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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地主的早晨 ——列夫·托尔斯泰

2023-06-22 15:36 作者:Gromittt  | 我要投稿

草婴 译

1


聂赫留朵夫公爵念完大学三年级,一个人回到家乡度暑假。当时他才十九岁。秋天,他以稚嫩的笔迹写了一封法文信给姑妈别洛列茨基伯爵夫人。他把这位姑妈看作自己最好的朋友,是天下最有才华的女人。全信如下:


亲爱的姑妈:


我作了一个同我这辈子命运攸关的决定。我要离开大学到乡下去居住,因为觉得自己生来是属于农村的。亲爱的姑妈,看在上帝分上,您别取笑我。您一定会说我太年轻;也许我确实还是个孩子,但这并不妨碍我意识到自己的天职,我希望做点好事,热爱这样的事业。


我曾经写信告诉您,我发现这里的情况糟得简直无法形容。我很想整顿一下。后来通过深入调查,发现主要的不幸在于,农民的处境实在太贫困可怜了。而要消除这种不幸的状况,只能依靠工作和耐心。您只要看我的两个农民,达维德和伊凡,看到他们和他们一家人所过的生活,我相信,光他们的模样就会比我向您所作的任何解释更富有说服力。关心这七百人的幸福,难道不是我在上帝面前义不容辞的神圣责任吗?为了贪图个人享受和功名,把他们交给粗暴的村长和总管任意支使,这难道不是一种罪孽吗?既然我的面前摆着这样高尚、光荣和直接的责任,我又何必再到别的地方去寻求有益于人的行善机会呢?我觉得我能成为一个好东家;而要做一个真正的好东家,既不需要大学文凭,也不需要官衔,像您对我所期望的那样。亲爱的姑妈,请您别为我的功名操心吧,您要明白,我走的是一条与众不同的道路,但我认为这条路是美好的,它将把我引向幸福。我反复思考过今后的责任,给自己订了行动准则,只要上帝赐我健康和长寿,我会在我的事业上取得成功的。


这信不要给华夏哥看,我怕他会嘲笑我;他总是自以为比我高明,而我也惯于听命于他。凡尼亚即使不赞成,也会理解我的意图的。


伯爵夫人回了他一封信,也是用法文写的:


亲爱的德米特里,你的来信毫无意义,它只证明你有一颗善良的心,而这一点我是从来没有怀疑过的。不过,亲爱的朋友,在实际生活里,善良的品性往往比恶劣的品性对我们更有害。我不想说你在干傻事,你的行为使我发愁,但我要竭力向你说清道理。让我们来探讨一下吧,我的朋友。你说你认为过农村生活是你的天职,你要使你的农民幸福,你希望做个好东家。首先我得告诉你,我们往往只有在做了错事以后才能认识自己的天职;其次,为个人谋幸福要比为别人谋幸福省力得多;第三,要成为好东家,必须做一个冷静而严格的人,你尽管竭力想装成这样,却很难做到。


你自以为你的论断不容置辩,甚至把它当做生活的准则;不过,我的朋友,像我这样上了年纪的人,既不相信论断,也不相信准则,只相信经验,而经验告诉我,你的计划是幼稚可笑的。我快五十岁了,认识不少德高望重的人,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一个有声望有才能的年轻人借口行善而隐居乡下。你总是喜欢标新立异,显得与众不同,但你的标新立异无非是一种过分的自负罢了。哦,我的朋友,你最好还是走一条踏踏实实的路,因为走一条踏踏实实的路更容易成功,你即使不指望个人的成功,但为了实现你所希望的行善,也需要取得成功。


有些农民的贫困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不幸,或者说是一种可以补救的不幸,但不能因此忘记你对社会应负的种种责任,你对亲人和对自己应负的种种责任。凭你的聪明才智,凭你的善良和行善的热情,不论干什么事你都会成功的;但你至少应选择值得你干并会给你带来荣誉的事业。


你说你没有功名心,我相信你说这话是诚恳的;但其实你是在欺骗自己。功名心,就你的年龄和你的财富来说是一种美德;但一个人在这方面如永不知足,那么,功名心就会成为缺点,变得庸俗了。你要是不改变你的计划,你就会落得这样的结局。再见了,亲爱的德米特里。知道了你那种荒唐可笑而又高尚慷慨的计划,我觉得更喜欢你了。照你的认识干吧,但说句实话,我是无法赞同你的思想的。


年轻人收到这封信,考虑了好久,终于断定:即使才华出众的女人也可能犯错误,自己就毅然向大学申请退学,从此留在乡下。


2


年轻的地主,正如他在给姑妈的信里所说的那样,制定了管理庄园的章程,他的全部生活和工作都按钟点、日子和月份作了规定。礼拜天规定接待求见的人、家仆和农民,视察贫困的农家,并通过村社给他们帮助。村社每礼拜天晚上开会,商量决定给谁帮助,给什么样的帮助。年轻的地主从事这项工作已有一年多了,他在实践上和理论上都已不是新手了。


6月间一个晴朗的礼拜天,聂赫留朵夫喝过咖啡,匆匆看了法文小说《农场》中的一章,把笔记本和一沓钞票放进薄大衣口袋里,走出有廊柱和露台的乡下大邸宅——他只在里面占用楼下一个小房间,——穿过没有打扫过的杂草丛生的古老英国式花园,向一个坐落在大道两边的村子走去。聂赫留朵夫身材高大挺拔,生有一头浓密的深棕色鬈发,两只乌黑的眼睛炯炯有神,脸颊滋润,嘴唇鲜红,唇上刚刚长出一些柔软的茸毛。在他的举动和步态里处处显出青春的活力、精神和温厚的自信。穿着杂色衣服的农民一群群从教堂回来。老头们、姑娘们、孩子们、怀抱婴儿的娘们穿着节日的服装,都分散回家,低低地向东家鞠躬,然后从他身边绕过去。聂赫留朵夫走到街上站住,从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在笔记本的最后一页上,稚嫩的笔迹写满了农民的名字和事项。他读到:“伊凡·楚里斯——要柱子,”就走到街右边的第二户农家。


楚里斯住的是一座破败不堪的小木屋,四角潮湿霉烂,房子倾斜,陷进地里,肥料堆上面露出一扇打破的红色小天窗,另一扇窗更小,用破棉絮堵住。圆木造的门廊里,门槛肮脏,门很矮,另一座小屋比门廊更破旧更低矮,大门和树枝编成的棚子都靠着正屋。这些房屋以前都有高低不平的屋顶,如今屋檐上只剩下一层厚厚的发黑的烂麦秆;上面有几处还露出桁条和屋架。院子前面有一口井,井架倒塌,只剩下断桩和轱辘,一潭被牲口踩脏的水洼,里面有几只鸭子在戏水。井旁有两棵老柳树,树干断裂,上面稀稀落落地挂着几根嫩绿的枝条。这两棵柳树说明以前有人想到过美化这里的环境。在一棵柳树下坐着一个八九岁头发淡黄的女孩子,她听任一个两三岁的小姑娘在自己周围爬来爬去。有条看门狗在她们旁边玩着,一看见地主老爷,立刻冲到大门口,从那里惊慌地尖声吠叫。


“伊凡在家吗?”聂赫留朵夫问。


大女孩听到问话,仿佛愣住了,眼睛越睁越大,什么也没有回答;那个小姑娘张开嘴想哭。一个小老太婆,身穿破旧的方格裙子,腰里低低地系着一根淡红腰带,从门里探出头来,也没有吭声。聂赫留朵夫走到门口,又问了一遍。


“在家,老爷。”小老太婆声音哆嗦地说,低低地鞠着躬,越发惊慌不安了。


聂赫留朵夫向她问了好,穿过门廊走进狭窄的院子。老太婆一手托着下巴,走到门边,目不转睛地瞧着老爷,慢慢地摇摇头。院子里满目荒凉;里面还有一堆没运走的发黑的厩肥;厩肥上胡乱放着一块烂木头、一把草叉和两把耙。院子四周的板棚几乎都没有顶,一边放着木犁、没有轮子的大车和一堆废弃的空蜂箱;另一边倒塌了,因此横梁不是搁在柱子上,而是横在厩肥堆上。伊凡·楚里斯正在用斧刃和斧背劈着被棚顶压住的篱笆。他是一个五十岁光景的农民,个儿矮小,椭圆形的脸晒得黑黑的,深褐色大胡子有点花白,一头浓密的头发也是这样的颜色。他的整个模样很好看,而且富于表情。他那双深蓝色的眼睛半开半闭,现出聪明、善良和无忧无虑的神色。他的嘴不大,但很端正,嘴上留着稀疏的淡褐色小胡子,每当他微笑的时候,就显出镇定自若和对周围一切略带嘲弄的淡漠神态。从他的脖子、脸庞、粗糙的手、深深的皱纹和暴绽的青筋,从他身体畸形的佝偻,从他弯曲的罗圈腿上都可以看出,他干了一辈子难以胜任的重活。他穿着一条膝上有蓝色补丁的白麻布裤,一件同样料子、背部和袖子撕裂的脏衬衫。衬衫上低低地系着一根腰带,腰带上挂着一把铜钥匙。


“上帝保佑!”东家走进院子说。


楚里斯回头望了望,继续干活。他使劲把篱笆从棚子下拉出来,这才把斧子劈在木头上,整整腰带,走到院子中央。


“礼拜过得好,老爷!”他说,低低地鞠了一躬,把头发往后一甩。


“谢谢,乡亲。我来瞧瞧你们过得怎么样,”聂赫留朵夫打量着农民的衣着,带着孩子般亲切和羞涩的神态说。“告诉我,你在会上问我要柱子,准备做什么用。”


“柱子吗?当然是用来支撑啰,老爷。哪怕马马虎虎撑一下也好,老爷您看吧,前几天屋顶塌了一角,还得感谢老天爷,当时牲口不在里面。都快要全部塌下来了,”楚里斯轻蔑地瞧着没有顶的倒塌的棚子说,“如今已没有一根完整的叉梁、斜面板和横梁了,您摸一摸就知道。如今到哪儿去弄木料啊?老爷,这事您一定知道。”


“你的一个棚子已经倒塌了,另外几个也快倒了,五根柱子管什么用?你需要的不是柱子,而是叉梁、横梁和大柱,而且都要新的。”东家说,显然在炫耀自己这方面的知识。


楚里斯不做声。


“这么说,你需要的是木料,而不是柱子。那你应该直说呀。”


“需要是需要,可是没地方去弄,总不能什么都到老爷院子里去要呀!要是我们养成习惯,什么东西都要求您老爷施舍,那我们还算什么农民呢?但您老爷要是开恩,能给我们几根您老爷搁在谷仓里没用的麻栎梢头就好了。”他一边说,一边鞠躬,两脚倒换着,“那我就可以截掉几根旧的,换上新的,利用旧料凑合着用了。”


“怎么利用旧料?你刚才不是说你的棚子都旧了,朽烂了?今天塌这个角,明天塌那个角,后天还会塌第三个角。既然要修,就得全部重新修过,要不就会白白浪费人工。你倒给我说说,你这座房子今年过得了冬吗?”


“谁知道呢!”


“不,你看怎么样?它会不会塌?”


楚里斯想了一会儿。


“全部都会塌下来的。”他忽然说。


“啊,你瞧,你在会上就该说,你的整座房子都要重盖,而不是换几根柱子。要知道我是很愿意帮助你的……”


“多谢老爷开恩,”楚里斯眼睛不望东家,不信任似的回答,“我只求老爷赏我四根圆木和几根柱子就行,修我自己会修。只要换掉一些没用的木料,再用几根柱子马马虎虎撑住就行了。”


“那么,你的住房也不行吗?”


“我跟我那婆娘早晚会给压死的,”楚里斯若无其事地说,“前不久我那婆娘就被天花板上掉下来的横梁砸伤过!”


“伤得怎么样?”


“啊,老爷,是这样的:砸在脊梁上,砸得她直挺挺地躺到晚上才醒来。”


“怎么样,现在好了吗?”


“好是好了,但老是犯病。她从小就闹病。”


“你怎么样,身体不舒服吗?”聂赫留朵夫问女人。她一直站在门口,一听到丈夫说到她,立刻呻吟起来。


“喏,这儿一直很难过,我完了。”她指指她那肮脏干瘪的胸部,回答说。


“又是这样!”年轻的东家耸耸肩膀,愤愤地说,“你既然有病,为什么不到医院去看?办医院就是给你们看病的。难道你们不知道吗?”


