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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King of the Golden Hall 第六章 金殿之王

2023-01-18 10:22 作者:岁月翩跹知人否  | 我要投稿

夕阳西下,黄昏渐逝,夜色四合,他们奔驰如故。当他们终于止步下
马,连阿拉贡都浑身僵硬,疲惫不堪。甘道夫只允许他们休息几个钟
头。莱戈拉斯和吉姆利倒头就睡,阿拉贡仰躺在地,伸开手脚舒展背
脊;甘道夫则倚杖而立,凝望着东西两面的黑暗。四野俱寂,没有任何
生物的踪迹或声音。当他们再次起身时,一道道绵长的浓云封锁了夜
空,正乘着寒风滚滚飞逝。在清冷的月色下,他们再度出发,如白昼赶
路一般疾驰。
时间流逝,他们依然马不停蹄。吉姆利不停打着瞌睡,若不是甘道夫抓
住他将他摇醒,他早就摔下马背了。哈苏费尔和阿罗德疲惫但骄傲,坚
持跟着它们那位不知劳累的首领,而捷影已化作前方一个几乎渺不可见
的灰影。路程一哩接着一哩。渐满的月亮沉入了浓云遮罩的西天。
空气中,寒意愈发重了。东方的漆黑渐渐淡褪成冷冷的灰。在他们左边
远方,埃敏穆伊黝黑的山障上空,万道红光迸射出来。清朗的黎明到
了。一阵风横扫过前路,匆匆刮过弯低的绿草。捷影遽然停下脚步,长
声嘶鸣,而甘道夫手指前方。
“看!”他叫道。他们抬起疲倦的眼睛望去,只见南方的山脉矗立在前,
峰顶雪白,山体则是黑色条纹环绕。连绵的草地一直延伸到簇拥在山脉
脚下的丘陵,再绵延爬升,进入晨光尚未触及、一路蜿蜒到巍峨山脉心
腹中的诸多幽暗山谷。这些山谷中最宽阔的一道就敞开在一行旅人的正
前方,如同群山中一处长长的海湾。在这山谷深处,他们瞥见一脉包含
一座高峰的起伏山头,谷口则耸立着一座孤零零的高地,好似一位哨
兵。高地脚下盘着一弯银带,那是一条发源于谷中的溪流。在旭日的光
芒中,他们捕捉到遥远的高地上有一点金色的闪光。
“莱戈拉斯,说说看!”甘道夫说,“告诉我们,你看见前方有什么?”
莱戈拉斯抬手遮住初升的朝阳平射过来的光芒,凝神远望。“我看见一
道白色的溪流从雪峰上流下,”他说,“在它流出山谷阴影之处的东边,
有一座青翠的山丘拔地而起,山丘四周围绕着沟渠、坚实的护墙和带刺
的栅栏。圈着的山丘上露出一栋栋房屋的屋顶,而在中央的绿色阶地
上,高高矗立着一座雄伟的人类宫殿。在我看来,殿顶似乎是黄金铺就
—它反射的光芒所及甚远,它的诸多门柱也是金色。站在那儿的人身穿
灿亮的铠甲。不过除此之外,整片宫殿都还在沉睡。”
“那片宫殿名唤埃多拉斯,”甘道夫说,“而那座金色大殿便是美杜塞尔
德,里面住着洛汗马克之王,森格尔之子希奥顿。我们在天亮时分来
到,现在,我们面前的路清晰可见。但我们骑行时必须倍加谨慎小心,
因为城外已经爆发战争,而‘驭马者’洛希尔人并不是在沉睡,尽管远看
貌似如此。我告诫你们,谁都不要动用武器,不要口出傲慢之言,直到
我们抵达希奥顿的座前。”
当一行旅人来到那条溪流前时,晨光已经大亮,天气晴朗,鸟儿欢唱。
溪水急速流下,奔入平原,过了丘陵脚下便转了个大弯,横过他们的路
向东流去,在远方注入密密长满芦苇的恩特河。这地绿意盎然,湿润的
草地上,以及沿着溪流绿草茵茵的河岸上,都长着许多柳树。在这片南
方的土地上,那些柳树已经感觉到春天临近,柳梢都已飞红。溪流上有
一处渡口,那里两边的溪岸都被渡溪的马匹踩踏得很低。一行旅人从那
里涉过溪水,来到一条印着车辙、通往高地的宽路上。
在护墙围绕的山丘脚下,道路从许多高高的青冢阴影下经过。在那些坟
冢的西侧,青草上如同覆盖着一片皑皑积雪—草地上开满了小花,犹如
天空中数不清的繁星。
“看!”甘道夫说,“青草地上那些明亮的眼睛多么漂亮!它们唤作永志
花,用这地人类的语言来说叫做‘辛贝穆奈’ [1] 。因为它们永远生长在亡
者安息之地,一年四季盛放不断。看哪!我们来到希奥顿的诸位祖先长
眠的伟大陵寝了。”
“左边有七座坟,右边有九座。”阿拉贡说,“自从金殿建成之后,人类
历经了许多漫长世代。”
“从那时起至今,我家乡黑森林中的红叶已经落过五百次了,”莱戈拉斯
说,“这段时间对我们来说不过是短暂一瞬而已。”
“但对马克的骠骑而言,那却是年深日久了,”阿拉贡说,“建起这座宫
殿也仅仅是存于歌谣中的回忆而已,而在那之前的岁月,已经佚失在时
间的迷雾里。现在,他们称这地是他们的家园,属于他们自己,他们的
语言也已经有别于北方的亲族了。”接着,他开始用一种悠缓的语言轻
声吟唱,精灵和矮人都不懂得这种语言,但他们侧耳聆听,因为其中蕴
含着强有力的韵律。
“我猜,这就是洛希尔人的语言,”莱戈拉斯说,“因为它听起来就像这
片大地本身,有些部分起伏丰美,其他部分却如山脉般坚硬不屈,铿锵
有力。但我猜不出它的意思,只觉得其中满载着凡人的悲伤。”
“我尽量翻译得贴切些,”阿拉贡说,“在通用语里它是这么唱的:
骁骏勇骑今何在? [2] 吹角长鸣何处闻?
高盔铁衣今何在?明亮金发何处飘振?
诗琴妙手今何在?炽红火焰何处照映?
春华秋实今何在?麦穗何处欣欣向荣?
俱往矣,如山岗微雨,草原飘风;
落日西坠,幽隐山后。
死木燃尽,谁人收取长烟?
谁能见,岁月流逝西海何时归?
