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马》序——瞿秋白(二)
二
佐治式的英雄自有他佐治式的环境;俄国旧民粹派的派调,是那唯心的唯觉的宗教的俄国旧社会之产儿——他们反抗实际,反抗那黑暗沉潺的生活,固然他们承斯拉夫派(Славянофилы)之后,在理论上往往愈反抗而对于社会进化的观念愈沉溺于那旧俄中世纪式思想,然而他们始终还有非常之诚挚浑朴热烈的心灵,正是恬静克己的小农俄国之所应有。直到萨文夸夫的时代,资本主义的市侩气已经无孔不入,尚且还有保存这种“古代之遗风”。请听那佛尼埃(Ваня)——当按俄音译作“华涅”说!——“复活祭终于到了。这是很好的……耶稣起来了;真的,佐治。”
佐治却当头给他一盆冰水,回答他个“那有什么好呢!”不但如此,佐治对于他所“爱”(?)的依梨娜,又何尝能答复她半句!她的问题却是很真挚的,却是充满了“生活”的。
“……但请你告诉我,为什么你要这样做?为什么?这里不是很可爱么?春天到了。鸟儿们都在歌唱。但是你想什么?你为什么目的而活着?为什么,最亲爱的?”
佐治的生活早已流尽,佐治早已是“活死人”,他何尝有热烈诚挚的深情,他何尝信仰自己?他当然不能答复依梨娜的问话。当然!在他心目中,他所做的“事”不过是消闲解闷,他所用的人不过是他的机械,他所爱的人不过是他的“对象”。哪里有民众的幸福。文化的使命!民粹派的精神其实已经毫无余啊。他的同伴佛尼埃真是他的“知已,能洞见他的心肺:
“他对我(佐治)说道:‘我们失了费杜尔,真是可悲。’
——‘实在是可悲。’
他悲惨地微笑,说道:
——‘你所失的不是费杜尔。’
——‘你这话什么意思,佛尼埃?’
——‘你是不是悲伤你失了一同事的人?是不是?’
——‘自然是的。’
——‘你自己已经知道了,他是一个同事的,一个有才干有胆量的同事,而现在他已经不在了。你对你自己说:我们没有他,这事怎么进行呢?’
——‘正是如此。’
——‘那末你要懂得……你对于费杜尔本人已经忘记了。你没有失掉他。’”
佛尼埃临死的时候,从狱中传递给佐治一封信——用香烟纸写的,还说:“不爱的人,不知上帝:因为上帝就是爱。”可是佐治的心上,还是盘旋着一个念头:“谁知道佛尼埃是对的呢?”他本来只会呼吸秋花消散的香气,吻他那灰白的花瓣——最得意的所在,只是“这事成功了”。哪里看得见丝毫“热气”!
诚然不错,那“成功的”事是社会革命党政治运动的成功——是总督被佛尼埃刺死,然而佐治的指挥这事,是否真正为着社会革命党呢?社会革命党中央委员(安得留彼得洛威慈)对佐治说:
“但是似乎太慢些……你们现在就可以攻击了。……最方便的时候……”
中央委员说话时,只看这纸上表示的许多“……”,就可见他怎样对于佐治栗栗危惧的可怜样子。汉译已经走了神味,若把俄文原本念,尤其可以明显这种口吻。而佐治却说:“委员会如此议决,我是十分欢喜的……但是我不以为我们的进行应该比我现在所做的还要激烈。……你们自己去试一试看。”中央委员立刻陪笑脸。——因为佐治是英雄,其他都是庸众。佐治可以对中央委员会说:“你们……你们想要把我免职么?……委员会要怎么议决都可以。但是我一方面……”中央委员会如何还能问他的行止?
佐治是冷酷深沉的秘密暗杀党的领袖;他不能顾及什么理想及大局。他不问政治主张,不问原则,因此只是一个专断的严酷的“大师父”;他虽在政党,何尝知道有什么中央委员会,何尝知道有什么同志结合。他很得意地在日记上写道:
“亨里契对我说道:‘什么事都完了,佐治。’
我全身的血都冲到脸上来。
——‘闭口……’
他惊骇了,退身缩去。
——‘佐治。你怎么了?’
——‘不要这样无意识!什么事也没有完,你说这种话应该自羞。’”
依梨娜说得好:——佐治的全生命都集中在死上。他是铁做的;太阳照不到他……她要他“接吻吧,不要思想了”,而他——没有勇气享受生活,中心念念郁抑——怎能不想。想的结果,便是杀依梨娜的丈夫。
又为什么不可以杀?
无目的、无原则、无生趣、无理想的“厉鬼”既可以无所为而杀人,何独不可以“为自己”而杀人。他是:“不愿意做一个奴隶,就是自由的奴隶也不愿意做。所有的生活都在冲突之中。没有这个,他便不能生活。但是他的冲突有什么目的呢?他亦不知道。他的意志就是如此。他饮他的酒,并不渗淡他。”
他是“最后的虚无主义者(Нигилист)”—— 就是民粹派末流一种颓废强厉的,并且虚伪欺罔的派调,然而他又何能自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