“知道,老爷,就是没工夫:又要服劳役,又要忙家里的活,还有那些孩子,全靠我一个人!什么事都得自己干……”


3


聂赫留朵夫走进屋子。在黑角[55]里,被烟熏黑的毛糙的墙上挂满破衣烂衫;在红角里,果然有许多红蟑螂麇集在圣像和长凳周围。在这间光线暗淡、臭气熏天的六尺[56]见方小屋里,天花板上有一条大裂缝,尽管用两根柱子撑住,但看上去随时都会塌下来。


“不错,这房子很糟。”聂赫留朵夫打量着楚里斯的脸说。楚里斯似乎不愿谈这事。


“会把我们给压坏的,孩子们也会被压坏的!”那女人身子靠着炉子边的高板床,哭诉说。


“你别多嘴!”楚里斯严厉地说,接着,动动小胡子,依稀可辨地微微一笑,对东家说:“老爷,真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才好,我是说那房子;柱子用上了,垫板也用上了,可是不顶事!”


“叫我们在这儿怎么过冬呀?唉——唉!”女人说。


“啊,要是加上几根柱子,铺上新顶板,”丈夫沉着地打断她说,“再换上几根横梁,我们就可以凑合着过一冬了。住是可以住的,就是屋子里都是柱子,就是这样;还有,不能碰,一碰就没有一块完整的木板了,不碰还能撑一阵子,”他结束说,显然对自己的分析很满意。


聂赫留朵夫看到楚里斯弄到如此境地,却没有开口向他求助,感到又气又恼,因为他回乡以来从没拒绝过农民的要求,总是竭力鼓励他们直接去找他。他对楚里斯简直有点恨,生气地耸耸肩膀,皱起眉头;但周围那种贫困的光景和楚里斯处身其中而怡然自得的神气,却使他的恼怒变为忧郁和绝望。


“啊,伊凡,你以前怎么没对我说呢?”他在歪斜的脏长凳上坐下来,带着责备的口气说。


“我不敢,老爷。”楚里斯又带着依稀可辨的微笑回答,同时在坑坑洼洼的泥地上倒换着两只发黑的光脚;不过他说得那么大胆和沉着,使人很难相信他会不敢去找东家。


“我们是庄稼人,我们怎么敢!……”女人又抽抽搭搭地说。


“哼,别瞎扯!”楚里斯对她吆喝道。


“这屋子你不能住了;简直不像话!”聂赫留朵夫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们这么办吧,乡亲……”


“是,老爷。”楚里斯回答。


“你看到我在新村盖的有夹墙的砖房子吗?”


“怎么没有看到,”楚里斯笑得咧开嘴,露出一排雪白的牙齿,回答,“大家都弄不懂是怎么盖的,那房子真稀奇!大伙都笑了,说会不会是盖铺子,睡在夹墙里就不怕老鼠了。那房子高高大大的!”他摇摇头,露出嘲弄和怀疑的神气,结束说,“简直像牢房。”


“是啊,那房子挺好,又干燥又暖和,又不怕火烧。”东家皱起眉头反驳说,显然对农民的嘲笑很不满意。


“是座好房子,没话说的,老爷。”


“那么,我跟你说,有一座房子已经全盖好了。有十尺见方,有门廊,有贮藏室,都是现成的。我可以按造价赊给你,等你有钱的时候还我,”聂赫留朵夫说,一想到自己做了好事,忍不住得意地笑了,“你把旧房子拆了,可以拿它盖仓房;我们把院子也搬过去。那边的水很好,我会从荒地上划一块地给你种菜,再在那一带划一块三角地给你种庄稼。你的日子就可以过得很好了!怎么,难道你不喜欢这样吗?”聂赫留朵夫问,发现一谈到搬家,楚里斯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收起笑容,眼睛望着地面。


“随您老爷的便。”楚里斯回答,没有抬起眼睛来。


老太婆身子往前挪了挪,仿佛被刺痛似的。她正要开口,就被丈夫制止了。


“随您老爷的便,”他又坚决又驯顺地重复说,向东家瞧瞧,把头发往后一甩,“新村我们可不去住。”


“为什么呀?”


“不,老爷,您要叫我们搬到那里去,可我们在这里都过不好,一到那里,就再也不能好好给您当农民了。我们到了那里还像什么农民呢?那里没法过日子,不过随您的便吧!”


“这究竟是为什么呀?”


“因为会彻底破产的,老爷。”


“为什么没法在那里过日子呢?”


“那里怎么能过日子呢?你想想:那地方没有人住,水不知道怎么样,牧场也没有。我们这儿的大麻地自古以来就很肥,可是那里怎么样呢?那里会怎么样呢?一片荒地!没有篱笆,没有烤干房,没有仓房,什么也没有。我们要破产了,老爷,要是把我们往那儿赶,我们就要彻底破产了!那里是个新地方,谁也不知道……”他若有所思地重复说,坚决地摇摇头。


聂赫留朵夫劝导农民,搬到那里去对他只有好处,篱笆和仓房都会搭起来,那里的水也很好,等等,但楚里斯那种迟钝的沉默使他发窘,他以为他不该讲那些话。楚里斯没有反驳他;不过,等东家说完了,他微微一笑说,最好还是让那些老家仆和傻子阿廖沙搬到新村去,叫他们在那里看守庄稼。


“那样就好啦!”楚里斯说,又嗤地一笑,“这事没意思,老爷!”


“没有人住有什么关系?”聂赫留朵夫耐心地劝导说,“再说,就是这地方以前也是没有人住的,但现在有人住了。你第一个搬到那里去,那是你运气好……你一定要搬过去住……”


“啊,我的好老爷,这怎么好比呢!”楚里斯连忙回答,仿佛怕老爷作出最后决定,“我们这里靠近村社,地方挺好,已经住惯了:道路也有,池塘也有,娘们洗衣服也方便,还可以饮牲口;这里一切都是我们庄稼人的,自古以来就有了,又有谷仓,又有菜园子,还有我爹妈种的柳树;还有,我爷爷和我爹都是在这里归天的,老爷,我只求在这里过完一辈子,再没有别的要求了。您老爷只要发善心帮我修好这座房子,我们就感激不尽啦;要不就让我们在这房子里凑合着过到老。我们情愿一辈子为您老爷祷告,”他深深地鞠着躬,继续说,“只求您别把我们从老窝里赶出去,老爷!……”


在楚里斯说话的时候,从他老婆站着的高板床下面传来了越来越响的啜泣声。等丈夫叫了最后一声“老爷”,他老婆就突然窜出来,泪流满面地扑倒在东家脚下。


“别毁了我们,恩人哪!您是我们的亲爹娘!叫我们住到哪儿去啊?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无依无靠。您跟上帝一样……”她放声痛哭起来。


聂赫留朵夫霍地从长凳上站起来,想拉起老太婆,可是老太婆情绪激动地拼命在泥地上叩头,把东家的手推开。


“你怎么啦!快起来!要是你们不愿意,那就不搬好了;我不来强迫你们。”聂赫留朵夫一边说,一边摆动两手向门口退去。


聂赫留朵夫又在长凳上坐下来,屋子里一片沉默,接着那婆娘回到高板床下,用衬衫袖子擦着眼泪,又发出嘤嘤的哭声。这时年轻的地主才懂得,破败的小屋、井架倒塌的水井、井边的水洼、朽烂的畜棚、小棚子和歪斜的窗子外面的柳树,这一切对楚里斯夫妇来说具有多大意义。他因而感到心情沉重、忧郁和歉疚。


“伊凡,上礼拜天村社开会,你为什么不说你需要房子?我现在不知道该怎样帮助你才好。我在第一次会上就对你们说过,我搬到乡下来住是要把我的一生都献给你们;我自己准备牺牲一切,只要你们能满意和幸福。我在上帝面前发过誓,我要信守诺言。”年轻的地主说,不知道他这种热情并不能赢得人家的信任,特别不能赢得俄罗斯人的信任,因为俄罗斯人不尚空话而重行动,而且不善于表达感情,哪怕是美好的感情。


但我们这位心地单纯的年轻地主因这种感情而十分快活,无法不让它流露出来。


楚里斯歪着头,慢慢地眨着眼睛,无可奈何地听着东家说话,因为,尽管他觉得东家的话不很中听,跟自己也毫无关系,但又不能不听。


“不过你要知道,我不能答应凡是来找我的人的要求。如果人家向我要木料,我有求必应,那么我自己的木料很快就会用光,我就无法满足真正需要的人。因此我把一部分木料划开,规定专门用来修理农民的房子,并完全交给村社处理。这批木料现在已不归我所有,而属于你们农民了。我现在已无权处理这批木料,只能由村社处理。你今天来参加大会吧。我把你的要求对村社说一说。要是村社答应给你修房子,那最好了,我现在已没有木料了。我一心一意想帮助你,但你不愿意搬家,这就不是我的事了,只能让村社来替你办。你懂得我的意思吗?”


“您老爷的恩典我们非常感激,”楚里斯尴尬地回答。“您要是能赏给我们木料修房子,我们的日子就可以对付过去了。至于村社吗?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听我说,你一定要来。”


“是,老爷。我会来的。干吗不来呢?只是我不打算向村社提什么要求。”


4


年轻的地主显然还想向这家主人问些什么。他坐在长凳上没有站起来,犹豫不决地一会儿望望楚里斯,一会儿望望没有生火的空炉灶。


“那么,你们吃过饭吗?”他终于问道。


楚里斯胡子底下现出嘲弄的微笑。他似乎感到好笑,东家怎么会提出这样愚蠢的问题。他什么也没有回答。


“吃什么饭,老爷?”那婆娘深深地叹了口气,说,“吃了点面包,这就是我们的饭。今天没工夫割野菜,就没法烧菜汤,还有点克瓦斯[57],都给孩子们吃了。”


“今天我们守斋,老爷,”楚里斯补充老婆的话说,“面包加大葱,这就是我们庄稼人的伙食。感谢上帝,我们靠您的恩典至今还有粮食,可是好些农民弟兄连粮食都没有了。今年各地大葱都歉收。前天我们到种菜的米哈伊尔那里去,他的大葱一把要一个铜板,这样我们就没法买了。从复活节到现在,我们还没有上过教堂,因为没有钱买支小蜡烛给米古拉圣像上供。”


聂赫留朵夫早就知道他的农民生活过得极其贫困。他知道这一点,不是根据传闻,也不是听信别人的话,而是确实了解。但这个事实跟他的教养、他的思想和生活方式那么格格不入,以致他往往有意不去想它。每次像现在这样清楚地想到这件事,他的内心就十分沉重和感伤,仿佛想到一件没有赎过的罪孽而感到痛苦难当。


“你们怎么会弄得这样穷啊?”年轻的地主情不自禁地问。


“唉,我们怎么能不穷呢,老爷?我们种的是什么地,这您也知道:都是黏土,坡地。还有,我们准是得罪上帝了,从闹霍乱那年起庄稼就不长了。草地和耕地也越来越少,有的指定做农庄,有的划到老爷的田里去了。干活只有我一个人,可我老了……我也很想卖力干,可是没有力气。老太婆有病,差不多年年都要生一个丫头,个个都得喂啊。您瞧,一个人干活,七个人吃饭。说来罪过,我心里常常想,但愿上帝快点把她们收回几个,我也可以好过些,这样,她们也比待在这世界上活受罪好些……”


“唉——唉!”婆娘大声叹气,仿佛证实丈夫的话。


“您瞧,这就是我唯一的帮手,”楚里斯指指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说。这男孩生着一头蓬乱的淡黄头发,鼓着一个大肚子,这时正轻轻推开门,怯生生地走进来。他皱起眉头,惊讶地盯住东家,一双小手抓住楚里斯的衬衫。“您瞧,这就是我唯一的帮手,”楚里斯粗糙的手摸摸孩子的头发,继续大声说,“还得等他多久哇?可我已经干不动了。年纪大不去说它,那个疝气病真叫我受不了。逢到阴雨天真要喊救命,照我的年纪早就该免除劳役了,我老了。您瞧,叶尔米洛夫、焦姆金、齐亚勃列夫,他们的年纪全比我小,可早就都免除劳役了。但我没有一个替身,苦就苦在这里。我们得吃饭,只好拼着命干,老爷。”


“我真愿意减轻你的负担,真的。可是该怎么办?”年轻的地主同情地瞧着农民,说。


“怎样减轻吗?当然啰,既然领了土地,就得给老爷服劳役,这规矩大家都知道。我只能等这孩子长大。只是请您老爷发发善心,免了他上学吧。前两天民兵来通知,说您老爷要他去上学。老爷,您这就免了他吧!您知道他的脑筋怎么样吗?他还小,还什么也不懂呢。”


“不,乡亲,不论你怎么说,”东家说,“你的孩子已经懂事,他应该念书了。要知道我说这话是为你好。你倒想想,等他将来长大成人,当家做主,他就能读会写,还能在教堂里读经,到那时靠上帝保佑,你们一家就会好过些了。”聂赫留朵夫说,竭力把话说得明白些,但不知怎的胀红了脸,显得很窘。


“那还用说,老爷,您是不会要我们坏的,可是我们家里没有人,我跟老伴都得服劳役。这孩子小虽小,到底还可以帮点忙:看看牲口,饮饮马。不论怎么说,到底是个庄稼人。”楚里斯脸上浮起微笑,用粗壮的手指捏住男孩的鼻子,替他擦去鼻涕。


“不管怎么样,逢到你自己在家或者他有空的时候,你就叫他来,听见吗?一定叫他来。”


楚里斯深深地叹了口气,什么也没有回答。


5


“对啦,我还要问你,”聂赫留朵夫说,“你干吗不把肥料运走?”


