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播下龙牙之种

神明用泥土塑造人类，但军团（Legion）却从啃咬大地的种子中破壳而出                                                                                          ——无名狂人

这颗行星是一个幸运的行星，因为它的历史上不曾存在过“GOD”。它的周围亦是一片寂静，宇宙夜幕下的森林之中，并非群敌环伺，而是万籁俱寂。

这颗行星也因此成为了一颗不幸的星球，因为它的历史上确实存在着名为“龟”的脆弱不堪的生灵，漆黑的宇宙也不曾被等离子火花点亮，而光在这个世界上来去无影，未尝留驻。

幸运之芽长成不幸之花，最终结出灾难之果，在死寂如沙漠的星图上，外域的军团（Legion）找到了这唯一的一方绿洲，于是虫豸飞附至半熟而鲜嫩多汁的星球上，啜饮它被地壳包裹住的玉露琼浆……

以及每一个国家，每一座城市，每一幢大楼，每一片砖瓦……每一个人。

“它们乃雷吉欧（Legion），因它们为数众多。”

马可福音，第五章，那是他最后回想起的文字。

一切是如此的突如其来，一开始那只是一颗陨石，一个天文学的意外，一个被大街小巷，论坛社区所讨论的话题。

然后它改变了？不，它按部就班，有条不紊。但它为那些讨论带来了缄默，首先是夜不归宿的两三个工人，然后是突然熄灭的万家灯火，再然后原本四通八达的网络从各个节点被逐级裁断。从无线到有线，现代媒体逐渐偃旗息鼓，它们传播的信息从公告发展到戒严，再到电视机上滚动播放着的已经毫无意义的避难警报，最后是雪花布满的屏幕，忙音占据的听筒，一切所听所见归于充满噪音的死寂——

直到最后的这一天来临之前，他只是一个从未目睹“它们”的旁观者。

他没有看见过“它们”的实体，“它们”的实体显现在拥挤着逃离的人群中；他没有听见过“它们”的声音，“它们”的声音被隐藏在发言人的故作镇定和记者的一片哗然中；“它们”从不留下痕迹，但是军机引擎发出的呼啸，战车履带留下的印痕，飞弹发射划过的尾迹，以及蘑菇云爆发时的让人误以为天有二日的闪耀，以及熹微的光芒透过遮天蔽日的烟尘、浓雾、乌云在地上投下的巨大阴影，凡此种种，都叙说着“它们”令人窒息的存在感。

而他仅仅是万千平民的一员，众中之一。拿起武器的勇士和临危受命的将校、殚精竭虑的领袖一起，从暴风雨中庇护着他一次次逃出生天——

但不幸的是，这片银河太过贫瘠。远道而来的殖民者在群星中四顾茫然，找到这颗星球就已经穷尽它们未经过鏖战淬炼的生体仪器的机能，而完成生命循环的下一轮回，则要着眼于更远处的新家园。草体将根系扎入地壳，然后在地表之下不断侵吞扩展，索取着更广阔的的疆域，亦是更充足的食物——为了打通通往觊觎之地的道路，“它们”需要更多的推进剂。

此时此刻，他对“它们”的思维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他不断逃窜，从逃出“事故区”，逃出“隔离区”，慢慢地变成逃出“缓冲区”，以至于要循着指示去往人民卫士竭力守护住的“安全区”。

巨大的草体在被废弃的市区中心开出了巨大的花朵，如同火盆般的橙红色的花冠就像霓虹色的山丘一样矗立在废墟中，似乎无论他逃到哪里都清晰可见，不断地让他向自己发问：

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当万千“军团”中构成的灰雾在爆燃中洒出一颗火花，如同昆虫一般的异形生物抽动着残损的片羽残爪从天而降时，他的心中就有了一丝预感——

或许就在今天。

聚集的人群如同雨滴落下的湖面，以落点为中心，陡然地空出一片圆形的土地，然而在那中心却有一个没能逃开的可怜生命。

孩子的手上戴着一块电话手表。

落在地上的士兵雷吉欧抽搐着残损的肢体，半边头颅已经焦黑破损，头部空腔中排出的纯氧使得缠绕在它头部的火焰呈现剧烈燃烧的姿态，那半边较小的眼球已经掉出眼眶，被电缆般的内部结构牵拉着，藕断丝连。