“这是很久以前洛汗一位佚名的诗人所作,回忆年少的埃奥尔从北方策
马南下而来,是何等高大英俊。他的坐骑,‘群马之父’费拉罗夫,四蹄
翻飞如生翅翼。这里的人类晚间仍会唱起这首歌谣。”
四人交谈着,过了那片寂静的坟冢,沿着蜿蜒的路上了山丘的青翠山
肩,最后来到埃多拉斯宽阔的挡风墙和大门前。
有许多穿着雪亮铠甲的人坐在那里,见到来人立刻一跃而起,伸出长矛
挡住去路。“站住,本地不识的陌生人!”他们用里德马克的语言喝道,
命令陌生来者报上名号和来意。他们眼中含着惊奇,却不露多少友善之
意,并且全都脸色阴沉地看着甘道夫。
“你们的语言,我了解得很,”甘道夫用同样的语言回答,“但没多少陌
生人有我的本事。假如你们希望听到回答,为什么不按照西部地区的习
惯,说通用语呢?”
“这是希奥顿王的旨意:懂得我们的语言,才是我们的朋友,否则任何
人都不准踏进他的大门。”一个卫士答道,“这是战争时期,除了我们自
己的子民,以及那些从刚铎境内的蒙德堡 [3] 来的人,余者皆不欢迎。
你们是什么人?如此奇装异服,骑着像是属于我们的马,冒失地横过平
原而来?我们在这里站岗很久,你们还在远处我们就已经注意到了。我
们从来没有见过你们这么奇怪的骑手,也从来没见过任何一匹马比载你
的这匹更气宇轩昂。他是一匹美亚拉斯,否则我们的眼睛就是被某种咒
语欺骗了。说,你到底是巫师,是萨茹曼派来的奸细,还是他邪术造出
的幻影?快说!”
“我们不是幻影,”阿拉贡说,“你的眼睛也没有欺骗你。我们所骑的确
实是你们的马;我猜,你开口发问之前已经心中有数—但窃贼可很少物
归原主。这是哈苏费尔和阿罗德,是马克第三元帅伊奥梅尔在短短两天
之前借给我们的。现在我们兑现当初对他的承诺,将马送还。难道说,
伊奥梅尔还没回来,没有提及我们要来吗?”
卫士眼中浮现了一丝不安。“关于伊奥梅尔,我无可奉告。”他回
答,“如果你说的是真话,那希奥顿毫无疑问会知道此事。或许你们算
不上彻头彻尾的不速之客。也就是短短两夜之前,佞舌 [4] 来对我们
说:希奥顿有旨,不准陌生人进门。”
“佞舌?”甘道夫严厉地看着卫士,“别说了!我来此可不是要找佞舌,
而是要找马克之王本人。我赶时间。莫非你不肯自己去或派个人去通报
一下,说我们来了?”他浓眉下的双目炯炯发亮,紧盯着那个人。
“好,我去。”卫士缓慢地答道,“可是我该怎么通报来者的身份?我该
怎么介绍你?你现在看起来既苍老又疲倦,但我认为,你骨子里既凶猛
又严厉。”
“你眼力不错,口舌也不赖。”巫师说,“我是甘道夫。我回来了。看
哪!我同样带回来一匹马:这是雄骏的捷影,再没有旁人的手能驯服
他。在我身旁的是诸王的继承人、阿拉松之子阿拉贡,他将要前往蒙德
堡。另外还有我们的战友,精灵莱戈拉斯和矮人吉姆利。现在去吧,告
诉你的主人,我们就在他大门外,有要事相告,请他允许我们进入他的
宫殿。”
“你给的可真是些怪名字!不过我会按你的吩咐通报,征求我主的旨
意。”卫士说,“请在此稍候,我会带回他认为合适的答复。别抱太大期
望!如今时局不妙。”他说罢立即离开,将这些陌生人留给他的战友继
续监视。
过了一阵,他回来了。“请跟我来!”他说,“希奥顿准许你们进去,但
你们携带的全部武器,哪怕只是一根手杖,也必须留在殿门口。殿门守
卫会替你们保管。”
黑色的大门轰然敞开,一行旅人跟着领路的卫士鱼贯而入。他们踏上一
条铺着打磨过的石板的宽阔小路,一会儿迤逦上行,一会儿又爬上小段
精心砌就的阶梯。他们路过了许多木头搭建的房子和许多扇黑色的房
门。道路一侧有一条石渠,里面哗哗流着清亮的水。终于,他们登上了
山顶。有一座高高的平台耸立在一片绿色阶地上,阶地脚下有座形如马
头的石雕,从中涌出一股清澈的泉水。马头下方有个开阔的水盆,水从
盆中溢出,汇成小溪往下流淌。有一道又高又宽的石砌阶梯沿着绿色阶
地向上延伸,最高一级的两侧设有石凿的座椅。椅上坐着另一批卫士,
他们膝头摆着出鞘的长剑,金发编成辫子垂在肩头,绿色的盾牌上装饰
着太阳纹章,长长的锁子甲亮得耀眼。他们起身时,显得比一般凡人更
加高大。
“前面就是大殿的门。”向导说,“我现在必须回到大门前去值勤。再
会!愿马克之王对你们开恩!”
他转身迅速沿着原路走了下去。四位旅人在那些高大卫士的注视下,爬
上了长长的阶梯。那些卫士此刻高高伫立在上,不发一语,直到甘道夫
踏上阶梯尽头铺石的高台,他们才突然开口,嗓音清晰,用他们自己的
语言致以礼貌的问候。
“远道而来者,向你们致敬!”他们说,将剑柄转向旅人们,以示和平。
绿色的宝石在阳光下闪亮。接着,一名卫士走上前,用通用语说话。
“我是希奥顿的殿门守卫。”他说,“我名叫哈马。在你们进门之前,我
必须请你们留下武器。”
于是,莱戈拉斯将银柄长刀、箭袋和弓都交给了他。“好好保管,”精灵
说,“因为它们来自金色森林,是洛丝罗瑞恩的夫人送给我的。”
人类眼中露出惊诧的神色,匆忙将那些武器放到墙边,好像害怕拿着它
们。“我向你保证,没有人会碰它们。”他说。
阿拉贡站在原地迟疑了一会儿。“我不愿让我的剑离身,”他说,“也不
愿将安督利尔交到任何人手中。”
“这是希奥顿的旨意。”哈马说。
“尽管森格尔之子希奥顿是马克之王,但我怀疑他的旨意是不是该凌驾
于刚铎的埃兰迪尔继承人、阿拉松之子阿拉贡的意愿之上。”
“这是希奥顿的王宫,不是阿拉贡的,就算他取代德内梭尔坐上刚铎的
王位也一样。”哈马说,疾步抢到殿门前挡住了去路,剑这会儿已经在
手,剑尖指向了陌生来客。
“这种争论可真是无谓。”甘道夫说,“希奥顿的命令毫无必要,但违抗
也毫无用处。一国之君在自己的宫殿里可以随心所欲,无论他的做法是
愚蠢还是明智。”
“不错。”阿拉贡说,“假如我现在带的剑并非安督利尔,而这也只是一
间樵夫的小屋,我就会听从屋主的吩咐。”
“不管那剑叫什么名字,”哈马说,“只要你不想一个人力战埃多拉斯所
有的人,你就必须将它放在这里。”
“他可不是一个人!”吉姆利说,抚摸着斧头的锋刃,脸色阴沉地抬头看
着卫士,仿佛他是一棵矮人打算砍倒的小树,“他可不是一个人!”
