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坚守22年,用一根绣针改变6500个大山女人的命运


“凌晨4点,我听见怦的一声,鸽子花开了。”
石丽平盯着水瓶中的花枝足足看了8个小时,那一瞬间的微弱声响,分不清是来自花开,还是她的心跳。
那是2008年4月22日,她登上家乡海拔约2572米的梵净山,捡回尚未开花的枝桠。这个学名珙桐的鸽子花,是第四纪冰川孑遗树种,又称“植物界的活化石”。距离看见花开5年后,她主创的松桃苗绣“鸽子花旋极图”系列作品,成为联合国礼品,惊艳四方。
石丽平是松桃苗绣第七代传承人,她用了22年,投入9000多万元,专注苗绣事业。6500多名大山里的女人,因她而走出人生困境。一根小小绣针,刺破贫困,刺破观念的壁垒,绣出了一条如锦之路。
挽救苗绣
“满大街的人,服饰上的绣花却千篇一律。”
别人都融入县庆的喜悦气氛中,石丽平却显得郁郁寡欢。那是2006年11月9日,贵州省松桃苗族自治县成立50周年。
人潮涌动,她却无心庆祝。那些单一、重复的苗绣花样,全是流水线上的机器产物,无半点儿灵气。
她又开始怀念儿时的夜晚:夜幕下的大山,寂静无声,一双双布满老茧的手,捏着绣花针,在绣布上幻化出花鸟鱼虫、日月山川,一针一线讴歌着生命。
“见山绣山,见水绣水”的苗绣,始于春秋战国。据史书记载,因为苗族迁徙丢失了文字,心灵手巧的苗族妇女,便将族人跨过的山川河流,猎取的飞禽走兽绣到衣服上,苗绣便成了“无字历史书”。
可被当成瑰宝的松桃苗绣,却不被外界熟知,甚至没列入县级非遗保护。随着大山里的年轻人一批批离开,去城里打工,身边老一代民间刺绣艺人相继离世,松桃苗绣技艺也濒临失传。
石丽平是土生土长的苗家人,她不愿看到这种情形,但也很了解现实的无奈。“当时的苗寨太穷了,信息闭塞,交通不便”。出生于60年代的石丽平,曾在大山里居住10多年。一次去松桃县城,她和母亲凌晨3点起床,走到晚上10点多才到。
梵净山位于松桃县西南部,山上的鸽子树,是苗族人最珍爱的神树,圣洁的鸽子花,象征着和平及美好纯洁的爱情。
小时候,她常听母亲唱苗歌赞美鸽子花,可许多年后,她才亲见花开。“以前进山的路不通,去一趟来回要一个礼拜,还得带着水和干粮”。
事业有成后,石丽平曾捐资60多万元在家乡修建了10多公里乡村公路。她直言,修路也是为了让苗绣走出苗寨,让苗族人增加收入。
“我不能只当个守望者,眼睁睁看着松桃苗绣在我们这代消失”。
2000年开始,她徒步3万多公里,用了8年时间,走遍了贵州苗家的村寨,寻找散落民间的苗绣手艺人,收集各种针法以及苗绣背后的故事,记录的同时,她也在组建自己的苗绣团队。
石丽平的记录本上,清晰地写着当时的计划:吸引年轻人回乡就业,让年轻人参与文化传承,让他们热爱苗绣。
2008年12月,她以“鸽子花.松桃苗绣”为文化品牌,正式组建苗绣团队,那是看见鸽子花开的8个月之后。
古老神奇的鸽子花与神秘的苗绣很像,但白色花瓣太过素雅,很少有人把它与绚丽的苗绣结合。石丽平大胆尝试,一朵朵洁白的鸽子花栩栩如生出现在绣布上,从此成了松桃苗绣的“吉祥花”。
2020年,在她的推动配合下,松桃苗绣成为第五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
如今,她的苗绣团队也从最初的3名绣娘,发展到200多人的精英刺绣队伍。T恤上、扇子上、工艺品上都有了松桃苗绣的精美。
此时,松桃苗绣作品不仅走出苗寨闻名全国,还出口到67个国家。特别是鸽子花系列,成了外交部和联合国指定的外交礼品,
