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难平
昨日去见一位想念很久的朋友，本想着过几天寻个清朗的好日子再见，朋友倒是随性说“今日即可”，看天气预报下个晴天还有点远正所谓“择日不如撞日”便干脆出发了。我念她眉眼间的明媚与刚强，想借这一重逢深深记录下来，于是带上了相机，和我早准备好赠与小玩意。
她说我是第一个出门玩看天气的，我辩解道我不知出门可以玩甚，单爱聊天，若是好风光，散步乐得悠闲。她说出门可以看看电影，聊天可以找家奶茶店慢慢小叙，我觉得主意不错，正巧前天另一位我俩共同的故友还推荐了一部喜剧，决定就看这个。我先她一步买好票又出门找奶茶店，往南边寻了一圈皆大门紧闭，折返时她刚好来到。我们在手机上发消息，四处张望对方，我瞧见一姑娘眉眼与她极为相像但戴着口罩不敢相认，我留了长发她应该也认不出来。我们就这样擦肩而过了三次，我终于轻轻喊了一声她的名字，果然没错。仅北边有家蜜雪冰城，我不知道怎么想的，非要固执地按部就班喝杯奶茶，可春节期间人流太多，店里都坐满了人，她看了看说不喝了，我随便点了一杯。
离电影开场还有一个小时，我们就坐在大厅里聊天。应该有一年多没见，她换专业学了法律，可讲的故事是一点没变，和两年前、三年前如出一辙。人间纷乱场，难有局外人。她想在这局里寻找一条规则，可是她那钢筋铁骨一般的坚守往往被千丝万缕的“人情”反复弯折，以前聊天我总劝她要学圆滑，不必太过刚毅，但回想这两年的自己，只是清心寡欲淡远了一些是非，若遇上避无可避的我又何尝不跟她一样定要拼上一拼呢。听了她的不如意我本能地想安慰安慰，可话到嘴边反应过来是“她”想想还是算了。我相信她有自己的方向和判断，就像相信终将打败恶龙的勇士只是暂时遇到些坎坷，信任即是对强者的尊重。
电影开始了，我们坐在第二排的中间。虽然是喜剧片，但我往后的一个小时里都沉浸在“多喝一杯奶茶”的悔恨中。第二次从放映厅出去，发现手机不在身上，以为不小心掉到了地上也没太在意。回到座位没找到，借朋友的手机打电话显示关机，我已经隐隐预感到被别人捡上了。可是我始终不相信人心险恶，觉得找回来不是什么难事，就拖到电影结束才去找了工作人员。去看了半个小时的监控终于发现，是出去的时候掉到前排女生的脖子上。那女生和对象坐在一起，拿到手机的时候我还没走出去，他们第一反应不是叫我，而是把手机关机。最后散场的时候我喊了声“我手机丢了帮忙找一下”，那女生还很认真地“装模作样”。呵，真他妈是杀人诛心。
查监控真的是一件很枯燥的事，但查到结果的那一刻也真的让人热血沸腾、欢呼雀跃，就像电视剧一样，我们找到了“铁证”。朋友带着我去了警察局，路上我很开心地跟她说：“你不是学法的吗？这绝对算一次社会实践了！”她却提醒我去了警察局要注意措辞，不能说“丢了”要说“不慎滑落”。“我知道了。即使见过黑暗，依然要选择相信光明。我原本相信人心，可是我被骗了；这次我依然相信人民警察，相信社会主义。监控拍得明明白白，一定会主持公道的。”
结果，民警听完事情的经过第一句就是：“是你自己掉了，人家没偷没抢立不了案啊。”朋友连忙补充说：“那人知道这是失主丢的东西，属于侵占他人财务。”民警喝了口茶淡淡的说：“是侵占，你可以去起诉。不过你得能联系到人，光看监控也不知道她是谁呀。”好歹三个警察跟我们去电影院跑了一圈，看了看监控，然后问前台有没有买票的信息，前台查了一下发现那两个人坐的位置是空的，没人买票。而且电影院买票的信息都是虚拟手机号，查不到人。线索就这样断了，事情也就这样算了。
以前还一直以为信息时代随便一点痕迹就能挖出一个人的全部，现在盯着一个人的脸就是无可奈何，原来挖是能挖，可为了一个普通人根本不值得。我又想民警存在的意义，丢了东西，监控都拍到了，就是懒得去找，因为金额太低不够立案。那警察不就是帮百姓排忧解难吗？非要几万关系到一家性命才值得出手，几百几千就挥挥手算了吗？学法者却因法无能为力。
出了电影院已经晚上八点多，还想请朋友吃个饭，其实这也是我原本的“目的”，可惜被破事拖得太晚。吃着饭开开心心聊着天是一种悠然，共度波折后的微微疲惫也是另一种趣味。担心她不答应拍照，心里都准备好了说辞“给你拍张照片远比一个手机重要”，没想到她答应得很直接。于是在车水马龙的街边，我给这位常常赞许“明媚刚强”的朋友拍了一张看上去憨憨的照片。
城里改建，好多路我都不认识，她也正好顺路能陪我走到城郊。我有点想向她说声抱歉，给了她一次不太正面的社会实践，她先前说：“我向往一条人人遵守的规则才学的法，可法学院的学生却是最会讨好班长，老师是最世故的”，现在又带她亲身体验了一次校园外社会中的“案例”，人心贪得无厌，执法者得过且过，真是糟糕的一课。抱歉的话没说出口，不过我绕了一圈说“其实我觉得学法更大的意义在于哲学层面，让学法者更加得透彻，至于帮助别人匡扶正义则像是得之我幸失之我命的意味，不必强求”。她却反驳我说：“每个人都不可能独立存在，要依托于社会，生活在人与人之间，而法就是人与人之间有序行走的路”。“这点我跟你相反，我觉得人注定是孤独的。一个人生，一个人死，存在过的证据终会消失，仅留一丝虚无缥缈的记忆 。”她说：“那记忆就是存在的证明啊”。我们俩停在十字路口，等着红绿灯，看着街上的车来车往，有长久不变的，亦有转瞬即逝的。“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我跟她说：“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句诗。”