“好啦,好啦!”甘道夫说,“在场的全都是朋友,或者说,本该是朋
友。如果我们闹翻了,惟一的回报就是魔多的耻笑。我任务紧急。好兄
弟哈马,至少给你我的剑。请好好保管它。此剑名唤格拉姆德凛,是精
灵在很久以前打造的。现在让我过去吧。来吧,阿拉贡!”
缓缓地,阿拉贡解下挂剑的皮带,并亲手将剑倚立在墙上。“我将它放
在这里,”他说,“但我不准你碰它,也不准任何人染指它。在这精灵剑
鞘中收的是一把曾经断裂又重铸了的宝剑,它最初是在遥远的过去由铁
尔哈 [5] 打造。除了埃兰迪尔的继承人,任何抽出埃兰迪尔之剑的人都
将惨遭杀身之祸。”
卫士退了一步,惊讶万分地看着阿拉贡。“你似乎是从那段被遗忘的年
代里乘着歌谣的翅膀而来!”他说,“大人,事情必按您的吩咐而行。”
“好吧,”吉姆利说,“既然有安督利尔做伴,我的斧头也可以无愧地留
在这里。”他将斧头放在地上,“现在,要是一切都遂了你的意,就该让
我们进去跟你的主人谈谈了吧。”
但卫士仍然迟疑着。“还有你的手杖。”他对甘道夫说,“请见谅,那也
得留在门外。”
“愚蠢之至!”甘道夫说,“谨慎是一回事,无礼却是另外一回事。我是
个老人,我要是不能拄着拐棍儿进去,那我就坐在这里,等希奥顿乐意
亲自蹒跚走出来跟我说话。”
阿拉贡大笑:“每个人都有自己心爱到不愿交付他人的东西。不过,你
怎么能让一个老人跟支撑他的拐棍儿分开呢?好啦,你真不肯让我们进
去吗?”
“拐杖若拿在巫师手中,可不只是老人的支撑拐棍儿。”哈马说,紧盯着
甘道夫所倚的那根灰白色拐杖,“不过,好汉在有疑虑时当相信自己的
智慧。我相信你们是朋友,是有荣誉可言的人,并未怀着邪恶的目的。
你们可以进去了。”
于是,卫士们抬起殿门上沉重的木闩,将门朝内缓缓推开,粗大的铰链
吱嘎作响。一行旅人踏入殿中。呼吸过山顶的清新空气,殿内显得阴暗
而温暖。大殿既长又宽,影影绰绰,半明半暗。巨大的柱子支撑着高高
的屋顶。不过,穿过东面深深屋檐下的一扇扇高窗,有一束束明亮的阳
光照射进来,光影斑驳。透过屋顶的天窗,在袅袅上腾的缕缕轻烟之
上,天空呈现出一种浅淡的蓝。等眼睛适应了光照,旅人们发现地上铺
着色彩斑斓的石板,脚下交缠着纵横交错的如尼文和奇特的图案。此
时,他们也看到那些柱子泛着暗沉沉的金色与其他辨不清的颜色,上面
有着丰富的雕刻,另外墙上还挂着许多织锦,古代传奇中的人物在宽阔
的布面上行进,有些因为年代久远而黯淡模糊,有些隐在阴影中而显得
灰暗一团。但有一块织锦被阳光照亮,上面有位骑着白马的青年,他吹
着一支大号角,金黄色的头发在风中飘扬。那匹白马昂着头,鼻孔又大
又红,正因嗅到远方战场的气息而大声嘶鸣。碧绿和雪白的水花冲击着
它的四蹄,围着它的膝盖翻卷飞溅。
“看,那就是年少的埃奥尔!”阿拉贡说,“他正是这样骑马从北方而
来,奔赴凯勒布兰特原野之战。”
四个伙伴继续往前走,经过大殿中央正用木柴燃着明亮火焰的长形火
炉,停了下来。在火炉的前方、大殿的尽处,三级台阶之上有一座朝北
面向大门的平台。台中央设有一张巨大的镀金座椅,椅上坐着一个年老
佝偻的人,驼得几乎就像个矮人。但是,他头上戴着一圈细细的金冠,
金冠的前额正中镶有一颗闪亮的钻石。他的白发又长又浓密,编成许多
粗辫子,垂落在金冠下。他白须如雪,垂到了膝头,但他的双眼仍炯炯
有神,正锐利地盯着这些陌生来客。在他椅子后立着一位白衣女子,在
他脚前的台阶上则坐着一个身形干瘦的男人,长着一张苍白精明的脸,
垂着沉重的眼皮。
殿中一片寂静。老人坐在椅子上纹丝不动。终于,甘道夫开口说:“森
格尔之子希奥顿,向您致敬!我回来了。看吧!风暴将至,此刻所有的
朋友都应当团结起来,以免遭到各个击破。”
老人慢慢站了起来,全身重量都倚在一根装有白色骨柄的黑色短手杖
上。几位陌生来客这时才看出,他尽管佝偻,却仍旧高大,年轻时必定
不折不扣是位挺拔自豪之人。
“我向各位致意,”他说,“或许你们期待受到欢迎。但我要如实相告,
甘道夫大人,你在此可未必受欢迎。你向来是灾难的先驱,麻烦像乌鸦
一样紧跟着你,而且向来是你来得越频繁,情况就越糟糕。我不想骗你
—当我听说捷影独自返回,不见骑手时,我为那匹马的归来而欣喜,但
我更高兴的是骑手没有跟着回来。而当伊奥梅尔带回消息说你终于回了
你的长久归宿,我也并没有哀悼。只是,远方传来的消息甚少可靠。这
会儿你又来了!并且可以预料的是,你带来了比过去更可怕的邪恶。告
诉我,凶兆乌鸦甘道夫,我为什么要欢迎你?”他又慢慢坐回椅子上。
“陛下,您此言极是。”那个坐在台阶上的苍白男人说,“您的儿子、您
的左膀右臂、马克的第二元帅希奥杰德,阵亡于西部边界的噩耗传来可
还不到五天呢。伊奥梅尔也不值得信赖,如果允许他掌权的话,没多少
人会留下来把守您的城池。现在,我们也从刚铎得知黑暗魔君正在东方
蠢蠢欲动,而这个流浪汉就正好选了这样的时机归来。凶兆乌鸦大人,
我们究竟为什么要欢迎你?我说,你就是拉斯贝尔 [6] ,‘噩耗’。俗话
说,噩耗必是恶客无疑。”有那么片刻,他抬起沉重的眼皮,黑眼睛盯
着陌生来客,阴森森地一笑。
“吾友佞舌,据说你很聪明,并且无疑是你主上的得力助手。”甘道夫用
柔和的声音回答说,“但是,一个人带来噩耗的方式可以有两种:一种
是,他就是作恶之人;另一种是,安居乐业时,他并不干涉,危难之际
才带来援助。”
“说得是,”佞舌说,“但还有第三种:啄食尸骨,热衷于他人的不幸,
靠战争养肥的食腐鸟。你这凶兆乌鸦,你过去给我们带来过什么援助?
