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的土地情结和公共关怀——谌洪果对谈狄马

对谈人简介
狄马:独立作家,陕西子长县人。1992年毕业于延安大学中文系。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发表随笔、散文、文学批评、文化评论等各类文字近百万字。
谌洪果:知无知文化空间创始人,法学博士,前终身副教授。
谌洪果:大家好,我们开聊。很久没跟狄马兄交心了。去年九月份,狄马出了一本书叫《歌声响处是吾乡》。围绕那本书,狄马已经做了多场活动。我们今天的谈话主题与那本书有一定关系,但话题会放得更广阔一点。
我和狄马日常的主要生活方式,就是看书、思考、写作,做些演讲。在这个意义上,我们都算是文人身份。那我想,我们不如就聊一聊关于文人的土地情结和公共关怀的问题。这个话题对我和狄马是非常契合的。
我们知道,狄马是个非常接地气的陕北作家,他虽然是中文系出身,但他在公共问题有着清醒而犀利的判断力,以杂文写作闻名天下,在当代独树一家。
我自己呢,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是个土里土气的人,生活方式很土,写作和做事的方式也带着笨拙的土味。当然,我这些年也一直在传播公共理性的精神,尽管我对时下正在发生的事情似乎没什么话要说。
文人写作,既要向下扎根,也要向上开拓。两者的关系,是土地和天空的关系,是责任的重负与观念的启明之间的关系。
维特根斯坦说,没有私人话语,一切言说,都是公共语言,都是具有公共意义的行动。可是,一说到这种公共语言所指向的对象——土地,就必然带着各种复杂的情愫。
在今天这个时代,对于很多热爱故乡的人来说,最大的问题就是我们好像被连根拔起了,故乡似乎不在了,失去了……
狄马:四川的冉兄不是写过一本书《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么?
谌洪果:其实我已经没有太多的故乡情结。或者对我来说,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是我的故乡。我当然知道公共自由是怎么回事,但我现在只能说,我活在精神自由里,把精神自由作为故乡。至于有形的故乡,我被安排在哪里,哪里就是我的故乡,无所谓的。
十多年前,崔卫平老师有一句名言,“我所站立的地方就是我的中国”。哈哈,这话到今天居然还在激励着我,或者安慰着我。
我的理解是,当我朝向更广阔的世界和价值敞开,我反而更深地理解了故乡,以及祖国的意义。这是我的开场白,以此抛砖引玉。
现在,我想听听狄马的故乡情结。我前一阵听一位熟人说,狄马现在堕落了,没有批判的锋芒了,整天就忙着写民歌唱民歌,回到文人的那些酸情调上去了。我当然知道你是没变的,我也没变。你怎么看待别人所评价的你的“转型”?
Q1
狄马的故乡情结
狄马:其实你今天选择的话题,也一直是我想说的。写故乡,首先跟年龄有关。人在20、30岁的时候不会注意到这个问题。人过50岁,尤其是男人,他就注意到这个问题了,注意到自己的根,注意到养育自己的故土与故乡。你现在可能还是年龄不够。我最近这几年就慢慢转向描写故土,写我的来路。这种文章,我其实从2005年起就断断续续在写。我认为它和公共关怀这个话题,不冲突。
谌洪果:嗯,有内在的关联。其实我年龄挺够的,对于理解故乡而言。你一说到“尤其是男人”、“注意到自己的根”,我就感受到你的幽默本色和土地本色。
狄马:嗐,这话。严肃地说,故土和公共关怀,其实是一脉相承的。过去我们所谓的那种公共关怀,比如我早年写了那么多杂文,其实就是要建构一种大一统的叙事。
而我现在的这种地方情节、故乡写作,表面上看似乎回到了一个更小的空间中,其实不然。我想要表达的是,在这种大一统之下,其实有更多开放的东西,更丰富、更独特的东西。即使是被这种大一统的东西藏起来,遮蔽了,篡改了,编辑过了,还是掩藏不住它的光辉。我现在就是要把这种东西重新挖掘出来。
谌洪果:恢复它的多样性、丰富性。
狄马:我要把这种丰富性、生动性展示出来。我觉得和过去写的东西不矛盾。但许多人说,你现在消沉了,招安了。我说我想招安,得有人买,谁敢招我?其实我觉得这是一脉相承的。
你只要认真看我的故乡写作,你会觉得我说的话更接地气了,把藏起来以及被遮蔽的东西,重新发掘出来了。把上面打上的那层釉彩,全部弄掉了。上面有灰土,我要擦拭干净。我要把原生态的面貌给展示出来。
谌洪果:回到真实当中。
狄马:对,就是土地的那种原貌我要展示出来。那些土地上的民歌、说书是怎么发生的?又是怎么被篡改,被阉割的?这样的写作和公共关怀是不矛盾的。只是我原来的那种写法,不能再写了,写了也没人看,没处发表了,只能是自己看了。
谌洪果:我觉得狄马兄刚才对故乡和土地的阐释,非常有意思。其实你已经把时间的维度跟空间的维度引进来了。