就在它的面前，一个孩子因为突如其来的变故瘫软在地，不知所措。孩子的父母在哪里？是下意识与人群一道退开了，还是在更早的集合准备转移时就走散了？

士兵雷吉欧的头颅转向那孩子的手，排出的纯氧流过正在闭合的腔管，发出水壶烧开一样令人发憷的汽笛声。

关节咔嗒作响，它硕大而仍能工作的主眼旋转瞳孔紧缩，瞄准了在空圈中格外“显眼”的那个小小的，带在孩子手臂上的，人造的“电磁波发生源”。

没有人来得及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一瞬间，惊呼声、孩子的哭声、向军警大喊求助声一道迸发开。孩子六神无主，人群震惊茫然，而能够提供帮助的战士们近在眼前，却在人群阻隔下远如天边。

但唯独他一直被思考困缚着的身体，却像迎接解救一般擅自作出了行动

宛如无意识的反应，又好像是听见了脚下这片大地的轻声细语，他挤开两三层人墙冲上前去用力掷出自己的手机——

“救救他们。”

那一刻，时光陷入冰封，昆虫形的外星生命突兀地停止了活动，与跃出的人类青年目光相会。就在掷出的摩登产物所在的那一点，星球的“玛那”之光在漫长历史上第一次遭遇“怪兽”侵略时，第一次爆发出来。彩虹色的光辉扩散着，将神经元中跃动的电流与半导体电路中运行的思想联结在一起，光环在短短的一刹那向外推进，一边是流离失所的民众，一边是四散飞舞的“军团”，直到向外笼罩到远方宁静尚未打破之处，汇集在默默祈祷他人平安的其他平民百姓上空，汇集在静默了的母体雷吉欧默默仰望着的天穹——

2021年12月21日，“草体”起爆。

巨大的火焰中，雷吉欧的种子顶起覆盖全球的彩虹色浆膜，被玛那的光辉裹覆着，飞向宇宙。

他的意识亦在此刻归于沉寂……

“？”

这是青年睁开眼睛时的第一个想法。准确来说，不是睁开眼睛，因为这具躯体根本没有眼睑，“睁开眼睛”这一非条件反射，如果细细品味，更加像打开开关通电之后打开摄像头。

头顶是一如既往的蓝天；蓝天之下是看上去情况良好的原始森林，不像是有采伐后手植树木的感觉；再往下似乎是湖岸的光景，比起远处的水体更抓眼的是近处铺遍卵石的浅滩，而再追溯着视线往近处看……

银白色的躯壳在边缘处反射着虹色的光芒，看上去会是能卖出好价钱的材料，但出现在一个昆虫一般的异形生物身上，就显得有点过度包装了。

当事人出于视觉反馈作出了如此的直观思考。

那个，难道是自己？

然后——

“吱啊啊啊啊啊啊阿！（为什么会有游戏那样的红外视觉！）”

过度兴奋导致气流在体内的腔室中四处乱撞，这种感觉就像全身长满了肺，而这些肺又同时被打气筒大力灌气一样。

伴随着的动作，就是当事人——或者说当事虫——仰面朝天节肢乱舞，好像视频快放一样连残影都甩出来了。

大约30秒后：

“（等一等，pong友）”，银白色的小型雷吉欧停止了奇妙的手舞足蹈，开始运转它那本来应该是精心设计过的脑子，“（为什么我的第一反应是我穿越了？）”

穿越这种东西，都快是七八年前的网文流行套路了。话说那时候〇点同人区还没凉来着……？

不对不对！我tm到底在想啥？！

仔细想想这个场面更加接近卡夫卡的《变形记》来着？要说原创性的话变成昆虫这种事情《变形记》才是老祖宗吧，什么样的文盲才会第一时间联想到穿越网文……欸？

“（就说这种情况不会出现在网文里嘛……肯定是最近熬夜看舒克的同人小说太多了，搞的生物钟和脑子一起不对劲了……话说舒克好像要改名来着，叫刺什么……总之先闭眼，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闭眼。

“吱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为什么闭上眼睛是更加清晰的红外视觉啊！）”

用“闭眼”的感觉做出的动作是改变通电模式，将主要探查方式换成用于观测一般生物可见波长以外电磁波的主眼，而作为常规感光器官的副眼此时则作为辅助观察方式，用于校准距离和观察具体地形。

在一瞬的茫然后，关于自己行为的知识突兀地浮现在脑中……比起获取新知，更像是回忆。

对，被冷暖两种色调所划分的视界并非属于热量，而是被将电磁波可视化后得出的图像，并且他有一种十分强烈的感觉：他的“视野”非同寻常，就像人的视觉能够轻松地在无数平行的线条中分别出隐藏着的一条歪斜的线段一样，他的眼睛对电磁波的辨别能力远不是仅仅粗略分别那么简单——