“我有什么肥料哇,老爷!根本没有东西好运。我有什么牲口吗?只有一匹小母马和一匹马驹,一头小牛秋天卖给客栈老板了。我就只有这两头牲口。”


“既然你的牲口那么少,为什么还要把小牛卖掉呢?”东家惊讶地问。


“叫我拿什么喂它呢?”


“难道你的干草连喂一头牛都不够吗?人家怎么就有办法呢?”


“人家的地肥,我的地全是黏土,毫无办法。”


“只要加点肥料黏土就可以改良:土地长了庄稼,就有东西喂牲口了。”


“可是没有牲口,哪来肥料哇?”


“这真是可怕的恶性循环。”聂赫留朵夫想,但实在想不出怎样才能说服这个农民。


“再说,老爷,长庄稼不是靠肥料,而要靠上帝,”楚里斯继续说。“去年我在没有施过肥的地里割了六堆干草,可是在施过肥的地里却连一束草也没有割到。谁也比不过上帝!”他叹了一口气,补充说。“再有,我们家的牲口也长不大。没有一头牲口活满过六岁。去年死了一头小牛,另一头也被我卖了,因为没有饲料喂;前年死了一头挺好的母牛,从牧场赶回来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啥事也没有,突然它的身子摇晃起来,晃啊晃啊,接着就倒下了。我这人真倒霉!”


“啊,乡亲,你以后别再说,你没有牲口是因为没有饲料,没有饲料是因为没有牲口了。喏,这你拿去买头母牛,”聂赫留朵夫涨红了脸,从马裤口袋里掏出一叠揉皱的钞票,把它理好,说,“我帮助你,你去买头母牛,饲料到打谷场去拿,我会对他们说的。你记住:下个礼拜天你家里就该有一头母牛了,我要来看的。”


楚里斯脸上现出微笑,好一阵两脚交替站着,没有伸手去接钞票。聂赫留朵夫只好把钱放在桌角上,脸涨得更红了。


“老爷,您的恩典我们真是感激不尽。”楚里斯现出惯常的嘲弄的微笑,说。


老太婆站在高板床旁深深地叹了几口气,好像在祷告。


年轻的地主有点窘,匆匆从长凳上站起来,走到门廊里,叫楚里斯跟他出去。楚里斯得到帮助,露出十分高兴的样子,聂赫留朵夫真舍不得马上跟他分手。


“我很高兴帮助你,”聂赫留朵夫站在井边说,“我可以帮助你,因为我知道你这人并不懒。你只要好好干活,我还会帮助你的。上帝保佑你日子逐渐好起来。”


“日子好起来,那可办不到,只要不完全破产就算不错了,老爷,”楚里斯说,脸色突然变得认真甚至严厉了,仿佛东家说他的日子会变得好起来,他听了很不高兴。“从前跟我爹和兄弟住在一起,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穷苦。等到我爹一死,我们分了家,日子就一天不如一天。我们变得孤孤单单了!”


“你们为什么要分家呢?”


“全是婆娘们闹出来的,老爷。那时您爷爷已过世了,要是他在,大家也不敢那样。他老人家在世的时候,一切都照着规矩办。他老人家也跟您一样,什么事都亲自过问,谁也不敢想到分家。他老人家可不喜欢让农民乱来。您爷爷去世后,就叫安德烈·伊里奇来管我们,我真不愿提到他,他是个酒鬼,办事马马虎虎。我们一次又一次向他要求:为了那些婆娘我们没法在一起过,让我们分家吧。他先是训斥我们,训斥我们,到头来还是听了婆娘们的话,叫我们分开过。可是谁都知道,独立门户是怎么一回事!再说,没有什么章程:安德烈·伊里奇高兴怎样管我们,就怎样管我们。他说:‘你要什么有什么,’可是庄稼人怎么才能弄到需要的东西,他就不管了。后来人头税增加了,储备粮收得多了,土地却更少了,庄稼也不再生长。后来,重新划分土地,他把肥地都划到老爷名下,那强盗把我们抢个精光,哪怕死人他也不管!您家老太爷——愿他在天上安息——是个好东家,可我们看不到他,因为他一直待在莫斯科。当然啰,往那儿运东西的大车也越来越多了。有一次,天气不好,道路泥泞,我们没有饲料,可是还得运。东家那边总不能没有饲料哇。这事我们也不敢抱怨,可就是没有个章程。现在您老爷开恩,我们庄稼人个个都可以直接找您,管家也跟从前不一样了。现在我们至少知道我们有个东家了。我们庄稼人真是说不出有多么感激您老爷的恩典。从前您老爷还受监护的时候,我们没有个真正的东家,却有不少人来管我们:监护人老爷管我们,伊里奇老爷管我们,他老婆那老太太管我们,警察局来的书记官老爷也来管我们。唉,管我们的人实在太多啦!庄稼人受的罪真是太多啦!”


聂赫留朵夫又一次产生一种近乎羞愧和内疚的感觉。他举了举帽子,走了。


6


“怪人尤赫万卡要卖马,”聂赫留朵夫在笔记本上看到这句话,就穿过村街,向怪人尤赫万卡家走去。尤赫万卡的房子,顶上整齐地盖着从东家打谷场上弄来的干草,屋架用浅灰色新鲜白杨木(也是从东家林地里砍来的)搭成,每个窗子上都有两扇红板窗,门口台阶上搭着遮檐,还配上别致的薄板镂空的栏杆。门廊和没生火的房子也都很完整;不过这种富裕丰足的景象却被大门旁的披屋破坏了。披屋旁的篱笆还没有编好,披屋的屋檐也没有盖。聂赫留朵夫走近台阶,看见两个农妇抬着一个装得满满的大木桶从另一边走来。一个是怪人尤赫万卡的老婆,另一个是他的母亲。他老婆身体强壮,脸颊红润,胸脯异常丰满,颧骨阔大厚实。她身穿领口和袖子绣花的干净衬衫、同样绣花的围裙和格子毛料裙,脚穿暖鞋,脖子上挂着项链,头戴有红棉纱绣花和缀着亮片的漂亮四角帽。


扁担的末端并不摇晃,而是稳稳当当地压在她那宽阔厚实的肩上。她那红润的脸上现出轻松的神气,脊背微微弯曲,手脚动作匀调,处处都表明她身体非常健康,力气大得像男人。尤赫万卡的母亲扛着扁担的另一头,模样正好相反,她显得老态龙钟,像风中残烛。她骨瘦如柴,穿着一件破旧的黑衬衫和一条本色裙子,身子佝偻,因此扁担不是搁在她的肩上,而是压在她的背上。她的双手黑得像土,畸形的手指抓住扁担,似乎已不能弯曲;她的头上包着一块破布,使她显得格外贫困和衰老。她的前额狭窄,上面布满交错的深深的皱纹;额下一双红红的眼睛没有睫毛,暗淡无光地瞧着地面。她的一颗发黄的门牙从凹陷的上唇里露出来,不停地晃动,有时触到尖尖的下巴。她的脸的下半部和喉咙上的褶皱像口袋般挂下来,不断地摆动。她沉重地呼噜呼噜喘着气;她那双畸形的光脚费力地在地上拖着走,但脚步还很匀调。


7


年轻的农妇几乎跟东家撞了个满怀。她连忙放下水桶,垂下眼睛,鞠了一躬,然后皱起眉头,用她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瞧了瞧东家,竭力用绣花衬衫袖子掩住微笑,急急地跑上台阶,发出响亮的脚步声。


“妈妈,你把扁担还给纳斯塔霞婶婶。”她在门口站住,对老太婆说。


年轻的地主一向平易近人,这会儿却严厉而关注地瞧了瞧脸颊红润的农妇,皱起眉头,转身招呼老太婆。老太婆正顺从地用畸形的手指抽出扁担,把它搁在肩上,向邻居家走去。


“你儿子在家吗?”东家问。


老太婆身子弯得更低,鞠着躬,想说什么,可是双手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聂赫留朵夫不等她开口,就走进屋子。尤赫万卡坐在圣像旁的长凳上,一看见东家,就奔到炉前,仿佛想躲开他,把一样东西塞到高板床上。他牵动嘴巴和眼睛,身子贴在墙上,仿佛给东家让路。尤赫万卡三十岁光景,身材修长,头发浅褐,留着青年式山羊胡子。要不是他那双深褐的小眼睛骨碌碌地从紧蹙的眉毛下打量人,要不是他嘴唇短而又动个不停,使人一望而知他缺了两个门牙,他的外貌是相当漂亮的。他身穿前襟有鲜红镶条的节日衬衫和有条纹的印花布裤,脚穿靴筒起皱的长筒靴。尤赫万卡的屋子不像楚里斯的屋子那样狭小和阴暗,虽然里面同样气闷,充满烟味和羊皮味,衣服和杂物同样堆得乱七八糟。这里有两样怪东西引人注目:一个放在搁板上的凹瘪的旧茶炊;一个玻璃肮脏破碎、镶着身穿红色军服将军像的黑色镜框,挂在圣像旁边。聂赫留朵夫不愉快地望望茶炊、将军像和高板床——床上的破被下露出一根镶黄铜的烟管——招呼农民。


“你早,尤赫万卡。”他盯着农民的眼睛说。


尤赫万卡鞠了一躬,喃喃地说:“贵体健康,老爷。”他称呼“老爷”时声音特别温柔,目光迅速地扫过东家的全身、房子、地板和天花板,没有在任何一处停留;然后他匆匆地走到高板床跟前,从那里拖下一件棉袄,穿在身上。


“你穿衣服干吗?”聂赫留朵夫说,在长凳上坐下来,竭力摆出严肃的神气打量着尤赫万卡。


“哦,老爷,这样怎么行呢?我们当然懂得……”


“我是来向你打听一下:你为什么要卖马,你是不是有很多匹马,你要卖掉一匹什么样的马?”东家冷冷地说,显然是把准备好的问题说了一遍。


“老爷不嫌脏,来到我们农家,我们真是感激不尽,”尤赫万卡目光迅速地扫了一下将军像、炉灶、东家的靴子和别的东西,就是避而不看聂赫留朵夫的脸,“我们一直在为您老人家祷告呢……”


“你为什么要卖马?”聂赫留朵夫咳嗽几声清清嗓子,提高声音又问。


尤赫万卡叹了一口气,把头发往后一甩(他的目光又把屋子扫了一遍),接着发现猫躺在长凳上安安稳稳地打呼,就对它吆喝道:“滚开,死猫!”然后匆匆地转身对东家说:


“老爷,那匹马不好……要是马好,我也不会卖了,老爷。”


“你总共有几匹马?”


“三匹,老爷。”


“有没有马驹?”


“那当然有,老爷!马驹也有一匹。”


8


“走吧,带我去看看你的马。你的马在院子里吗?”


“是,老爷。您老爷怎么吩咐,我就怎么办。难道我们可以不听您老爷的吩咐吗?雅可夫·伊里奇叮嘱我们,明天不要放马下地,因为公爵要来视察。我们就没有放。我们可不敢违抗老爷的命令。”


趁聂赫留朵夫走出门去,尤赫万卡从床上抓起烟管,把它放到炉灶后面。东家不看他的时候,他的嘴唇仍旧不安地拼命抽动。


一匹青灰色的小母马在屋檐下翻动腐烂的干草;一匹两个月的长腿马驹紧贴着母马粘满牛蒡刺的细尾巴,身上的毛色还看不出来,但腿和嘴脸都是浅青色的。院子中央站着一匹大肚子枣红骟马,眯缝着眼睛,若有所思地垂下头,看样子是匹干农活的好马。


“你的马都在这儿了?”