时间的维度就是,你说故乡是到一定的年龄,或者故乡是要我们失去以后,才会追忆和塑造它的。因此,故乡的“故”它本身就是一个极富时间性的概念。然而,当我们说它是故乡的时候,其实我们是希望,它不仅仅是过去存在的东西。
这个“故”的东西是活在我当下的生命中的,是会深远影响到我的未来的。
所以当你说一个人的故乡失去以后,不再成为可以作为“故事”而怀念的东西的时候,那么这个国家、这个民族、这个个体是没有未来的。因为你没有过去了,没有了扎根之所,你怎么去创造未来?所以我们对故乡的回忆,一定要到一定年龄,才会知道失去的东西或者即将可能失去的东西,才是最可贵的。
我昨天网课讲到托克维尔写法国大革命的那段历史。托克维尔也有很强的故乡情结,为什么?因为他是旧时代的贵族出身。但是这个没落的贵族,他看到随着美国革命和法国革命的进程,民主的趋势成为势不可挡的潮流。这个时代潮流把过去故乡的很多宝贵的东西冲刷掉了。比如说那种包含着自由与尊严的贵族精神。平等会导致普遍的平庸,同时导致大家只关心利己的、个人主义的一面,进而可能导致更大的集权专制以及多数人的暴政。
因此,托克维尔一生的思想使命在于,如何在一个平等的时代去捍卫某些古老的价值。
同样,在今天,故乡被急剧变革的技术、宏大叙事的目标席卷的情况下,狄马的亲近土地的写作,也是在挽救一些珍贵的价值,有生命力和丰富性的东西。
第二点是空间的维度。就是说我们不能仅仅激动于大共同体的建设。如果没有小共同体,就不可能有大共同体。
如果没有对差异性和多样性的尊重,那就没有真正的同一性和整体性,或者说那只是一种苍白的整体,它是以扼杀土地性和个性作为代价的。
就像狄马刚才所说的,他要记录陕北民歌如何被阉割了,它可能失去的是一些比较野性的东西。这种野性,在我看来是自由的重要真谛。自由有时候就是一种野性的呼唤。可是今天我们要给它抹平,给它统一化、集体化。然后大家都只能听到没有个性的声音,成为没有个性的人。我想你可以从这个维度,再给大家谈一谈野性的问题。
Q2
关于「野性」
狄马:你已经从时间和空间这两个角度,分析了这种变化和变迁的状况和问题。
就拿时间来说,农业时代诞生的许许多多的民歌、说书、腰鼓、风俗、习惯,都是寄托在一种农业文明的基础上的。现在农业文明的基础不在了,现在要过度到工商业文明。而工商业文明就是要把这些东西全部复制化、机械化。所有过去有个性的东西都要变得无面目。那些歌曲可能在工商业时代的舞台上还能唱,但是千篇一律,没有一个人唱出来是有个性的。
而过去在农业时代,在乡土社会是不一样的。即使同一首歌,比如《走西口》,就有十几种唱法。而且,即使是十几种调子里面的每一个调子,一百个老艺人就有一百个唱法,这就是他们的个性。因为这一百个老艺人,他们的生命体验是不一样的。他的经历、家庭、教育都是不一样的,所以每一个老艺人都是不可复制的。老艺人去世了,就等于这一座博物馆倒塌了,不可能重建。
如今,它的调子、唱法,都按照学院化、科学化,复制成一个样子了。这是你说的时间的概念。
空间的概念,我的感受就更具体了,比如说美国人现在有五十个州,五十个州里面,美国人理解的祖国,甚至是美国人理解的老家,就是他们的州。而且最重要的就是他自小生长的乡镇。没有人说故乡是联邦,美利坚合众国是他的祖国,没有人这么理解。
五十个州里面的每一个县、每一个镇都有它独特的东西,恰好是这种无数的复杂性、独特性组成一个联邦、一个国家。而我们恰好少的就是这种东西。把所有有个性的东西全部平面化,这个东西很可怕。这导致大家都没有个性了。表面上,我们要有一种贡献,但实际上,没有个性的贡献,是靠不住的。它没有了内在的凝聚力。没有独特的审美,没有原生态的价值,怎么能凝聚?何来凝聚?
谌洪果:我突然想到你经常在各种场合都解读过的一首民歌,你可以把那首歌词的意蕴给大家分享一下。我刚才说自由需要保留一种狂野。我记得那首歌种有句歌词是“三月里的桃花满山山红”。
狄马:这首歌叫信天游,歌名是《老祖先留下个人爱人》,你说狂野也行,实际上就是一种生命力。人类社会之所以生生不息,内在的驱动力就展现在那歌里。这就是你说的接地气,就是自由、狂野。
这首歌的歌词,我给大家说一说,首句“六月的日头腊月的风,老祖先留下个人爱人”。
“人爱人”就是男人爱女人,很简单,就这么直接。“三月里的桃花满山山红,世上的男人爱女人”,就这么简单。
然后是“天上的星星排队队,人人都有个干妹妹”。人人都有干妹妹,就跟天上星星成双成对一样,是一种天赋人权。地上的东西,跟天上是一样的。
谌洪果:就是自然法。
狄马:这是很合理的自然法的基础。男人爱女人也就像六月里要热,腊月里要冷一样,很自然。没有褒贬,没有好坏,没有更多的道德评判。
谌洪果:就是最基本的一种诉求。
狄马:大家从来都是这样,无需质疑。
谌洪果:就是尊重最基本的诉求。
狄马:接下就更有意思了,“百灵鸟过河沉不了底,忘了娘老子忘不了你”。最后两句是“宁让皇上的江山乱,不让咱二人的关系断”。
前面一句是不孝,后面一句是不忠。而“忠孝”在传统社会里是宪法。
