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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员午栢短篇习作《海灯莲》

2023-04-22 22:22 作者:周三顾暴躁教写作  | 我要投稿

海灯莲   
 作者:午栢


咚哗,咚哗。

已经过了十五年,潮水在老余的船底来回撞击着。

船舱里的烟味很重,盖过了铁腥和鱼臭,易拉罐豁开半拉口子,烟蒂满出来,像一朵死去的海葵。

从今天起,这艘船就只剩老余一个人了,既是船长又当船工,还捕什么鱼呢?出什么海呢?昨天刚去五金店,买了锌板、尼龙绳、斧子腻子用来养护渔船,今天一早就收到了蔡崇的短信:

“师傅,有件事要向您坦白。我要去陆船长那儿工作了,他有一艘马力48节的大船,需要12个船员,开薪要我过去。上月我和您请假,说去和陆洁相亲,其实那天陆船长也来了,后来我又去了几次陆洁家,陆船长想我当他女婿,让我这次开渔后就去他船上。师傅,实在对不起,我知道,小李考上渔政后,这船就剩我一个船工了,但我没办法,我要结婚。等我挣够了钱再来报答您。”

老余打了两个电话,没人接,又在手机屏幕上一笔一划手写输入。“打电话,你怎么不接”,删掉。 “好的”,又删掉。犹豫间,蔡崇的第二条短信到了:

这艘船,我实在忍不下去了。

烟抽完了,老余踏出船舱,手里拿着黄色信封。

 

舟山开渔节就要到了,大小各异的渔船挂满彩旗,在海上如繁星阵列成扇形,老余的船泊在阴影里,像只离群的海龟。海岸拉成长弓,老余朝北走去,沿岸船只上,少则两三人,多则十来人,各自忙碌,大部分都在喷养护漆,也有测试起网机的,没有挂网,十几台机器空转,轰隆隆地像在为即将到来的节日擂鼓。船工们和他打招呼,叫他老余,也有人只是朝他揶揄地笑,像是知道些什么。经过的渔船越来越新,越来越大,船上的人也多了起来,和他打招呼的却越来越少。直到他来到一艘崭新的、像抹香鲸般的大船前。

老余立住不动。一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看到他,问他找谁。

“找你们船长。”

小伙子说,我们有三个船长,两个副的,一个正的。

“陆文天在不在?”

小伙子还没回答,就看到陆船长从船舱里走出来了,背后还跟着蔡崇。陆船长弓步跨过甲板与码头的裂隙,左脚刚落地,右手就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包烟,喔唷,余老哥,你这嗓门真是亮,我在船底板下面,三层厚铁皮,都挡不住你的声音。你的新船蛮漂亮,老余接过烟,朝还在甲板上的蔡崇招手,示意他过来。

其他船员从四面八方看向蔡崇,陆船长拍拍蔡崇的肩膀,这件事你好好处理。 老余看着蔡崇从袖口挤出的肌肉,刚剃完的短发,笑道,蔡崇啊,你是该结婚了。师傅,我本来是打算晚上再来找您的。老余叼着烟,搭着蔡崇的肩膀,两人背向众人走了几步,老余把黄色信封拿出来,交到蔡崇手上。从08年开始,每年都欠你9000来块塊工资,一共3万塊钱,你点点。师傅,您自己留着吧,怎么能收您的钱。你叫我一声师傅,但我心里知道,这是占你便宜了,市场经济,我是船长,你是船工,签的是雇佣合同,这钱,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我欠你的工资,小李走的时候,也是结清的,我手下的船员,从来都没有拖欠工资的,这三年,苦了你了。师傅,您留着吧,您还要找别的船员呢。小驹头,心思太细,有说不让你走吗,师傅我等着喝你喜酒呢,我的船,我自己会想办法。说完把信封往蔡崇胸口一拍,也不管他接不接住,就转身走了。