“不,老爷;喏,还有一匹母马,还有一匹马驹。”尤赫万卡回答,指指那两匹马——其实东家是不会看不见的。


“我看见了。那么你想卖的是哪一匹呢?”


“喏,就是那一匹,老爷。”他回答,拿短褂前襟向那匹睡眼惺忪、不停地眨眼睛、翕动嘴唇的骟马挥了挥。骟马睁开眼睛,懒洋洋地把尾巴转到他这边来。


“这马看样子不老,还挺结实,”聂赫留朵夫说,“你捉着它,让我看看它的牙,我就知道它老不老了。”


“一个人怎么也捉不住它,老爷。这牲口一个钱也不值,性子躁,咬人踢人什么都来,老爷。”尤赫万卡回答,快乐地微笑着,眼睛骨碌碌地乱转。


“胡说!跟你说,把它捉住。”


尤赫万卡嬉笑了好一阵,两脚交替站着,直到聂赫留朵夫愤怒地喝道:“哼,你这算什么?”他才跑到屋檐下,拿起笼头,威吓它,从后面而不是从前面接近它。


年轻的东家显然看得不耐烦了,但也许想显显自己的本领。


“把笼头给我!”他说。


“求老爷饶恕!您老爷怎么可以呢?您千万别……”


但聂赫留朵夫从正面走到马跟前,一下子抓住它的双耳,拼命把它往地上按。那是一匹驯顺的农家马,这时也摇摆着身子,嘶叫着,竭力要挣脱聂赫留朵夫的手。聂赫留朵夫这才发现根本不用费这样大的劲。他抬头一望,看见尤赫万卡嬉笑个不停,不禁想到尤赫万卡准是在嘲笑他,把他看作孩子,而对于他这样年纪的人来说,这是莫大的屈辱。他涨红脸,放下马耳朵,不用笼头就扳开马的嘴,瞧了瞧它的牙齿:犬牙完整,双尖牙齐全。年轻的东家立刻知道,这匹马岁数不大。


这当儿尤赫万卡走到屋檐下,发现铁耙没有放在原位,就把它捡起来,靠在篱笆上。


“你过来!”聂赫留朵夫带着孩子般恼怒神气,委屈得仿佛要哭出来似的嚷道,“这匹马怎么能算老呢?”


“说实在的,老爷,很老啦,总有二十岁了……那匹马……”


“闭嘴!你这人尽撒谎,真是个无赖,规矩的庄稼汉是不兴撒谎的,干吗撒谎!”聂赫留朵夫愤怒得要哭出来,喉咙里哽住,气喘吁吁地说。他闭上口,竭力不在庄稼人面前掉泪,丢脸。尤赫万卡也不作声,现出一副哭脸,吸着鼻子,微微抽动脑袋。“哼,你把马卖了,拿什么来耕地呢?”聂赫留朵夫已平静下来,能像平常一样说话了。“我们特地派你去干些别的活,好让你的马休整一阵,以后好耕地,可你却要把最后一匹马都卖掉,是不是?主要的是你为什么要撒谎?”


东家一平静下来,尤赫万卡也放心了。他仍旧直挺挺地站着,抽动嘴唇,眼睛忽而瞧瞧这个,忽而望望那个。


“我们替您老爷干活,决不会比人家差。”尤赫万卡回答说。


“可你拿什么来耕地呢?”


“您放心好啦,老爷,我们会把活干完的,”尤赫万卡回答,同时吆喝着把马赶开,“要不是缺钱,我们怎么会卖呢?”


“你怎么会缺钱呢?”


“我们没有粮食啦,老爷,还要还人家的债,老爷。”


“怎么会没有粮食?人家有儿女的都还有粮食,你没有儿女,怎么会没有粮食?粮食都到哪儿去了?”


“吃掉了,老爷,如今一颗粮食也没有了。马我到秋天就去买回来,老爷。”


“卖马,你就别想了!”


“要是不卖,老爷,叫我们怎么过呢?粮食又没有,又不许卖东西,”尤赫万卡身子转向一边回答,抽动嘴唇,突然大胆地直对着东家的脸望了一眼,“这样,我们就只好饿死了。”


“听我说,乡亲!”聂赫留朵夫脸色发白,对尤赫万卡怀着满腔怒火,大声嚷道,“像你这样的农民我可不想收留。你不会有好下场的。”


“要是我不称老爷的心,那就听凭老爷发落好了,”尤赫万卡闭上眼睛,装出一副恭顺的样子,“不过,我好像还没有做过什么错事。当然啰,我要是不能讨老爷的欢心,那就听凭您发落好了。可我不知道为什么该受处分。”


“那是因为:你的院子没有盖上顶棚,地里没有施肥,篱笆又都倒了,可你却坐在家里抽抽烟,不干活;还因为你母亲把全部家业都交给了你,你却连一块面包都不给她吃,还纵容你老婆打她,逼得她来向我告状。”


“您行行好吧,老爷,我连烟管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呢,”尤赫万卡窘态毕露地回答,显然说他抽烟最使他伤心,“如今什么话都可以说人家。”


“哼,你又撒谎啦!我亲眼看见的……”


“我怎么敢在老爷面前撒谎呢!”


聂赫留朵夫不再说什么,咬咬嘴唇,在院子里来回踱步。尤赫万卡站在一边,没有抬起眼睛,一直注视着东家的脚步。


“听我说,尤赫万卡!”聂赫留朵夫突然在他面前站住,竭力掩饰内心的激动,像孩子般温和地说,“不能再这样过日子了,你会把自己毁掉的。你好好想想。你要是想做个正正经经的庄稼人,就得改变生活,把你那些坏习惯都改掉,不要撒谎,不要喝酒,要孝顺你的母亲。你的事我全知道。好好干活,不要盗窃公家树木,不要上酒店。你想想,像你现在这样过日子有什么好处!你要是需要什么,就来找我,干脆告诉我你要什么,为什么要,可不许撒谎,只能说实话,这样我就不会拒绝你,只要我能办到。”


“说实在的,老爷,您老爷的意思我们是懂的!”尤赫万卡傻笑着回答,仿佛完全懂得东家这番话的奥妙。


聂赫留朵夫原想感动尤赫万卡,使他回到正道上来,可是尤赫万卡的笑容和回答使他大为失望。再说,他觉得他身为东家,虽然有权任意对待农民,但对他们说话很不客气,而且说得也很不得体。他闷闷不乐地垂下头,走到门廊里。老太婆坐在门槛上唉声叹气,表示非常赞同东家的话。


“这给你买面包吃,”聂赫留朵夫把钞票塞在她手里,对着她的耳朵说,“你自己去买,不要给尤赫万卡,不然他又会把钱都喝光的。”


老太婆用骨瘦如柴的手抓住门柱,想站起来谢谢东家,她的头不断晃动着。不过,等她站起来,聂赫留朵夫已经走到村街的另一头了。


9


“白人达维德要粮食和木柱。”——在聂赫留朵夫的笔记本里,紧接着尤赫万卡之后记着这样一句话。


聂赫留朵夫走过几户,在小巷转角处遇见管家雅可夫。雅可夫老远看见东家,就摘下漆布便帽,掏出一块绸手帕,擦擦红红的胖脸。


“把帽子戴上,雅可夫!雅可夫,我对你说,把帽子戴上……”


“老爷,您到哪儿去了?”雅可夫问,拿帽子挡住阳光,没有把它戴到头上。


“我在怪人那儿。你倒说说,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东家一边往前走,一边说。


“什么,老爷?”管家答应着,彬彬有礼地跟在东家后面,同他保持一定距离,戴上帽子,抚平小胡子。


“什么?他是个十足的无赖,懒鬼,小偷,撒谎成性,虐待亲娘,总之是个不可救药的无赖。”


“老爷,我不知道他竟这样叫您生气……”


“他老婆看上去也是一个坏透的女人,”东家打断管家的话说。“老太婆穿得比叫花子都不如,又没有东西吃,可是儿媳妇却打扮得漂漂亮亮,儿子也穿得不错。我真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才好。”


聂赫留朵夫谈到尤赫万卡老婆的时候,管家显得很不自然。


“是啊,老爷,他这样无法无天,是得采取措施,”管家说,“他确实像一般没有儿女的庄稼人那样,日子过得很穷,不过他比起别人来,还算守本分。他这个庄稼人还算聪明,能读会写,也还算老实。人头税他总是按时去收。自从我在这里管事以来,他已当了三年村长,没见他有什么错处。三年来您的监护人要他服劳役,他也都完成了。不过,他有时待在城里邮站,就会喝得酩酊大醉,那时就得采取措施了。有时候他胡闹,你只要拿鞭子吓唬吓唬他,他就会清醒过来。这样对他有好处,家里也就太平了。可是您不许我们采取这样的措施,那我就不知道该拿他怎么办了。他确实无法无天。叫他去当兵又不合适,因为少了两颗门牙,您老爷大概也注意到了。老爷,不瞒您说,这样做的不光是他一个人,他们都是无法无天的[58]……”


“你别说了,雅可夫,”聂赫留朵夫微笑着回答,“这事我跟你谈过,谈过不止一次。你也知道我的想法。不管你怎么说,我都不会改变主意的。”


“当然,这一切您老爷都是知道的,”雅可夫耸耸肩膀说。他从后面望着东家,仿佛知道不会有什么好事。“至于那个老太婆,您为她操心,那可不必了。不错,她把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带大,让他成了家,这是事实。但一般在农民家里,做母亲的或者做父亲的把家业交给儿子以后,那就由儿子和儿媳妇当家,老太婆就得靠自己的力气挣饭吃。他们当然不会很亲热,但在农民家里一般都是这样的。所以恕我冒昧说一句,您可不用为那个老太婆操心。她这人聪明,又很能干,您老爷何必为她操心呢?是啊,她跟儿媳妇吵了一架,儿媳妇说不定还推了她一下——这些都是娘们的事!不过,不等您想出什么办法来,说不定她们已经和好了。您老爷也实在太关心这类事了,”管家说,又殷勤又和蔼地望着在他前面默默地大踏步沿街走去的东家。“您回家吗?”他问。


“不,我去看看白人达维德……他是不是叫这个名字?”


“哦,这又是个懒鬼,让我来告诉您。达维德一家都是那种货。不论你用什么办法对付他,都没有用。昨天我坐车经过他们的地,看到他连荞麦都还没有播种。您说,对这种人有什么办法?真该像老子教训儿子那样好好教训教训他,要不对这种懒鬼真是毫无办法。他既不种自己的地,也不种老爷的地,老是那样稀里糊涂过日子。您的监护人和我不论怎样对付他:把他送警察局也罢,在家里自己处罚他也罢——当然您老爷不赞成这样办……”


“处罚谁呀?难道处罚这个老头子吗?”


“处罚这个老头子。您的监护人多少次当众处罚过他,可是老爷您想怎么着了?没有用,他晃晃身子走了,到头来还是老样子。说实话,达维德倒是个安分守己的庄稼人,人不笨,也不抽烟——我是说他不喝酒,”雅可夫解释道,“可是比那些喝酒的还要坏。我看只有一个办法,叫他去当兵,或者送他去充军,没有别的办法了。他们一家人都是这样的。还有马特留施卡住在没有窗的屋子里,也是他们家的人,也是个该死的懒鬼。老爷,我没有事了吧?”管家发觉东家不在听他,就补了一句。


“没有事了,你走吧。”聂赫留朵夫心不在焉地回答,同时向白人达维德家走去。


达维德的小屋歪歪斜斜,孤零零地坐落在村头。屋旁没有院子,没有干燥房,也没有谷仓;只有肮脏的牲口棚紧挨着房子的一边;房子另一边堆着些修院子用的干树枝和木柱。废弃的院子长满高高的野草。屋旁不见一个人影,只有一头猪躺在门口泥浆里尖叫。


聂赫留朵夫敲敲破玻璃窗,没有人答应。他走到门口喊了一声:“有人吗?”也没有人回答。他走到门廊里,望了望空荡荡的牲口棚,走进门户敞开的屋子。一只红毛老公鸡和两只母鸡竖起脖子上的羽毛,爪子拍打着地面,摇摇摆摆地在地上和凳子上乱闯。鸡一看见人,咯咯狂叫,往墙上飞扑,其中一只跳上灶头。六尺见方的小屋里有一个烟囱断裂的火炉、一台到夏天也没有搬走的织布机和一张桌面歪斜裂开的黑桌子,显得很拥挤。


尽管院子是干的,门槛旁边却有一摊污水,那是由屋顶和天花板裂缝里漏进来的雨水积成的。屋子里没有床。很难想象这是住人的地方,因为里里外外是一片凄凉杂乱的景象,但白人达维德一家确是住在这里。这时候,不管六月的炎热,达维德却蜷缩在炕上一角,用皮袄蒙着头呼呼大睡。一只受惊的母鸡跳到炕上,还没有定下神,就在达维德背上走来走去,但这样也没有把他弄醒。


聂赫留朵夫以为屋子里没有人,正想走,忽然听见一声拖长的叹息,说明主人在家。


“喂,这里有人吗?”他大声问。


炕上又传来一声长叹。


“谁啊?过来!”


