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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世纪(第四节)

2023-07-05 12:54 作者:春日的分裂  | 我要投稿

第四节·朝比奈实玖瑠

  接下来整整一周,我都被同一个梦境所束缚。

  在梦里,我穿上了高中时代的制服,在一片深色的迷雾中奔跑。迷雾中似乎有无限的闪耀的光点,又似乎什么都没有。我无法判断方向,只是向着自以为的“前方”放足狂奔。渐渐地,好像有一座灯塔、一支蜡烛、一束光,若有似无地摇曳在迷蒙的梦幻之中。我探出手去摸索,像是徒劳的捕梦网。在这梦中,也许我触碰到了,可是在梦中触碰到的,究竟算不算真实呢?然而虚无的光景忽然开始旋转、下沉,好像有一支看不见的笔,将泼开的墨色重新勾勒出线条那般:周围的迷雾开始褪色又重组,形成别的景象、别的世界……下一刻,画家出现了。和我一样回到了高中时代的春日,与我肩并肩游荡在与过去相同而又不同的北高校园。明明是如夜晚一般昏暗的场景,头顶却是看不见一颗星辰的灰色天空,那是之前迷雾的残留。我和春日并肩而立,抬头仰视着某种不可名状的蓝色模糊生物,正在准备吞噬、摧毁那栋我度过了三年光阴的教学楼。

  每天晚上都是同一个梦境。同样的地点,同样的情节,同样的人。

  唯有那蓝色生物是一点一点微妙变化的:在一开始,它只是一团庞大的、被覆盖上精致马赛克的影子;但到了昨天夜里,我仿佛微微分辨出了它的手脚和头颅。

  这个梦从来没有结局。面对这样一个庞然巨物,春日显得那样兴奋和快活,而我似乎在极力阻止她做什么事;尽管真正的我在梦中只是一个看客,但我还是知道梦里的“我”要做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但每当“我”要做出什么举动时,这个梦便会毫无征兆地结束。

  在家里、在路上,甚至在公司,我一有时间就会回想梦里的内容,试图找寻它反复发生的原因。但它就是冷漠而固执,每晚坚持来拜访,却一丁点儿蛛丝马迹也不愿留给我。

  “也许是另一个时间线上的你在给你提示。”我将这桩怪事透露给古泉一树时,他无视我的低落,热切地在电话里和我探讨,“我不建议你用那些筮卜之术或者海外的解梦法——解铃还须系铃人嘛,对不对?”

  “你是说问题还是出在我自己身上?”

  “显而易见。而且自从我们决定要调查之后,这梦就突然出现了,我想这绝不会是空穴来风。”

  “说不定只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已。”

  “未必。从现实角度讲,你曾经在什么地方见到过与蓝色生物类似的东西吗?”

  “没有。”我用了几秒回忆。

  “有趣。”话筒彼端传来一阵翻找声,“我得把它记下来——我的笔记本哪儿去了?”

  古泉一树浑身上下充满了神秘色彩,这导致我对他总有些盲目的看法。无论是电话联系还是为数不多的面对面交谈,他都给我一种神秘的感受:敏锐、冷静、自信、彬彬有礼、充满能量,像是克拉克·肯特与夏洛克·福尔摩斯诸多优点的结合体。在我看来,他是我们这个草率的超龄学生社团里,唯一真正试图掌握主动权的人。哪怕被我视作鸡毛蒜皮的小事,他都会认真详细地记录下来。这是种我不具备的能力,虽然我已下定决心,但我的身体却似乎在抗拒,就像是人格分裂。

  在这个将要改变一切的周末,我又一次突兀地从梦中醒来。从窗帘缝隙外悄悄钻进来的微光清楚地提醒我,现在还没有天亮。城市还在沉睡,无论是我当前所处的城市,还是曾经生活的城市都一样。轻微的老式放映机读胶片时的沙沙声从我左耳传来,原来是我的耳鸣;右耳畔则是春日均匀的呼吸;除此以外,只有因突然醒转而加速的心跳声,提醒着我梦境与现实的差别。我抓起床头柜上充电的手机点亮,屏幕上的电子时钟告诉我,现在不过是凌晨四点刚到。这一周里,我还是第一次在如此深更半夜的时间段醒来。接着,我就发现了时钟数字下面,闪亮的未读信息标志。