现在你又带来了什么援助?上一次你来这里的时候,可是来寻求我们援
助的。于是我王容你任选一匹马然后快走,没想到你出乎众人意料,竟
厚颜无耻地带走了捷影。我王为此大为心痛,但也有人觉得,只要能让
你快点滚出此地,这个代价倒也不算太高昂。我猜这次你很可能又是故
伎重施—你是来寻求援助,而非给予援助。你可带了人马、利剑与长矛
而来?我说,那才叫援助,那才是我们目前需要的。可是那些跟在你屁
股后头的都是什么人?—三个穿着破破烂烂灰衣的流浪汉,而四个人当
中,数你自己最像乞丐!”
“森格尔之子希奥顿,近来你宫中的礼节可大不如前了。”甘道夫
说,“难道你的大门卫士没有通报我这三个同伴的名号吗?任何洛汗的
君王都少有机会接待三位这样的客人。他们留在你殿门外的武器,价值
胜过众多凡人,哪怕最强大的也不例外。他们身着灰衣,此乃精灵赠予
的装束,也正是凭着这些,他们才能历经奇险穿过暗影,来到你的宫
殿。”
“这么说,伊奥梅尔报告得不假,你们真与金色森林里的女巫是同
伙?”佞舌说,“这倒也难怪,在德维莫丁 [7] 历来都编织着欺骗的罗
网。”
吉姆利一步跨上前,却突然感到甘道夫抓住了他的肩膀。他停步站住,
僵硬得像块石头。
在德维莫丁,在罗瑞恩
凡人鲜少涉足,
在那里笼罩恒久明亮之光,
凡人鲜少目睹。
加拉德瑞尔!加拉德瑞尔!
你泉中之水澄明,
素手上亮星白净;
在德维莫丁,在罗瑞恩
森林土地纯净无瑕,
美好远迈凡人想像。
甘道夫如此轻唱道,接着,他将身上那褴褛的斗篷往旁一甩,整个人气
势骤然一变,不再倚着手杖,而是挺起身来,开口用清晰冰冷的声音说
话:
“加尔摩德之子格里马,智者只说自己知晓之事。你已经变成一条愚蠢
的蛇虫。因此闭嘴吧,让你那分叉的舌头待在牙齿后头!我穿过火焰和
死亡,不是来跟一个仆人狡辩吵嘴,一直扯皮到闪电降临的。”
他举起手杖,只听雷声滚滚,东边窗户照进来的阳光被遮住了,整座大
殿顿时漆黑如夜。炉火黯淡下去,化成了一堆将熄的暗红余烬。大殿中
惟见甘道夫一人的清晰身影,他立在黑沉沉的火炉前,一身白衣,身形
高大。
在昏暗中,他们听见佞舌嘶声叫道:“陛下,我岂非劝告过您,禁止他
带手杖进殿?哈马这个蠢货,他出卖了我们!”一道光亮闪过,仿佛闪
电劈开了屋顶,继而一片沉寂。佞舌摊开手脚,趴在地上。
“现在,森格尔之子希奥顿,你可愿听我说了吗?”甘道夫说,“你是否
寻求援助?”他举起手杖指向一扇高窗,那里的黑暗便似乎消退了,透
过窗户,可以看见遥远的高处是一片明亮的天空。“黑暗并未笼罩一
切。马克之王,振作起来,你不可能找到更好的援助。我对那些绝望之
人并无忠告,但对你,我仍有忠告可给,有话可说。你可愿一听?这话
不是每个人都能听的。我请你出去,走到你的殿门外,向外看看。你在
阴影中坐得太久,听信歪曲编造的谗言和煽动太久了。”
慢慢地,希奥顿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大殿中再次亮起了淡淡的光。那位
女子匆忙走到国王身旁搀扶,老人颤颤巍巍迈开步子,下了台阶,脚步
虚浮地走过了大殿。佞舌仍旧趴在地上。他们走到殿门前,甘道夫敲了
敲门。
“开门!”他喊道,“马克之王驾到!”
大门敞开,一股清新的空气呼啸扑来。山上正刮着风。
“叫你的卫士都下到阶梯底下去。”甘道夫说,“而您,女士,请让他跟
我单独待一会儿吧。我会照顾他的。”
“去吧,伊奥温,我的外甥女!”老国王说,“忧惧的时刻已经过去了。”
那位女子转过身,慢慢向殿里走去。进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那是凝
重又若有所思的一瞥,她望着国王的眼神充满了冷静的怜悯。她的容颜
美丽异常,长发宛如一条金色的河流。她身穿一袭白袍,腰系银带,苗
条又高挑,但她显得很强壮,坚定如钢铁,如同一位出身王室的女儿。
就这样,阿拉贡第一次在明亮的天光下见到了洛汗的公主伊奥温。他认
为她非常美丽,美丽又冰冷,如同尚未成熟的初春清晨。而她这时也突
然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一位高大的王者后裔,身披灰色斗篷,饱经风
霜,智慧过人,尽管他隐藏着自己的力量,但她却感觉到了。有那么片
刻,她像石头般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接着,她急旋过身进了殿。
“陛下,”甘道夫说,“现在请眺望你的国土,再次呼吸新鲜的空气吧!”
从这片高地顶上的门廊中,他们看得见溪流对岸洛汗的原野,一片青绿
延伸到天际,淡褪成暗灰。风吹雨丝,帘幕般斜斜落下。头顶和西边的
天空仍是黑沉沉的,伴随着雷声,闪电在隐于远方的群山峰间明灭不
停。但风已转向北吹去,从东方刮来的暴风雨已在减弱,朝南方的大海
翻滚而去。突然间,一束阳光从他们背后云层的裂罅中直透而下,落雨
被映得闪亮如银,遥远的河流熠熠发亮,像是发光的琉璃。
“这里并不是那么暗。”希奥顿说。
“确实不是。”甘道夫说,“同样,岁月也不像有些人想让你认为的那
样,沉重地压在你肩上。丢开你的手杖吧!”
哐啷一声,国王手中的黑杖跌落在石地上。他像一个因为从事苦力而长
期弯腰,致使身子僵硬的人一般,慢慢挺起腰来。现在,他高大的身躯
终于挺拔直立,蓝色的双眼望向云开雨散的天空。
“近来我的梦境总是黑暗一片,”他说,“但现在我觉得自己像个大梦初
醒的人。甘道夫,我真希望你能早点来!因为,恐怕你来得已经太迟,
只会见证我王宫的末日。这座由埃奥尔之子布雷戈所建的雄伟宫殿,不
会矗立多久了。大火会吞噬那高高的王座。还有什么可做的呢?”
