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回《结集百八星·后篇》
二月朔日,黎明时分。 隐藏在梁山泊西岸树林中的连环马营地,灯火通宵不灭。在这命运之日到来之前,『天目将』彭玘整晚没有合眼,彻夜未眠。 天亮了,彭玘在困倦的假寐中听到了马蹄声,于是睁开了眼睛。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蹄音。开始时,彭玘还以为是自己在做梦,但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那个声音已经变得很近了。 彭玘迅速跑出营帐。看见来人的哨兵们已经纷纷骚动起来。 “啊——” 彭玘目不转睛地望着远处从落水渡赶来的一骑快马,以及马鞍上熟悉的身姿。 “呼延灼将军!!” 彭玘没有任何的犹豫。为了以防万一,营地中的五百名连环马骑兵已经提前穿好沉重的铁制铠甲。相比之前,战马之间链接了更多的连环铁锁,每五十骑为一组,排成十列阵形。 呼延灼的声音响起。 “目标是三万卫京禁军,立刻出发,击破从南方而来的敌军!” 呼延灼坐在踢雪乌骓的马鞍上,向着南方扬起双鞭。 这里,才是呼延灼应该在的地方,更是他应该战斗的地方。 “连环马,出征!!” 马蹄与钢铁碰撞的声音呼啸而过,五百名铁骑向着南方进军。阵首是『双鞭』呼延灼,还有他的副将『天目将』彭玘。 倾泻而出的朝阳下,铁铠熠熠生辉。 ———————————————————— 担任监视连环马军职责的『金枪手』徐宁麾下部队,也收到了从梁山泊赶来的『病大虫』薛永的最新传令。 “钩镰枪班也请向南方进发!” 薛永向徐宁传达了进军的消息。接下来,还有与官军的马战,以及水上的决战。作为梁山泊精英步兵的钩镰枪班,也必然将在接下来的战斗中出场。 薛永的爱犬太白向远处吠叫了几声。向西方望去,荒野的彼端有令一队骑兵正向南方奔去。领头的是『豹子头』林冲。『青面兽』杨志和『百胜将』韩滔紧随其后。 去年年末,林冲率领三千骑兵在严寒中驰援北京,救出卢俊义后,又攻打曾头市、激战涿鹿原,连续奋战了三个月。 现在,林冲终于回到了梁山泊。 昨天夜里,在林冲一行人彻夜奔跑,疲惫到快要昏厥过去的时候,看到了天空中闪耀而过的流星。 在那道光芒的照射下,梁山泊清晰地在夜空下浮现出来。 梁山泊,终于近在眼前。 紧跟在林冲身后的『百胜将』韩滔,发现了左手边湖岸上的连环马军。韩滔立刻向林冲请示离队,随即掉转马头,与连环马军会合。 连环马军队列的前方,出现了呼延灼的身影。 “将军!” 韩滔极为少见地,发出了激动的声音。 ———————————————————— 湖水在朝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众人离去之后,几乎空无一人的聚义厅中,只剩吴用一人伫立于此。 聚义厅,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 奇妙的是,这一刻,吴用似乎感受到了每一个人的存在。 忽然,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涌上吴用心头。 吴用环顾着整个聚义厅。以晁盖的座椅为中心,周围排列着许多椅子。吴用仿佛能看到坐在那里的每个人的脸。 吴用握紧白羽扇,将视线转向南方的天空。 朝阳依旧耀眼。 天地皆为照鉴—— 「无论到哪里,我们都要同行。」 梁山泊军一路向南而去的身影,在吴用眼中看得清清楚楚。 「我们会和大家一起战斗,晁盖殿!」 ———————————————————— “那是!!” 向梁山泊西岸进军的官军阵列中响起了悲鸣。 郓城县的郊外是一片荒野。这里土地平坦,一眼望去,能看到远方的地平线。从那遥远的地平线上,仿佛渗出了一条金色的波浪 “那是……连环马——!!”钢铁的巨浪如同洪流一般席卷而来。大地发出震颤,从脚根一直传到腹部。轰鸣的铁蹄声,与盔甲碰撞的声音交错回响。三万卫京禁军,在一瞬间被震慑住了。敌人的总数不过五百,但是,身先士卒的是“军神”呼延灼。两翼是『百胜将』韩滔和『天目将』彭玘。 担任主将的毕胜,是以沉着闻名的大将。毕胜立刻在阵列前方配置了共计一万人的龙骑部队。在龙骑部队的身后,是由一万名禁军精锐步兵组成的虎翼部队。从容不迫的用兵之道。 敌人的连环马,毕竟数量很少。毕胜在两军接近时,下令骑兵和步兵向左右两侧快速展开,往连环马的两翼包抄而去。连环马的弱点,正是当马匹链接在一起时,转换方向的动作会变得迟钝许多。因此,连环马很难抵御横向而来的攻击。官军全速进军,朝东西方向分成了两个纵列。 然而,在左右分开的官军正面,出现了两支与连环马军截然不同的骑兵部队。 “『豹子头』林冲!!”