随着东家的叫喊,又传出一阵叹息和哈欠声。


“喂,你这是怎么啦?”


炕上有一样东西慢慢地动起来,现出破羊皮袄的前襟。接着,一只穿破树皮鞋的大脚露出来,然后又是一只,最后出现了白人达维德的全身。他不高兴地坐在炕上,懒洋洋地用一只大拳头擦着眼睛。接着他慢慢垂下头,打着哈欠,向屋子里瞧了一眼,这才看见东家。他的动作稍微快了一点,但聂赫留朵夫在那摊水和织布机之间来回走了三次,达维德还没有从炕上下来。白人达维德的确很白:他的头发、身体和脸都白得出奇。他又高又胖,而且像一般农民那样,不是肚子胖,而是整个身体胖。不过,他胖得有点虚,显出病态。他的脸相当漂亮,生有一双浅蓝色的安详的眼睛,蓄着一把浓密的大胡子,但也带有病态。他的脸没有被太阳晒黑,也不红润,而显得苍白,发黄,眼圈有点紫,仿佛浑身都是脂肪,或者说有点浮肿。他的双手又肿又黄,就像水肿病人那样,上面长满白色的汗毛。他睡得糊里糊涂,怎么也睁不开眼睛,身子不断摇晃,连连打哈欠。


“哼,你怎么不害臊?”聂赫留朵夫说。“院子等着要修,粮食又没有,你怎么好意思大白天睡觉?”


达维德一清醒过来,立刻明白站在他面前的是东家。他双手放在肚子上,垂下微微歪着的头,手脚一动也不动。他没有做声;但脸上的表情和全身的姿势仿佛在说:“我知道,我知道,这话我又不是第一次听到。嗯,您打吧,要是非打不可的话,我能够忍受。”他似乎希望东家不要再说下去,还是赶快动手打他,哪怕重重地打他浮肿的脸也行,只要快点让他安宁。聂赫留朵夫发觉达维德不了解他,拼命提出各种问题,想打破农民这种顽固的沉默。


“你向我要木料做什么?木料在你这里整整放了一个月,而且现在正是农闲。你倒说说!”


达维德顽固地不做声,身子一动不动。


“喂,你回答我呀!”


达维德嘴里咕噜着什么,眨着他那白睫毛。


“人活着就得干活,老兄。不干活怎么行呢?你看,你现在已经没有粮食了,这是什么缘故?就是因为你的地耕得很糟,又不肯再耕一遍,也不及时下种,而这都是因为你太懒。你问我要粮食,我可以给你一点,因为总不能眼看着你饿死,但这样下去不行。我能拿谁的粮食给你呢?你看拿谁的好呢?你倒说说,叫我拿谁的粮食给你呢?”聂赫留朵夫固执地一再问。


“老爷的粮食。”达维德喃喃说,胆怯而试探地抬起眼睛来。


“那么老爷的粮食又从哪儿来呢?你自己想,是谁耕的地?是谁耙的地?谁下种?谁收割?还不是农民吗?是不是?因此你瞧:要是把老爷的粮食分给农民,那么,谁活干得多,谁就可以多分些;你只能比别人少分些。要不人家就会发牢骚,说你活干得最少。可是向老爷要粮食却最多。为什么要给你而不给别人呢?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睡大觉,大家早就饿死了。你得干活,老兄,像现在这样可不行。听见吗,达维德?”


“听见了,老爷。”他慢吞吞地从牙缝里挤出一声来。


10


这时候,窗外闪过一个挑麻布的乡下女人,接着达维德的母亲走进了屋子。她身材很高,五十上下,精神奕奕,动作灵活。她的脸布满麻子和皱纹,并不好看,但挺直的鼻子、紧闭的薄嘴唇和灵活的灰眼睛却显得聪明和精神。她肩膀瘦削、胸脯干瘪、双臂精瘦、黑黑的光腿肌肉发达,这些都表明她早已不像一个女人,而像个干粗活的男人。她轻快地走进屋子,关上门,解下围裙,怒气冲冲地对儿子瞅了一眼。聂赫留朵夫想对她说话,她却背过身去,对着织布机后面黑色木雕圣像画十字。她画过十字,整了整肮脏的方格头巾,低低地向东家鞠了一躬。


“礼拜天好,老爷,”她说,“上帝保佑您,您是我们的爹……”


达维德一看见母亲,立刻局促不安起来,腰弯得更厉害,头垂得更低。


“谢谢,阿林娜,”聂赫留朵夫回答,“你瞧,我正在跟你儿子谈你们的家业呢。”


阿林娜——她年轻的时候,乡亲们就唤她纤夫阿里施卡——左手托住右臂肘,右手拳头撑着下巴,不等东家说完,就声音洪亮而尖锐地讲起来,使整个屋子充满她的声音,从外边听,好像有几个女人同时在说话:


“我的爹啊,你跟他有什么可说的!他这人连话都不会说。他站在那儿,简直像个白痴,”她向达维德笨重可怜的身子扬扬头,继续说,“老爷,我们谈得到什么家业啊?我们是穷光蛋,村子里再也找不到比我们更穷的人家了,我们对自己对老爷庄院都毫无用处,真是丢脸哪!这都是他害的。我生他,奶他,养他,好不容易才把他拉扯大。但拉扯大了有什么用:饭他要吃,可是叫他干活,就像一块废料。他就知道在炕上睡大觉,要不就是站着搔搔他的傻脑袋瓜,”她说,学着他的模样,“老爷,你就吓唬吓唬他吧。我做娘的自己恳求你:看在上帝分上,你就惩罚惩罚他,或者送他去当兵。我实在拿他没有办法。”


“唉,达维德,你把你亲娘害成这个样子,你就不怕罪过吗?”聂赫留朵夫责备他说。


达维德站着一动不动。


“他要是有病,倒不去说他,”阿林娜又激动地做着手势说下去,“可是你瞧瞧他那副模样,胖得简直像磨坊里的烟筒。这样结实的汉子,总该干点活吧!不,他成天躺在炕上,十足是个懒鬼。他要是多少干点什么,我也不会这样盯住他了。他哪怕起来走动走动,随便干点什么事也好哇,”阿林娜难看地扭动瘦骨嶙峋的肩膀,拖长声音说,“你瞧,老头子今天自己到树林里捡柴去了。叫他挖挖坑,可他连铲子都不碰一碰……”她停了一会儿。“他害得我好苦,弄得我简直像个孤老婆子!”她突然尖叫起来,挥动双臂,向儿子威胁着走去。“你这个丑八怪!上帝饶恕我!”她鄙夷而绝望地转过身子,吐了一口唾沫,又挥动双臂,神情激动,含着泪水,继续跟东家说话。“家里就靠我这个苦命的老婆子。我那老头子有病,年纪又大,也没有什么用处,这就剩下我一双手,一双手。就是石头也要磨坏的。还不如死了的好,反正是死路一条。那混蛋,真把我折磨死了!唉,我的老爷!我没有力气啦!我的儿媳妇已经累得送了命,我也活不长了。”


11


“怎么送了命?”聂赫留朵夫将信将疑地问。


“累坏的,老爷,真的,累得送了命。去年我们才把她从巴布林那儿娶来,”老太婆继续说,恼恨的神色突然变得悲伤而且眼泪汪汪了,“唉,老爷,她原来是个鲜嫩鲜嫩的好姑娘,脾气也挺好。她在娘家有兄嫂照顾,日子过得自在,没有尝过贫困的滋味,可是来到我们家,就得不停地干活,又是给老爷庄园干,又是给自己家干,老是干不完的活。总共只有我同她两个人,两双手。我吗?我是干惯了的,可是她呀,我的好老爷,肚子里有了孩子,这就受罪啦!总是干过了头,伤了身子,这个可怜的人。真倒霉,去年圣彼得节[59]上她生了一个男孩,可是没有东西吃,就胡乱吃一点,急急忙忙去干活了。唉,老爷,结果她的奶干了。这是个头生儿,又没有奶牛,我们乡下人也没有奶瓶,怎么喂呢!当然,她也有女人家那种傻里傻气的天性,心里就特别难受。孩子一死,她哭得死去活来,哭个不停,又是闹穷,又得干活,情况就越来越糟,过了夏天,到圣母节[60]这个苦命人自己也死了。就是他,这个畜生,害了她!”她又恶狠狠地骂起儿子来……“我对您有什么要求吗?老爷!”她停了停,压低嗓子,鞠着躬又说。


“什么呀?”聂赫留朵夫听了她讲的事,心里很激动,脱口问。


“他年纪还轻。总不能尽靠我一个人干:我今天还活着,说不定明天就死了。没有老婆,他可怎么过呢?要他给您老爷干活也不行。您就替我们想想吧,我的好老爷。”


“你的意思是要给他讨个老婆,是不是?这倒是个主意!”


“老爷,您就发发慈悲吧,您是我们的再生父母。”


老太婆对儿子暗示了一下,就同他一起在东家脚边扑通一声跪下来。


“你干吗下跪啊?”聂赫留朵夫不高兴地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拉起来,说。“难道你就不能站着说吗?我可不喜欢这样。你就给他讨个老婆吧。只要找得到合适的姑娘,我也很高兴。”


老太婆站起来,用衣袖擦擦干枯的眼睛。达维德学她的样,也用胖拳头擦擦眼睛,仍旧那么驯顺而耐心地站着,听他母亲说话。


“姑娘有是有的,怎么会没有呢!譬如说华秀特卡·米海依金娜,这姑娘不错,但没有您帮忙是办不成的。”


“难道她不答应吗?”


“哦,老爷,要她答应,事情就难啦!”


“那该怎么办呢?我又不能强迫人家;你们另外找一个吧,本村找不到,就到外村去找。我可以出钱替她赎身,不过要她自愿,不能强迫她嫁人。法律不允许啊,这样做可是太罪过啦。”


“唉,老爷!谁要看到我们过的日子,看到我们这样穷,怎么肯嫁到我们家来啊?就是大兵的老婆,也不愿意来过这样的穷日子啊。哪个庄稼人愿意把女儿嫁给我们这种人家?再苦也不肯嫁的。要知道我们是穷光蛋,叫花子。人家会说,他们家已经饿死一个媳妇了,我的女儿嫁过去也会饿死的。没有人肯嫁的,”她不相信地摇摇头,添上说,“老爷,您想想吧。”


“可我有什么办法?”


“老爷,您就替我们想一想吧,”阿林娜又恳切地说了一遍,“叫我们怎么办呢?”


“我能想出什么办法来呢?这事我也无能为力。”


“您要是不能替我们做主,还有谁能替我们做主呢?”阿林娜垂下头,无可奈何地摊开双手,说。


“喏,你们要粮食,我可以叫他们发给你们一点,别的我就无能为力了。”东家沉默了一会儿说,阿林娜不断叹气,达维德也跟着她叹气。


聂赫留朵夫走出屋子。母子俩鞠着躬,跟着他出去。


12


“唉,我的命好苦哇,没依没靠的!”阿林娜深深地叹息说。


她停住脚步,怒气冲冲地对儿子瞅了一眼。达维德立刻转过身,提起那双穿着又大又脏树皮鞋的胖脚,沉重地跨过门槛,走进去了。


“老爷,叫我拿他怎么办哪?”阿林娜继续对东家说。“您也看到他是个怎样的人!他这人并不坏,不喝酒,脾气挺好,也不打骂孩子。老实说,他没有什么地方不好,可是天知道怎么搞的,他竟成了个无赖。其实他自己也不乐意这样。不瞒您说,老爷,我一看见他那种受罪的模样,就心疼。不管怎么说,总是我肚子里的一块肉啊。我真为他伤心,为他伤心!……他不是跟我作对,不是跟他爹作对,也不是跟长官作对。他这人胆子小,小得像个孩子。他这样打光棍,怎么过呢?您替我们想想吧,老爷,”阿林娜显然想冲淡吵骂给东家留下的印象……“唉,我的好老爷,”她继续亲切地低声说,“我翻来覆去想了不知多少遍,总弄不懂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准是什么恶人咒了他。”她停了停。“真想找个人来把他治一治。”


“你真是胡说八道,阿林娜!怎么有人咒了他呢?”