“有很多。”甘道夫说,“不过,首先派人去把伊奥梅尔放出来。格里马
其人,除你之外,人人都叫他佞舌。你在他的劝说下,已经把伊奥梅尔
囚禁起来了—我猜得没错吧?”
“没错。”希奥顿说,“他违背了我的命令,并且在我的宫殿中威胁要杀
格里马。”
“一个人可以爱你,但不爱佞舌及其谗言。”甘道夫说。
“也许如此。我会照你的要求做。传哈马来见我。既然事实证明他是个
不称职的殿门守卫,那就让他当个跑腿的好了。让罪犯去带罪犯来受
审。”希奥顿说。虽然他语气严厉,但他看看甘道夫,却露出了微笑。
他这一笑,脸上许多忧愁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消弭无踪。
哈马被召来,又领命而去,这时甘道夫领希奥顿到一张石椅上坐下,然
后自己坐在国王面前最高的台阶上。阿拉贡和伙伴们都站在附近。
“现在没时间详述所有你该知道的事,”甘道夫说,“但我的期望若未落
空,那么不久之后我就会有时间详说。看吧!你即将面对的危机,大到
连佞舌费尽心机都没法编进你的梦境。但是你瞧!你不再神游了。你清
醒了。刚铎和洛汗并非孤立无援。敌人比我们想像得还要强大,但我们
拥有一个他还不曾猜到的希望。”
甘道夫这会儿说得很快。他的声音低沉又私密,只有国王一人听得见他
所说的内容。不过,他说得越多,希奥顿眼中的光采也越亮,最后,他
从座位上站起来,挺直了身,甘道夫也起身站在他旁边,两人一起从高
处朝东方望去。
“没错,”甘道夫此刻语音清楚洪亮地说,“我们的希望就在那边,我们
最大的恐惧也盘踞在该地。命运仍悬于一线,但是希望仍在,只要我们
能不屈服,再多坚持一小段时间。”
其他人这时也向东方望去。隔着一里格又一里格的大地,他们极目远
眺,而希望和恐惧又载着牵挂继续向前,翻越黑暗的山脉到达魔影之
地。持戒人现在在哪里?仍悬系着命运的那条丝线其实是何等纤细啊!
莱戈拉斯用那双视力卓绝的眼睛极目眺望时,似乎捕捉到一丝白色的光
亮—或许是远方太阳偶然照耀在了守卫之塔的尖顶上。在更远之处,有
一条小小的火舌,无比遥远,却又是迫在眉睫的威胁。
希奥顿再次慢慢坐了下来。消沉似乎仍在跟甘道夫的意志较量,争取要
控制他。他回头看着自己那座雄伟的宫殿。“唉!”他说,“我竟会遇上
当今的不幸时势,而我年老时,迎来的竟是这样的日子,而不是苦苦赚
得的和平。唉,勇敢的波洛米尔啊!年轻人英年早逝,老年人却苟延残
喘。”他满布皱纹的手扣住了膝盖。
“你的手指要是握上剑柄的话,一定会清楚忆起往日的力量。”甘道夫
说。
希奥顿起身,将手搭上腰侧,但腰带上没有佩剑。“格里马把它收哪儿
去了?”他压低声音喃喃道。
“请用这把,亲爱的陛下!”一个清晰的声音说,“此剑永远为您效
力。”有两个人已经悄然上了阶梯,这时离顶端只有几步。其中一人是
伊奥梅尔,他没戴头盔,身上也未穿铠甲,但手上握着一把出鞘的剑。
他一边跪下,一边将剑柄递向他的主君。

“这是怎么回事?”希奥顿厉声说。他转向伊奥梅尔,阶下二人则讶异地
望着这位此刻傲然挺立的人—他们离开时,那个蜷缩在椅子里、倚着拐
杖的老人哪里去了?
“这是我给的,陛下。”哈马颤抖着说,“我知道伊奥梅尔要被释放。我
因为心里太高兴,或许做错了。可是,他既然再次获得自由,又是马克
的元帅,我便按他的吩咐,将他的剑交还给他了。”
“是为了将它献在您脚下,我王。”伊奥梅尔说。
有那么片刻,希奥顿一言不发,站在那里俯视着仍跪在面前的伊奥梅
尔。双方都不曾稍动。
“你不接剑吗?”甘道夫说。
希奥顿缓缓伸出手去。当他的五指握住剑柄,观者觉得他枯瘦的手臂重
新充满了坚定和力量。他突然举起剑挥舞,刹那间剑光闪烁,呼呼有
声。接着,他大吼一声,用清楚高亢的声音,以洛汗的语言念诵出战斗
的号令。
奋起!奋起!希奥顿麾下骠骑!
烟尘起,东边暗。
战马辔衔,号角动鸣!
埃奥尔一族,勇往前进!
卫士们以为听见了召唤,纷纷奔上了阶梯。他们惊讶万分地望着自己的
国王,接着整齐划一地抽出剑放在他脚前。“我们听令!”他们说。
“Westu Théoden hál!” [8] 伊奥梅尔说,“真高兴见到您又恢复了原样!
甘道夫,再也不会有人说你只会带来悲痛!”
“伊奥梅尔,我的外甥,拿回你的剑吧。”国王说,“去,哈马,把我自
己的剑找来!格里马保管着它。也把他一起带来。甘道夫,你先前说,
如果我愿意听,你有建议要给。你的建议是什么?”
“你已经采纳这些建议了。”甘道夫说,“第一,信任伊奥梅尔,而不要
信任一个居心叵测之人。第二,抛开后悔和恐惧。第三,去做手边该做
的事。每个能骑马的人都该立刻派往西边,正如伊奥梅尔的建议—我们
必须趁着还有时间,先除去萨茹曼的威胁。此事我们若是失败,就将覆
亡,但我们如果成功—那么就将面对下一个任务。同时,你余下的子
民,也就是妇孺和老人,应当逃入你那些建在山中的避难所—这些避难
所,不正是为这样的险恶时局预备的吗?让他们带上补给,但不要耽
搁,更不要为大小财物而增加自己的负担。眼下处于危境当中的是他们
的性命。”
“如今我觉得这确实是忠告。”希奥顿说,“让我所有的子民都作好准
备!但你们几位是我的贵宾—你说得对,甘道夫,我宫殿中的礼节的确
大不如前了。你们彻夜奔行,而现在早晨都快过完了,你们却既未合眼
又未进餐。客房将为你们备好,你们吃过饭后就可以去歇息。”
“不,陛下。”阿拉贡说,“现在还不是困倦者休息的时候。洛汗的人马
必须今天出发,我们会带上斧头、长剑与弓和他们同行。马克之王啊,
我们带这些武器来,不是让它们倚在你墙边休息的。而且我答应过伊奥
梅尔,我将与他并肩拔剑作战。”
“如此一来,胜利确实有望了!”伊奥梅尔说。
“有望,是的。”甘道夫说,“但艾森加德实力很强,其他的危险也在不
断逼近。我们走了之后,希奥顿,你不要耽延。带领你的子民尽快撤往
山中的黑蛮祠 [9] 要塞!”