左边袭来的队伍,由『豹子头』带领,然后是从右边袭来的『青面兽』杨志所率领的骑兵部队。出现了始料未及的敌人,官军的先锋部队立刻动摇起来。 林冲一行人,从梁山泊的背面一路赶赴而来,在昨晚奋战一夜之后,未经任何人休息,立刻奔波到了新的战场。身体的疲劳已经到达极限,但是,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支撑着他们。 此时在马上的一切行动,都让林冲感到无比轻快,保持着这样的感觉,似乎到哪里去都不是问题。 不可思议的力量充满全身,林冲看到了光芒。 就这样,不知疲倦的梁山泊军一直在黑暗的狂岚中奔跑着。似乎就算什么时候突然死去也不奇怪。 但现在,他们看见了一道光芒。耳边似乎传来了晁盖的声音—— “跟着我!!” 人们看到了在遥远的彼方,在黑暗中奔驰的晁盖的背影。 那个声音,像是在引导林冲一样,清楚地在林冲的脑海中回响。 “兄弟——兄弟们啊!” 替天行道的大旗在风中飘动,光辉闪耀。 林冲始终相信着。不管是谁,不管为什么,不知该怎么相信。 但是,林冲始终因为相信着这一切而奔跑着。 雪花飞舞。说不定也是花瓣。 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遇到“鬼”。 「但是——我会遇鬼杀鬼!」 林冲抬起头,握紧了手中的蛇矛。 此时,林冲所看到的,已经不是黑暗,而是前方迫近的敌人。 ———————————————————— 在梁山泊军的猛攻之下,官军的先锋队——龙骑部队率先崩溃。面对果敢向前的梁山泊军的虎翼步军部队,被杨志率领的、孤军深入的骑兵队伍从中间截为两段。 另一方面,企图在后方指挥全局的毕胜中军被连环马军冲的七零八落。连环马军仿佛要一口气蹂躏中军一般,不断加快着行进的速度。对手是他们曾经从属的卫京禁军,是直属于天子的军队。但是,呼延灼的脸上没有丝毫迟疑。 后方的梁山泊军陆续到达。撕裂前阵的是『霹雳火』秦明。在涿鹿原被史文恭刺伤的膝盖还没有痊愈,奔往这里的期间,秦明一直没有离开爱马飞熊的马鞍。
“花荣,参见!” 接下来出现的,是『小李广』花荣率领的弓兵部队,正向着敌军侧翼放出箭雨。即将崩溃的官军队列之中,『摩云金翅』欧鹏率领八百黄门山手下抢先突入。接下来是『锦毛虎』燕顺率领的八百清风山军和『火眼狻猊』邓飞率领的七百饮马川军。 不断出现的梁山泊军彻底搅乱了官军的阵势,骑兵冲断部队,将士相继逃走。好不容易脱离战场的官军,向着湖畔的苇原逃去。他们没想到的是,由徐宁率领的钩镰枪班已经早早埋伏在那里,不断捕获逃亡的士兵。 “撤退,全军撤退!!” 毕胜发出了撤退的信号。卫京禁军,是由出身名门的子弟,被优秀的教师指导操练,最终选拔而出的精英组成的部队。但是,他们守备的首都开封,是已经持续和平一百五十年的宋国都城。因此,这些士兵其实完全没有实战的经验。对毕胜来说,保存生力军才是当务之急。 然而,撤退的信号却引起了禁军部队的进一步混乱。撤退,在所有军队的行动中无疑是最困难的一种。这种演习,对有“无敌”之称的卫京禁军来说,完全没有实践的经验。他们争先恐后地从暗云一般的战场上四散逃走。 “向南啊,总之向南就好!!” 看到队列的混乱景象,毕胜只能出发这样的命令。向南撤退,就能与从关胜手中接收的本阵合流。毕胜本队以此为目标,率领前锋部队开始撤退。童贯率领的水军部队,此时也应该到达五丈河的河口了。 毕胜和酆美拼命向南逃去。混乱逃亡的禁军士兵挡住了梁山泊军的进军道路,倒是为毕胜等人的后撤拖延了时间,本阵部队也因此成功离开郓城县,抵达东溪村的郊外。这里的路况相比之前更加恶劣,到处都是混杂了石子和泥巴的荒地。 呼延灼立刻命全军停止行进。对链接起来的重骑军队——连环马军来说,前方是不宜深入的地形。望着马上就要追到自己率领的后军的连环马军,殿后的酆美笑了起来。 “破铜烂铁们,来追追看啊!” 就在这时,连环马军突然解开锁链,分成左右两列。在那分开的行列之间,一位骑乘着红马的大将走向前来。 “『大刀』关胜!!”
现身在此的是,率领着梁山泊士兵的『大刀』关胜。呼延灼为关胜让出了道路。 “关将军,接下来就拜托您了。” 与呼延灼的视线相交,关胜默默地点了点头。 他们以各自的武器闻名,分别被世人称为『大刀』和『双鞭』,彼此都被期望着成为战神。 战场上,回响着关胜沉重的声音。 “我等都是人类——” 战斗,就是宿命的话。 “我想作为人类而战斗。” 战斗的罪与罚,还有随之而来的痛苦,都以此凡人之身领受就好。 关胜向着熠熠生辉的朝阳举起大刀,梁山泊军的呐喊声响彻着整片天空。 事实上,这还是梁山泊军第一次接受关胜的指挥。但是,每个人仿佛都像关胜训练过的士兵一样,随着关胜的意志而动,无所畏惧,被统率之时,行动一丝不乱,其威势甚至胜于作为敌人的卫京禁军。军队本身仿佛变成了一个为战斗而生的活物。这就是武神——『大刀』关胜的力量。 毕胜叫不禁喊出声。 “撤退——快撤!!” 再不撤退,就会全灭。 毕胜不停地喊叫着发出“撤退”的命令。 ———————————————————— 『神火将军』魏定国等待着。 魏定国和酆美一起,被编入了毕胜率领的卫京禁军麾下。凌州军被给予的任务,果然还是充当伏兵。 官军向南撤退的途中,有一处三丈深的溪谷,上面架了一座吊桥。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开阔荒野。魏定国在河畔的北岸一带布置了陷阱,自军在桥北和陷阱之间扎下本阵。 “毕将军全军撤退了!” 侦察兵的声音在凌州军本阵响起。这个时候,魏定国还在忙着工作。看到没命似地不断逃来的官军,魏定国似乎并不吃惊。 「毕胜什么的,“毕”然打不胜嘛!」 魏定国向撤退的官军发出信号,绕一个大弯迂回过河滩,渡过吊桥,在部下们的保护下,毕胜向着桥头奔去。 “之后就拜托了,魏将军!” 毕胜让酆美殿后,对付关胜率领的追兵,自己则率领一千人左右的心腹士兵撤退到此。渡过这座桥,代表着军队成功撤退到安全地带。毕胜部下的士兵纷纷越过吊桥,向南方奔去。离开之前,没有忘记砍断桥上的吊索。 “原来如此,不愧是‘智将’——” 魏定国目送着落入溪谷的吊桥,在心中安静地低语道。毁掉吊桥,也就断绝了魏定国军的退路。人为制造出如此的背水之阵,迷惑梁山泊军向他们发起突击。 魏定国泰然地等待着逼近的梁山泊军。从毕胜军撤离,到敌军接近到能够看到的距离,并没过多久的时间。是林冲、杨志所率领的三千骑兵部队。相应的,对手魏定国军只有不足两千工兵。接下来,只要这样等下去就好。今天,魏定国布下的陷阱是“红星海”——在本阵周围,以放射线的形状,埋设了无数的陷阱和地雷。 「即使是神,也无法突破这座地雷之原!」 但是,就在梁山泊军还有两三里地到达这里的时候,在陷阱的左侧,西边的方向,有个全身缠着绷带的男人,骑着没配鞍的战马跑了过来。魏定国必须制止那个男人,梁山泊军的大部队马上就要抵达了。 然而,绷带男似乎正准备向梁山泊军到来的方向突入。魏定国不由得怀疑起自己的眼睛。 脸上缠满绷带,骑在马上的男人是—— 「不会吧!?」 “『急先锋』索超!!” 金蘸斧在朝阳下闪闪发光。 “怎么又是他,那家伙是不死身吗!?”
