弈娥——05游月宫
【本文为改写,蓝字部分系原文内容,灰字部分系原意改编】
春节的年味虽然淡了,但人们总是会试图去苦中作乐。受了西洋风俗影响,那些名流们都热衷于钻进洋楼去开舞会。我家尽管财力不济,多少仍算是贵胄之后,因此在建国节【2】也得以去一睹这不同于困苦百姓的浮华景象。为了让形象符合华丽的场合,母亲让姐姐与我好好打扮一番。
关于我的姐姐夜珠,她现在化妆的手法已十分娴熟。她比我更早进女子学校,继承了父亲在文学上的天赋。那时她上学,整日里出来进去,行走如风。家中到处都有她清脆的笑声。但可惜毕业后她所托非人,如今便一直生活在绝望之中。姐姐将自己不幸的婚姻归咎于自己衰减的容貌,从此开始沉迷于打扮,却始终无法挽回自己的爱情。我多么怀念从前的那个快乐的她呀:乌发如云,梳着两条长辫子,辫梢扎着红绸子。
几乎是眨眼间,姐姐已将自己捯饬利落,他穿好了貂皮大衣,头戴一顶银狐礼帽,几缕头发散落下来,正好覆在前额上。但在光鲜亮丽之余,我能感受到她失去光泽的头发正在叙说青春已逝的苦楚。她是我眼中被情所困的苦人儿,或许也是我未来的模样。
至于我,才刚套上姐姐的欧式长裙,那蓬松的下摆让每一步都必须迈得小心翼翼。更不知该如何为自己打扮。姐姐将我的头发偏分,涂满了发油,之后拿起刷子像是画家般在我脸上涂涂抹抹。一小时之后,我几乎认不出自己了。那抹了白色脂粉的脸看起来像是漂洗过头的床单,与之对应的是比夜蛾还黑的浓重眼影,这模样让我觉得自己好像是正要登台唱《红鬃烈马》的王宝钏。而就在一切即将准备妥当的时候,姐姐突然又恍悟般惊叫一声:“哎呀,我忘了贴睫毛。”于是又一番折腾,我的眼睛多了一道门帘。
等上了街,市政广场上张灯结彩,冰雪地上车水马龙。男士们带着礼帽挥着镶金手杖,女人们烫着卷发,穿着裘皮大衣,手中夹着过滤嘴香烟,不时懒洋洋地吸上一口。
我们的目的地龙宫大酒店就座落在广场正中的松树林后面,淡黄色的外墙傲然耸立,刚刚打扫过的小路在光影中蜿蜒。门前卫士们着黑皮靴红斗篷。透过明亮的落地窗,可以看到白衣侍者忙碌的身影。
我跟着家人小心地走过转门,里面是宽敞明亮的大厅。厅顶高悬着水晶吊灯,灿若焰火,厅内高耸着一根根红漆巨柱。墙上填满锦绣山河、日月争辉、鹤舞九天之类的壁画。
有人认出了父亲,摇着酒杯走上前来寒暄了几句,接着便引我们上楼。我们沿旋梯一路向上,楼上是正式的晚宴场地。姐姐把我拉到桌前,让我坐下,帮我要了杯牛奶咖啡--这种场合里流行的饮料。
在乐队的伴奏下,一个女歌星穿着闪亮的红裙,半露出雪白的胸脯,妖艳地扭动着腰肢,哀怨地唱着。
不一会儿,唱片机放起了华尔兹。人们三三两两地站起,纷纷步入舞池。这时候我看到姐夫远远地向我们走来,他不知是什么时候到的,来邀姐姐共舞。两人对望了一眼,便牵着手加入了他们。我看他们进退自如,舞姿优雅高贵,姐姐不时抿着嘴,沉醉地微笑着,随音律旋转。这一支华尔兹在掌声中结束。姐夫温柔地拥着姐姐,在她眉头轻轻一吻。我转过头,谁会猜到他让姐姐每天在家中流泪呢?