“不,甘道夫!”国王说,“你没意识到你的医疗本事有多高超。事情不
该如此安排。我要亲自上战场,必要的话,就战死在前线上。如此一
来,我能更好地安息。”
“那么,洛汗纵使战败,在歌谣中也将荣耀辉煌。”阿拉贡说。那些全副
武装站在附近的战士,全都拍打着武器喊道:“马克之王将亲上战场!
埃奥尔一族,勇往前进!”
“但你的子民不能手无寸铁,又无人照看。”甘道夫说,“谁能代你引导
和管理他们呢?”
“我走之前会考虑这件事。”希奥顿答道,“看,我的参谋来了。”
就在这时,哈马重新从大殿中走了出来。在他背后,佞舌格里马畏畏缩
缩地走在另外两人中间。他的脸色异常苍白,双眼在阳光下眨个不停。
哈马跪下,将一柄剑鞘上包着黄金、嵌着绿宝石的长剑,呈给希
奥顿。
“陛下,您古老的宝剑,赫鲁格林剑 [10] 在此。”他说,“这剑是在他的
箱子里找到的。他极其勉强地交出了钥匙。箱子里还有许多他人遗失的
东西。”
“你说谎。”佞舌说,“这把剑是你的陛下亲自交给我保管的。”
“而他现在要求你呈上来。”希奥顿说,“你对此不满吗?”
“绝对没有,陛下。”佞舌说,“我尽心尽力照顾您和您所拥有的一切。
但是,请您千万别累着自己,别过度消耗体力。让别人去应付这些烦人
的客人吧。您的午餐就要摆上餐桌了,难道您不去用餐吗?”
“我会去。”希奥顿说,“还有,在我座位旁将我客人的饭菜也备好。大
军今天出发。派传令官先行!让他们召集所有住在附近的人!凡是拿得
动兵器的成年男子和健壮的少年,以及所有拥有马匹的人,让他们在正
午过后第二个钟头,骑马到大门前集合。”
“天啊陛下!”佞舌叫道,“我担心的正是这一点。这个巫师用妖术迷惑
了你。难道就没有人留下来守护您先人所建的金殿,以及您所有的财
宝?就没有人保卫马克之王了吗?”
“如果这叫妖术,那我觉得它比你的轻声细语更有益健康。”希奥顿
说,“要不了多久,你那江湖医生的把戏就会让我像畜牲一样四肢着地
爬行了吧。不,一个人都不要留下,连格里马也不行。格里马也该出
征。去!你还有时间去清一清你剑上的锈迹。”
“发发慈悲吧,陛下!”佞舌匍匐在地哀叫道,“可怜可怜我这为了服侍
您而心力交瘁的人吧。请不要遣我离开您身边!当别人全都离开您时,
至少有我站在您身边。请不要把您忠心的格里马遣走啊!”
“我可怜你了。”希奥顿说,“我不会把你从身边遣走。我要亲自带着部
下奔赴战场。我命令你跟我一起走,以此证明你的忠心。”
佞舌轮番打量着众人的脸。他眼中的神情,恰似一头困兽在寻觅敌人包
围圈中的空隙逃生。他用长而苍白的舌头舔了舔嘴唇:“虽说年纪已经
大了,但一位出身埃奥尔家族的国王,作出这样的决定倒也在意料之
中。可是那些真正爱他的人,不会让他在暮年还出征。可惜,看样子我
来迟了。那些对我王的死很可能不那么伤怀的人,已经说服他了。若我
不能消除他们的影响,陛下,请您至少听我一言!您该让一个了解您心
意、尊重您命令的人,留在埃多拉斯。请指定一个忠心的总管吧!请让
您的参谋格里马来为你管理一切,直到您归来—尽管没有聪明人会认为
这有希望,但我仍祈祷我们会见到这一天。”
伊奥梅尔哈哈大笑。“无比高尚的佞舌啊,要是这项请求也不能让你免
于上战场,你会接受哪种不那么光荣的职责呢?”他说,“扛着一袋粮食
进山里去吗?那还得是有人肯信任你。”
“不,伊奥梅尔,你没揣透佞舌大人的心思。”甘道夫说,将锐利的目光
投向佞舌,“他大胆又狡猾。哪怕是现在,他仍想孤注一掷,险中求
胜。他已经浪费我不少宝贵的时间了。趴下,你这条蛇!”他突然以骇
人的声音说,“肚子贴地趴下!萨茹曼收买你多久了?他答应给你什么
报酬?等所有的人都死了以后,你就能卷走你的那份财宝,占有你垂涎
的女人是吗?你从那双眼皮子底下盯着她,缠着她不放,已经够久
了!”
伊奥梅尔握紧了剑。“这我早就知道。”他咬牙道,“就为这理由,我本
来会无视宫规杀了他。但我要杀他还有别的理由。”他跨步上前,但甘
道夫伸手拦住了他。
“伊奥温现在安全了。”他说,“但是你,佞舌,你已经为你真正的主子
尽心尽力了,至少也该赢得一些回报。不过,萨茹曼可是惯于忽略自己
所订的协议。我劝你还是赶快回去提醒他,以免他忘了你对他的忠心效
劳。”
“你说谎。”佞舌说。
“你双唇一碰吐出这话,也太频繁、太轻易了。”甘道夫说,“我没说
谎。瞧,希奥顿,这是条蛇!为安全起见,你不能带它一起走,同样,
你也不能把它留下。公正的做法是杀了它。但它不是一直都像现在这
样。它曾经是个人,曾经以它自己的方式服侍过你。给他一匹马,让他
立刻就走,随便他去哪里。从他的选择,你就能判断他的为人。”
“你听见了吗,佞舌?”希奥顿说,“这就是你面对的选择:要么跟我一
同骑赴战场,让我们在战斗中考验你的忠诚;要么现在就走,去你想去
的地方。但你要是选了后者,那我们将来若是再见面,我就不会对你宽
大了。”
佞舌慢慢爬了起来。他从半闭的眼缝里瞧着大家,最后他扫视希奥顿的
脸,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接着,他突然挺直了身子,两手舞动,双眼放
光,眼中的恶毒让众人都不由得往后退开。他龇牙咧嘴,然后嗤的一声
在国王脚前吐了口痰,随即窜向一旁,飞奔下了阶梯。
“跟着他!”希奥顿说,“注意别让他伤害任何人,但也不要伤害他或拦
阻他。如果他要马,就给他一匹。”
“如果有马愿意载他的话。”伊奥梅尔说。
一个卫士奔下了阶梯,另一个卫士走到阶地底下的泉水旁,用自己的头