出了城剩下的路就要自己走了。我骑着自行车一头扎进茫茫黑夜，从未感觉到脚下的路如此吃力，也许是我已经筋疲力竭。就像撑着一艘小船孤身漂流在漆黑的潮水里，这黑潮肮脏且笨重，同泥沼一般吞噬着气力。天边一抹鬼魅的弯月，焦黑的橘黄里泛着隐隐猩红，看得渗人。我刚扭过头正前方的黑暗中冲出一道刺眼的白光，“他妈的！”每次遇见大晚上开远光灯的都忍不住骂娘。我不断回想着监控里手机掉落和那女的拿上立马关机的几秒钟，我居然还一直想着不要打扰大家的观影体验、不浪费大家的时间，等散场了才自己慢慢解决。就那几秒钟，我失去了一位替我铭记多少岁月多少故事的伙伴，我精心为它打扮，它默默帮我铭记，即使我知道它一定会先我离去，那我也要慢慢等到内天让它“寿终正寝”。可是它就在那么短短几秒被奸人掳掠，我不得已把曾经在它身上的寄托一件一件剥皮剔骨般搜刮下来，然后放进“新欢”。失去灵魂的它最终的归宿多半是粉身碎骨死无全尸。我还想着等它老了，就让它退休；等我走了，它还能向后人诉说我的故事。它即代表我的记忆。现在它就像海水淹没沙子、微风吹落枯叶一样，轻而易举、顺理成章、自然而然地从我的世界消失了。将来我也会如此一般消失。
夜路似是没有尽头，我不停地向前骑两边的树也在不停地往后倒，可倒得没完没了。想起我的毕业设计——生命教育。当初选这个题材是要解决我自己的一块心病，利用论文的机会好好和“它”干上一架，我要给自己一条出路，生死两仪之间的路。可是敏感的我为了这个论题四处求问，我要教别人“如何生”，自己却沉浸在“终有死”的悲凉中不能自已。真是可笑啊。
对了，我以前还研究过周易，按卦象写文来着。有个卦叫什么？否极泰来。路上朋友跟我说“国家怎么样”“人民怎么样”“法是为了国”，我说：“国家有什么高大上的，不过是和宗教一样，给那些找不到人生意义的人创造一个意义罢了。你想不出来活着有什么意义？那好，去信那个，那就是你的意义。这确实是一种战胜虚无的方法。”所以我每次倒霉都拿塞翁失马安慰自己，能舒服点。这叫什么？信仰买醉！
有道是“忧愤出诗人”，丢个手机只能算是被个小石子绊了一跤吧，不过对于我这种靠精神和情感活着的人很容易给它“上价值”，我想从这颗小石子里窥见那成就诗人的天机，所以我必须顺着无尽的悲苦往下想，我丢的不是手机，损失的不是钱，是我们曾经啊！是我活着的证明。你说一个活蹦乱跳的人，上一秒还跟千里外的朋友聊天，起身上个厕所“啪”一下就断了联系，抹除一个人是多么简单啊。也许真应了内句“否极泰来”，悲到极点忽然就灵光乍现了。我说今天的路怎么这么难走，原来是手机没了，没有歌声解闷了。没歌我就自己作歌。我想唱李白的“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实在不行李贺的“琉璃盅琥珀浓”也行，结果一开口成了李煜的悼词！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 东风，故国不堪回首/ 月 明 中。呜呜~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 ...朱颜改。问君 能有/ 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啊。”最后还不忘送这位大诗人两句：“后主李煜，后主从嘉，你且走好吧。从此再也不要谪落凡间啦。”呵哈哈哈......国家不幸诗家幸，这文人才是世上最幸灾乐祸之人，别人都在那哭天抢地、心灰意冷唯独他们笑得最大声，又是锄田煮茶、又是吟诗作对。文人需要苦难啊，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明白生命中那些冷硬与灰暗的东西意味着什么，红烛昏罗帐和春枝紧冻天的含义何在。
我忘了，不是我记性不好是我当时都不理解我是怎么走完那无边无尽的夜路，我只记得没有路灯的乡村小道上，一个一个开着远光灯的崽种夹杂着冷风从我身边呼啸而过，剧烈的白光之后是短暂失明，逼迫我本来就无力的双腿不得不更加减缓速度。等视力渐渐适应黑暗才能依稀看见远方村庄星星点点的灯光，我一遍又一遍竭力唱着这首“春花秋月何时了”，嗤笑世事荒唐。一直骑到一个陡坡跟前，翻过它就是家，但我已经没有力气只能推着走。旁边仅有的一户农家冒出缕缕炊烟，就在这时坡上驶来一辆车，我站在坡下看去，白光撕开一大片夜空，穿透白烟，那是如梦一般的场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我竟然看见了——风起云扬！最是令人凄绝处，孤檠长夜雨来时啊！
回到家跟朋友报个平安，把账号之类能锁的全都锁了，煮碗泡面，便草草睡去。梦里我只觉得，这一遭才是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