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抑或虚构？ - 《被遗忘的士兵》背后的故事

题图：二战德军战地艺术家约瑟夫·阿伦斯（Josef Arens）绘制的炭笔画。

原文：https://zhuanlan.zhihu.com/p/638454926

注：本文编译自《Iron Cross》杂志第16期，由Douglas E. Nash所著的《Identifying The Forgotten Soldi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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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伊·萨杰（Guy Sajer）所著的《被遗忘的士兵》无疑是最受欢迎的二战士兵个人回忆录之一。1967年，《被遗忘的士兵（Le Soldat oublié）》首次以法语形式在法国出版，1971年，《被遗忘的士兵》被译为英语。后来，该书被译为数十种语言，在全球已售出了数百万册。

根据作者萨杰在书中的自述，他是德法混血的法国人，在青少年时期便加入二战德国国防军，他后来被送往东线，服役于“大德意志”装甲掷弹师，自1942年冬季至战争末期，萨杰长期在东线与苏军交战。

1945年5月，在萨杰于劳恩堡（Lauenburg）附近被英军俘虏后不久，他被送往战俘营，并于几天之后被法国当局释放。他被允许回到位于维森堡（Wissembourg）的家，并得到了加入法军来“为自己赎罪”的建议。自那时候起，萨杰便一直有一种自己被排斥在法国社会之外的感觉。但他仍旧认为他有必要将自己的故事写下来，以此来纪念曾与他并肩作战的德军战友们，并与自己过往的那些战争经历和解。

萨杰的书一经出版便在社会中引起了重大反响，许多与德军士兵相关的历史研究都曾引用过萨杰的回忆录，尤其是他在书中记录的东线战斗片段。这本书甚至在美国海军陆战队的专业阅读书单中留存了将近二十年。

所以，“被遗忘的士兵”是真实存在的形象，还是艺术加工之后的虚构？

经过一番调查，笔者于1996年联系上了这名难以捉摸的法国人，他的真实姓氏是穆米诺（Mouminoux），他愿意回答笔者提出的一些问题，然而，在笔者询问他某些细节问题时，他给出了含糊其辞的答复。

以下是我们所能了解到的情报。

盖伊·萨杰（出生姓氏为穆米诺）是一名德法混血的法国人，他的母亲是德国人，而父亲是法国人。他于1927年1月13日在巴黎出生，在阿尔萨斯-洛林（Alsace-Lorraine）的维森堡长大，而维森堡距离德国边境仅20公里。

1940年6月，法国沦陷之后，曾在1870年至1918年间归属于德国的阿尔萨斯-洛林地区再次被纳入德国，萨杰因自己母亲的身份自动成为了二战德国公民。

作为一名“热心”的德国人，萨杰在15岁时志愿报名参加了帝国劳动军团（Reichsarbeitsdienst，RAD，二战时期，所有年满16岁的德国公民都需要加入该组织并履行为期6个月的劳动义务）。当时，萨杰使用他母亲的姓氏报了名，显而易见，他想通过使用母亲的姓氏来摆脱法国人的身份，让自己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德国人。

然而，他那十分糟糕的德语口音糊弄不了任何人 —— 尤其是他的德国伙计们。

在莱茵河畔与帝国劳动军团的同伴们一起筑堤挖渠几个月之后，萨杰再也没法忍受这些枯燥无味的打灰生活了，他渴望一个能真正让他大展身手的舞台。当时是1942年夏季，最符合他的期待的地方，无疑是东线战场，此时，那场将在未来对战争的走向产生决定性影响的斯大林格勒战役正在缓缓拉开帷幕。

为了摆脱那些令人厌烦的劳动服务，萨杰志愿加入了国防军。由于年龄原因，他首先被分配到国社主义运输团（Nationalsozialistisches Kraftfahrkorps, NSKK），在波兰接受了短暂的基础训练，然后于1942年12月被派往东线的一支运输部队。

1942年至1943年的严冬期间，萨杰一直在国社主义运输团服役，直到在1943年1月，他终于年满16岁时，萨杰才获得加入国防军的资格。在那时候，二战德国将志愿入伍的年龄限制降低至了16岁。

1943年4月，萨杰志愿加入了“大德意志”装甲掷弹师，当时，“大德意志”装甲掷弹师正在哈尔科夫进行支援作战。从那时起，萨杰与他的战友们 —— 霍尔斯（Hals）、林德伯格（Lindberg）和林森（Lensen）的命运，就与“大德意志”师的命运紧密相连。

作为一名装甲掷弹兵，萨杰参与了库尔斯克战役，此后还历经第聂伯河后撤战，罗马尼亚和波兰东部的防御战，以及无比艰巨的梅梅尔（Memel，位于今日的立陶宛境内）围城战，在跟随部队撤往东普鲁士后，萨杰最终参与了德国北部的防御战。1945年5月，萨杰与其他“大德意志”师的残兵被盟军俘虏。在1945年的冬末与春季的战斗中，萨杰目睹了诸多东普鲁士的德国难民因内心的恐惧而在复仇心切的红军到来之际逃离家园的心碎景象。

