯体上,根本无需抑制,他暗自下了决定。
廖晨深吸一口气,搂着林双,平静道:“我明白了,那就让我陪你度过最后这几分钟吧。”
“哐当!”
主治医生一拳捶在了医疗仓上,林双的心跳和脑电波同时归零。
不少女护士都捂着嘴低声呜咽起来,助理紧盯着廖晨的医疗仓紧张道:“廖教授还有反应,快唤醒他啊!说不定还有机会!”
一位哭泣的护士道:“没用了……刚才廖教授身体抽搐时,颈椎已经彻底折断了……我们,我们救不了他……”
助理透过医疗仓的玻璃,模糊看到廖晨的嘴角溢出鲜血,他紧紧闭着双眼,嘴唇蠕动着。
“廖教授在说什么?”
“好像是两个字!”
在林双弥留的意识之中,她捧着他的脸颊轻吻了一下他的嘴唇,“再见,我的爱人。”
廖晨无意识地握着她的手,她消散在风里,他的“再见”消散在她身后。
他说的是,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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