“哦,我的好老爷,恶人咒了他,他这辈子就永远好不了啦!天下恶人有的是!有人出于恶意抓走他脚下踩过的一撮土……或者别的什么……他就永远好不了啦。人要造孽还不容易吗?我有时心里想,要不要去找找董杜克老头?他住在伏罗比约夫克,懂得各种咒语,也识药草,会祛邪,会求圣水,说不定他有办法治好达维德的病。”阿林娜说。


“唉,这都是贫穷和愚昧造成的结果!”年轻的地主忧郁地垂下头想,大踏步沿着村道走去。“叫我拿他怎么办呢?总不能抛下他不管,不论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给别人做个样子,或者为了他本人,我都不能不管,”他自言自语,同时屈指数着种种理由。“我不能眼看他这样下去,但怎样才能挽救他呢?他使我在农庄上最好的计划落空了。要是农民都像他这样,我的理想就永远无法实现,”他想,对达维德破坏他的计划感到十分恼恨。“我要像雅可夫说的那样,如果他不学好,那就拿他充军,或者叫他去当兵。这样行不行?不错,至少我可以摆脱他,拿他去代替好的农民当兵。”他考虑着。


聂赫留朵夫得意地想着,但心里又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这样单方面考虑问题不对。他站住了。“慢着,我想到哪儿去了,”他自言自语,“拿他充军,让他去当兵。凭什么呀?他是个好人,比许多人都好,而且我怎么知道……让他自由怎么样?”他不再单方面考虑问题,“那也不对,那也办不到。”但他突然有了一个好主意,不禁微微一笑,仿佛解决了一个难题。“我让他到我家里来当仆人,”他自言自语,“我要亲自监督他,用感情、劝告和合适的工作来培养他,改造他。”


13


“就这么办!”聂赫留朵夫得意洋洋地自言自语。他想起他还得去看望富裕的农民杜特洛夫,就向村中心那座有两个烟囱的高大宽敞的房子走去。他走近这座大房子,迎面遇见一个衣着朴素、年约四十岁的高个子女人从旁边小屋走出来。


“礼拜天好,少爷。”这女人毫不拘束地说,在他旁边站住,笑眯眯地鞠着躬。


“你早,奶妈,”聂赫留朵夫回答,“身体好吗?我现在到你邻居家去一下。”


“噢,少爷,那很好。可是您怎么不到我们家坐坐?您去,我们老头子准会高兴的!”


“好,我去,去同你聊聊,奶妈。这是你的房子吗?”


“是的,少爷。”


奶妈跑在前头。聂赫留朵夫跟着她走进门廊,在木桶上坐下,掏出一支烟来抽。


“里面热,我们就坐在这儿谈吧,”奶妈请聂赫留朵夫到屋子里去,他这样回答。奶妈年纪还轻,长得也好看。她的面庞,特别是那双乌黑的大眼睛,很像东家。她把两手放在围裙下,大胆地瞧着东家,不停地晃动脑袋,说了起来:


“哦,少爷,您光临杜特洛夫家有什么事啊?”


“我要他租我的地,租这么三十来亩[61],搞个农场,再跟我一起买座树林子。既然他有钱,何必这么白白放着呢?奶妈,你看怎么样?”


“那有什么不好呢?少爷,大家都知道,杜特洛夫一家人精明能干,他是全领地第一号农民,”奶妈摇晃着脑袋,回答。“去年他用自己的木料添了一座房子,也没有来麻烦过东家。他们有不少马,除了马驹和小马外,总共有十八匹。至于牲口,就是牛羊,从田野上回来时,婆娘都走到街上来赶,简直把大门都堵住了。他们至少还养了两百箱蜜蜂。他这个庄稼人可能干了,钱肯定有的。”


“你认为他有很多钱吗?”东家问。


“大家都说这老头子钱不少,也许只是出于嫉妒。他自己从来没有说过,也没有向儿子公开过,但钱是一定有的。他干吗不经营一片树林子呢?准是怕把有钱的名声传开去。五年前,他跟客栈老板施卡利克一起经营牧场,不知是施卡利克骗了他还是什么缘故,老头子亏了三百卢布,从此就不干了。少爷,他们怎么会不发财呢?”奶妈继续说,“他们有三份地,家里人口又多,个个都能干活,老头子本人,说实在的,可是个精明的当家人。他处处走运,真叫人奇怪:种庄稼也好,养马也好,养牲口也好,养蜂也好,都很顺利,还有他那几个儿子,个个都很争气。如今几个儿子都成了亲。原来他在我们这种人家[62]姑娘中挑儿媳妇,如今他给伊柳施卡娶了个自由的农家姑娘,是他自己替她赎的身。这姑娘也挺不错。”


“他们一家人过得和睦吗?”东家问。


“家里只要有个好当家,一家人就和睦。拿杜特洛夫家来说吧,尽管妯娌姑嫂之间免不了有点争吵,但那是婆娘们的事,有老头子当家,几个儿子还是过得和和睦睦的。”


奶妈沉默了一会儿。


“听说,如今老头子要让长子卡尔普当家。他说:‘我老了,只能养养蜂了。’哦,卡尔普也是个好庄稼人,很本分,至于当家,恐怕就远不如老头子了。他没有老头子那么精明!”


“那么,土地和树林子说不定卡尔普都会经营的。你看怎么样?”东家问,希望从奶妈嘴里打听到她邻居的情况。


“恐怕不见得,少爷,”奶妈说下去,“钱财方面的事,老头子一点也不向儿子公开。只要老头子在世一天,钱就一天掌握在他手里,一切都得由他做主。他们主要是搞拉脚。”


“老头子怕不会答应经营土地和树林子吧?”


“他有点担心。”


“担心什么呀?”


“少爷,做底下人[63]的怎么敢向东家公开他的钱财呢?万一运气不好,就会丢了全部钱财!过去他跟客栈老板合伙办事,结果吃了亏。叫他到哪儿去跟他打官司呢?就这样丢了一笔钱。要是跟地主老爷合伙,那就会彻底完蛋了。”


“噢,原来如此……”聂赫留朵夫红着脸说。“再见,奶妈。”


“再见,少爷。我们衷心感谢您。”


14


“是不是回家去?”聂赫留朵夫走到杜特洛夫家门口,感到一种莫名的忧郁和精神上的疲劳,这样思考着。


但就在这时,两扇新板门嘎地一下在他面前打开来,门口出现了一个十八九岁的漂亮小伙子。他脸色红润,头发淡黄,身穿驿站马车夫号衣,牵着三匹腿力强健、鬃毛蓬乱、汗沫淋漓的马,麻利地甩了甩头发,向东家鞠了一躬。


“伊里亚,你父亲在家吗?”聂赫留朵夫问。


“他在院子后面的养蜂场里。”小伙子把马一匹一匹从半开的门里牵出来,回答说。


“啊,我要沉住气,尽量说服他,叫他同意我的计划,”聂赫留朵夫想,让马过去,走进杜特洛夫家宽敞的院子。院子里显然刚运过肥料:地面又黑又湿,这儿那儿,特别是近门的地方,还狼藉着一块块红色纤维般的畜粪。院子里和高高的敞棚下,整整齐齐地放着许多大车、木犁、雪橇、木桶和其他农具。几只鸽子在宽阔结实的木梁阴影里飞来飞去,咕咕地叫着。这里散发出一股畜粪和柏油的味儿。卡尔普和伊格拿特正在角落里给一辆三驾大马车装新坐垫。杜特洛夫的三个儿子相貌都很相像。在大门口遇见聂赫留朵夫的伊里亚,排行第三,没留胡子,比两个哥哥身材矮小些,脸色红润些,衣着漂亮些。老二伊格拿特个儿比较高,脸色黝黑,留着山羊胡子。他也穿着长靴和马车夫衬衫,戴一顶羔皮帽,却不像弟弟那么开朗和潇洒。老大卡尔普个儿更高,穿一双树皮鞋和一件灰长袍,衬衫上没有镶条,留着褐色大胡子。他的模样不仅严肃,而且有点忧郁。


“您要找爸爸来吗,老爷?”卡尔普走到东家跟前,笨拙地微微鞠着躬,说。


“不用了,我自己到养蜂场去找他,看看他那边弄得怎么样。我有话要跟你谈谈。”聂赫留朵夫说着走到院子另一边,使伊格拿特听不见他跟卡尔普的谈话。


这两个青年农民现出志得意满和自命不凡的神气,奶妈刚才又说了那么一番话,这就使年轻的地主感到很不自在,下不了决心跟他们谈要谈的事。他觉得自己仿佛犯了什么过错,还是单独同一个兄弟谈,不让另一个听见,比较自然。卡尔普觉得很奇怪,不知东家为什么把他领到一边,但还是跟着他走去。


“我说,”聂赫留朵夫支支吾吾地说,“我想问你:你们是不是有好多匹马?”


“能配成五套三驾马车,马驹也有几匹。”卡尔普搔搔脊背,放肆地说。


“你两个弟弟都在赶驿车吗?”


“我们赶三辆三驾驿车。伊里亚有时去拉脚,这会儿他刚回来。”


“怎么样,干这一行很有利吗?干这一行你们可以挣多少钱?”


“挣得到多少钱吗,老爷?能养活自己和那几匹马,就算不错了。”


“那你们为什么不干些别的行当呢?譬如说,你们可以买一片树林子,租一块地种种。”


“老爷,租一块地种种当然可以,要是有机会的话。”


“我现在就是要向你们提出:你们干拉脚这种行当,也只能糊口,还不如向我租三十亩地去种种。我愿意把萨波夫那边的一块三角地租给你们,这样你们就可以办一个大农场。”


聂赫留朵夫一心想办农民农场,老是在考虑这事,这会儿就毫不犹豫地把这个设想告诉卡尔普。


卡尔普细心地听着东家的话。


“我们非常感谢您的好心,老爷,”卡尔普说。聂赫留朵夫默默地听着,眼睛瞧着他,等待他的回答。“这事当然没有什么不好。庄稼人种田总比拿鞭子赶车强。像我们这样在陌生人中间来来往往,什么样的人都会碰到,自己只会被带坏。庄稼人种田,那再好也没有了。”


“那么你对这事有什么想法呢?”


“现在老头子健在,我能有什么想法呢?得由他拿主意。”


“你带我到养蜂场去,我要跟他谈谈。”


“您这里走。”卡尔普说,慢吞吞地向后面板棚走去。他打开通养蜂场的矮栅门,让东家过去,又把门关上,自己回到伊格拿特跟前,默默地干起中断的活来。


15


聂赫留朵夫弯下身子,通过遮阴棚矮门,来到院子后面的养蜂场。6月炎热的阳光照耀着一块不大的空地,它的四周围着麦秆和树枝编成的篱笆,上面对称地放着一排排木板钉成的蜂箱,蜂箱周围嘤嘤嗡嗡地飞舞着金色的蜜蜂。一条踩实的小径从矮门直通场地中央的一个木头神龛,神龛里贴金的神像在阳光下熠熠闪光。几株小菩提树树干挺拔,枝叶繁茂的梢头伸出在邻居小屋之上,它那深绿色的嫩叶伴随着蜜蜂的喧闹发出沙沙的响声。篱笆、菩提树和蜂箱都在蜂箱之间的杂草上投下黑色的阴影。菩提树中间有一座新铺上干草的小木棚,门前站着一个老头儿,弯着腰,灰白的秃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老头儿听见矮门吱嘎一声,回过头,拉起衬衫前襟擦擦汗淋淋的晒黑的脸,快乐而亲切地笑着向东家走去。


养蜂场里那么宁静、光亮、愉快和舒服;头发花白的老头儿,眼睛周围布满细密的鱼尾纹,赤脚穿一双宽大的软鞋,脸上露出和善而自满的微笑,身子摇摇晃晃地在他的小天地里欢迎东家,他的神情又是那么和蔼可亲,这就使聂赫留朵夫忘记了一早晨不愉快的印象,头脑里又生动地浮现出他那心爱的理想。他仿佛看见他的农民个个都像杜特洛夫那样富裕和善良,个个都向他亲切而快乐地微笑,因为他们的财富和幸福都是他赐予的。


“老爷,您要不要用个网罩?如今蜂子可凶啦,要蜇人,”老头儿从篱笆上取下一个散发出蜜香的脏网罩递给东家。“蜜蜂认得我,不会蜇我。”他露出温顺的微笑补充说,这笑容一直没有从他那晒黑的好看的脸上消失。


“那我也不需要。蜜蜂在分群吧?”聂赫留朵夫问,自己不知道为什么也笑了。


“就算是分群吧,德米特里老爷,”老头儿回答时这么称呼,显得特别亲切,“也才刚刚开始。您也知道,今年春天冷得很。”


“我在一本书里读到过,”聂赫留朵夫挥开一只扑向他的头发、在耳朵边嗡嗡叫的蜜蜂,说道,“要是蜂房固定在木杆上竖着放,蜜蜂分群就早。因为这个缘故,蜂房要用十字交叉的木板做……”


“老爷,您不要用手挥动,这样更糟,”老头儿说,“您不要用个网罩吗?”