你要违背了“忠孝”,一个家族可以把你处死。这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但在陕北民间,就那么唱出来了。赤裸裸的,一字不改地唱出来了。这是天赋人权。这样的歌词,中央电视台的春晚是播不出来的。
谌洪果:所以啊,尊重个体的最基本的情感和诉求,太重要的。
切﹒格瓦拉说过,“我怎么能够在人类的苦难面前转过脸去?”这话听上去特别的博爱和慈悲。但其实,他爱的只是集体的、抽象的人类,他并不爱具体的个人。所以在很多时候,我们看到,格瓦拉对待个人是很残酷的。这就是一种分裂。
我又想到法国大革命提出的三大原则,自由、平等、博爱,听起来特别的令人振奋,激励革命者高歌猛进,但为人类大同理想奋斗的结果,是血流成河。
反过来,你看英国的休谟也提出了正义的三原则,第一,尊重我们的基本产权;第二,财产是可以自由交易的;第三,要遵守基本的诚信。
这三个原则就显得特别低调、务实、接地气,和老祖宗留下个人爱人一样,体现了对人的最基本的自由和需求的尊重及保护。但这恰好是最重要的东西。所以,还是先要扎根大地,尊重土地,才可以仰望星空,海阔天空。
说到歌的表达和呐喊,确实与故乡所象征的土地情结和公共关怀具有某种内在的关联。
我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前一阵崔健进行了一场微信视频号直播。参与人数是现象级的,高峰期有三四千万人在线观看。当初崔健唱出“一无所有”的时候,诉说的是一代人对自由的渴望,体现了摇滚真正的独立批判的精神。很多年很多年过去了,那个时代也成为精神的故乡了。虽然听的人那么多,但却有很多不可言说的滋味,似乎只剩下情怀和缅怀了。我想说的是,故乡不应该是这样的存在方式和表达方式。白发宫女在,闲话说玄宗。故乡的意义仅仅是在怀念它吗?故乡是应该赋予当下力量的。可能你也没有关心崔健的事情,没认真看。
狄马:没有认真看,但是我看了一些,我知道这个事。
谌洪果:对,这个事知道就够了。
狄马:我更关心我的故乡和故乡的歌。我最近看《诗经》,就反复地和我们的信天游比较。我觉得很有意思。据说《诗经》最后的编辑是孔夫子,这当然还有一些争论。但是他把《关雎》放在第一篇,就表明爱情是组成人类社会最基本的细胞,爱情是人类社会最基础的东西。我觉得这是很了不起的眼光。这就等于给整个《诗经》定调了。意思是说,我们的社会要完美,就必须从这里出发……
谌洪果:还是尊重人的基本诉求。
狄马:这是一个出发点,这是一种很了不起的眼光。看完《诗经》,就想写一篇关于诗经和信天游比较的文章,已经在动笔了。我觉得很有意思。
其实人类社会那些源头性的东西,不管是圣经的《雅歌》,陕北的《信天游》,还是中国的《诗经》,希腊的《荷马史诗》,其实都差不多。圣经的《诗篇》,有好多和信天游有相似性。
《雅歌》里的比喻和信天游差不多,都是就地取材。《雅歌》用羊奶、羊毛、葡萄譬喻,因为那些地方就产这些东西。陕北的《信天游》用糜子、谷子、马、骆驼,这里边没有高下。
《诗经》里面什么主题都有,有些是讲爱情、讲出轨、讲同性恋的。形式上也有好多相似性。不知道你注意到了没有?《诗篇》里大部分没有标题,《信天游》也没有标题,《诗经》也没有标题,标题都是后来加的。因为过去没有必要搞标题。
《诗篇》我就是拿来祷告的,能祷告就行了,要标题干什么?现在人要参赛,要报歌名,要参赛,说你是几号歌手,要报个歌名,就有了标题。
Q3
关于「公共性」
谌洪果:我对诗经的理解,一方面也像你说的,它确实表达了人类最基本的、最朴素的情感,包括爱情、农耕、生活的日常等待。
但是,另一方面,它又是以某种公共性是紧密相连的。就是为什么刚才你说,为什么孔子要编《诗经》?孔子为什么会注意到这些表面上是情情爱爱的诗,为什么它具有一种公共性?因为它反映出整个中国的治理传统,叫做诗教的传统。用诗做教化的最重要的一种工具。
比如“关关雎鸠”这一篇,也有很多人分析,它不仅是一个情诗,它更重要的可能是婚礼上的带有祷告性的、祝福性的一种主持人必须宣告的东西。那么它说明什么?因为我们知道,婚姻跟爱情还是不一样的。婚姻承载着更厚重的土地和天空的功能,合二姓之好,上以祭宗庙,下以继后嗣。就是在中国古代社会,婚姻是个政治性的东西、家族性的东西,它不仅是个人的东西,它具有很大的公共性的职能。
也许,这也是一种地气,去真正理解这片土地上的道统传承。它涉及到我们对公共性与土地的逻辑关系的理解。
狄马熟悉文人圈子那些事。我知道有很多文人,他们的写作表面看来很有地气,但由于没有公共关怀,所谓的地气反而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写去写来,翻来覆去就是那些故乡的琐事甚至破事,读多了就觉得没什么新意了,观念非常陈腐,这种土地开不出新的生机。
我突然想到一个段子。你知道吗,很多学法律的人,心中都有一个文学梦。我也一样。据说当年北大中文系的录取分数比法学院要高。著名法学家朱苏力先生当时就因为没考上中文系,而被北大法学院录取了。后来贺老师就调侃说,文学青年朱苏力老师上了法学院,这不知道是文学的幸运呢,还是法学的不幸?