蔡崇追了上去,到了僻静处,终于说道:“师傅,咱们船实在太苦了,近海的水越来越浑浊,浅水区的鱼鲜捞上来都是烂的,去年赤潮,更是什么都没有,每天掰扯着空荡荡的渔网挑螃蟹和活鱼,没完没了。远海我们又去不了,油舱太小,航程不够,那次我们半程没油,航线偏了,要不是遇到海巡帮忙牵引,咱们就飘到海礁上去了。现在都是40节的大船,赶着海潮,撒开网在海底拖,网兜张大口,就把螃蟹鱼虾都捕了。小船能捕到什么呢?做一年亏一年,20节以下的小船,正儿八经还在捕鱼的,就剩您了。您有眼光,有技术,可这艘船,真的不行了。刘老大走了,小李走了,就剩我们两个了,现在我也走了,您一个人,我怎么好再拿您的钱。”

“拿着吧,我可不能欠你钱,你说的有道理,我也觉着,是应该把船卖了。”

老余说完,转身走了,蔡崇的话像是从他的心底拽出一块生石灰,压着他的肺,五脏六腑都乱糟糟的,他点着了烟,途中却飘起雨来,雨水和烟味在他口腔里汇集,他感到一阵恶心,咳出一口痰,回家去了。

 

到家已是傍晚,油烟机呜呜地排着风,灶台上的三大罐啤酒在刘莹芳炒菜的动作中时隐时现。老余肝不好,大半年没喝了。“有啤酒。”老余走进厨房打开拉环,刚要往嘴里倒,就被刘莹芳接了过去,一整罐全进了锅,然后是第二罐、第三罐,酒水漫过鸭肉,三个空罐头咻咻咻丢进垃圾桶。今天怎么想起做啤酒鸭了?儿子后天晚上回来,我先练练手。后天回来,明天不是周二吗?刘莹芳没有接话。

渔政的小陈这个月有来过吗?还没。他上次让填的那个什么申请书还在?在老地方。老余从电视后面拿出一叠材料,有老账本、渔业许可、电话簿、最后把目光落在一份A4表格上《渔民自愿减船转业申请书》。上面要求写船只情况,船长的姓名、学历、技能、转业意向、自愿承诺等,密密麻麻的方框看得老余头疼,他只在船只介绍里简单写了一下,其他内容,他打算和老婆商量着写。

浙普渔1729号,长8米,吨位12,马力13节,1996年购买,船龄15年。

啤酒鸭、咸蟹酱、小青菜已上桌,老余用筷子蘸了蟹酱,放嘴里嘬了嘬,醋味带着鲜美提拎着酒香的芬芳在腔子里阵阵荡开,老余通透了,阿芳,你说我把船卖了怎么样,我这回听你的,打算转业了。

刘莹芳说,你有没有算过,你这几年亏了多少。多少?五年,十五万存款,没了。除了那笔不能动的定存,家里就剩两万了。你那艘老船,早点卖还能回个四五万的,现在能卖个八千块已经是菩萨保佑了。

老余想说,哪来的两万,就剩三千了,早上他把油钱和活期都动了,就为了付蔡崇的工资。这几年,老余每次都觉得自己能再满舱一次,捕一网金灿灿的野生黄鱼回来。实际是做一年亏一年,老余心里也知道,不能这么下去了,开着这艘旧船出海,这件事已经嵌进了他的肉里,由不得他了。每年他都从渔政那儿领一份转业表格,领完后照样去开船。一开始刘莹芳还劝他,和他吵,天天骂,睡觉骂,上厕所也骂。老余不敢当面顶嘴,就在厕所里回骂,终于得了痔疮。后来两人不吵了,刘莹芳只是盯着银行账户的数字看。

我这次是真的决定卖船了,老余说。那你把你儿子的事情也一起解决一下,刘莹芳说。津津他怎么了。他决定从银行辞职了,要回来开船,说什么他命中注定要开船,你给他说吧,你就说你船没了,让津津回银行去,别掺合海上的事。

老余停下筷子,心里想的是,儿子回来了,船工又有了,那他还卖船吗?