『急先锋』索超,在涿鹿原上误踩魏定国的陷阱,因此被梁山泊军俘虏。但是,这个男人虽然满身疮痍,还是在治疗的过程中打倒了守卫逃走。 看到林冲、杨志的身影,索超宛如身处梦中一般一蹴马腹。曾经身负盛名的北京大名府正牌军,现在只剩下座下一匹无鞍的劣马和手中的金蘸斧。 “白衣男!!今天就在这里一决胜负!!” 就在这时,索超座下马匹的脚,突然踩翻了地面——索超又一次踩到陷阱,倒栽葱地滚进了友军挖出的大洞里。 看到这一幕的林冲,立刻拉紧了缰绳。 “有陷阱!调整路线,迂回前进!” 林冲军立刻向东绕行。东面是骑兵部队勉强能渡过的浅滩。 这样下去,官军恐怕又会重蹈涿鹿原的覆辙。魏定国愤怒地握住了导火线。 “别想跑!!” 魏定国点着了布置在河岸上的火药——那是魏定国使用了所有库存火药布置的“火焰瀑布”。埋入地下的火药瞬间爆发,喷出如同墙壁一般的巨大火焰。但是,他背后突然有士兵叫喊起来。 “毕胜将军他们回来了!!” “回……来了?” 回头看去,已经撤退的毕胜军确实跑回来了。他们渡过吊桥,本想南下,结果被突然出现的贼军袭击,又转身逃了回来。 他们的身后,有个浑身漆黑的大汉吼叫着。 “开祭典啦!!”
李逵挥动两把板斧,如同出笼的猛兽一般地砍倒身旁的官军。率领着枯树山山贼的鲍旭挥动阔剑,像熟练地死神一样,每次攻击必然打倒一个敌人。焦挺不断使用禁术“铁风筝”,抓住将身边士兵的脑袋,尽情将其抛上天空。 「梁山泊真的是个“好地方”!」 毕胜军被一路逼到河滩上。若想渡到对岸去,吊桥已经没有了。被他们自己亲手毁掉了。 官军想从浅滩渡河,但魏定国刚刚点燃的“火焰瀑布”,正从地面喷出沸腾的火柱,宛如火炎的长城一般阻止着他们前进的道路。战斗在河流的两岸展开,敌人和伙伴,追逐者和逃亡者混乱掺杂,此时的情景,混乱而恐怖。在一片喧嚣声中,能看见一辆孤零零被遗弃在一边的囚车。 “是关大哥……!!” 宣赞抓住了囚车的栏杆。 “关大哥他——还活着!!” 在两军混战的战场彼方,宣赞望见了关胜的身影。郝思文也看到了关胜。 “——这也是,‘天与之’吗?” 沐浴朝阳的身姿,此时在二人眼中看来,前所未有地接近神明。 ———————————————————— 梁山泊南端,五丈河。朝阳映照在河面上,熠熠生辉。
童贯走出船舱,伫立在舰桥上。以位于舰队后方的童贯旗舰作为基点望去,巨大的舰队以数艘大型战舰为中心,覆盖了五丈河的水面。 “先锋军马上就要到达湖岸了。” 听到侍臣的报告,童贯满意地点了点头。就在这时,前方——河口的方向突然响起铜锣声。 “前方疑似出现敌军!!” 先锋军的船只上传来了哨兵的声音。 汴河水军的司令官刘梦骥,是江南云梦泽代代相传的水军一族的麒麟儿。对船只、水战以及相关事宜了如指掌。 “胡说!梁山泊哪里有这么多战船!”