2020年,听说石丽平要去北京参加全国人代会。13名绣娘偷偷为她缝制了“鸽子花”绣衣。当时因疫情不能聚集,大家便分工干活,有人做云肩,有人做裤子,还有人做袖子、盘扣子。

那一年,全国人大代表石丽平,站在代表通道,第一个向全世界讲述了绣娘脱贫的故事,身上那件鸽子花绣衣,吸引了各国媒体的关注。
春天,鸽子花开放,她带着绣娘在树下写生、刺绣,“那满树的鸽子花,好像高贵、圣洁的少女坐在云端”。
回忆小时候的梦想,她说,“这便是我向往的幸福”。
放弃与选择
石丽平在迓驾镇达车村长大。
那个依山傍水的小镇,是沈从文写《边城》故事的地方之一。
从三、四岁起,她便喜欢看母亲在桐油灯下纺纱,刺绣。昏暗泛黄的光,让其他姊妹昏昏欲睡,她却越看越精神。
屋子不太亮,她就一路小跑,去帮母亲拎来马灯。可殷勤的小女孩并未得到母亲的夸奖,反被呵斥快去睡觉。
年幼的她,读得懂母亲态度背后的深意。“如果刺绣能当饭吃,老一辈就不用那么苦了,好好上学,用知识改变命运”。
母亲的叮嘱和反对并不能改变女孩的心意。她实在太喜欢苗绣了,那精美的花纹,多彩的图案,油灯下,母亲刺绣的背影,一切都那么美。
她偷偷把母亲不要的线一点点藏起来,有时间便接上打花带。若不幸被母亲撞见,就会遭到狠厉的批评,甚至还会挨打。
迓驾镇很美,当时也很穷。可今年56岁的石丽平,生长在那个匮乏的年代,却并没有太多关于贫穷的记忆。她坦言没吃太多苦,皆因勤劳又智慧的母亲。
石丽平兄妹7个,她排行老二。父亲在外地上班,工资微薄,母亲白天要上工,还要卖柴供孩子们上学,一挑柴也不过是一、两块钱。
日子苦楚,母亲却是一个极其热爱生活的人。当时计划经济,每人每年限量6尺布票,母亲便会攒下来给孩子做衣服。一次母亲用灯芯绒,给她做了一件风衣,漂亮极了,她穿上便不舍得脱下来。可这件衣服不属于她一个人,每件衣服都是姐姐穿完,再给妹妹穿。
石丽平记得母亲还给她绣了一个虎头帽,帽子前面装扮了银饰十八罗汉,绣、染、配线,全部独立完成。
那些年,是母亲用刺绣点缀了晦涩的苦日子,这对石丽平的影响很大,她更感激母亲让所有子女读书,且从未重男轻女。她的同龄小姐妹,没读过一天书,十多岁了连名字也不会写。常有人用羡慕的语气对她说,“你有个不一样的母亲”。
高中毕业,她考取了达车乡文化站,18岁的她,想为母亲分担一些生活压力。成家后,她也学着母亲的样子,为女儿做衣服、帽子。甚至连尿布,都是用棉布漂白,再绣上图案。
石丽平喜欢一切美的东西,一朵花,一片云,一棵树。余秋雨形容苗寨时说,“让美来回答一切”。这句话她奉为圭臬。
她想放弃工作,专心传承和推广苗绣,却遭到家人强烈反对,理由与当年母亲反对她学刺绣时一样。此后,她又进入县里一家国营电解锰厂。
之所以选择这份工作,她有自己的“小算盘”,“工作会接触到有毒有害物质,工人可以申请45岁退休”。她想着早退后便有时间去做热爱的事。
2000年,国企改制,三分之一工作人员面临下岗再就业选择。因工作表现优异,早已经升为厂办主任的石丽平,却主动提出了下岗申请。
她拿着自筹的2.5万元,在湘、黔、渝“锰三角”地带做起了锰矿生意,因为对行业了解,八年时间,她便拥有了上千万的资产。“本想直接做苗绣,可前期需要钱,只能先创业赚钱”。
2008年,她决定将企业转型,专注做苗绣事业,并把赚来的几千万全部投进去。她未来的计划是:免费给留守妇女培训苗绣技术;建立苗绣基地;让松桃苗绣成为产业,让年轻人加入进来。这个想法再次遭到全家人的反对。他们不明白,为什么总有人放着好日子不过,非要折腾。弟弟甚至问她,你到底图什么呢?