我讲这个段子想说明啥呢,我也一下搞忘了。对了,我是想说,文人的写作如果缺乏公共理性的训练,老是写些小情调和老故事,那么就很难有更长久的生命力,尤其在涉及公共判断的时候,就会显得荒唐、价值观扭曲,其写作也就缺乏震撼人心的力量。不要认为光有感受力就够了。当然,我也清楚,文学写作与道德教化不是一回事。
我们这里谈论的是公共关怀的主题。反正我个人认为,有很多本土的著名作家,比如路遥、陈忠实、贾平凹等,在公共性上,其实还是有很多问题的。我这里说的公共性,是指如何通过文学写作而实现公共空间的拓展。
狄马:每个文人在最初创作的时候,都有这个梦想的。但实际上最后每个人理解的“公共”都不一样。比如说我们陕西文人,你说陈忠实、路遥,你说他们没有“公共性”,他们肯定认为自己有。他们肯定认为我们已经很“公共”了,很“普遍”了。
谌洪果:像作协、书协,有好多副主席位子,那也是“公共性”。但那种公共性,其实不是公共性。
狄马:他们那个“公共性”实际上是一种很狭隘的派别意识。
我们理解的公共,是人类的公共。它是在目前的人类文明体系里,我们凝聚出来,提炼出来的一种最具有普遍性的核心价值。这个价值不能反对,为什么?你反对这些,就是反对人类,意味着人类很可能又要回到丛林社会了。所以,这些价值在我看来是很神圣的。我认为这叫公共的。
我们的写作,我们的话题,我们选择的方式,可以是个性化的、地方的、甚至是家族的,比如说是马尔克斯,他就是写一个家族。陈忠实的《白鹿原》也是写家族的,都没有问题。福克纳写的小镇也是,这真的没有问题。但是你的指向必须是明确的,必须是公共的。这其实不矛盾。
首先你得积淀一些公共的爱、公共的观念,然后你再回过头来写你的故乡,写你的个人,你的体验。这样你的情感才是大众的,开放的,才是有意义的。
如果你的写作,没有凝聚起这种观念,那么你的写作,无论你怎么表白说是公共的,其实都是个人的,都是风花雪月的。我今天喝了个这,明天喝了个那,我今天组织了这个时尚party,明天搞了那个时尚party……
谌洪果:然后文人之间互轻,互相看不上。
狄马:那个其实跟大众没有关系。所以这里边……
谌洪果:茶杯里的风波。
狄马:这很有意思。《论语》里有句话说“古之学人为己,今之学人为人”。“今之学人为人”,表面上看,好像也讲的是“己”和“人”,他就是别人,己指的是自己。实际上说的是“古之学人为己”,好像是私人的;“今之学人为人”,好像是公共的。
但实际上,孔子的意思不是这样的,正好是反过来的。
“古之学人为己”说的是古人,我所有学问的兴趣点,不是为别人看的,不是给别人表演的。我就是因为我自己感兴趣,我对这个话题非常有兴趣,我不考虑利益,不考虑别人的眼光,不考虑别人的赞美还是批判,我不考虑这个。我就只考虑我的兴趣,这叫“为己”。
“今之学人为人”,只要是大众有镁光灯,别人能关注我,能给我钱,能给我升官发财,能给我更多展示我自己的机会,出头露面的机会,我才研究这个事情,这叫“今之学人为人”。
你表面上看来这是公共的,但其实错了,这其实恰好不是公共的。所以,这个话题里边有许多很复杂的概念在这里边纠结着。胡适把孔子这句话也反复地强调过,胡适强调,当然胡适很赞同孔子这个观点。他说学问你就考虑兴趣,你不要在乎别人的眼光,不要在乎别人的评判,你也不要在乎这个东西,时髦还是不时髦,时髦了你就干,不时髦了你就不干,不要这样子。然后他就例举孔子这句话,“古之学人为己,今之学人为人”。
谌洪果:这个解释非常好。纯粹的为己,反而具有公共性。所以公共性的基础,还是从尊重个体的个性、兴趣、诉求出发。
狄马兄谈到了《诗经》、《论语》等经典,都是最接地气的。它们是我们的根,是我们接续这片土地的真正的脐带,通过与它们建立内在的生命的关联。今天的生命才有可能焕发更多的活力。这就叫传统的创造性转化。
其关键,仍然是要带着我们的公共关怀,去发掘、去契合这些经典蕴藏的公共品格。没有这种公共关怀的解释学互动,去解读那些东西,只会越解读越陈旧,越解读越糟糕,解读下来全是固步自封的教条和偏见。这就浪费和糟蹋经典了。
你刚才说到对学人为己为人的阐释,让我想到秦晖先生也解读过儒家的一个命题,叫做“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他的解读很有意思,跟我们今天话题相关。
他是在分析中国传统的大共同体跟小共同体的关系时,谈到了这个命题,说应该反过来表述才对,叫“穷则兼济天下,达则独善其身”。
我们传统对儒家知识分子的要求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听起来好像很合常理。但实际上,这其中有一个问题。它预设了我们必须满足自身的基本需要,才有余力关注更大的天下之事。
可是,这样一来,穷的独善其身,可能沦为没有公共关怀的原子化的、懦弱的个体;达则兼济天下则可能导致越有权越滥权,不再是公天下而是以天下为私。
所以,反其意而用之,倡导穷则兼济天下,就是成为好公民,争取自己正当的权利和自由,就是在促进公共的利益;倡导达则独善其身,则要求对发达的大权在握的人,有更好的道德要求和法律约束,以制衡他的权力。
我以前有个老师,在我博士毕业时语重心长地告诉我说,洪果呀,你就好好在体制里发展,等你成为处长、校长的时候,你就可以有更多的能力和资源,实现更大的抱负。
几年以后,他成为了领导。有一次他碰见我,对我说,洪果呀,你别以为我现在是领导,我就能做什么事,我其实啥都做不了,我也很无奈啊。
这段经历让我对这个命题有了更深切的体会。如果没有公共担当,不管是穷的独善其身,还是达的兼济天下,都不过是没完没了的借口和托词。什么叫做达,达到什么程度才叫达?
狄马:标准是什么?