要问为何？他眼前的世界，是一片“星空”。

一般的世界当然会充斥着各种肉眼不可见的电磁波，一切的电子元器件都会产生对他而言清晰可见的图像，但他下意识地感觉到，他认识中的“一般”世界不会出现这样的图景……

无数的光点游离在视线所及的每一个角落，就像运动过后头昏眼花时眼中所见的“火星”，或是、闭上眼睛后“看见”的若有若无的光点。

而这些“星星”虽然在他眼中泾渭分明，铺盖在夜色的背景板上，可实际上对于一般人类的视觉来说，却可能是铺天盖地，无法识别，宛如闪耀着的沙粒聚集成的沙漠一般的光景——如果他们能够看见这些“星星”的话。

真奇妙啊——他的脑中不由得产生这样的想法，身体也自然而然被节肢支撑着回复了正常姿态。而他的意识第一次聚焦在自我之外的他物之后，他的思绪第一次宁静下来，然后得以自我审视，得知自己是如何的异于平常。

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它的周围存在着一些熟悉的轮廓，而他应用了人类作为社群性物种的积习：他尝试大喊出声，然而这应用了语言的言语交流并没有成功——本应该脱口而出的话语，被了无意义的尖啸声替代。

怎会如此？他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自己，他并没有因为脑部损伤而患上任何一种失语症，他仍能想起那些言语——简单到“你是谁”，复杂到曾经附庸风雅而记诵的诗篇，那份回忆不但没有褪色，反而愈加清晰——话语就在舌尖，只是出口即被自行转译。

真是不可思议，即使身躯改换，他依然觉得他的布洛卡氏区和韦尼克氏区状态良好，在不存在于自己身躯的某一个地方正常工作，就像数据在云端完整保存着副本一般。

于是就像之前的一次尴尬场景一般，当出于理性的尝试出现错误，本能就像潮水退去而重新涨起一般覆盖到他的行为上。大脑将“沟通”的欲望编译成讯号，使视线自行聚焦在一个他发现的轮廓之上。

它投出了目光，在这里“投出目光”不再是一种巧妙的比拟，所见的“星空”中，一道光迹自自己的身体射出，“目光”完全符合字面意义地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并被导向那个轮廓，而那道轨迹在经过空中散布的光点时，更是被格外增强，这令他的本能都诧异不已，以至于“惊讶”的念想在他脑中一闪而过。

电磁波由银白色的领袖雷吉欧（Legion Prime）传递至埋藏在泥土中半休眠的士兵雷吉欧（Soldier Legion），并激活了后者，随着关节再启动发出的充气声，士兵雷吉欧的神经反应并入了他的思维。就像凭空多出一只利爪一般，他感受到了士兵的存在，然后失望地发现，被自己操纵的爪牙，并不能称之为“同类”。

雷吉欧士兵遵循着指令钻出泥土，穿过层层绿幕，在树叶簌簌声和灌木被伐倒的吱嘎声中出现在他眼前，低下头，发出了恭敬的低鸣声……他能通过电磁波感觉到士兵的感受，所以他也不是很明白这种多此一举的恭敬表现有啥用，毕竟在作出那个动作之前他就能够感觉到士兵微弱的意志想要表达的意思。

当士兵抬起头时，他在它的眼睛中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他受到的微弱的视觉冲击和更大的求知欲在士兵的思维中被解读成了另一个指令——

“我需要征用你的视觉。”

于是银白色的领袖雷吉欧陡然发现自己在通过士兵的眼睛端详着自己：

眼前是一个全身覆盖银白色甲壳的节肢动物，他四足接地，而又有一对足像人的手一样正在局促不安地相互摩擦。

他的身上有三对足，和两对不知道称不称的上是足的爪，头部和背部有弯刀似的角；

循着这些尖锐物观察，可以看见银白色的甲壳将身体粗略分成了五段；最顶端是长着角的头部，头部的大角下方就是一只瞳孔占据了大半面积的大眼，两侧则是泛着虹色光芒的扁平的一对复眼——复眼的形状就像两个圆形糅合在一起，却又没有完全形成一个椭圆