盔打了水来,将被佞舌玷污了的石地冲洗干净。
“现在,我的客人们,来吧!”希奥顿说,“我们抓紧时间,吃点东西提
提精神。”
他们走回了大殿中。此时他们已经听见在下方的小镇上,传令官们正在
呼喊,战争的号角已经吹响。只要镇上以及居住在附近的所有男人都整
装集合完毕,国王便要出征了。
伊奥梅尔和四位客人与国王一同用餐,伊奥温公主服侍着国王。他们匆
匆吃喝着。希奥顿询问甘道夫有关萨茹曼的情况时,旁人都默不作声。
“他是多久以前背叛我们的,谁能猜得到?”甘道夫说,“他并不是一直
邪恶。我不怀疑他曾经是洛汗的朋友—即使他后来变得心肠冷酷,他仍
认为你们对他有用。不过,他筹划已久,密谋要毁灭你们,只是在还没
做好准备之前,依然一直戴着友谊的面具。过去那些年间,佞舌的任务
很简单,你的一举一动艾森加德都是马上知悉,因为你的国土敞开,陌
生人来来去去。佞舌总是在你耳边谗言不断,毒害你的神思,让你心生
恐惧,让你四肢软弱无力,与此同时,旁人看在眼里却束手无策,因为
你的意志已经被他控制了。
“但当我逃出来并警告你时,对那些看得见形势的人来说,萨茹曼的面
具便已撕破了。之后佞舌便铤而走险,总是想方设法拖延你,阻碍你聚
集全力。他很狡诈,总是根据情况需要,麻痹人们的戒心,利用他们的
恐惧。你难道不记得了,他是何等积极地敦促,当西边的危险迫在眉
睫,不得腾出任何人手往北去‘毫无目的地乱闯一气’?他其实是说服了
你禁止伊奥梅尔去追击入侵的奥克。如果伊奥梅尔不曾公然违抗佞舌借
你之口所发的话,那些奥克此时就已经带着至关重要的战利品抵达艾森
加德了。那其实不是萨茹曼最渴望得到的战利品,但我的同伴至少有两
位将落入他手。他们知道那个秘密的希望,而那个希望我尚不能公然相
告于陛下你。你敢想像,他们这时本来可能在萨茹曼手中遭受什么样的
折磨吗?你敢想像,萨茹曼现在已经得知足以导致我们败亡的情报
吗?”
“我欠伊奥梅尔甚多。”希奥顿说,“忠言逆耳啊。”
“还有一说,”甘道夫说,“斜眼看人脸歪。”
“我真是几乎瞎了眼。”希奥顿说,“我最该感谢的是你,我的嘉宾。你
又一次及时到来。出发之前,我要送你一件礼物,你自己选。这会儿除
了我的宝剑,属于我的东西你可以任意挑选。”
“我到得是否及时,还要看看再说。”甘道夫说,“至于你要送的礼物,
陛下,我会选一样符合我需求的—迅速又可靠的一样。请把捷影送给我
吧!上一次你只是将他借给我,可以说是暂借而已。但现在我需要骑着
他去冒大险,以银白对抗乌黑—我不会拿任何不属于我的东西去冒险。
而且,我和他之间已经建立起了难分难舍的情谊。”
“你选得很好。”希奥顿说,“我现在欣然将他赠送给你。不过这可是件
厚礼!捷影举世无双,他是古时的强大神驹投胎转世,这不会再有第二
次。至于其他的客人,我要向你们提供我兵器库里可以找到的东西。剑
你们不需要了,但库中有头盔和精工打造的锁子甲,那是刚铎送给我祖
先的礼物。出发之前,先去挑选一些吧,愿它们能派上用场!”
人们从国王的库房里搬来了战袍,给阿拉贡和莱戈拉斯穿上了闪亮的铠
甲。二人还选了头盔,以及圆形盾牌,盾牌上都包着黄金,还嵌着绿
色、红色和白色的宝石。甘道夫没穿戴盔甲。吉姆利不需要锁子甲,因
为埃多拉斯的藏品中,没有一件比得过他身上那件在北方孤山底下打造
的甲胄,更不消说库藏里也找不到一件合他身材的。不过他选了一顶铁
和皮革做的圆帽,正合他圆圆的头颅。他还选了一面小盾牌,盾牌上绘
着一匹奔马,绿底白章,正是埃奥尔家族的纹章。
“愿它好好保护你!”希奥顿说,“这是在森格尔的时代为我打造的,那
时我还是个孩子。”
吉姆利鞠了一躬。“马克之王,我很荣幸使用您的奔马纹章。”他
说,“其实,我宁可扛着一匹马上战场,而不是让马扛着我。我比较喜
欢自己的两条腿。不过,也许我还能去往一处可以站在地面上厮杀的战
场。”
“很可能会的。”希奥顿说。
国王起身,伊奥温立刻端着酒杯上前。“Ferthu Théoden hál!” [11] 她
说,“届此良辰,请喝了这杯酒吧。愿您健康出征,平安归来!”
希奥顿接过杯子喝了一口,伊奥温随即将这杯酒逐一献给客人。来到阿
拉贡面前时,她突然顿住,抬头看他,双眼闪亮。他低头看着她美丽的
脸庞,露出了微笑;但就在他接过酒杯时,他的手碰到了她的手,并感
到这一触令她颤了颤。“阿拉松之子阿拉贡,向您致敬!”她说。“洛汗
的公主,向您致敬!”他答,但脸上已无笑容,而是浮现出担忧困扰。
他们都喝完后,国王穿过大殿来到门口。卫士在那里等候他,传令官皆
立在一旁,所有还留在埃多拉斯或居住在附近的领主和首领,全都已经
集合起来。
“看哪!我将出征,这很可能是我最后一次骑马征战。”希奥顿说,“我
儿希奥杰德已经战死,我没了子嗣。在此我立妹妹的儿子伊奥梅尔为我
的继承人。如果我们二人均未生还,那么你们就自行推选新的君主。但
是,现在我必须将留在此地的子民交托一人代我治理。你们谁愿意留下
来?”
没有人回答。
“难道你们推举不出一个人?我的子民都信任谁?”
“我们信任埃奥尔家族。”哈马答道。
“但我不能留下伊奥梅尔,他也不愿意留下。”国王说,“而他是这家族
的最后一人。”
“我说的不是伊奥梅尔,”哈马答道,“而他也不是最后一人。还有他妹
妹,伊奥蒙德之女伊奥温。她勇敢无畏,情怀高尚。所有的人都敬爱
她。在我们出征时,就让她来做埃奥尔一族的领袖吧。”
“就这么办!”希奥顿说,“叫传令官去向众人宣布,伊奥温公主将领导
他们!”
