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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我想回家

2021-01-20 14:54 作者:咸鲨鱼酒保  | 我要投稿

[我想回家。]

有什么声音在呼唤着。并非亲耳所闻,而是直接在脑海里回荡。

环顾四周,只有望不见尽头的湖水。我独自搭乘一艘小舟飘荡于湖心,手边除了空酒瓶,再无可用之物。

是又醉酒了吗?

我扯起衣领,嗅到一股浓烈的酒味。

真的应该戒酒了啊。

空酒瓶被我用力掷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坠入湖中的同时带起了漂亮的水花。

它在湖水中沉浮。

如何靠岸是我现在必须解决的问题。没有船桨,我不得不考虑用手划船的可行度。毫无征兆地,船身在平静的湖面剧烈摇晃,险些将我甩下去。我的双手扒住船侧,探头望向湖面。我看到小木船的倒影清晰地映在水面。

一艘无人的小木船。

我没有在倒影中找到自己。

[我想回家。]

一只手伸出水面,用不可抗拒的力量揪住我的衣领,将我拖入湖中。

没有预想中的窒息感。当我再次睁眼,自己既不在湖心的小舟上,也未曾沉入湖底。

棕色沙发很柔软,令深陷其中的身体误以为飘飘然于云层之上。干燥的衣服否定之前有一只手将我拖入湖中的事实。天花板上固定的灯台摇摇欲坠,烛光随之摇曳。

标准电视机自动打开,屏幕上跃动的黑白画面将我的注意力吸引而去。一个穿着陆军军官常服的男人背对着镜头,用打字机反复敲打同一句话。

[我想回家。]

当男人在纸上敲满这句话时,炮弹落在他所处的房子。

我的身后也传来了巨响。回头看去,棕色沙发已经被火焰吞噬。灯台的坠落不仅砸烂沙发,还用四散的火星点燃了所有可燃物。火势蔓延之速惊人,不得已,我冲向房门,离开这栋屋子。

屋外停了一辆由两匹高头大马拉着的黑色马车。车厢是封闭式的,四个轮子。车夫戴着礼帽,坐在比车厢高出一大截的驾驶座上,沉默不言。身后的屋子被熊熊烈火包裹,已经不可能再回去了。这栋屋子坐落于密林之中,火光照亮四围的一切。

我打开车厢的门,登上马车。两匹马在车夫的驾驭下拉着马车,穿梭于密林之中。林中小路看似泥泞,马车却行驶地极为平稳。进入密林深处,离了火光,周遭的环境陷入昏暗。透过车厢的窗玻璃向外看,一排排树木像是高大的人影,张牙舞爪。

咚——

似乎有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另一边的车厢。车夫没有勒令马儿停下,反倒加快了速度,把撞击车厢的东西从马车上甩下去。直到马车进入一座不知名的小镇,借助街边的路灯,我才看清车厢遭撞击的部分,有明显的凹痕,窗户外侧则黏着黢黑的手印。马车的速度越来越慢,直到在一家诊所门前,稳稳当当地停下。车夫没有从驾驶座下来,车厢门却自己弹开了。

除了路灯还在照明,整个小镇死气沉沉。街上没有一个行人,面向马路的窗户全部从内部用木板钉死。只有诊所的窗户没有被封住。我轻轻地敲了三声诊所的门。很快,窗户那边亮起了灯。

开门迎接我的是穿着一身黑色礼服的医生。如果说车夫的态度只是冷漠,那么医生是非常明显的不耐烦,也许是对我扰他清梦感到不满。他径直走进一个房间。

诊所里唯一的手术台上全是血污,一个身着卡其色作战服的男人静静地躺在上面。他血肉模糊的脸根本看不清容貌,胸腹部嵌入大量破片,左手搭在腹部上,右手从手术台上垂下。他已经是一具尸体了。我将他从手术台上推下去,随即自己躺在上面。

[我想回家。]

医生还没来,我只能打量周围环境来消磨时间。柜台上摆满了浸泡在不明液体的人体器官。墙上挂着鹿头标本作为装饰。恍惚间觉得,鹿的眼睛在注视着我。在角落处,倚靠着一支破损的步枪。

终于,医生拿着摆满工具的托盘出来。他不紧不慢地,用绑带将我束缚在手术台上。随后又用不知名的工具固定眼皮,强行睁开我的眼睛。

一个类似剪刀的尖锐工具出现在眼前。锐利的尖端令我条件反射般地想合上眼睛,它在空中停留一阵,逐渐向我的眼睛靠近,越来越近——直戳进我的眼睛深处,然后逆时针鼓捣一圈。

“呼——呼——呼——”我无法冷静,过度的喘息令自己的心脏暴跳如雷,冷汗不断从额头和脊背低落,如果再不制止,我很难保证自己不会晕倒。我用左手的掌心捂住自己的口鼻,让自己逐渐恢复平静。

诊所早已不见。我此时被困在四面墙中,无窗,亦无门。一个巨大的黑影搭着墙顶,朝里面张望。它似乎是扣着弧线形的钢盔。

一只巨大的眼球生在墙壁上,占据了墙壁四分之三的面积。眼球直勾勾地盯着我。而我,在不知觉的时候,右手紧握刺刀,捅穿了眼球。血泪从被刺破的伤口中流出。血泪越积越深,逐渐没过被擦得油光发亮的军靴。