往下，是并没有完全分离的胸和腹，就像人类小孩经常被调侃没有腰一样，他的腹部和胸部似乎长成一块，两侧则是两对尖锥样的爪——与士兵的联系似乎主要是由这对爪维系的——但在他自己的感觉中，还能感受到腹部一些未完全发育的器官，还有在成长之后分化将会更加明显的与胸的连结处

再下面，只能笼统地叫做“胯部”，前部生长着一对较短的分五根手指的利爪，隐藏在手腕过度发育呈鲨鱼头骨状的外骨骼护手后，而两侧是一对修长的镰刀腕，现在正向前作为接地的前足，但他能感觉到这对足的运动范围远超其余，而且锋利的刀刃明显是为了战斗而生长；

胯部之后，是接近传统昆虫腹部的尾部，尾部根部靠近和胯部连接处，有一堆相对较短的后足，支撑着身体。

而本体眼前的士兵雷吉翁，则像是拙劣的仿品。体型偏小，胸部和腹部完全一体，尾部更短，比起自己的半趴，士兵雷吉翁的下半身直立的感觉更重，腿脚比例也要收敛，胯前的爪子只是长成一块儿，和普通昆虫一个样；头部的角更短更粗，靠着眼睛的下端还生长着刚毛，背部的角则完全消失了，只有向上延展的背壳尖端留着一个小小的凸起；头部两端的复眼变成了每侧两只单眼——在这四只单眼的视界中，他所见的“星空”只是一层发光的薄雾，无法细细分辨。

被星光照耀的世界，被雾霭遮蔽的自己……真是，好像在做梦啊……

但是，这个好像是现实。

而且让人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先不论自己是什么，身处何方，他现在可是一点也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而且也不知道，他的这幅躯体能干什么，如果再一次身处人类文明中，又能被允许干些什么。

好想回家……

但是，连记忆都没法接触到“家”的概念。他的思维停滞了，因为他终于觉察到，他的思念，以“自我”为中心，存在着一大片崩毁的区域。

我不记得……

一切只剩向外发散的触角，回忆诞生之处却被连根拔起。好想回家，但我的家在哪里？好想抱着父母痛哭，但我的父母是谁？就算想要流泪，泪腺却是这具身体不具备的，即使眼睛再为了幻觉中的泪水不断颤动，这样异常的反应只是让自己更加恐惧，更加觉得“我”不是我。

但是啊，还是想要回去。

眼前的景色好陌生，眼前的自己好陌生，就像少年时期的噩梦一样，在幻境中被带到千里之外，举目无亲，亦无我。

好想醒来，好想归去。

整具身体一下子瘫倒，脑袋上的角重重砸在卵石滩上，焦虑，恐惧，无力感，挫败感，失神……破碎的思维指向了“旅行”，指向了“活下去”，然后，终于衔接上了身躯中原始的本能。

他的眼前好像凭空出现了一个屏幕，士兵雷吉翁，他自己——或者说领袖雷吉翁，以及巨大的完全体——母体雷吉翁的影像出现在虚影的屏幕上，他看见在天空、陆上、地下群聚的士兵拱卫着母体，而母体的头颅高高地抬向天空，像是在警戒，又似乎是在进行“某个过程”最后的校准——突然，母体发出了一声长鸣，而士兵们停止了一切动作，一些没有来的及降落的甚至直直地栽到地上，却浑然不觉毫无动作。

他看到了母体和士兵组成的虫壳之墙后生长着的巨大的草体，藤蔓交叉的基座上，扇状的叶片一圈一圈地向上螺旋，颜色逐渐染红，成为花朵，层叠组成了一个火盆的形状，而最中央椭圆形的巨大果实，就像准备发射火箭一样，矗立在花叶中心。

种子在他眼前不断放大，并且展现出剖面，在足以突破十数次大气层的坚硬外壳之下，包裹着生物燃料和准备分解成氧气的助燃材料，竹子般的结构将种子内部分成数十级，在层层剥离后，一座卵室出现在“火箭”的“载人舱”中。

而被密密麻麻的虫卵包裹住的，是一只蜷缩着的已经先一步孵化出来的母体雷吉翁幼体——

也就是，领袖雷吉翁。

他突然明白了士兵的静止意味着什么。

爆风吞噬了大地，雷鸣之声撕裂天空，强光将九霄重云引燃，山崩地裂，太阳失色，而希望踏上彩虹之桥。

“火箭”就在这一刻，在他眼前的虚影中，发射升空。

这不是离乡，而是回到乐园之路。

虚妄的光芒，播下了种子，于是强烈的欲求在他心中生根发芽。

【首要项目】培育草体·进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