刘梦骥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从东平府的程太守那里得到情报,梁山泊军已经失去了几乎所有的战船。就算还有余留,至少也不会有这么多。 不断拍向船身的波浪之间,江州儿郎的船歌响彻云霄。站在最前方战船船头的,是梁山泊水军统帅『混江龙』李俊。与他同是江州出身的张横、张顺、童家兄弟、李立跟随在后。在驾驶着渔船,向童贯军的舰队不断靠近的石碣村男人中,阮氏三雄位列最前。梁山泊水军的所有头领,再次在梁山泊上聚集。 不仅如此。贼军的右翼还有从东平府夺来的三百艘战船。『九纹龙』史进手持三尖两刃,站在船头,身旁是『神机军师』朱武。陈达和杨春在两侧把守。 左翼是孙立、孙新、顾大嫂等登州一族乘坐的战船,正在白色的波涛中乘风破浪。
梁山泊水军和官军的先锋船队在滂沱的朝阳中相遇。率先发动进攻的是『跳涧虎』陈达。
两船之间只剩下一丈多远的距离。『跳涧虎』陈达一跃而起,跳上敌船。在落地的瞬间,一枪将船头的士兵刺进了湖底。其他梁山泊军的士兵,也纷纷拿起钩挠向敌船靠近,一个接一个地转移到敌人的船上。在官军的惨叫声和震耳欲聋的波浪声之间,轰鸣着更加响亮的火炮声。 『轰天雷』凌振乘坐着名为“火龙”的战船。金轮轰鸣,一击粉碎了官军的巨大船只。 “船上装着火炮!” 官军为了逃离火炮的射程,纷纷调头撤退。 然而,前方出现了一艘更加巨大的战船。那是一艘官军从没见过的船,远远看去,如同在水上漂浮着的木板一般。这艘船,正是由『神算子』蒋敬设计,『玉幡竿』孟康用尽自己的造船技术,全力打造的水上超级巨舰“蓬莱”。 官军的士兵无一不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撼。他们在船上看到了认知中不可能出现的东西。 “那是——!!” 『小遮拦』穆春在巨舰的船头握紧长枪。 “不只配备了火炮吗?” “还有马!!” 船上乘坐的不是水兵,而是骑兵。主将是『没遮拦』穆弘,是在水与陆地的夹缝中出生并成长的男人。 江州揭阳镇的私盐商人,往往用马搬运货物,一旦被官府追捕,就直接逃到船上。用船运送时要骑马,如果被官府的船追赶,就再骑马逃到岸边。“盐船贼马”——能同时驾驭船和马的,就是穆弘等揭阳镇的盐贼。 穆弘一直思考着,能否将盐贼的船马用于战斗当中。经过反复的训练和努力,穆弘终于将部下编成了一百五十骑的水上骑兵部队。这是这支水上骑兵部队,第一次用于实战。 穆弘手下的士兵,全都是训练有素的骑兵,他们所骑的战马,也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体型较矮的轻马。这些战马,腿短重心低。适合在船上保持平衡。 但是,在摇晃的湖面上,从一艘船飞跃到另一艘船的距离为一丈二尺。 “再靠近一丈!” 穆春怒吼道。 『小遮拦』穆春一直在兄长手下练兵。他多次和胯下的战马一起掉进湖里,差点淹死,但最后总会再次爬上船来。起初和穆春一样有些害怕坠水的士兵和马匹,最终也紧紧地跟随在穆春身后。 战舰“蓬莱”不仅船身巨大,船速也很快。设置在船舷一侧的外轮,在水面高速旋转着。杜迁、宋万、郁保等强壮的巨汗,正用尽全力踩动外轮。很快,“蓬莱”号成功与领头的官船相接。
“不要跑!” 穆弘一马当先,飞上船头。他身后所率领的水上骑兵部队,一齐猛踢马腹。 “无遮无拦!”
穆弘一枪把士兵刺进湖里。伴随着骑兵部队的“落地”,水花四溅,官军的船只剧烈倾斜起来。 来自梁山泊的骑兵,一个接一个地越过船舷。有的骑兵在距离上差了一点,不幸落入水中,有的骑兵则被官军发长枪刺倒,仰下船去。梁山泊军的水上骑兵部队也在不断减员。 甲板上立刻变成了战场。梁山泊军的骑兵们,不顾阵地的劣势,如同原野一样在甲板上纵横驰骋。很快,“蓬莱”号继续向下一艘官军的战船驶去。 汴河水军司令——刘梦骥很快就发现了形势的不利,立即下令鸣炮。 “向南行进,先控制南岸!!” 梁山泊南岸的湖水比这里更深,是梁山泊的天然屏障。官军立刻调头,向南进发。 然而,就在这时,官军舰队的前方突然扬起了大雾。天空中白雾密布,隐隐卷起渺渺风沙。猛烈的阴风把船帆吹得嘎吱作响。 五丈河的两岸,有两座巨大而尖锐的岩石。两座岩石之上,分别站着两个男人。
是『入云龙』公孙胜和『混世魔王』樊瑞。 公孙胜在浓雾和暴风中紧闭双眼。 樊瑞站在对岸,感受着世间万物的气息向两人涌来,力量充盈着身体。一股可怕的气息以两人为中心翻滚沸腾,化成雾气涌向天空。 公孙胜突然睁开紧闭的眼睛。 “吾奉太上老君敕令!!” 公孙胜系上龙诀,默念咒语。 樊瑞手持魔剑,脚踏北斗。 “告冯伯昌降临诸龙王急急如律令——” 两人的声音在暴风雨中平静下来。 “疾!”