  我点开收件箱,两条未读信息分别来自古泉一树与一个陌生号码。

  古泉的那封写着“十分期待明天的出差,希望一切顺利。明天见。”

  “‘出差’。”我无声地念道,带着复杂的情绪。

  来自陌生号码的那封写着“贵安,我是朝比奈实玖瑠。我擅自从古泉同学那里得到了您的联系方式,冒昧打扰十分抱歉。虽然明天就要见面,但我还是觉得提前交换联系方式是一种礼节,之前疏忽了真对不起。这是我的手机号码,请您惠存。”

  我翻看了一下寄件时间:两条信息都在凌晨零点左右,相差不超过十五分钟。好巧不巧,正是我和春日刚刚入睡后。

  迟钝的头脑渐渐清醒,尽管我的睡眠显然不足。我从床上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窗边,撩开窗帘的一角向外窥视——路灯昏黄,大是一片无人世界。

  心跳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口渴。我尽可能悄无声息地踱出卧室,摸黑走向厨房。

  我和春日的情侣水杯并排放在厨房水池边上,那位置我闭着眼也找得到;每天晚上,我或者春日都会细心把它们清洗干净整齐摆好,原因无它——这对水杯承载了从大学时期至今的种种回忆,这些回忆即使过去十几年也没有任何褪色的痕迹。

  我接下一杯水,咕咚咕咚灌进肚子,接着长出一口气。

  “爸爸?”

  我险些把手中那十几年的回忆摔个粉碎。

  “——是小春?”我的双眼已逐渐适应了黑暗,我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小小轮廓伫立在厨房门口。若不是这声音无比熟悉,恐怕我会被吓出突发性心脏疾病。

  “嗯。”小春轻轻回应我。

  我放下杯子,走过去蹲下来,轻轻拉住小春的双手:“对不起,爸爸吵醒你了吗?”

  小春在黑暗中摇了摇头:

  “小春做了个噩梦。”她停顿了一秒钟,又补充道:“可怕。”

  小春与绝大多数同龄的女孩不同,她从不用“小春”而总是用“我”来作为自己第一人称的选择。此时她用名字称呼自己,证明是真的吓到了。我爱怜地将女儿拉进怀里,轻抚着她的后背:

  “没事了,爸爸在这里。”

  “……小春梦到自己站在一个很大很奇怪的操场上……和爸爸一起。”

  我感到自己的双臂忽然变僵硬了。

  “……有一个大大的蓝色怪兽想要攻击操场旁边的大楼……”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我和春日的女儿会——

  “……我再也不要看《奥特曼》了。”她咕哝道,用回了“我”的自称。

  我想这和《奥特曼》里的怪兽并不是一回事儿,但这不可能向小春解释。我只能试探着问:

  “小春,你每天晚上都做这个梦吗?”

  小春偏了偏头,似乎在回忆——然后她说:

  “好像有一个星期。”

  我的心跳速度无可避免地加快了。但令我自己感到意外的是,我并未觉得多么惊慌,甚至可以用平静的语气继续问道:

  “妹妹呢?她也做这个梦吗?”

  小春在我怀中摇头,我感到她的头发擦过我的侧脸:

  “没有,每次都只有我自己……”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再次在心中高声询问某个我不知道的对象。小春会和我做一样的噩梦,并且很有可能每晚都和我在相同的时间醒来。而本应是梦中主角的春日与小女儿日和却没有任何反应。换句话说,小春是在梦中代入了春日的视角,她变成了春日……

  也许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已将我的神经锻炼的无比强壮,又或者我只是早已麻木,总之,此时的我竟以一种局外人般的姿态试图推理这又一桩我所遇到的怪事。然而,我并没有如那位鼎鼎大名的“沉睡的名侦探”那般的卓越推理能力,并且即使那位侦探亲自从米花町赶过来,也无法解释这些怪力乱神吧。

  但我并非完全无能为力。我还有……

  “……我还有至少能做的事情。”我叹了口气,向端坐在我对面的朝比奈实玖瑠说。还是我们上次见面时的居酒屋,还是熟悉的位置,不过只有我们两个人——古泉那家伙还没到。话又说回来,古泉并不太喜欢再次将居酒屋作为集合地点,但我设法说服了他。其实是我心里始终有些忐忑,心想若是发生什么意外的话,至少居酒屋的老板有目击过我的证据。