谌洪果:是呀,其实当你达的那一天你已经变了,你已经变得没有公心,为了追求或保住权位而无暇他顾了,用今天的话说,叫做忘了初心和使命了。
反之,像苏格拉底、卡夫卡等,一生穷困潦倒,他们的言行和文字,却成为公共性的典范。你说得对,文人的思考和写作,必须从自己熟悉的东西出发,但后面一定要有一个普遍观念的省察和关照。我们的写作既要尊重常识,其实也要挑战我们的常识和认知次序。你得先有一种更公共性的东西,才能对土地有更深刻的洞察,将根扎的更深。否则你永远在经验杂多里面打转,一辈子很难有进步。
狄马:其实就是这个道理。表面上看,你写的东西收缩的范围越小,但实际上不是的。实际上,你要有一种更宏大的观念去关照它。没有超越于那个地方的观念来观照那个地方,你永远还是那点东西。只有这样,你的这工作才会有价值,你这个工作才是别人都不可以代替的。
比如说我现在的这一套,对故乡的书写、故土文化的书写,其实我们多少年来,就我们延安而言,三、五年以后不断的就有人做这些事情了。地方上的县文化馆的人都可以做,都没问题。
谌洪果:人家资料还占有更多。
狄马:采访这些老艺人,人家更方便。但是搞来搞去,永远就是这一套。全民和人民性,地域性、战斗性,反映了剥削压迫,永远就是这一套。我厌恶那种话语方式,然后我才反过来看,我觉得不是那样子。然后我才想……
谌洪果:你就通过你的努力激活了陕北的民歌和文化。
狄马:那也可能是人家这种东西激活了我自己的一种辩驳的意识,我要重新创作的一种意识。那种东西我听的够了,我厌恶了,我觉得这样继续下去不行,那要再来书写的话,这个东西就永远被他们越描越黑了。
就是你刚才说的,首要的、重要的是什么?比如说我面对同一个古代的一句话,比如你刚才说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们现在要有一种新的观点去关照它,它就能焕发出新的生命色彩。否则我们就还是那个样子,还是按照人家教科书的样子去理解。我们的陕北民歌跟我们陕北地方文化,多少年了,那也是有人解释的,不是没人解释,一直有人解释,只是我们不满足,不满意那样的解释。我们才……
谌洪果:包括今天,各个地方都在说我们要对传统的东西保护,要文化工程,其实是为了包装,政治的、商业的包装,结果反而是扭曲了文化的原本的风貌。这就叫做伪公共性。
狄马:我们一定要有一种公共的东西,人类的东西,人类的爱,然后我们再看。
其实在目前,我有好多工作可以做,不是不可以做,好多工作都可以做的。不要为我们的懒惰,不要为我们的停滞不前而找借口。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问题,不能说是这个时代有问题然后我就不做了。然后我们找一个借口,钱挣不到那么多等等。我们应该照样在做。就在现在这个空间下,有好多事情,我们是可以做的,而且可能做的更接地气。是可以不断呈现其本真的丰富性的。
你最近写的这些东西,我觉得也很好,它实际上是一种非常个人化的表达。但是我现在也要求我找到属于我自己的一种话语方式。这种话语方式,它一定是和我们身边的生活,和我们经常见到这些东西,一定要对接起来,要能发生联系,我一定要找到这个点。
谌洪果:你一直就在其中,你也不用找。
狄马:是的,本来就在其中。比如我最近再做的比较研究,我选择了这么几个点:一个是中国古代的诗经,一个是陕北的信天游,然后是圣经的诗篇和雅歌。
那这三个点,我如果能把这三个点打通,真的发现好多问题。这个东西,真的是需要你下功夫,浮光掠影肯定是不行的。现在都好几个月了,这个东西我也差不多写了两万多字了。我也一直在搞,我乐在其中。
别人说什么跟我没有关系。别人说我又说保守了,我又是退步了。我觉得无所谓,我不能问你喜欢啥,你说啥我就怎么做。
谌洪果:不能迎合,不能被绑架,尤其不能被道德绑架。
狄马:不能按你的标准来,这肯定不行。我一定要按我的方式在做。但是我认为这个东西……
谌洪果:它是有价值的。
狄马:跟我原来那一套其实是不冲突的,不过换一种方式而已。我最近把《诗篇》又重新读一遍,前前后后,我读了也差不多都有七、八遍了吧。它里边许多东西其实跟陕北的信天游是很像的。
我们现在看,一个基督徒,大卫你祷告,你咋能说拿敌人的血来洗脚,你咋能这么残忍,把敌人的婴儿甩到磐石上呢?陕北信天游也是这样子的,要么恨要么爱,他爱憎分明,这是人类最真实的一种表达。
《雅歌》里面也一样,《雅歌》里边我看它有好多赤裸裸的性描写,性暗示,都在里边,都有了。所以这个东西其实都一样的,《诗经》也一样的。所以这里边你能发现好多源头上的表现,它其实都是有某种一致性的。
Q4
寻根之旅
谌洪果:是,你刚才说到血,一个关于土地传承的重要隐喻。这方面你跟我有点不一样,就是说你一直没有脱离你的故乡。你在西安,你也经常跟你们陕北的这些文人,还有你们那边的老乡,一直在接壤,没有断。而我老是感觉,我这几十年一直是被连根拔起。但是我又不断地在展开我的寻根之旅,通过我的写作、我的思考。
但是,你刚才的叙述在某种程度上启发了我,让我意识到当我在寻根的时候,其实我已经在根当中了。我如果没有一种根,我是不会想着去寻找它的。尽管我刚才说哪里有自由哪里就是我的故乡的,但像卢梭所说,“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这个枷锁,就是自由的根基,就相当于承载自由的源头和意义的土地。
我们不能从否定的意义上去理解,而要看到这种“枷锁”对于自由展开的必要性和积极作用。人是离不开自己被规定的路的。你走得再远,那根无形的线,永远会把你拴住,让你牵挂,构成你思考和写作的境域。人是不可能完全被连根拔起的。这也涉及到公共性的问题。
我觉得所有作家写作的公共性的最大体现是,他要为他的族群、他的个体性找到一个安生立命之根,这可能就是最大的公共性了。因为我们这个时代,就是一个想把一切连根拔起的时代。“寻根”为什么重要,我觉得它背后就是一种最切身的公共关怀。
狄马:根的意识其实每个人都有,尤其是男人。
谌洪果:尤其是男人?为什么要强调这个?