天空中闪过一道疾电。 这时,官军的士兵在前方的浓雾中看见了一支更加庞大的舰队。其数量之多,完全不亚于刚刚甩开的梁山泊军。船上蠢蠢欲动的士兵、燃起的篝火、飘扬的旌旗——但让官军惊诧的原因并不是这些。 “是龙——”
率领船队冲出水花的,是一条巨大的白龙。 “不要被迷惑——龙只是幻象!” 下一个瞬间,刘梦骥的胸口被一箭射穿。不知不觉间,后方的梁山泊水军部队已经逼近。燃烧的火箭如雨般倾泻而下,遭到突击的官军船只被瞬间掀翻。背后火炮轰鸣,官军的船只接连被疾驰的马匹袭击。与此同时,白龙在波浪间跃动。 汴河水军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如同无头苍蝇一般四处逃窜,许多船只甚至撞向自家的战船,纷纷消失在湖中。 ———————————————————— 这个时候,童贯的旗舰正停泊在五丈河口上游十里的地方。 报告苦战情形的传令小艇不断驶来。但是,童贯却在此时出现了某种异样的感觉。他的头脑在危机中不但没有减弱,反而运作的更加灵敏。 必须早下决断。 “撤退——” 童贯发出了命令。 “但是……” 心腹的部将像是想要确认一样看向童贯。童贯才刚刚解除软禁,好不容易争取到立功赎罪的机会,应该在此尽力洗刷污名才对。 似乎是察觉到心腹的想法,童贯缓缓开口说道。 “这一切都是,关胜的奸计。” 现在,关胜已经背叛,守卫首都的汴河水军不能再离京外出——这就是撤退的“大义名分”。 “防卫首都才是当务之急,全军撤退,回归东京!” 冒着危险寻求胜利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就算有,至少也不是现在。 因军功而取得荣达的童贯,具备异于常人的军事才能。 他本能地感觉到,梁山泊不只是贼。 这件事,在这一天,童贯终于第一次明确地意识到。 ———————————————————— 湖那边传来的凯歌,在天空中回响。 为了回应那个声音,西岸也唱起了新的歌声。在梁山军的猛攻面前,卫京禁军的主力部队被彻底摧毁,战死和被俘者众多,剩余的士兵头也不敢回地溃散败走。 但是官军之中,还有一人残留着。那就是『神火将军』魏定国。但他现在身在桥边,已经被关胜军包围了。魏定国的本阵周围,围绕着无数的火焰陷阱,无法贸然靠近。 魏定国怒视着关胜的旌旗。 关胜加入了梁山军,这个讯息竟然是真的。魏定国愤怒地大叫起来。 “关胜,给我出来!!” 梁山军中,关胜,带着宣赞和郝思文庄严前进。然后,单廷珪也走了出来。
魏定国受到了比关胜投降这件事更大的冲击。 「连单廷珪也……」 魏定国和单廷珪,自如操纵火与水的驭使,并称为凌州二奇将。 因为性格的差异,两人谈不上意气相投。但是,当对方以敌人的身姿出现在眼前,被背叛的感觉格外强烈。 魏定国从涿鹿原回来以后,经常像火焰一样暴躁的心情,在这一刻,简直如同水流一般平静。 按照关胜的命令出阵作战,回来以后,关胜就被官方宣告了背叛。那个时候,魏定国还一直相信着关胜。完全不相信关胜会成为内通贼人的叛徒。但是,无可奈何地勉强奉命加入毕胜麾下之后,又亲眼看到关胜出现在梁山军中。现在,作为毕胜的弃子,他又被关胜所率领的梁山泊军包围了。 到底要听从谁的命令,到底是为了什么战斗。这样的问题,毫无意义。 「我的命运,只要问火焰就好!」 “关胜!!” 魏定国站起身来大喊。 “我有话跟你说!!你给我一个人过来!!” 听到那个声音的关胜,跳下坐骑,无言地向前走去。林冲拦住了他。 “你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恩爱关系吧?就算不去也没什么。” 『神火将军』魏定国。他的性格,有如火焰一般——所以,就算是与关胜同归于尽,他一定也早早做好了觉悟。但是,关胜连大刀也不带,只是慢慢地,一步步走近魏定国的战阵。 “小心喔,关将军。我埋了地雷。” 魏定国向关胜喊道。 凌州军本阵的周围,埋藏了大量的地雷。然而,关胜丝毫不看脚下,就这样泰然地前行着。 “够了,停下吧!” 魏定国不由得叫出声来。 然而,关胜一步不停,继续走向前去。 “那家伙……是神明吗?” 关胜就这样,毫发无损地到达了魏定国本阵的栅栏之外。地雷,一个也没有爆炸。 关胜与魏定国,隔着栏杆,在朝阳的光辉中对峙着。
魏定国无言地屈膝,跪在关胜面前。
从此之后,圣水和神火,两位将军分别成为了梁山泊的咽喉要害之地——北冥、南冥的守护者。单廷珪是守护北冥的水神河伯,魏定国是守护南冥的火神祝融——宛若磐石一般守卫着梁山泊的是,北方的黑龙,还有,南方的朱雀。 ———————————————————— 漫长的黎明之后,终于迎来了宁静的清晨。 湖的彼方能看到梁山的影子。林冲下令全军归还。这个时候,杨志策马来到林冲身边。 “那个男人该怎么办?” 杨志指着地面上开口的陷阱问道。 “总不能,就把他丢在那里吧?” 「天气真不错啊……」 躺在陷阱底部的索超,出神地仰望着天空。让人心旷神怡的蓝天之中,突然出现了杨志的脸。 “醒醒吧。现在你也没法回到军队去了。” 索超板着脸,默默地盯着杨志。接下来,他看到了林冲的身影。林冲什么也没说。 注视着两人的表情,索超不知为何突然觉得想笑。 从肚子深处涌起一种爆笑的感觉,然后,索超放声大笑起来。大笑的同时,连带着身体上的烧伤和磕碰,各种不知因何受伤的伤口都疼了起来。 “奇怪的家伙。” 杨志被索超感染得也笑了起来。 索超在洞底躺成大字型,向着天空继续哈哈大笑。 ———————————————————— 战斗结束了。 吴用独自一人,站在能看到整个梁山泊的聚义厅的台阶上。 昨晚,晁盖的丧仪闭幕,梁山泊上到处立起的黑纱和白幡也收了起来。远远能看到载满了人的战船,正向着金沙滩和鸭嘴滩划来。 “漫长的一天啊……” 吴用低声说道。 而且,吴用感觉到——风中,终于传来了春天的气息。