  与我相比,朝比奈学姐显得颇有些局促,大约是因为和我一对一单独相处的缘故。这也难怪,一个美得惊人的女子和一个男人各自拖着行李箱坐在一起,就算是被人怀疑私奔什么的也不奇怪。我一坐下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自己的故事,却没在意朝比奈学姐的感受,这实在是不好。

  “我一直在说自己的事情真不好意思。”

  “不,没有什么……”

  “学姐你最近还好吧?”

  朝比奈实玖瑠偏着头,用纤细的手指轻抚着茶杯的边缘,沉默了一会儿。不久,她说道:“还算……可以吧。我不知道。”

  “如果是感到混乱的话,我能理解。”

  “嗯……事实上,我有个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就是我之前提过的那位——,但是现在,我却要向她隐瞒这些事情;这感觉很奇怪。”学姐的语气不是混乱,更像是愧疚与困惑。我大概能够想象得到,她以前的生活方式一定很单纯。

  “啊,是之前学姐说过的,我记得是……”我回忆着学姐名片上的内容,“鹤屋金融的……社长女士?”

  “是会长。”朝比奈学姐悄声纠正。

  对于许多企业而言,众位代表取缔役选出的社长就代表了公司的权威,也就是所谓的“CEO”;而会长尽管职位更高,却并不一定比社长权力更大。但无论鹤屋金融情况如何,这位鹤屋会长——或鹤屋学姐——显然是一位了不起的人士。我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精明强干的女强人形象。说不定在搜索引擎上就有属于她的一个词条。

  “是鹤屋会长。”我低下头表示歉意。

  朝比奈学姐摆了摆手。

  “古泉那家伙,怎么还没来。”我试着转移话题。

  “一树……古泉同学他的确从不迟到,”朝比奈学姐的话语中透露出一丝无法掩藏的担心。

“精确的时钟先生吗,应该说是‘讲究’还是‘精致’呢?”我用玩笑的语气宽慰。

  其实我早就注意到了。确切地说,从第一次见面开始,我就注意到这两个人的关系并不简单:无论是朝比奈学姐偶尔说错又慌张改口的“一树”,还是古泉那若有似无地对朝比奈学姐的保护。

  不知道在那个所谓的“真实世界”,这两人的关系是否也是这样。

  “我还是给他打个电话比较好……”朝比奈学姐拿起放在身边的手包,从中取出手机点亮。我能从她湖面般纯净的瞳孔中看到反射而出的手机亮光。

  纤细的手指滑动了几下,学姐把手机贴到耳边。几秒过去,她的眉毛轻轻皱起来了。

  “……没人接。”朝比奈学姐固执地等到回铃音变成无人接听提示音才挂掉电话。

  我抬腕看向手表:离约定好的会合时间已经超过了十五分钟。

  像古泉那么谨慎的家伙,不会把现代人必备物品之一的手机忘在家里吧。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名为焦虑的沉默以我们二人之间的空气为介质,恶意地试图散播恐慌。朝比奈学姐每隔几分钟就拨一次电话,但总是没结果。

  “我……我要去一树家里看看!”学姐放弃了伪装。她倏地站起,匆匆将手机收进包中:“阿虚同学在这里照看行李,好吗?”她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知道古泉的家在哪里。

  我扫了一眼行李箱,摇了摇头:“还是一起去吧,说不准只是虚惊一场。到时候就从他家直接出发,不至于误事。”我不待学姐出言,便起身拉起两个箱子。

  一幢老旧的公寓楼,古泉便寓居于此。我和朝比奈学姐走进大门时,大楼的管理员对我们的脚步声充耳不闻,将整张脸藏在报纸后面,甚至不愿抬眼确认一下我们的身份。楼内斑驳的墙面与杂物堆积的过道无不透露出贫穷的气质,一种腐朽的味道微妙地飘荡。即使从节俭的角度看,我也很难想象身为电视台记者的古泉会住在这样的地方。

  朝比奈学姐带着我,轻车熟路地走上二楼,在203室的门前停步,接着敲响房门:

  “一树,你在家吗?我和阿虚同学一起来了。”

  没有回应。

  有一种直接的不安在我脑中拉响警报,我本能地认为这并非多虑。朝比奈学姐已经从手包中找出了古泉家房门的钥匙。有些生锈的门锁咔嗒咔嗒、有些陈旧的房门吱呀吱呀——

  在门完全敞开的瞬间,朝比奈学姐发出一声并不响亮的悲鸣。

  不过六叠面积的房间显然遭到了入侵,各种本应属于古泉的杂物乱七八糟地铺在地板上;书桌的所有抽屉都被粗暴地拉开了,床单被褥被掀开堆在房间角落,而从床凄惨的模样来看,入侵者曾用利器劈开床板来搜查。

  我将朝比奈学姐揽到身后,第一反应是掏出手机报警。

  “……先不要报警!”刚才还呆若木鸡的学姐忽然按住了我的手。

  “……这、这是什么话?!”我已经顾不上对学姐使用敬语,坚持想要寻求帮助,“如果古泉遇到什么危险怎么办?”

  “阿虚同学。”朝比奈学姐低声叫我的名字,陈述式的语气令我不免一愣。接着,学姐用我从未见过的坚毅眼神和坚定动作,拉起我的手踏进了一塌糊涂的犯罪现场。

  “阿虚同学,”门在我身后轻轻关上,这次呼唤我名字时,她的语调明显地多了些抑扬,“请你仔细听我说。”她的声调中带着些许颤抖。

  “——请你仔细听我说,并且如果可以的话,请不要慌张:

  “我相信一直以来,你心中都对我们将要做的这些事情感到怀疑,甚至认为我们可能是骗子或者疯子,对不对?

  “说实话,我一开始答应和一树一起调查的时候,也觉得自己疯了,怎么会轻易相信一个陌生的所谓校友的胡言乱语?”

  我没有反驳。因为并不需要。

  “但从这周开始,我的一切想法彻底有了改变。”朝比奈学姐的声调渐趋稳定,慢慢被一种令我感到陌生的声线取代,这声线成熟而稳重,而她直视着我,“我和一树被人跟踪了。”

  我惊愕地张开嘴巴。

  “最先是一树发现的,接着我也发现了。”学姐平静地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街道拐角处啊、电线杆后面啊,总而言之都是些在电影里也能见到的常规操作,所以我们认为跟踪者并不十分专业。”

  “为什么不报警——不,为什么不告诉我?”我终于说出了第一句话。

  “因为一树。”朝比奈学姐移开了目光,悲哀地环顾古泉的房间,“一树让我不要慌张,正如我现在告诉你的这样。他说,如果我们俩被跟踪是因为凉宫同学的事情,那作为凉宫同学爱人的你,更加没有可能被他们漏掉。”

  “可是……”我拼命地回忆过去一周的遭遇,“我没有发现任何被跟踪的迹象啊。”

  “按照一树的推想,这是因为那些人把最专业、最严密的跟踪者,派到了你那里。”朝比奈学姐看向被扯下半边窗帘的窗户,“也许现在,他们就在窗外盯着我们呢。”

  尽管还有好几米的距离,但我还是不自觉地远离了窗户。

  “所以,也就是说……”我喃喃道,艰难地吸收这个消息。

  “也就是说,”学姐接下了我的话茬,说道,“不止我们,还有其他人也对有关凉宫同学的事情很感兴趣。”

  “难道就不可能是你们的错觉?神经过敏?”

  朝比奈学姐笑了。那笑容并非戏谑的笑或苦笑,而是一种带有“理所应当”意味的笑容:“我们当前所处的房间就是证据——或者说,阿虚同学你仍然认为,我们可能自导自演这一切来骗你呢?”

  “这倒不会,我从不认为自己有什么东西值得诈骗团伙惦记。”我耸肩,“更何况,没有人会用这么离谱的借口来实施犯罪吧——‘我们对你太太的记忆各有不同’这种话。”

  “好,这样的话就好说了,”朝比奈学姐的说话方式有一丝像是古泉的味道,“接着刚才的话题:因为我和一树早就预料到,一定会有人跟踪阿虚同学你,那么我们有没有可能反过来,利用这些跟踪者套取情报呢?”学姐顿了顿,“只不过没想到的是,他们会选择‘袭击’——或是‘绑架’,也许——这样激进的方法,而且目标竟然是一树——”

  朝比奈实玖瑠突然截断了话头,怔怔地愣在我面前。

  “朝比奈学姐?”我试探着问,“你怎么了?”