聂赫留朵夫被蜂蜇得很痛,但出于一种孩子气的自负不愿承认。他再次拒绝用网罩,继续把他从《农场》一书里读到的蜂房构造讲给老头儿听,并且认为这样蜜蜂会分群两次;但这时一只蜜蜂蜇他的脖子,使他痛得讲不下去。


“对啊,德米特里老爷,”老头儿眼睛瞧着东家,带着一种长辈的宽厚态度说,“书本里是这么写的。是啊,书本里有时写得很糟,他们会说:让人家照我们写的那么办,以后我们就可以取笑他们。就是有这样的事!人怎么能教会蜂子往哪儿造蜂房呢?它们在蜂箱里随意造,有时候交叉,有时候竖直。老爷,您看,”他抽出手边的一个蜂房,从小孔里张望爬满嗡嗡叫的蜂子的蜂房,“这是一窝新蜂,头上的雌蜂就是王,它们就是顺着一边竖直地筑蜂房,认为这样最合适,”老头儿说,显然陶醉于他所心爱的东西里,也不顾旁边站着东家。“今天它们脚上都沾满了蜜,因为天气暖和,什么都看得清楚,”他补充说,关上蜂箱,拿一块破布压住一只爬着的蜜蜂,接着用粗手掌从起皱的后颈上抓下几个蜜蜂。蜜蜂并不蜇他,但聂赫留朵夫几乎想从养蜂场逃走,因为蜜蜂已蜇了他三处,并且围着他的脑袋和脖子嗡嗡乱飞。


“你有好多箱蜂吗?”他问,同时向门口退去。


“那都是天老爷赐给的,”杜特洛夫笑着回答,“老爷,数可不用数,蜜蜂不爱被人家数。老爷,我可有个事要求您,”他指着篱笆旁的几个空蜂箱,继续说。“就是为了奥西普,您奶妈的那个丈夫,您最好对他说说,本乡本土的,这样对待邻居可不好。”


“他干了什么坏事?……哦,它们真蜇人!”东家抓住门把手,说。


“哼,他年年都把自己的蜂箱放在我的新蜂旁边。新蜂正需要调养,可是他的蜜蜂却飞来偷蜜,”老头儿没有注意到东家皱紧眉头,说个不停。


“好,这事以后再说,现在我……”聂赫留朵夫说,再也忍不住了,就挥舞双手,拔脚往门外跑去。


“用泥巴擦擦就好了,不要紧,”老头儿说,跟着东家走到院子里。东家用泥巴擦擦蜇过的地方,脸涨得通红。他迅速地看了一眼没有注意他的卡尔普和伊格拿特,生气地皱起眉头。


16


“老爷,我有点事要求您,是我那两个孩子的事。”老头儿说,仿佛没有发觉东家不快的神色,但也许是真的没有发觉。


“什么事?”


“至于马,感谢天老爷,我们养得还不错,雇工也有一个,劳役我们也从不耽误。”


“那你有什么事?”


“要是您老爷开恩,免去孩子们的劳役,那么伊里亚和伊格拿特一夏天就可以赶三辆三驾马车去拉脚,也许可以多挣几个钱。”


“他们到哪儿去?”


“那得看情况,”伊里亚这时把马拴在屋檐下,走到父亲跟前,插嘴说。“卡德明家几个孩子用八辆三驾马车到罗门拉脚,据说吃饱不算,每辆车回来还挣到三十卢布;再有,据说敖德萨饲料很便宜。”


“哦,这事我正要跟你谈谈,”东家转身对老头儿说,想自然而然地引他谈农场的事。“你倒说说,难道干拉脚比在家里种庄稼更有利吗?”


“有利得多了,老爷,”伊里亚麻利地把头发往后一甩,又插嘴说,“待在家里,马连饲料都没有吃的。”


“那么,你一个夏天可以挣多少钱呢?”


“打从春天起,尽管饲料价钱贵,我们运货到基辅,在库尔斯克又装粮食到莫斯科,我们自己吃饭不算,让马也吃饱肚子,还带了十五卢布回家。”


“不论干哪一行,只要正当,就没有害处,”聂赫留朵夫又对老头儿说,“我认为你们还有别的事可干。干拉脚这一行,让小伙子到处跑,什么样的人都会碰到,自己也会被带坏的。”东家重复卡尔普的话说。


“我们这种乡下人不拉脚,还有什么活好干呢?”老头儿露出温顺的微笑,不以为然地说。“拉脚好,自己吃得饱,还可以把马喂饱,至于说到变坏,我那几个孩子也不是第一年干这活了,我自己也干过,感谢天老爷,可从来没有碰到过什么坏人,都是好人。”


“你们在家里不是也有好多活好干吗:种庄稼啰,养牧草啰……”


“这怎么行,老爷!”伊里亚兴奋地插嘴说,“我们生来就是干这一行的,什么规矩都懂,老爷,我们弟兄几个就喜欢赶车!”


“哦,老爷,您能光临我们的小屋吗?您还没有来过我们的新房子呢!”老头儿说,深深地鞠着躬,向儿子使了个眼色。伊里亚往屋子里跑去,聂赫留朵夫就同老头儿一起跟着他走进去。


17


老头儿走进屋子,又向东家鞠了一躬,拿短袄前襟擦去上座长凳上的灰尘,笑眯眯地问:


“老爷,我们拿什么招待您呢?”


屋子洁白宽敞,有烟囱,里面安着高板床和低铺。新鲜的白杨圆木还没发黑,上面还有干枯不久的青苔;新做的长凳和板床还没有磨平;地也还没有踏实。伊里亚的老婆,一个年轻消瘦的农家女人,生有一张忧郁的鹅蛋脸,坐在床上,用脚摇着吊在天花板下长杆子上的摇篮。摇篮里有一个小娃娃,闭着眼睛,伸开手脚,睡得很熟。另一个女人,身子结实,脸颊红润,那是卡尔普的老婆。她卷起袖子,露出一双晒得黑黑的强壮的手臂,站在炉子前面,把洋葱撕碎放在木碗里。炉子边还站着一个麻脸的孕妇,用衣袖遮着脸。屋子里除了温暖的阳光外,还有炉子的热气,以及刚出笼面包的香味。高板床上有两个淡黄头发的男孩和一个女孩,好奇地向下打量着东家。他们爬到那儿等吃饭。


聂赫留朵夫看到这种富足的光景,很高兴,同时面对这些瞧着他的女人和孩子,不知怎的有点害臊。他红着脸在长凳上坐下来。


“给我一块热面包,我爱吃新鲜面包。”聂赫留朵夫说,脸涨得更红了。


卡尔普的老婆切了一大块面包,放在盘子里递给东家。聂赫留朵夫没做声,不知道说什么好。女人们也不做声。老头儿和蔼地微笑着。


“我干吗害臊哇?仿佛做了什么错事似的,”聂赫留朵夫想,“我干吗不提办农场的事呢?我真傻!”但他还是没有说什么。


“哦,德米特里老爷,您对我那两个孩子有什么吩咐哇?”老头儿说。


“我想劝你不要放他们出去,就在这里给他们找点活干,”聂赫留朵夫突然鼓起勇气说,“我给你出个点子:你跟我向公家合买一片树林,还有土地……”


老头儿脸上和蔼的微笑突然消失了。


“哦,老爷,您叫我们拿什么钱去买呢?”他打断东家的话说。


“只买一小片树林,有这么两百卢布就行了。”聂赫留朵夫说。


老头儿生气地冷笑了一声。


“是啊,要是有钱,干吗不买?”他说。


“难道你连这几个钱都没有吗?”东家责难似的说。


“唉,老爷!”老头儿眼睛望着门,愁眉苦脸地回答,“我的钱只够养家糊口,哪里买得起树林。”


“你明明有钱,干吗闲放着不用?”聂赫留朵夫固执地说。


老头儿突然大为激动,他的眼睛闪出光芒,两肩不住地耸动。


“大概是恶人造了我的谣,”他颤声说,“请您相信上帝,”他越说越激动,眼睛望着圣像,“除了伊里亚带回十五个卢布以外,我要是再有钱,那就叫我眼睛瞎掉,当场死去,再说您老爷也知道,还得付人头税,我们还盖了这房子……”


“嗯,好啦,好啦!”东家从凳子上站起来说,“再见,当家人。”


18


“天哪!天哪!”聂赫留朵夫穿过荒草丛生、浓阴蔽天的小径,大踏步向家里走去,沿途漫不经心地撕着枝叶,心里想,“难道我对生活的目的和责任的理想都是荒诞的?我为什么感到烦恼和悲伤,对自己那么不满意?我原以为既然找到了这条路,我将永远感到心满意足,就像刚产生这种思想时那样。”于是他清清楚楚地想起一年前那个幸福的时刻。


那天在家里,他一早第一个起身,内心充满无法表达的青春的烦恼,漫无目的地走进花园,又从花园走到树林里。在春意盎然而又一片宁静的5月美景中,他独自漫游了好半天,头脑昏昏沉沉,全身洋溢着过剩的感情而又无处发泄。一会儿,他出于青春的热情想象着女人肉感的身子,仿佛觉得这就是他无法表达的欲望。但另一种感情,高尚的感情,却说:“不对头。”并且迫使他追求别的东西。一会儿,他那缺乏经验、容易冲动的智能越升越高,达到抽象的境界,似乎向他展示了生活的准则。于是他就得意洋洋地停留在这样的思想上。但高尚的感情又对他说:“不对头。”又迫使他重新追求和激动。他没有思想,也没有欲望(在紧张的活动之后总会发生这种情况),仰天躺在树下,眺望早晨的轻云怎样飘翔在广袤无垠的蓝天中。突然他的眼眶里无缘无故涌出泪水来,他的头脑里出现了一种充溢心灵的明确思想:爱和善就是真理和幸福,就是人生唯一的幸福。他高兴地抓住这思想,而这次高尚的感情却没有说:“不对头。”他支起身来,开始检验这个思想。“对了,对了!”他欣喜若狂地自言自语,用这思想来衡量以前的种种信念和生活现象,觉得这思想确是一种崭新的真理。“我以前所知道、所信仰、所热爱的一切都是那么荒唐啊!”他自言自语,“只有爱和自我牺牲才是真正不受环境影响的唯一幸福!”他微笑着挥动双手,信心十足地说。他拿这个思想多方面对照生活,并且在生活和自己的心灵中找到了确证,他感受到一种全新的兴奋和欣喜。“对了,要获得幸福,就该做好事。”他想,在他面前展开的未来生活已不是抽象的,而是一种具体的地主生活。


他看到自己一生都奉献给慈善事业的广阔天地,并因此获得幸福。他用不着去找寻献身的地方,它就现成摆在面前;他有不容推卸的责任,他手头有一批农民……这是一项多么愉快而有益的工作!“去影响这批天性淳朴、感情真挚的人,使他们摆脱贫困,让他们生活富足,把我所受的教育传授给他们,纠正他们由愚昧和迷信所造成的缺点,培养他们高尚的品德,使他们热爱行善……这是一种多么光明幸福的前景啊!而这一切全在于我,我将为自己的幸福这样做,我将快乐地领受他们的感激,我将看到日益接近既定的目标。多么美妙的前景!以前我怎么会看不到呢?”