———————————————————— 天空一片晴朗。 梁山上吹过一阵清爽的春风。波光粼粼的湖面上,映照着新绿的山峰。
安静的天空中,忽然响起了铜锣的声音。 水寨,山寨,山腰中,到处有人从建筑物里跳出来,争先恐后地登上聚义厅。 四月吉日。 这一天,为了庆祝『神医』安道全治好宋江的病,在聚义厅举行了盛大的宴会。 聚义厅里,每个人都很开心。众人以宋江为中心,吴用和卢俊义位列上座,公孙胜也少见地离开山峰的洞窟,加入酒席。 大家都开怀畅饮,尽情地祝酒应酬。面带微醺。 就在大家醉意开始上头的时候,卢俊义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一样缓缓开口。
“必须要决定下一任首领了。” 燕青望了一眼卢俊义。 杀死史文恭的人,正是卢俊义。这一切,都被公孙胜所见证。士兵中也有很多目击者。晁盖说,捉住自己仇人的,就是下一任首领——他也曾留下过这样的遗言。 聚义厅像是被浇了一盆凉水一般安静。所有人都一言不发,在紧张的空气中,戴宗迅速按住了准备站起来的李逵。 卢俊义仿佛没有察觉这微妙的气氛一样,继续说了下去。 “吴用先生,我非常了解晁盖殿。” 吴用惊讶地看向卢俊义 “明明没有见过面,你怎么会了解他呢?晁盖殿期望有人为自己报仇——不是那样的吗?” 卢俊义的笑容很平静。就像打倒史文恭后,裸身出现在黎明的涿鹿原那时一样,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威严感。 吴用站起身来,回头看向宋江。 “宋江殿——已经,可以说了。” 吴用回过头来,指向聚义厅的外面。聚义厅的大门敞开着。所有人一齐向门外看去。 “晁盖殿的遗言,就是这个——” 在敞开的大门对面,扩展着初夏的蓝天。 在那片蔚蓝的天空之下,悬挂着全新的旗帜。被夏日的清风吹动的杏黄大旗——上面绣刻着雄浑的文字。所有人都注视着那四个大字。
替天行道。 和晁盖生前留下的旗子一样。不过,这是新制的旗帜。 “迷惑的时候,就打开这个。” 晁盖托付给吴用的护身符——其中收藏的信纸上所写的,并不是遗言。纸片上,仅仅只写了“替天行道”四个文字。 比什么都沉重,更比什么都确实的预言。 由刘唐等人带回来的,晁盖亲笔写就的旗帜,被收藏在山顶的九天玄女庙中。今后,这面旗帜会守护着梁山泊,引导着所有人一路前行。 “那么,宋江殿——” 吴用把宋江从椅子上扶起。 宋江仰望着飘扬的旗帜。 “晁盖殿——” 宋江在超过半年的时间里,身中蓝蛇之毒,一直在昏沉地睡眠着。在那混沌的梦中,与晁盖相遇了。 闪烁逝去的风中,晁盖带着和以前并无改变的身姿站在那里。但宋江在晁盖的身上,看到了比以前更强烈的光辉。 晁盖指向宋江的背后。
回头之时,宋江看到一颗流星落在梁山之上。 晁盖消失了。 要去哪里——宋江询问道。 晁盖回头看了一眼宋江,然后笑了起来。晁盖已经不能说话了。 宋江低声说道。 “要回去了——我们,终究要回到同一个地方啊!” 然后,宋江终于从漫长的幻梦中醒来。 “宋江殿——” 吴用呼唤的同时,宋江恢复了意识。 “宋江殿,请到这里来——” 吴用拉住宋江的手,引向位于聚义厅中央的座位。 那是一直空着的,晁盖的座椅。 所有人,都看见了坐在那里的晁盖的身影。 大家都看见了,环视着每一个人,快活地笑着的晁盖的面容。 「我们,终究要回到同一个地方。」 宋江笑了。然后,缓缓坐上了那个座位。
———————————————————— 宋江正式成为新任首领后,李逵提议大家一起结拜。大家都表示同意。 祭坛上安放着晁盖的牌位,众人在牌位前的祭鼎中注满了酒。所有人都切开手指,逐一向酒中滴血,然后分别倒进每个人的杯子里。大家在祭坛前一一跪立。最后一排是段景住、时迁、白胜、郁保四四人。忽然,时迁发现身边的段景住脸色铁青。 “怎么了,『金毛犬』?” “抱歉、真主、禁止喝酒。” 回族有很多戒律。包括禁止崇拜凡俗、饮酒、奸淫——段景住从出生起,就严格遵守着这些戒律。时迁耸了耸肩。 “乖乖,真麻烦啊。” “我、喝。” 「真主啊,请原谅我!」 段景住心情复杂地闭上眼睛,喝了一口。但是,酒杯里却是空的。一旁的时迁笑着擦了擦嘴。 “走个形式罢了。” 时迁抬头看了看晁盖的牌位。 “就算不喝酒,晁盖大哥也是我们所有人的大哥。” 在每个人的杯中都倒完酒后,大鼎里还剩下一杯的量。吴用伸出手指,数过在坐的每一个人。 “一百零七人。” “不,是一百零八人。” 回答的是『没羽箭』张清。 被梁山泊俘虏的张清无处可回,又得知东昌府太守自杀,便索性成为了梁山泊的一员。龚旺、丁得孙本是山贼,对于一直追随崇拜的张清的决定没有任何异议。 张清走向门口,把刚刚爬上台阶的异国男人请了进来。 “哎哟,这不是兽医吗?” 安道全惊讶地说道。 “暹罗国王怎么样了?” “当然治好了。但是,那个混蛋国王的病刚痊愈,就非常粗鲁地把我一个人晾在客房。我在那个地方语言不通,相比之下,还是更想念天使啊。” 皇甫端身旁,有一位美丽的异国女子相伴。