  学姐出神地看看我,又把视线仔细地移向整个房间,不住地左顾右盼。

  “……学姐?”

  “为什么是一树?”朝比奈学姐不住地自言自语,“为什么会从跟踪这种被动的手段转向这样主动的方式?”

  原来如此。我终于明白了。没错,如果因为某种原因,那些不知道是谁的人要对我们采取某种行动,这个“目标”为什么会是“古泉一树”?

  ——因为他是我们之中最敏锐、最想掌握主动权的人。

  那么究竟发生了什么,使那些人“必须”向古泉发难呢?换句话说……

  ——古泉一树“知道”了什么?

  我也开始环顾眼前所处这一片狼藉。他们从古泉那里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了吗?还是说,古泉真的像他表现的那样机智聪慧?

  顾不得是对现场的破坏,一种强大的意念驱使着我在房间中翻找,寻求哪怕一丝一毫有可能是线索的东西。

  衣物、纸笔、书籍……我和朝比奈学姐仔细地检查所有一切。尽管我知道,若是有什么小纸条或是U盘一类的秘密物品,藏在这种地方早就被那些进入房间的人发现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依旧一无所获的我开始焦躁不安。偷眼望向在另一边搜索的朝比奈学姐,我发现她的眼圈有些红了。但她没有流泪。

  朝比奈学姐比我想象的要更加坚强。我再次鼓起一股劲儿,重新审视着被一点一点归类好的,属于古泉的物品。

  被锐器割破的挎包?

  被大力翻找抖动过的书籍?

  被扯下来丢在一边的海报?

  ……

  咦?

  我缓缓收回目光,盘腿坐在地板上,用手将有些发皱的海报一张张尽力抚平。

  这几张海报应该是从墙上撕下来的。

  海报上的人物各不相同:有热心福利事业的著名作家朝仓美羽;历经十年依旧热度不减的女歌手森川由绮;近些年名声大噪的漫画家真城最高;才在武道馆完成了再度演出的一线乐队“放课后若叶少女”等等。

  作为记者,古泉说不定参与过对这些名人名家的采访工作;然而一张两张还则罢了,作为一个三十岁向上的成年人,会在自己的租房内张贴这么多不同人物、不同团体的海报吗?

  从乐队主唱平泽唯手中的吉他,一点点移动到朝仓美羽面对镜头微笑着的脸——我的目光来回逡巡,却找不到明确的目标和方向。是我多心了吗?

  “这些都是一树的?”朝比奈学姐不知何时来到了我身后,忽然开口吓了我一跳。也是我太过聚精会神,连学姐身上飘来的淡雅香水味都完全没注意到。

  “是的。”

  “奇怪。我之前来的时候怎么没见过这些……”

  “这么说,这些海报是古泉最近才贴上去的。”学姐的话使我笃定了内心的想法。

  “肯定是。一树的确有一个习惯,会把接下来采访对象的海报贴在墙上,但一次性贴这么多的情况还从来没发生过。”

  我兴奋起来,翻来覆去地查看、对比这些海报。

  终于,在我不知道第几十次一张张拿起这些海报检查的时候,我注意到了重点。

  这是只有像我这样反复查看才会注意到的细节;若是仅仅将它们从墙上撕下来,大体查看一下就丢在一旁,是很难察觉的。

  其中有一张海报的手感,比其它海报的要厚。大概厚多少呢,可能是一毫米都未必达到的程度。说真的,我都为自己这敏锐的感知力而震惊了。

  我针对这张特殊的海报发起了进攻,而一旦找到了侧重点,攻略就自然而然地变得舒畅了。没用多久,我便像撕开贴画背后的保护层那样,从海报背后揭下一张白纸。这张纸的材质、大小与海报完全吻合,天知道古泉下了多大的功夫让它们严丝合缝地合在一起。

  “学姐。”我将这张白纸递给朝比奈实玖瑠,“只是一张普通的纸的话,没必要花这么大功夫隐藏吧?”