接着,国王在门前一张椅子上坐定,伊奥温在他面前跪下,从他手中接
过一把剑和一套精美的锁子甲。“再会,我的外甥女!”他说,“时局险
恶,但我们或许还会回到这金殿来。不过,人们可以在黑蛮祠长期坚
守,万一前方战事不利,所有逃脱的人都会前往该地。”
“请别这么说!”她答道,“我会坚守一年,每日每夜,直到您归来。”然
而她说这话时,双眼望向了站在近旁的阿拉贡。
“国王会回来的。”阿拉贡说,“别怕!等待我们的命运不在西方,而在
东方。”
国王和甘道夫并肩走下阶梯,其他人尾随在后。当众人朝大门走去时,
阿拉贡回头望去,见伊奥温独自站在阶梯顶端的大殿门前,手握剑柄,
将剑竖立在身前。她这时已经穿上了铠甲,在阳光下闪亮如银。
吉姆利扛着斧头,与莱戈拉斯走在一起。“好啦,我们总算出发了!”他
说,“人类在行动前总要说一堆话。我的斧头都等得不耐烦了。虽然我
不怀疑这些洛希尔人杀起敌来必定凶狠,但不管怎样,这种战斗可不适
合我。我要怎么上战场?我真希望自己能走去,而不是像个麻袋那样被
搁在甘道夫的鞍前带去。”
“我看,那个位置可比许多地方都要安全。”莱戈拉斯说,“不过,等战
斗打响,甘道夫或捷影自己,无疑都会欣然把你放下地的。骑兵是不用
斧头做武器的。”
“而矮人也不是骑手。我不是给人类剃头的,我要砍的是奥克的脖
子。”吉姆利说,拍着斧柄。
他们在大门处看见一大群人马,有老有少,全骑着马准备出发了。集结
的人数超过一千人,长矛如林。希奥顿出来时,他们高声欢呼。有人已
经备好了国王的马—雪鬃,另有人牵来了阿拉贡和莱戈拉斯的马。吉姆
利皱着眉头,颇不自在地站在那里,这时伊奥梅尔牵着自己的马走了过
来。
“你好啊,格罗因之子吉姆利!”他叫道,“我还没抽出时间像你保证过
的那样,被你鞭策着学习斯文言语哪。不过,你我的争端难道不该先搁
置一下?至少我不会再说那位森林夫人的坏话了。”
“我会暂时忘掉我的愤怒,伊奥蒙德之子伊奥梅尔,”吉姆利说,“但
是,倘若你真有机会亲眼得见加拉德瑞尔夫人,你就必须承认她是最美
的女性,否则我们的友谊一刀两断。”
“就这么说定了!”伊奥梅尔说,“不过在那之前,还请原谅我,我请求
你以与我共骑来表示和好。甘道夫将会跟马克之王先行;但只要你愿
意,我的马‘火足’可以驮上我们俩。”
“真感谢你!”吉姆利大为高兴地说,“我的战友莱戈拉斯要是愿意骑马
走在我们旁边,我乐意与你共骑。”
“当然会的。”伊奥梅尔说,“莱戈拉斯会在我左边,阿拉贡在我右边,
没人敢挡在我们面前!”
“捷影哪儿去了?”甘道夫问。
“在草原上撒欢呢。”人们回答,“他不让任何人驾驭。他就在那儿,在
远处渡口边,像个影子一样穿行在柳树间。”
甘道夫吹了声口哨,大声呼唤那马的名字。那马遥遥昂首长嘶一声,掉
头如箭矢般向大军疾奔而来。
“若是西风的气息能取肉身显形,定是这般模样。”伊奥梅尔说,眼望那
匹骏马奔上前来,在巫师面前站定。
“看来我这礼物其实早就送出去了。”希奥顿说,“不过,大家注意听!
现在我任命我的宾客灰衣 [12] 甘道夫为最睿智的参谋、最受欢迎的漫游
者、马克之贵族,只要我们全族未灭,他便是埃奥尔一族的领袖之一。
我将马中的王子捷影赠送给他。”
“希奥顿王,我感谢你。”甘道夫说。接着,他突然甩去灰斗篷,扔掉帽
子,一跃上了马背。他未穿铠甲,未戴头盔,白发如雪在风中翻飞,白
袍在阳光下耀眼无比。
“看哪,白骑士!”阿拉贡高呼。众人也纷纷跟着高呼。
“我们的王和白骑士!”他们吼道,“埃奥尔一族,勇往前进!”
众号齐鸣,众马扬蹄长嘶。长矛敲击着盾牌。接着,国王举手一挥,洛
汗的最后一支大军就像一股骤然袭来的狂风,如雷般轰然向西奔驰而
去。
伊奥温独自站在寂静的宫殿大门前,一动也不动,凝望着平原上那片渐
渐远去的闪亮长矛。
[1] 辛贝穆奈(simbelmynë),洛汗语,即“永远铭记”之意。该词源自古
英语的simbel(“永远”)和myne(“内心”),读音为sim-bel-mu-neh。—
译者注
[2] 此处修辞及句式极似古英语诗歌The Wanderer第92行,与古英语史诗
《贝奥武甫》第2255行等处亦有呼应,当是古英语诗歌常见的审美主题
之一:尘世辉煌,终免不了命数结局。—译者注
[3] 蒙德堡(Mundburg),米那斯提力斯在洛汗的名称。—译者注
[4] 佞舌(Wormtongue),此名来源是洛汗语。托尔金在《〈魔戒〉名
称指南》中指出,这里的Worm指的是蛇。他的概念或许来自《圣经》
的旧约,伊甸园中引诱人类的蛇,又被称为“大虫”。本章随后甘道夫直
接对希奥顿王说他是蛇。—译者注
[5] 铁尔哈(Telchar),第一纪元的矮人城邦诺格罗德中最有名的金属
匠。贝伦用来从魔苟斯王冠上挖下一颗精灵宝钻的宝刀安格锐斯特,哈
多家族的传家宝龙盔与埃兰迪尔的纳熙尔宝剑(为阿拉贡重铸后称为安
督利尔),都是出自他手。见《精灵宝钻》。—译者注
[6] 拉斯贝尔(Láthspell),洛汗语中的“噩耗”。该词源自古英语
láð(“带来仇恨、邪恶或伤害”)与spell(“故事;消息”)。—译者注
[7] 德维莫丁(Dwimordene),洛汗语,意为“幻影之谷”。该词源自古
英语。—译者注
[8] 洛汗语,意思是:“希奥顿王万岁!”—译者注
[9] 黑蛮祠(Dunharrow),洛汗的一处避难所,原为野蛮人的神庙。托
尔金要求该词最好意译,取“山上的异教神庙”(the heathen fane on the
hillside)之意,其中harrow的含义与“耙子”毫无关系。—译者注
[10] 赫鲁格林(Herugrim),洛汗语,源自古英语,意为“十分凶
猛”。—译者注
[11] 洛汗语,意思是:“祝希奥顿身体健康!”—译者注
[12] 灰衣(Greyhame),洛汗语,hame意为“衣袍,斗篷”。该词与“雪
河”(Snowbourn)的构词法相似,都是一个现代词与一个古词的组合。
—译者注

The King of the Golden Hall 第六章 金殿之王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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