“这位就是‘天使’,是不是很美?” 二十年前,皇甫端在波斯王的宫中任职,治疗了美姬饲养的纯白孔雀。被称为“天使”的美姬是西方的波斯王最宠爱的王妃。皇甫端被美姬迷住了心,于是与她偷情,一起私奔到了东方的宋国,后来又逃到了暹罗,但是,皇甫端对暹罗的环境感到厌烦,于是回到苏州,找到藏在尼姑庵里的美姬,二人一起来到了山东。 “以前我治疗过张将军饲养的‘两只老虎’。” 皇甫端抬起下巴,指了指一旁的龚旺和丁得孙。 “我去了东昌府,想让张将军帮忙把我藏起来。” 然后,皇甫端听说张清成了梁山泊的“贼寇”。 皇甫端面无表情地环视着聚义厅里的每一个人。女人悄悄在皇甫端耳边低语,皇甫端默默点了点头。 “我是在‘天使’的引导下才来到这里的,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皇甫端喝干了最后一杯酒。 “对了,有个男人跟我一起乘船而来,他叫何玄通,据说是个高德的道士。” 吴用为了给晁盖做法事,命令山中的手下前去寻找高德的道士。这位何玄通,大概就是闻风而来的道人。吴用正要派人前去迎接,梁山顶上却突然跑下一群小卒,在聚义厅前骚动起来。 此前,为了建筑晁盖的庙宇,吴用派遣这些小卒在山中挖土烧砖。结果,小卒们在取土的洞里挖出了一块巨大的石板。 “土全都烧焦了,我们觉得有点奇怪,所以顺着挖了下去……” “那里好像正好是之前流星坠落的地方。” 吴用立刻命令小卒,把石板搬进了聚义厅。 表面光滑的方形石碣上,用不可思议的文字写了一百多行。看到那个字体,吴用和公孙胜对视一眼。 “这是天书上的‘龙章凤篆蝌蚪文字’。” 石板的最上面,横着写了四个字。公孙胜用手指触摸着石板,解读了最上面的那一行。 “替天行道。” 公孙胜也对自己的话语也感到惊愕,一时怔住。 “上面一行是‘替天行道’,下面一行是——‘忠义双全’。”
不知什么时候,一位中年道士已经站在门口。李逵不禁叫了起来。 “我靠,这不是那个啥蚯蚓道士吗?” 完全洗净灰尘的一浊道人——真正的法号为“一澄”道人。过去李逵跟随戴宗前往蓟州,寻找公孙胜的时候,在面馆把李逵碗里的乌冬面全部变成蚯蚓的道士。那就是大隐于市的“一浊道人”,公孙胜的师兄。 何玄通,是他的俗名。 一浊道人飘然穿过人群,站在公孙胜面前。 “师父命我来见你一面。过后记得请我喝酒啊。” 吴用向一浊道人询问道。 “您能读懂这个吗?” “看来,我到这里就是为了解读这个石碑吧。师父他,早就看穿了一切呢。” 一浊道人站在石碣前,聚义厅万籁俱寂。一浊道人的声音静静在聚义厅中流淌。 “天魁星『呼保义』 宋江——” 聚义厅里涌起了声浪。道士继续读了下去。 “天罡星『玉麒麟』卢俊义——” “天机星『智多星』吴用——” “天间星『入云龙』公孙胜——” 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面面相觑。 “是我们的名字!!” 宋江命『圣手书生』萧让记下石碣上记载的名字。然后,将目光转向一浊道人。 “道长,请继续。不管上面写了什么,都请真实无误地念出来。” 一浊道人面向石碣,再一次开始朗读。 那个声音宛如琅琅歌唱,响彻了整个聚义厅。那个声音,从聚义厅开始,经过梁山的山峰,湖水,在集结起来的人们的心中静静地扩散,动摇着大家的心。 每个人,都侧耳倾听着那个声音。 在一片寂静之中,每个人都看见了黑暗的天空,以及染上黑暗疾速飞逝的光芒。黄金的云层,如同流水一般飘过。晁盖的身影,宛如燃烧起来的灼热之神——还有身穿雪白的衣裙,立于苍天之上的,美貌的女神。 “女神啊,请保佑我们!” 女神的样貌,仿佛处于昏睡之中的胎儿,但她却清楚地听到了人们的祈祷之声。 人们的脑海中,在一瞬间闪过梦幻般的景象。那是一个漫长又刹那的梦——大家都看到了同一片风景,听到了同一个声音。那是宿命的风景,是灵魂的声音,那些——幻影在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念诵石碣的声音还在继续着。 聚义厅上的每个人,似乎都知道下一个念出的会是谁的名字。 已经不再感到不可思议了。 在座的每一个人,都是从世界各地,各种遥远的地方,经过了无数漫长的旅程,最终聚集于此。 每个人,在来到这里之前,都经历了无数的痛苦和哀伤,或者,因为很多快乐的事情和朋友们在此相会,失去所爱之人,战斗,追寻——然后,集结在此。 这是宿命,或者,应该说是奇迹。 宋江微笑着,环视着,周围的兄弟们。 “我们,终于——在这里集结!” 石碣上刻印着宿命的星星之名,总数为一百零八。这一天,聚集在梁山泊上的人们,总数亦是一百零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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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青独自溜出聚义厅,来到安静的前庭。 耀眼的光芒如注降落。 通透明亮的晴朗天空,映照在湖水之上。 “天巧星『浪子』燕青——” 燕青轻声重复着刚才听到的名字。 不可思议。想起吴用到北京来的那一天,这一切真的不可思议。 天巧星『浪子』燕青。 像是自己的事,也像是别人的事。 「怎么样都好——」 燕青已经不再害怕了。 「所有的人,都是在这片天空下出生,在这片大地上死去。」 吴用的话在燕青的心中回响。 “所有的人,都是在这片天空下出生,在这片大地上死去。” 只有一个人——。 ———————————————————— 董平走出聚义厅,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对他来说,无论是上天还是宿命,都和自己无关。 董平站在住所的门外,住所里传出丽芝开心的声音。 “朱儿,谁回来了?” 董平平静地推开门扉。 “丽芝——” “董平大人。” 丽芝回过头,微微一笑。靓丽的佳人依旧美丽如初。 “刚才我在和朱儿说话,父亲和婆婆什么时候回来?” “马上就来。” “太开心了。我为弟弟们准备了一些点心。” “好。” 丽芝微笑着站在窗边。小鸟在枝头鸣叫。 “董平大人,我来为你唱首歌吧。” 丽芝抬起空洞的双眼望向天空,喃喃自语道。 一曲新词酒一杯。 去年天气旧亭台。 夕阳西下几时回? 无可奈何花落去。 似曾相识燕归来。 好不容易到来的迟春转瞬即逝,夏日的天空,明亮得让人感到无情。花枝在院子里疯狂地开放。