苗绣在当地不过就是一个技能而已,可她偏要当成事业去做,“他们都说我发神经,脑袋进水了”。
倔强的石丽平,不想放弃心中热爱,“我选定的事儿,谁也阻挡不了”。可她没想到,观念的壁垒成了挡在前面的一座大山。
走出大山
石丽平下乡收集绣样时,也在寻找苗绣手艺人。一路沟沟坎坎,不知道走坏了多少双鞋,也不记得被狗追了多少次。
2008年,她去苗寨寻找绣娘,被一条大黄狗撵了好几百米,那天下雨,恰好她拿了把大伞,挡在腿上,伞面被狗咬出一个大洞。
身体上的劳苦,压不垮人,真正压住人的,是走不出大山的旧观念。
一路走访,她发现绣技高超的绣娘很多,可惜没有文化,加上长期刺绣的固定模式,自用搭配的颜色和现代审美相差很大,石丽平想带女人们出来培训。
培训免费,还提供吃住,可这些女人,却无法自己做主走出大山。男人强烈反对,他们眼中的女人,就该安分守己守在家中。甚至还有人问,“培训是给钱还是给米啊?刺绣要能当饭吃,早就富了。”
一如母亲当年反对她学刺绣,这里几乎没人相信苗绣可以赚钱。
被质疑的石丽平没有泄气,倔强的她还抵上自己信誉。“你们的老婆和我出去,一百个放心,我一定让她们学有所成”。一次不行,她就去两次、三次、四次。
村民见她如此执着,又因石丽平在当地口碑很好,便慢慢改变了强硬的态度。第一批培训班,她从大山里带出去60多个女人。
女人学会了刺绣,一个月最少挣2000元,学成后还可以居家绣花。此后再有培训,男人便亲自送女人去,结束了再亲自接回来。

石丽平不仅带着女人们走出大山,还带着优秀的绣娘走出国门,去了美国、法国、英国、意大利等国家。
绣娘田秀媛,从未走出过大山,没用过手机,没坐过火车,更没见过飞机。2013年,她被石丽平带到了意大利米兰国际艺术中心。回国后,便一直感慨,“这辈子算是值了”。
石丽平不仅从大山里带出了绣娘,还带出了“绣爷”。
2017年,她下乡去做动员,一个男人坐在角落里一动不动,神情落寞。结束后,石丽平走到他面前,“留个电话吧”。
这个男人叫杨光荣,年轻时在外打工出了意外,双腿高位截瘫,此后十多年便靠低保和残疾人保障金活着。
石丽平邀请他参加15天的苗绣培训。“一个男的去做刺绣,大牙被别人笑掉了”,男人言辞拒绝。
“谁笑你,你不等靠,活得有尊严,用双手创造财富,谁敢笑你”。
杨光荣参加了苗绣培训,但他心很乱,静不下来,走线也不平整。
石丽平没放弃,专门开车去杨光荣家接他到公司,让他和大家一起刺绣,还嘱咐其他人关照一下行动不便的他。一个月后,大家庭的温暖融化了杨光荣的心。

如今,他已经成了独当一面的“绣爷”,负责苗王城景区的门店。“景区是门面,我就让他知道,不要在意身体残疾,心里美,比什么都美”。
这十多年,石丽平累计培训了绣娘、绣爷2万多名,帮助当地6800多人实现在家门口创业就业,其中95%都是女性,有留守妇女、返乡农民工、下岗女工。松桃苗绣从指尖艺术变成了指尖经济。
热爱与坚守
从小到大,石丽平很少哭。
她不认为是自己足够坚强,反而觉得是苗绣让她变得豁达、包容。可2015年7月15日,她真的崩溃了,那天,她哭得喘不过气。
一场百年不遇的洪灾将苗绣展区全部淹没,直接损失达到1400多万元。但这并不是她崩溃的原因,真正让她崩溃的是,8个硬盘被洪水冲走,里面装满了8年来收集的绣样,记录的资料。
当年,90多岁的苗绣手艺人,因为不会汉语,也没有文化,便用苗歌唱出绣样背后的故事,她全都拍摄下来,存进了硬盘。
更让她绝望的是,许多苗绣手艺人已经不在了,她们对绣样的诉说,也随着硬盘的消失,永远逝去了。
那天,石丽平想到了放弃。“这一路多难都挺过来了,没钱便贷款,没人就去找人,可这是天灾,难道是天意”。
哭了一晚上,熬到天亮才睡。醒来后,较真的石丽平问了自己一个问题,“这么放弃你甘心吗?”。看着眼前的淤泥,她深呼吸了好几次,决定再努力一下。
达观的人,一定会有好运。距离洪灾6天后,她接到通知,松桃苗绣地理标志证明商标办下来了,这给了她最大的安慰。
而她不知道的是,此时,还有一个更大的惊喜在等着她。
当时,为了办证明商标,有一个U盘被送上去留用申请资料,而那唯一幸存的U盘,里面还有一些关于绣样的记录。