狄马:它是这样的。可能我这方面还是比较保守和传统。因为咱俩成长的经历不一样,你念书念得比我多,我念书念得比你少。所以说你实际上是从本科、硕士、念到博士这么念过来。而我是大学毕业就在西安。然后一直和乡土上的人和事有连接……
谌洪果:在江湖当中。
狄马:活在江湖当中。
谌洪果:我是既不在江湖也不在庙堂。你是在江湖。
狄马:因为我和故土上那些人和事一直就没有放弃联系。所以一直就在那个传统里面,故乡里面。你是离开故乡了,不过只是你的身体不在那里了,但是你的精神、你的情感仍然在和它时常发生联系。所以这是咱俩的经历不一样,跟个人没什么关系。我想你过一段时间你还是会回去的。
我最近看流沙河,他到八十几岁了,他写《流沙河讲诗经》,举的大量的例子是四川的。你最终也是会回去的。当然,你具体是不是以故乡为话题写本书,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肯定是会回到故乡,不管是什么样的方式。
谌洪果:也许吧。我不知道。看来你对故乡沉迷其中,从土地进入诗意的思。
Q5
表达之根
狄马:我这么多年一直喜欢陕北的说书,我最近才发现,人类的口头语言的表达,其实比书面语要早的多,它是人类的表达之根。人类的表达之根是靠口口相传的那个口头语。
陕北的信天游就是口头语,口头语过度到四言诗,那就成了书面语言。那么,最早人类的口头语言是什么,是信天游,它是口头语言。陕北的说书也是口头语。过去是盲人,盲人不识字,他只能口传。
谌洪果:《荷马史诗》也是,它就是口头流传,当然古希腊有盛大的诗歌比赛大会。
狄马:它就是人类的表达之根。只要是人类,他不管用什么方式,他都有表达的天性,表达的愿望。表达是人的天性,不管用什么方式。用绘画、用音乐、用文字,这都不重要。但重要的是人类要表达,表达要有自由,那么他就要找到适合我自己的一种表达方式。
一个小孩,他生下来,没有教他字,他就拿自己的一个棍子来在地上画,那就是一种表达。这个东西,陕北这些最早的乡民,他也不识字,他就靠唱歌。周朝的这些采诗官,采来的诗送到周天子那里,周天子的那些宫廷的乐师,他一整理,整理成四言诗。这就是由陕北民歌那样的一种口语的方式,过渡到四言诗,成了书面语言。你看《荷马史诗》,他是好多人的集合体。
谌洪果:对,实际上是集体创作,世代累积。
狄马:他不是一个人,他是好多人。那个群体整个都叫荷马。他就是人类的一种表达之根。
陕北的说书艺人也是一样,一个盲人拿着一把三弦或者琵琶,就在高原上到处走,到处给人讲英雄的故事,讲杨家将。其实就是和荷马是一样的,他的职业都是一样的。这就是人类的表达之根。所以说,我们现在要把这种表达的根上的东西,如果能找出来,说不定能给我们这个浮躁的时代,还能注入一点新的东西。
谌洪果:对,就是要回到原来的生活世界,回到我们的本真存在。
狄马:当然这个东西很难,时间久远,的确是非常困难,文献也少。过去这些东西的文献非常少。谁来关心那些吃不饱饭的艺人?没人关心的。
谌洪果:其实,我倒觉得它不仅是个文献的问题。地方上,不管是政府的保护保存,还是民间的收藏整理,从文献上说,并不少。问题在于这些文献仅仅放在那里,作为材料,或者停留于表层的展示,仍然遮蔽了故乡的意义。需要有你这样的人去切入和诠释。
狄马:那个很难。就是你说的用什么样的观念去关照它,激活它,整个东西很关键,甚至比发现材料本身还要关键。你有材料了,你没有一种新的观念去观照它,那你的材料等于是死材料。
等于你有一个宝贝,但你宝贝是死宝,变不成好东西。我们陕北有好多人都是这样。我们榆林的一个朋友很有意思,收集了据他说是全世界最多的关于陕北民歌的资料,堆了几房子。北京有房子,西安有房子,榆林有房子,这些房子堆了好多。截至目前,全世界出的关于陕北民歌的资料、影碟他都有。但是,他一天活得恐惧不安,别人和他打电话说看看这些材料,他就吓得不敢。
谌洪果:他为什么怕?