丽芝的头发上带着一根装饰着红梅的发簪。鲜红如血,是董平的罪孽之色。 董平想起了在济水之畔的赞颂之语。 “不要被爱情蒙蔽——祈祷你奋斗到底。” 丽芝静静地唱着。 似曾相识燕归来。 小园香径独徘徊。 ———————————————————— 卢俊义站在聚义厅的入口,凝视着飘扬在天空中的替天行道大旗。 天空,湖水,绿荫,旗子的颜色,映在眼中都无比地鲜明。 他的心,从在北京被抓时开始,就好像一直被什么薄膜覆盖着。一切仿佛都模糊不清,没有实感,似乎至今为止所经历的,全是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一样。 现在,卢俊义终于找回了自我,有一种仿佛脱胎换骨的奇妙感。在北京的生活,妻子,牢狱,在涿鹿原杀死史文恭,一切都像是一场遥远的梦。 卢俊义想起了一切开始的那一天,吴用在北京宅邸的白墙写下的诗句。 “那果然是,‘拯救’的诗吗?” 「但是,到底为什么而“拯救”呢?」 芦花丛里一扁舟——那要将他带到何处呢? 「想被拯救之人,终究会被毁灭。」 上天的话语,沉重地在卢俊义胸中回响。 “燕青?” 卢俊义发现了远处的燕青,于是呼唤着他的名字,从聚义厅的台阶上走下。 燕青的面容,看起来总觉得有些冷淡。对于露出那样的表情的燕青,卢俊义很是怀念。 “你以前,就是个不爱理人的孩子。” 卢俊义站到燕青身边,仰望着扩散在湖面之上的,夏日的天空。 “在监狱里,我想起来了。捡到你的那一天,也是一个夏天的早晨——那天的天空也像今天这样,特别的蓝。” 燕青点了点头。 “然后,那一天,燕子飞回了房檐上的窝里,对吧?” “那么,你哥哥的事情也记得吗?” “哥哥?” “我在家门前发现你的时候,你和你十岁的哥哥在一起。那个时候,有个年迈的军人路过,说自己没有儿子,想想要带走一个孩子继承自己的事业。因为你还很小,所以我让他把你哥哥带走了。” “哥哥被带到哪里去了。他叫什么名字?” “你哥哥说他叫大甲,你的名字叫小乙。” 燕青不知为何,想起了许贯忠。 “对不起,燕青。” “不,我很高兴” 燕青笑了。 “我有个哥哥。那样的话,也应该有父亲和母亲吧?应该在哪里也有个家。我既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也不是地里爬出来的。” 燕青仰望着天空。
看到的天空和风的感觉,也格外不同。 “能来到梁山泊,真是太好了。” 燕青和卢俊义一起,仰望着同一片夏日的天空 “能够遇见您——真是太好了。” 一只在大海上流浪的燕子,终于飞落在小小的树枝上。 梁山泊中,一百零八人聚集的这一天——对『浪子』燕青来说,是彷徨的宿命结束的日子。同时,也是全新的流浪之旅开始的日子。 ———————————————————— 在远远能看到替天行道大旗的高峰上,公孙胜和一浊道人并肩而立。 “一清啊,星星,不能聚集在一起。” 一浊道人带着不同寻常的真挚表情向公孙胜宣告道。但是,公孙胜像是要反抗什么一样,反瞪着师兄。 “之后呢?” “之后嘛……” 一浊道人停住了话头 “这之后的事情——就只能问天了。” 夏风从两人之间吹过。公孙胜的白发在风中摇晃。 “这是师父告诉你的话。‘宿命’,是无法改变的。如果能改变的话,就不是宿命了。你是‘天间星’,注定不能被分隔开——现在所发生的一切,都只是一时离开的宿命而已。到了必要的时候,一定会回来。” “即便如此,我也——” 公孙胜的话语中断了。 “我——” 一浊像是悼念什么一般,瞥了公孙胜一眼,随即转身背向他走开了。 留下公孙胜一人扪心自问。他向远方望去,看见了从聚义厅走出的吴用的身影。 “宿命,到底是什么?我等,又是为了什么而聚集在一起?”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任何人能回答。 “上天啊。我等,到底要前往哪里呢?” ———————————————————— 燕青,感受到了人们的气息,转头看去。大家都在从聚义厅里走了出来。 清风吹过。 花瓣飞舞。 不知从哪里传来了,谁在唱歌的声音。
万姓熙熙化育中,三登之世乐无穷。
岂知礼乐笙镛治,变作兵戈剑戟丛。
水浒寨中屯节侠,梁山泊内聚英雄。
细推治乱兴亡数,尽属阴阳造化中。
眼前的情景,似乎唤醒了燕青遥远的记忆——那是他年幼时曾看到的,午睡时梦中的风景。恍惚间,燕青产生了一种似乎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曾来过这里的感觉。 湖水映着阳光,闪耀夺目。 从没见过的明亮的世界。 从没见过的蓝色的天空。 燕青抬起头,向着天空和湖水迈出一步。 崭新的一步。 燕青抬起双脚,踏上干燥的土地。
微风轻拂。 光芒满溢。 在天空与水面相接触的彼方,那里是——以“未来”为名的,命运。 燕青慢慢地,向未知的命运迈开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