在法国海军渡过一段“赎罪”期后，1946年，萨杰因医疗原因退役。此后，他定居巴黎，成为一名商业插画师。萨杰于50年代结婚，在有了儿子之后，他搬到了位于巴黎东部几英里外的一个郊区，在那里继续他的艺术工作。20世纪50年代中期，当萨杰从他在征战俄罗斯期间患上的哮喘病的复发中康复过来时，他开始起草他的回忆录。后来，这份初稿成为《被遗忘的士兵（Le Soldat Oublié）》的基础，但萨杰因为各种原因将其搁置了近十年。

60年代初，萨杰开始在一份比利时期刊上连载他的回忆录，以此为契机，他的书终于获得了关注，并最终得以在法国出版。

萨杰所创作的一些广受欢迎的艺术作品涵盖了从政治漫画到通俗连环画（bande desinée）的多个领域，这些作品通常以战争、犯罪世界或遭遇困境的普通人在当今社会中挣扎求生来作为主题。最初，萨杰以他的真名进行投稿，后来，他使用“迪米特里（Dimitri）”来作为笔名，以《古拉格（Goulag）》、《堕落（Les Pourris）》和《舰队（Convoi）》等漫画作品在欧洲收获了忠实的粉丝群体。

萨杰还为第30周年纪念版的《被遗忘的士兵》绘制了插图。萨杰创作的东线军事场景绘画在欧洲广为人知，大多数读者都认为这些插画准确呈现了二战德军散兵坑中的景象。

1967年，当《被遗忘的士兵》正式在法国出版时，这本书迅速引起了很大的关注，然而，大部分人都对这本书给出了负面的评价。这一结果并不出人预料，因为萨杰在书中承认道他是自愿为德国而战，而且他并没有对自己的这一行为感到任何的羞耻。

继法语版之后，《被遗忘的士兵》很快便有了畅销的德语版。后来，这本书被翻译为其他十几种语言，在世界各国出版。在《被遗忘的士兵》的英语版出版之后，这本书再次在西方社会中引发了巨大的争议。讽刺的是，这本书在当时收获了许多正面的评价，因为在那个时代，一个曾自愿为二战德国而战的法国人，有资格在公开场合对二战德国国防军发表正面言论，而在德国，许多二战德国老兵仍将其视为不可触碰的禁忌话题。

尽管萨杰的书在读者中非常受欢迎，其英文版首次在美国出版时，就获得了文学评论家的好评，但该书在后来因一些谬误的内容而被历史学家和历史爱好者批评，例如萨杰在描述“大德意志”师士兵制服上的荣誉袖标时给出了错误的位置，此外还有不严谨的武器术语，以及他给自己的战友们所起的虚构的名字。尽管萨杰后来表示，他并没有在书中直接使用战友们的原名是为了保护战友们的真实身份，避免给他们的家人带来麻烦，但《被遗忘的士兵》中的细节问题仍旧让这本书备受质疑。

面对这些质疑，萨杰坚称自己始终遵循着书写这本自传时所秉持的初心，他表示自己的作品并不是关于“大德意志”师或是东线战场的权威历史著作。与之相反，他写这本书的目的是为了展示自己在历经各种战斗时的心路历程，并致敬那些与他并肩作战并最终牺牲在战场上的战友们。

在审视萨杰对这些质疑所做出的解释时，笔者必须指出，在萨杰于1942年志愿加入国社主义运输团时，他的年龄只有15岁。三年之后，在第二次世界正式结束时，萨杰才刚达到可以认为是成年人的18岁。因此，时隔多年之后，萨杰对于战时的记忆可能会出现偏差，这些记忆偏差将会影响到他的回忆录的准确性。当然，笔者认为不应当排除他因为战争经历而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可能性。

尽管至今仍存在争议，萨杰所著的《被遗忘的士兵》仍在世界各国出版，这本以普通二战德国步兵作为主视角的回忆录，将继续为战后的读者们叙述在二战东线战场上所发生的那些扣人心弦的战争故事。

历经漫长而有趣的一生，萨杰于2022年1月11日去世，享年94岁，此时距离他的95岁生日还有2天。

当他的遗体安息于巴黎郊外的一个小型墓地时，一小群当地老兵（萨杰比他的二战德军战友们都要长寿）唱起了法语版的《我曾有位好战友（Ich hatt einen kameraden）》，向他传达来自另一支军队的战友们致以他的挽歌：

「士兵，
安息吧。
你已经离去，
但不会被遗忘。」

实际上，只要萨杰的回忆录仍旧能在后世引起争议与讨论，他就不会像千万籍籍无名的士兵那样被遗忘在历史的长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