余津津一直都让他满意,曾经每个夏天都会跟他出海,脑子好、水性更好,高中毕业就拿到了船员证,天生就擅长和水搭伙,老余几乎把所有航海技能教给了他,除了开船,因为年龄不到不能学。可余津津没有机会学开船了,因为他上了大学,三年前毕业去了银行。捕了一辈子鱼,接触的多是同行,除了两类人,银行和渔政,银行要他还钱,渔政不让他赚快钱,合起伙来把余老大变成了老余,所以老余从小就给儿子灌输,银行、渔政,他妈的竟敢比你老子还牛逼。结果儿子真的听了他妈妈刘莹芳的话,去了银行。

 

第二天中午,老余去船上收拾东西,看到一个熟悉身影,坐在海雾里,烟尘在落在他身上,闪烁着温暖的金光。 他斜倚在自家船头上,懒洋洋地,身旁是两袋橘子,色泽明亮,看到老余来了,直接从船头纵身跳到岸上,对老余兴奋地挥了挥手。你怎么今天就来了?昨天手续提前办完了,今天就直接来了,现在要出海吗,余津津问。你发神经,禁渔期,出什么海,你怎么进来的?直接走进来的。没人拦你?没。吃橘子吗?不吃。老余打开船舱门锁,开始整理渔网,余津津在一旁帮忙,这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咦,这里多了个屏幕。这个是。我知道这是什么,是卫星导航,船上的屏幕,罗镜我认识,剩下这个肯定是卫星导航。老余嗤笑一声,把养护涂料递给儿子。余津津拎着涂料走出船舱,过一会儿又进来了,手里拿着剥了一半的橘子,递给老余,老余单手捧着,一瓣一瓣咬进嘴里。傍晚,两人准备回家,老余看着儿子手里的两大袋橘子,橘子买多了。余津津说,不碍事。经过码头时,看到一个穿着深色制服的小伙子在巡逻,余津津走过去,把一袋橘子递给海巡,海巡有些意外地收下了,笑着提了提袋子和余津津道别。刘英芳看到老余和余津津一起回来,也愣了一下,随即熟练地进屋,整理起了儿子的床铺。到了晚上,照例是啤酒鸭、咸蟹酱、小青菜。除了这三道菜,另外还有一个大碗,里面蒸好了三条鲳鳊鱼和三条小黄鱼,都是养殖的。

夜幕降临,月亮没进云层,潮声飘来荡去,钻进渔民们的家里,老余躺在梦中,听着海潮声,他的家变成了一条船,在海中央飘着,四周一片漆黑,灯塔在半空闪烁,一簇簇光亮追着老余,追着追着,老余就从青年变成了壮年,当他向老年转变时,他看到自己来到了悬崖半空,下坠的牵引感唤出惶恐,从小腹向上延伸,直到刺进他喉咙,老余醒了。今天晚上吃饭时,问余津津为什么不在银行了,他说因为自己适合捕鱼,问余津津为什么不回银行,他说因为自己适合大海。问余津津是不是在银行遇到什么事了,他回答说,没出什么事,刚刚还得了嘉奖,评了优秀员工。你真想捕鱼?儿子点点头。老余以为妻子会说卖船的事情,妻子却一句话都没提。晚上临睡,刘莹芳问老余,你是咋想的? 老余说,明天再给孩子解释吧,不过这样一来,船上倒是不缺人了,也不用担心工钱的事了。刘莹芳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老余。老余说,你别生气,我就是一说,明天该卖船还是卖船。刘莹芳拿出一张卡给老余,早上我去看了活期户头只剩两千了,用这张卡里的钱置办出海需要的物事吧,装备买齐一点,安全要做足。这张卡是? 和好姐妹卖海苔挣的,说完指了指堆在墙角的十几个大箱子,上面写着“脆饼干、鲜海苔,巴加乐薄脆海苔饼,咬一口、香一口”。就你每天发在微信上那个?刘莹芳说道,这周五是农历六月十九,观世音菩萨成道日,我们全家去一趟普陀山。好,老余说。