“再说,”他想,“又有谁妨碍我去领略同女人恋爱的幸福,阻止我去过美满的家庭生活呢?”于是年轻人的想象又给他描绘出一幅更加迷人的前景:“我将跟我的妻子——天下还没有人像我爱她那样爱过人——带着我们的孩子或者加上我那年老的姑妈,永远过这种恬静而诗意盎然的田园生活。我们相互热爱,我们宠爱我们的儿女,并且知道我们的天职就是行善。我们会相互帮助,走向这个目标。我制定总的规划,大公无私地帮助人,开办农场、储蓄银行和各种工场;她呢,长着一个美丽的小脑袋,身穿一件朴素的白色连衣裙,露出一双好看的小脚,踩着泥地到农民子弟学校去,到医院去,去照顾——其实是不值得照顾的——不幸的农民,到处安慰人,帮助人……男女老少个个崇敬她,把她看作天使,看作神。然后她回家来,不告诉我去看望过不幸的农民,还给过他钱,但这事我全知道,我紧紧地拥抱她,热烈地吻她那双迷人的眼睛,羞红的双颊和含笑的樱唇……”


19


“我这些理想在哪里啊?”年轻的地主访问归来,走近自己的房子,想。“啊,我在这条道路上寻找幸福已经有一年多了,可是我找到了什么?不错,有时我觉得可以心满意足,但这种满足是乏味的。不,其实我对自己很不满意!我不满意,因为我在这儿没有找到幸福,可我又渴望幸福。我没有感觉到快乐,并且同一切使人快乐的事绝了缘。这是为什么?这是为了什么?谁因此感到幸福呢?姑妈来信说得对,自己找幸福容易,给别人谋幸福难。难道我那些农民变得富裕些了吗?难道他们的教养提高了,道德增强了吗?一点也没有。他们的日子一点也没有变好,而我却每况愈下,越来越痛苦。我要是能看到事业成功,看到人家感恩戴德,倒也罢了……可是没有,我看到的只是虚伪的成规、放荡的恶习、相互猜疑、走投无路的困境。我白白糟蹋了一生中最好的年华,”他想,接着又忽然想起奶妈告诉他的话。她说,街坊都叫他呆公子。他想起账房里一点钱也没有了;那天他在打谷棚第一次当众试用他所发明的脱粒机,可是那机器除了呼呼直响外,什么谷子也打不出来,只引得农民们哄堂大笑;他还得随时准备地方法院来人登记他的财产,因为他热衷于经营各种新企业,过期没有付押款。突然,就像原来回想林中散步和地主生活那样,他鲜明地想到莫斯科的学生生活。他在宿舍的一支蜡烛光下,跟一个十六岁的同学和挚友一起坐到深夜。他们一连五小时反复阅读枯燥乏味的民法笔记,读好后就去取晚餐,两人共喝一瓶香槟,边喝边谈他们的前途。在年轻大学生的想象中,前途完全是另一种样子!那时他们觉得前途似锦,充满欢乐、活动和光辉的成就,并且无疑会使他们获得荣誉——他们当时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幸福。


“他倒是在沿着这条路飞黄腾达,”聂赫留朵夫想到他的朋友,“可是我呢……”


不过这时他已走到家门口,有十来个农民和家仆正带着形形色色的要求在那里等待他,他不得不从胡思乱想中回到现实生活上来。


这里有一个农妇,衣衫褴褛、头发蓬乱、满脸血迹,哭诉公公要杀她。这里有弟兄俩,分家分了两年还没有分好,此刻正满腔怒火地对视着。这里有一个头发花白、胡子蓬乱的老仆,因为醉酒而双手不住哆嗦;他那个当花匠的儿子把他带到东家这里来,控告他行为放荡。这里有一个农民,他把老婆从家里赶走,因为她整个春天都没有干过活。他那个有病的老婆也来了,她一言不发,只是嘤嘤哭泣,坐在门口草地上,露出她那条胡乱用脏布包着的肿腿……


聂赫留朵夫听了各种要求和申诉,给有些人出了主意,给另一些人排解纠纷,又答应另一些人的要求,感到又疲劳,又羞愧,又无能,又悔恨,就怀着这种错综复杂的感情走进自己的屋子。


20


聂赫留朵夫住的房间并不大,里面放着一张钉有铜钉的旧皮沙发,几把同样的安乐椅;一张屈腿的嵌花包铜老式牌桌,上面放着些文件;一架打开的发黄老式英国三角钢琴,狭窄的琴键都磨光了,凹陷了。窗户之间挂着一面边框镀金的老式大镜子。桌旁的地板上堆着文件、书籍和账簿。整个房间显得杂乱无章,不成体统。这种紊乱的样子,同大住宅里其他房间刻板的老式贵族的陈设,形成鲜明的对照。聂赫留朵夫走进屋子,气呼呼地把帽子往桌上一扔,在钢琴前面的椅子上坐下来,架起腿,垂下头。


“少爷,您用早饭吗?”这时又高又瘦、满脸皱纹的老保姆走进来问。她头戴便帽,外包大围巾,身穿印花布连衣裙。


聂赫留朵夫回头瞧了她一眼,沉默了一会儿,仿佛刚定下神来。


“不,我不想吃,保姆。”他说着又沉思起来。


老保姆生气地对着他摇摇头,叹了一口气说:


“唉,德米特里少爷,您什么事烦恼哇?就是再伤心的事也会过去的,真的……”


“我又没有烦恼!你想到哪儿去了,保姆?”聂赫留朵夫回答,竭力装出笑容来。


“您说不烦恼,难道我看不出来?”老保姆激动地说。“从早到晚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什么事您都往心里去,什么事您都要亲自去办,又什么东西也不吃。这样行吗?您至少也该到城里去走走,或者串串门子,像现在这样怎么行呢?您年纪轻轻,怎么能这样成天伤心!少爷恕罪,我坐了,”老保姆在近门处坐下来,又说,“您待他们这样宽大,他们就毫无顾忌了。做东家的这样行吗?这样一点好处也没有:您只会毁了自己,把老百姓惯坏。我们这里的老百姓就是这样的,一点规矩也不懂,真的。您就是去看望看望姑妈也好,她信上写的真对……”老保姆劝他说。


聂赫留朵夫越来越愁闷。他的右手支在膝上,这会儿没精打采地提起来碰碰琴键。钢琴发出一声和音,又是一声,又是一声……聂赫留朵夫身子凑近钢琴,从口袋里伸出另一只手,弹起琴来。他弹的曲子有时听来不熟练,甚至弹错了,多半弹得很平庸,听不出一点音乐才能,但弹琴能让他抒发一种淡淡的哀愁。每当和音发生变化的时候,他总是屏息静气地期待着,看自己会弹出什么音乐来,然后模模糊糊地用想象来补充不足的地方。他仿佛听见几百个旋律:同他弹出的和音协调的合唱与乐队的演奏。使他陶醉的主要是幻想增强了。这种幻想虽然断断续续,毫不连贯,但却极其清楚地向他展示出种种错综而荒唐的往事和未来的画面。一会儿,聂赫留朵夫面前出现了白人达维德,达维德看到他母亲青筋暴起的黑拳头,怯生生地眨动白睫毛。接着聂赫留朵夫又看到白人达维德圆圆的脊背和一双长满白毛的巨手,以及他对命运的折磨和生活的贫困所抱的漠然态度。一会儿,聂赫留朵夫看见他那个在仆人中显得泼辣大胆的奶妈,她在乡下到处串门,劝告农民有关钱财的事必须瞒着地主,而他也就无意识地自言自语:“是的,钱财的事必须瞒着地主。”一会儿,聂赫留朵夫面前出现了淡褐色头发的未婚妻,她不知怎的眼泪汪汪,十分悲伤地把头伏在他的肩上。一会儿,他看见楚里斯那双善良的浅蓝色眼睛,温柔地瞧着他的大肚子的独子。是啊,楚里斯不仅认为他是他的儿子,而且把他看作帮手和救星。“是啊,这就是爱!”他喃喃地说。然后他想起了尤赫万卡的母亲,想起了她那逆来顺受和饶恕一切的神情,尽管她那苍老的脸上露出一颗门牙,显得很丑。“她活了七十岁,她这种神情也许还是我第一个发现的,”聂赫留朵夫一面想,一面喃喃地说:“真怪!”接着又漫不经心地按着琴键,倾听着琴声。然后他生动地想到他怎样逃出养蜂场,想到伊格拿特和卡尔普的脸色,他们想笑,却又不敢朝他望。他涨红了脸,不由得回头望望老保姆。她仍旧坐在门边,默默地瞧着他,偶尔摇摇花白的脑袋。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三匹汗水淋漓的骏马和伊里亚匀称而强健的身姿。伊里亚生着一头浅色鬈发,一双喜气洋洋的光亮狭长的浅蓝色眼睛;面颊红润;嘴唇和下巴上刚出现淡黄色的胡子。他想起伊里亚怎样担心不让他去拉脚,怎样为他心爱的行当辩护。他仿佛看到一个浓雾弥漫的灰蒙蒙的早晨、一条滑溜溜的大路和一长列货物装得很高、上面盖着蒲席、写有黑色大字母的三套马车。这些腿粗体壮的骏马弓起背,振响铃铛,拉紧挽索,用蹄铁上的棘刺紧抓住滑溜的泥地,齐心协力地往坡上跑。迎面跑来一辆下坡的驿车,铃声叮当,回声震响大路两边的密林。


“驾!”领头的车夫戴一顶嵌有铜号牌的羔皮帽,把鞭子高高地举到头上,用响亮的童音喝道。


卡尔普蓄着深褐色大胡子,目光忧郁,穿一双大皮靴,迈着沉重的步子,挨着第一辆马车的前轮走着。第二辆车上露出伊里亚漂亮的头部,他坐在前座的蒲席下,悠然自得地迎着晚霞。三辆装满行李的三套车,车轮辘辘,铃声叮当,加上车夫的吆喝声,从身旁驰过。伊里亚又把自己漂亮的头藏到蒲席下,打起瞌睡来。啊,这是一个晴朗温暖的黄昏。木板大门吱嘎作响,几辆聚集在驿站院子里的三套车高装着行李,一辆辆踩着大门里的铺板,走进宽敞的棚子。伊里亚愉快地向脸色白净、胸脯宽阔的女主人打了个招呼。女主人问他说:“打从老远来吗?要多少饭菜?”接着得意洋洋地用她那双明亮迷人的眼睛瞧着英俊的小伙子。伊里亚把马安顿好,走进挤满人的暖和小屋子里,画了十字,在一个盛满饭菜的木碗前坐下,快乐地跟女主人和同伴们聊了起来。他就在这儿敞棚下过夜,直接睡在香喷喷的干草上,望得见繁星闪烁的天空,旁边就是马匹。那些马倒换着蹄子,喷着鼻息,翻动着木槽里的饲料。他爬上干草堆,面向东方,在自己强壮的阔胸膛上画了三十次十字,抖了抖浅色的鬈发,嘴里不断念着:“主哇!”和二十次“上帝保佑!”然后这个强壮的小伙子用粗呢大衣蒙住头,顿时进入无忧无虑的梦乡。他梦见一个个城市:充满圣徒和信徒的基辅,挤满商人和货物的罗门,敖德萨和远处白帆点点的蓝海,然后他鼓动无形的翅膀飞到皇城[64],那里有金碧辉煌的房子和白胸脯、黑眉毛的土耳其女人。他轻快自如地越飞越远,看见下面金光灿烂的城市、繁星闪烁的蓝天和白帆点点的沧海,他悠游自在地越飞越远……


“太美啦!”聂赫留朵夫低声地自言自语,同时情不自禁地想:“我为什么不能像伊里亚那样!”


摘自《草婴译注全集》第十卷


注释:


[55]俄国农舍里,睡觉和堆放杂物的部分叫“黑角”;供圣像和招待客人的部分,正对入口处,叫“红角”。


[56]此处指俄尺,每俄尺合0.71米。下同。


[57]用面包发酵制成的饮料。


[58]指农民为了逃避服兵役,故意敲掉门牙。


[59]俄历6月29日。


[60]俄历10月1日。


[61]指俄亩,每亩合1.09公顷。


[62]指农奴家庭。


[63]这里指农奴。


[64]即君士坦丁堡,今伊斯坦布尔。


一个地主的早晨 ——列夫·托尔斯泰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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