狄马:怕别人借。怕别人借走。
谌洪果:原来是想把文化的公共产品据为私有。这其实是一厢情愿。
狄马:他就觉得这个东西是我的宝,你弄走了怎么办。所以,别人一到他的房,他害怕人家要翻。那宝就成了死宝了,就没有意义了。
所以重要的是,不仅我们要拥有资料,更重要是我们要拥有观照那个材料,观照那个文献的一种观念、一种理念。就像一束光要打到材料上,打到文献上,文献才能发光。否则的话,文献就是墙角的一堆烂文字,这样就没有意义。但是那一束光从哪里来,那束光怎么形成,怎么聚焦,这个东西很关键。所以如果没有那一束光,没有新的观点情况,这个东西你就算堆的再多也没有用,没有任何意义。但是要形成这个东西,那是真的很难。
谌洪果:那就需要观念水位的提升。
狄马:这个东西真的很难,是一个长期磨练的过程。我们现在做这种工作的确是很累,但是基本上,这个工作是可以做的。即使是你写不了,你把这些东西了,收集全,然后思路首先就有了。我觉得这些工作就可以继续。
谌洪果:你没问题,你为什么能够源源不断的创作,因为你确实是一直有鲜活的营养的。
狄马:一直在做。我觉得慢慢你也会回到这些路上的。你看冉云飞也收集了好多关于四川的史料,湖广填四川,张献忠屠川,他收集了好多东西。
谌洪果:他兴趣点一直在这。我的兴趣在别处。
狄马:收集了这方面好多的东西。
Q6
两种故乡
谌洪果:我们老家,四川凉山,那个地方很有意思,天高皇帝远的南蛮之地,就是以前诸葛亮七擒孟获的地方。也许是我的一种偏见,那里的文化底蕴跟你们陕北还是没法比,包括它的民歌什么,我觉得还是比较苍白的。
真正文化丰富的地方,一定是有敞开性的,一定是有多元文化的交汇积淀。陕北那个地方,它是具有国际性的,它充当内地和西域不同的文化的十字路口。就像你狄马,人家都说你像罗马人,因为你们那里曾驻扎过罗马兵。
各种文化的激荡,经过时间的沉淀,才能出产厚重的东西的。当然,生存环境的恶劣也带来了浓厚的土地意识,即对生命悲凉的特殊体验和人生情爱的质朴表达。
按理说我老家那个地方,也有彝族、汉族、藏族文化的交融。但实际上,现在的这种地方文化完全被产业化和旅游化了,包括那些原生态的民族特色,本身它也成为一个展览,展示给游客。更尴尬的是,我们那个地区的汉人在文化上的无所适从。比如酒桌上大家都会唱歌助兴,但汉人唱的歌都是彝族民歌。严格来说,是很难唱出自己的情感的。
和你们陕北不一样,你所唱出的就是你的内在的族群传承的生命血脉。而我们唱的,其实与我们无关。
当然,反过来也是,彝族唱的彝族民歌,一定也是被汉文化的东西所掺杂了,就显得很表面,落不到其生命原始激情的实处。
我这样说,要声明两点,首先,这与什么民族偏见无关;其次,这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文化融合。因为双方的文化可能都丧失了基本的独特性和主体性,成为了完全外在的、点缀的东西,反而丧失了土地性和公共性。这个问题牵扯面太大,很复杂,我也只好打住了。
狄马:它和陕北不一样。我最近看陕北的地方历史,它是一个开放的历史,它的历史是开放的。因为这个历史的开放呀,并不是它主动的要接纳别人。它都是战争的原因,都是打进去的。
从诗经开始,他叫猃狁,“靡室靡家,猃狁之故,不遑启居,猃狁之故”,“猃狁”就是当时候的一个少数民族,就是后来的匈奴。这种民族,它打进去,打进去以后,历史是开放的,地理又是封闭的,进去东西出不来了。出不来以后,它慢慢经过时间那种积淀,就积淀成一种很独特的东西,跟外边的人不接触,不接触就保留了它的独特性。
现在很奇怪的是,反而外边开放了,反而那些特色都在流失。我要学你,我要把民歌要唱的按照普通话唱,唱的很洋气,很时髦。我的声音一定要很好听,我这些土词、土的掉渣的些词都不要了,我要搞的要很洋气,吸引游客才能给我钱,我才能活,这反而失去了自己的个性。过去也没有这种开放的,我唱就是表达我自己。
谌洪果:这种开放才叫封闭。
狄马:我最近写篇文章叫“《诗经》里面的陕北方言”,《诗经》里面我目前找到二十几个词,全是陕北的方言,源源不断的。陕北现在的方言词里面,在诗经里面有的,就找见了二十几个词。普通话里边没有,完全消失了,但在诗经里面有。他和外面不交流了,交流也没办法交流,因为识字的人很少,我就用口语。
口语的话,《诗经》那个年代,我学过了那些词,因为我不识字,跟外边说语言,没有办法发生交流。那就距离《诗经》2500多年了,我仍然就是那么说的,在《诗经》里面就找到了,原原本本就是那么记载的。所以这个历史,很奇怪的。
Q7
回到我们这个时代
谌洪果:当我们谈论诗和远方的时候,我们是在谈论现实和当下。所以,一切的一切,还是要回到文人写作的公共性上来。
狄马:我们这个时代,可以写类似马尔克斯《霍乱时代的爱情》、加缪《鼠疫》那样的东西。
谌洪果:现实比小说更精彩。我觉得写不写都无所谓了,谁来写这是一个问题。
狄马:但你现在写的东西还不少。
谌洪果:那总得写吧,写也成为了我的一种生活方式。这个时代,我觉得还是需要有人围绕自己的那种独特性,去进行他的公共写作的。
狄马:反正还是要做的。不管怎么样,我们还是要做一些工作,不能给我们找借口停滞不前,停滞肯定是不对的。
谌洪果:永远不要放弃思考。
狄马:每个时代有每个时代的问题,你不能说,时代的问题都解决了,我再开始写。就是这个时代不好,我们等时代好了我们再做,但实际上那一天,永远没有。没有一个时代没有问题,你不能等的。
谌洪果:而且没有问题本身就是最大的问题。
狄马:我们想做什么我们就马上就做,只要这个事情是益人益己的,对自己有益对别人也有益,我们能做就做。如果这个事情,我们自己觉得能造就人,而不是害人,我们不害人,这个东西我们就做。有兴趣就做,我们不要等。人生苦短你要到抓住当下。
谌洪果:狄马兄确实有浓厚的历史责任感。我还想再听听你对文人的公共写作和私人写作之间的差别,有什么见解?