那次之后,石丽平再也没想过放弃。
2020年,快手平台成了她宣传苗绣的一个新渠道。同年3月23日,她在快手上发布的第一个短视频作品,便是松桃苗绣“鸽子花开”。盛开的鸽子花,洁白色的花瓣,灵动、淡雅,仿似一只只活跃动人的白鸽,在风中轻盈起舞。
一个个精美绝伦的苗绣作品,让许多从不了解松桃苗绣的人,成了她的粉丝,开始关注苗绣。
2021年春节,她在快手直播做了“开年抢手货”专场,这让更多人了解了苗绣的创新。但她直言,虽然做了多年企业,在互联网电商业务上,还要继续提升,明年,她计划重点推进快手直播电商。
这么多年,石丽平一直在折腾。她笑言,自己从青丝折腾到了白发。可她明白,若不用产业来反哺苗绣发展,这个传承便是断层的。

“你让年轻人去热爱去传承苗绣,可如果没收入,苗绣也是留不住人的,再热爱也得先解决生存问题啊”。
突如其来的疫情,给她带来重创,一直以生产和出口高端民族手工艺品为主业的公司,海外订单一下子没了。
疫情之前,公司的年销售收入将近6000多万元,但2020年,公司前几个月销售收入还不到20万元。可她宁愿贷款,也要把苗绣事业坚持下去。“实在不行,我就把梵净山的酒店卖掉,让苗绣好好活下来才是王道”。疫情这几年,她已经贷款1500万元,给员工发工资。
曾经也是反对派的女儿,在石丽平最难的时候,却成了她最坚强的后盾。女儿跟她说,“一个人活在世上,不是你享受了多少,而是你帮了多少人。妈妈很伟大,成就了别人,也成就了最好的自己”。
女儿喜欢教育,是一名教师。石丽平从未强迫她做选择。她希望女儿和自己一样,做热爱的事,并为之奋斗一生。
值得庆幸的是,她找到了第八代传承人,一个叫石维仙的苗族女孩,媒体称之为传承的“后浪”。
石维仙家境贫寒,小学3年级便辍学,很早就去城里打工。2014年,20岁的她,听说松桃有个免费的苗绣培训,便报名参加,这个决定改了她的命运。
“这个女孩心很静,能沉下来”。石丽平一眼便喜欢上这个沉静、专注,极有灵气的女孩。她动员石维仙加入绣娘团队,并有意培养她。
石维仙被推荐到北京服装学院学习一个月,之后又送到其他高职学校学习。
大学老师讲授的理论,女孩听不懂,便把课程拍成图片发给石丽平,无论多晚,她都耐心给女孩讲解。苗绣常用的针法就有近30种,石维仙当时便对这些复杂的技艺熟稔于心,还常有创新的设计,这让石丽平颇感欣慰。
如今,越来越多的90后、00后加入了苗绣队伍。为了能让年轻人爱上苗绣,石丽平像家长一样与她们同吃同睡,用自己对苗绣的执着影响她们,并耐心地引导。“我跟她们说,我爱你们就像爱护自己的眼睛一样”。

历史很长,人生很短。她努力把路给后辈们铺好,也期待他们能让松桃苗绣更辉煌,给世人更多的惊喜。
未来,她希望苗绣非遗能走进一带一路,建立非遗驿站,让苗绣与世界对话。她还计划把20多年收集的苗绣纹样梳理出一套书,再翻译成中文、英文、苗文,图文并茂的把松桃苗绣留给后人。
除非眼睛看不见了,她说这辈子也不想退休。石丽平最爱梵净山上的鸽子花,“希望苗绣能像鸽子花一样,经过世事变迁,还能留存下来”。
心怀热爱,可赴山海。石丽平在重重压力之下,依然保持着对苗绣的敬畏与珍惜,对生活的诚挚与深情。她喜欢大自然,喜欢摄影,喜欢在快手上分享美丽的苗绣作品。
无论多忙,她每天都会抽出一个小时刺绣,那种沉浸式的专注,让她心无旁骛。她喜欢唱歌,喜欢种地,养鸡、鸭。“在苗绣基地,看日出日落,看鸡、鸭成群,看别人一针一线刺绣,那都是幸福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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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未
编辑:裴大哥 | 丑橘
图片:松桃苗绣传承人石丽平(快手ID:SLP422133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