  朝比奈学姐先是对着白纸一阵茫然,接着,她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抓过手包开始翻找。

  “一树之前给我过一支……这个!”学姐取出一根看似口红的不明物体。

  “难不成是能使隐形墨水显形的那种……东西……”我的语速随着朝比奈学姐的一个会意笑容而越来越慢,最终到了瞠目结舌的程度。我知道特工电影里那种强效隐形墨水真的存在,但我没想到的是古泉能够拥有它。

  从某种角度上来讲,古泉一树真是个可怕的人。我只能对着用那根“口红”擦拭纸张的朝比奈学姐行注目礼。

  “好了。”朝比奈学姐凑到我身旁,将白纸摆在我俩面前。我看着一行行字迹逐渐在白纸上浮现,不禁感叹古泉的保密工作做得天衣无缝。

  最开始浮现的文字并非手写,而是电脑上常见的标准字体。我一字一句地仔细阅读着上面的内容:

无题

  一切都诞生于虚像之外的虚像、蜃景之上的蜃景。

  在那里,光与影都只是毫无意义的概念。

  而我的存在也同样毫无意义。我只是混迹在群体之中,随波逐流的一员而已。因为什么都无法操纵,所以一切都是徒劳。

  突然之间,有人分开了天和地、创造了日与月,重塑了宇宙和我所栖身的群体。

  我成为了我。我踱步、行走、奔跑。我阅读、学习、欣赏。从一种形式转变为另一种形式。我在思考。崭新的我是否拥有了存在的意义。

  我在思考。

  在奇迹飘落之地。


  

读完这一段,我和朝比奈学姐面面相觑。

这算是什么?小说?还是散文?我完全不明白。没有办法,我只能硬着头皮接着看下去:

无题

世界的相貌绝非一成不变。恰恰相反,这个满溢着时空的世界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

这种变化无序又危险,充满了未知。身处其中,就像是成群落下的水的结晶,只能随风飘向不可预见的归宿。

我的归宿终究是一口漆黑的棺椁。我安静地躺在棺椁之中,无人为我阖棺,因为曾经坐在上面的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但这里的漆黑是稳定的。在这片将我包裹的深邃之中,我得以感受到世界的不安。

混乱的世界无可捉摸,我已经找到了归宿,我已经没有可以做的事情了。

“调和”与“变革”的能力已不再属于我。

这能力从未属于我。

 


  仿佛有人在我脑袋里敲响了一面铜锣。不需要思考,不需要理解,不需要自我的提醒。

  即使下一行末尾没有标注作者姓名简写的“Y.N.”,只需要看到这最后两行字我就知道作者是谁了。

  这一定是长门有希写的。

  可为什么呢?这两段文字代表了什么?又为什么对古泉如此重要?我怀着迫切的心情继续往下看——接下来的内容是古泉手写的:

  “长门有希的情报:凉宫和阿虚;‘重塑’和‘不再’。”古泉圈出了最后五个字,并在空白处写上了“求证?”几个字。

  接着,古泉另起一行写道:

  “好几周过去了,我见过了阿虚,却没能再联系到长门有希。跟踪我和实玖瑠的那伙人一定也跟踪了阿虚。可是长门有希呢?她是否也遭遇跟踪甚至绑架?否则她为什么忽然失联?这些人有什么目的?我需要利用这种跟踪,同时想出摆脱的方案,避免他们得知我们这周末的行踪。”

  这一段话应该是最近才写下的,写法也更像是日记。令我在意的是,古泉在最后“周末的行踪”这里画了一个圈,并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另外,在这张纸最下方有着最后一句话:

  “她真的是长门有希吗?”

  这又是什么意思?

  我脑海中立即浮现出长门那娇小的身影。

  就在此时,古泉房间的门被猛地撞开了。开门时的剧烈声响令我兔子般地从地板上弹了起来。

  门口,一个一头绿色长发的女子气势汹汹地瞪着我。她身边站着两名凶神恶煞的壮汉,可怜的房门想必是被他们一脚踹开的。

  女子踏前一步,高跟鞋在地板上发出响亮的危险信号,她继续用鹰隼般的目光逼视我,咬着牙诘问道:

  “你就是古泉一树?”

图源:P站-椿-8251497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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