我向厅中扫了一眼,竟发现鸿儿也来了。她正在不远处向我点头致意,还不住招手让我过去。看来她已经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了。我顿时为我的浓妆懊悔不迭,恨不得钻地遁形。我慢慢站起身来,走近才发现,鸿儿的脸上也涂了厚厚的脂粉,还大胆地穿着露背长裙。一位先生起身把他的座位让给了我。鸿儿兴高采烈地和我谈了起来,而我则呆呆地看着她,和她透露出的自信和成熟相比,我在盛装之后依然稚气未脱,只是一个精巧的洋娃娃而已。
鸿儿落落大方地把我介绍给坐她周围的朋友们,旁人也凑过来与我聊天。简单寒暄过后,他们问到了我的爱好,我支支吾吾紧张地说不出话。过了许久才挤出两个字围棋,大概是过去在茶馆小有名气的缘故,他们中有人听说过我,于是啧啧赞叹了两声,其余人也随声附和。接着他们便将话题转了过去,议论起了歌星脚下的高跟鞋,还有传闻中某位长官新购置的凯迪拉克汽车。
鸿儿看出了我心中的焦躁,于是将酒杯推到我的面前,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喝一点吧。否则你永远是个局外人。”
我知道她是在告诉我自己与命运抗争的方式。
我当然也不想就此被家庭和学校所束缚,于是鼓起勇气将杯中的饮品一饮而尽。
香槟刺得我喉咙发烫,一阵咳嗽。我没能品出其中的甜美,却已感到天旋地转,这时候有人过来邀我跳舞,我迷迷糊糊地答应了他,但起身之后,双腿便已不听使唤,只能步履虚浮地跟着他完成动作,显得笨拙至极。
在断续的歌声中,晚宴不知在什么时候结束了。我方才喝得太急,被酒精蒙了心窍。此刻终于稍稍清醒了些,酒宴中的景象真真假假混在了一块儿,让我觉得自己像是刚刚幻游过仙境的贾宝玉。鸿儿笑着说我当时涨红着脸跳舞,模样既狼狈又欢乐,我自己却在厕所的镜子前,看到了眼角还有未干的泪痕。
从酒店出来,微醉的我坚持要先走走再上车,家里人开始不同意,后来觉得也有道理,便让姐姐和我一起步行。
走在路上,晚上的寒风终于不再肃杀。可在松林深处的发现依然让我心中一寒。有具一丝不挂的尸首趴在树根边,在夜空下显得格外扎眼。
去年,为了控制游击队对铁路的伏击,那些鬼子便放火烧了铁路沿线几公里内的农田。此后大批衣食无着的农民涌入城里,只能靠乞讨为生。我在上学路上也曾救济过一二。但依然阻止不了惨剧的发生。这死者想必是其中的一员,他被掩埋在雪中,直到如今才彻底暴露了出来。
“妹妹,他是爱过我的!……他发誓我是他今生惟一的女人。可他为什么又走了。那天晚上也是这样,我跟踪他……他和一个交际花进了剧院,在包厢中亲热……”走着走着,姐姐又开始埋怨起姐夫。我这时才发现那个来去匆匆的家伙再次抛下了自己的妻子,从视野中消失了。
我觉得她在痛苦中越陷越深,又苦于不知该怎么规劝,那句“你还是离婚吧!”在脑中不断响起,而我始终不敢说出口,只能继续为她叹气。
浮华之后,我的世界依然一片狼藉。
【1】指“唐明皇游月宫”,传言玄宗中秋望月,借天师法力得游月宫,并录仙界曲律,即《霓裳羽衣曲》。后有棋家以此名设有珍珑,全谱见于《玄玄棋经》,共213手,规模可谓空前。
【2】1934年3月1日日本扶植溥仪登基,此后3月1日设为伪满洲国的建国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