Q8
公共写作和私人写作
狄马:我觉得其实,体制内的那些公共写作,他们说的那些公共写作和私人写作没啥区别,都是一样的。
他们表面上说是我们是公共的,但实际上他们的东西仍然很狭隘,甚至更狭隘。甚至比我自己,关怀一杯牛奶、十包咖啡,比这个东西其实还要糟糕。那个东西,其实我不害人,我在这里边哪怕我麻痹自己,我要找到一个东西。但是他的宣扬那一套东西,其实是有害的。
谌洪果:很多东西看上去是公共的,其实并不公共。在古希腊,狭窄的海边土地,就有数百个城邦。当中比如雅典人,他们就认为,当时东方的那些地大物博的国家,比如埃及帝国、波斯帝国等,在他们看来,这些东方帝国其实并没有真正的政治,不过是家族私人统治的放大而已,表面是大一统,但实际它们并没有公共性,所以仍然是野蛮的、落后的。
这里面当然存在某种文明的傲慢,但结合亚里士多德的分析,我们就会明白,他们的意思是,政治一定是一种理性的、可商谈的、公共参与的生活,这里的统治者和被统治者是平等的、自由的。
以此观照,当我们说天下为家,可能会停留于把小家放大为天下的层面,你那个公共性还是没有的。这个可以类比你刚才所说的,很多文人,他站在那样的视角思考,以为也是在家国天下的写作,写了很多很宏大的东西,其实不过是私人叙事,与公共性没关系。这里还不说那种借助公器争权争名争利的问题。
狄马:这个东西很有意思,我们看平时我们朋友里边,接触好多人,这些人都是很好的人,文笔也不错。但是一写作,他就掉进了那种宏大叙事的坑里面,出不来。
那种东西,其实我现在我当编辑多年,看上一两段,我就能知道,他这种东西其实还是过去的宏大叙事。
比如说,他现在那一套阶级斗争他不讲了,但他现在换了个词叫家国情怀。说我们要讲家国情怀,我们陕北的一套,陕北的民歌,陕北的地方文化,陕北的人他都有着家国情,其实这跟过去的阶级斗争没有区别。
讲家国情怀其实跟过去的是一样的,没有什么区别。其实恰好的那一套东西,仍然掉进了宏大叙事的坑里面。
比如说,我们要讲陕北的地方文化,但是他们仍然脱离不了一个坑说,我们陕北这个地方恰好是华夏文明、华夏陕北的发祥地。还要套到那个上面。如果那个东西不存在了,我们的这一套也没有价值。
我们一定要依附到所谓的中华文明,所谓的华夏的概念上去,如果套不到大概念上,我们的小概念就没有意义了。其实我们小概念恰好是有意思的,跟大概念不一样。
如果我们不把大概念剥离开,我们没有发掘出来小的东西,小概念、小地方的独特性的话,那么那个大概念的存在,跟我们是没有关系的。
我们不要非要把这个东西依附到人家的概念上,说我要套到它上面我们才有意义,说一定要成为这个东西的发祥地,我们才有意义。
不,我们恰好是因为跟那个东西不一样,比如说我们的陕北民歌,和汉语的华夏审美是不一样的,我们的东西才有价值。所以我的思路跟那些思路是不一样的。
谌洪果:所以你要建构一种个体性跟公共性之间的内在的关系。
狄马:这是你理解的公共性,但他认为我们要套到他们那一套上,才叫公共性。你的这一套到现在你是自说自话,他认为你的才是私人表达,我的这才是公共的。我要把这个东西套到这些大概念上,华夏文明、大中华、五千年文明我等等,才能显示我的公共。
但是,那算什么公共,不挂靠大概念的小概念的才是公共的东西。
谌洪果:他的公共是抹杀了自我的公共,集体亢奋这不叫公共。最后问一个问题,你刚才说的,我们如何跟这个土地,包括跟这个国家建立关系?
Q9
建立关系
狄马:我活在具体的环境里面。
比如说我的记忆,我从小的记忆,跟我发生联系的那些东西才是有意义的。我理解的故乡、故土,其实就是我从小出生的那个小山村,那小山村里的老人、艺人、男人、女人,孩子、那些游戏、那些民歌,它和我是有意义的。
除此之外,离开了那个村,发生那么多宏大的,比如说土地革命,比如说解放全人类,都离我太遥远,跟我的生命没有发生联系。所以你现在问的这个问题,我就觉得跟我关系真的不大,我回答不出来。我每天能到超市里面买菜养活我自己,我就觉得这就够了。
谌洪果:你说的太悲情了。要是你都被饿着了,那就完了。我也试着回答这个问题。
我跟国家肯定是有关系的。不过,我觉得我跟国家的关系是偶然的关系。偶然的也会珍惜,会努力实现美好,但在偶然之外、之上,还有更长久更广阔的更必然的联结,比如文化,比如历史,比如未来,比如作为人性的普遍的根基,比如对于自由的热爱。
狄马:你的理解,我也很欣赏。我觉得,我诞生在这块土地,我出生在这个地方,天然地,我出生下来;天然地,我就有了国家。但是,随着我自己学习成长的过程,我慢慢发现,其实有比国家更早的东西。
比如这个国家有好多东西,它其实对我来说是很着迷的,比如说古典的音乐,古典的文学。我自己作为一个学文学的人,我背会了那么多的诗歌,读到了那么优美的古典小说,这个东西其实比某一个概念更有吸引力。甚至一个好的词,好的一个句子,它对我的迷惑性更强。
我认为,我要活在那种语境里边,那种文学的、文明的环境里边,我才能找到祖国的感觉。就是说,这才是祖国的文明,祖国就是这个样子。你看唐诗宋词,我理解的我出生的地方的民歌与说书的,那么优美,那么丰富。宋元明清的小说,古典的音乐,它这一套东西,我觉得对我才更有吸引力。
而如果仅仅把国家理解为一个正确的观念,那套东西对我反而比较遥远。我认为我就实实在在的活在这种文明里面,我也很爱这些东西。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我说我是一个爱国主义者,我比那些口头上宣扬的人更爱国。
但是我有很具体的东西,我爱祖国,我也爱祖国的文化,更多的是祖国的文化。
而祖国的文化里边,从我出生以后,它就在熏陶着我,塑造了我自己。
所以这套东西,我即使想摆脱我也摆脱不了。所以这套东西,其实是更早也更久远的。我们死了,这些东西仍然存在,仍然在渲染着文明,熏陶着我的后代。这些东西它真是这样子。
谌洪果:说得好。那我们今天就到此为止,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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