也许是血液流尽,生着巨大眼球的墙壁坍塌。几乎在同时,另外三堵墙紧随着一起坍塌,成了一堆废墟。在我还未反应过来时,鸟儿已经成群飞到树梢上。充满生机与活力的花园包围着废墟。黑影早已消失无踪。

脏兮兮的足球向我飞来,我下意识接住并抱在怀里。三个小男孩笑嘻嘻地跑到我的跟前,其中一个向我敬了并不标准的军礼,然后询问是否可以把球还给他们。

我把球还给他们,并婉拒了一起来踢球的邀请。

在他们走远后,一只蝴蝶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在太阳的光芒下,它的翅膀仿佛照射出光芒,颜色艳丽缤纷。

啪——

击掌的声音。在蝴蝶扇动翅膀飞过眼前时,我迅速击掌,将其拍在掌心。我想它应该已经死在我的手中。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知道,也许,只是它生得标致,却又没有足够的手段保护自己。

我想看看掌中的蝴蝶,却听到身边有节奏的拍手声。从花园,又变成了自己家。我似乎对这样的转场已经见怪不怪了。

“生日快乐!”同郡的好友们为我准备了生日蛋糕。

“刚出学校就19岁了,真是快啊。”一个正在帮我点生日蜡烛的好友调侃我。他和我同一年出生,同一年上学,现年……十六。

“只要医生和征兵官相信我是19岁,那我就是。”我吹灭蜡烛。“倒是你,收了那么多姑娘们给你的白色羽毛,还能沉得住气。”

除了他,我们都已经参军。有意思的是,上面将来自相同地区的新兵,都编入同一个营里。由于物资一时跟不上,我们被允许暂时回家,稍缓入营。

“切蛋糕吧。”有人提议。

我切好蛋糕,却发现蛋糕的数量不对,将会有一个人吃不到蛋糕。还未等我想出解决之策,友人们不约而同,望向我,脸色铁青。

“你——出去。”他们将我轰出去,连那位同龄好友也是。我明明是这场生日派对的主角,却连一块蛋糕都分不到。我清楚地看到蛋糕的奶油层,涌出猩红的血液,血液一直流入盛蛋糕的盘中。他们仿佛没有看见似的,围着桌子坐下来,安静地吃完蛋糕。

[我想回家。]

花园,屋子,在屠戮的武器面前都不过是泡影。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几欲刺穿我的鼓膜。炮弹爆炸掀起的沙尘碎石落在头盔上。持续的炮火轰炸,整个夜空都被其点亮。

[我想回家。]

我的胸腹部在爆炸中嵌入了多枚破片。一阵颠簸使疼痛不断加剧,脸大概已经炸烂了。用左眼勉强还能看清是什么人在扛着我跑。

我认得他,与我一起参军的友人。他的伤势显然更严重一些,作战服上已经分不出血渍与尘土。他紧咬着牙,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将我扛到后方,一个被炸成废墟的小镇。

“至少,至少……”他喘息着,“得有一个人……回家。”

眼见医务兵带着担架向跑来,他跪倒在地上,闭上了眼睛。

出发的时候,我们这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在军服都还没领全的情况下,被人们的羡慕与欢呼声裹挟着涌入军营。

现在,我独自一人回来了。除了厚厚的绷带和下士的军衔,我什么也没得到。没有任何人出来迎接我,整个街道陷入死寂之中。在我养伤的日子里,已经有负责送信的人来到此地,挨家挨户传递阵亡讯息。一直走到家门口,眼睛里布满红血丝的妹妹才从屋子里出来。显然,她刚哭泣过。

妹妹抱着我。她不断克制自己的泪水,用颤抖的声音告诉我,父亲与母亲都已离世。父亲作为中层军官,在另一个步兵师服役多年。两个月前,母亲收到父亲的阵亡讯息。原本就重疾缠身的母亲经受不住打击,闭上眼睛后,便再也没有睁开。因此我在军营收到母亲的来信,全部是妹妹模仿母亲的笔迹与口吻所写。

在安抚妹妹之后,我恍恍惚惚间,晃到一家五金店门前。我想起来,和我同龄的那个友人,他没有参军。这是他跛脚的父亲开的五金店,现在一定是他接手了。

我进入五金店,没有见到友人的身影。在打理五金店的依然是他的父亲。我产生一种不详的预感。

“需要什么……”五金店老板以为来了客人,回头一看却是满脸缠着绷带的军人。

“他……不在这里吗?”我开口询问。老板听出了我的声音,愤怒地几步上前掐着我的肩颈,我从未见过一个跛子可以有这么快的速度。

“为什么?为什么只有你回来了?为什么只有你活着!”我无言面对他的质问。

他打量了我脸上的绷带许久,终于还是冷静下来,退了几步,坐在椅子上。

“唉,我向你发脾气,又能有什么用?”他敲了敲自己的跛脚,“他在你们走了两个月后,也参军去了。我收到他的第一封回信,是同他的阵亡通知一起来的。”

我没有脸面在五金店多逗留。

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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