 

如果你去曾经过普陀山,并且是坐客船去的,那么你一定听过这个故事。因为,这个故事,在客船从朱家尖到普陀山的二十五分钟里,一共循环播放了三次,来程如此,去程如此,年年如此,日日如此,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相传明朝嘉靖年间,有四个渔民出海打鱼,偶遇渔汛,在外海航行数日,满载而归。回程时,遭遇台风,船只在海中失去方向,潮水摇晃渔船,眼看就要在黑暗中沉没。渔民们忽然看到远处有一束光,于是拼命朝着那束光行驶,终于平安上岸。渔民发现自己抵达的是普陀山,而那束光的源头,竟是一朵莲花。

 

老余全家在普陀山住了一晚,回家后距离开渔节还有一周。余津津每天早上出去跑步,下午捧着本渔船操作手册,为了回到大海做准备。余津津要去现场观摩开渔节,老余则在家里看海图。老余说,当天会有几千艘大船同时出航,都是不差钱的,咱门犯不着跟别人一起挤牙膏,真正的秋季渔汛还没来呢,每一次航行都有成本。

开渔节那天,余津津从家里骑着电动车,来到现场,一位书记正在发言,余津津来得巧,下车的时候,书记刚刚说完“开幕”两个字。接下来是掌声雷动,礼炮齐鸣,携着七万渔民期望的千艘钢制渔船,同时扬帆起航,浩浩荡荡迎向湛蓝天光,激激随随道出银白航迹。领头的是几十艘刚劲的大型渔船,船上新漆蓝白相间,开足马力全速航行,竖着“满载而归”、“天佑华夏,百业蓬勃”“开渔走世界,丰收在舟山”的巨大彩旗,肆意地航向外海。如果老余也来了,一定能认出陆船长的“抹香鲸”也在其中。

又过了一周,在一个晴朗日子里,老余和余津津起了个大早。东西都备齐了?老余问。余津津点点头,我检查了两遍,没问题。我昨天晚上也对了一遍,齐了,刘莹芳在一旁说。

“该出海了!”

天空传来海鸥的齐鸣,像海浪一样贴近又离开,似在指引方向。码头上,海水吞吐泥沙,像巨肺一样舒张着。

 

十年前,绝不允许余津津触摸一下的硬木船舵,如今正被余津津握在手中。很快,握紧的动作变成了扶,这是为了放松身体,更好地感受船在水面的惯性。出海时,老余打着了发动机,机器响了五秒又迅速关上,船体在航行时排开海水,带动海流,巨大的惯性在发动机关闭后依然带着船体前进。老余说,开船就是对惯性的驾驭。重新把船靠岸,老余让余津津自己再来一次,注意浮标,等船尾遮住浮标时,再关上发动机,随着海流的推动,船体渐渐垂直于海岸。启航,老余一声令下,浙普渔1729号再一次出港。

不知不觉间,海水从泥沙的黄变成了浑浊的灰,低矮的海岛漂浮在海面,像是一片片残缺的莲叶。在短暂的兴奋过后,老余和余津津面对的是漫长的无聊,能说什么呢,父子两人的大多数闲话,只在有旁人时才愿意说出来。吃饭吧,老余说,走进了船舱。午饭是菜泡饭和腌鱼干,咸香的鱼干在米汤里晕开一层褐色的油水,安抚着两人的舌尖。蔬菜今天才有,明天就只能吃榨菜和酱瓜了,毕竟是小船,不能一直开着冰箱。两人吃完又来到甲板上,天上空荡荡的,说不清是什么颜色,很亮但又见不到太阳。余津津问老余,咱们什么时候下网。老余回答,等海水变色。

航行了数十海里后,终于来到了近海边缘,再往外是大船才能去的地方。湛蓝的海水连接着天空,几只海鸥掠过海面,云翳的纹理渐渐清晰,海潮的起伏声变得响亮,又是一天即将落幕。老余站在船头,看着远处的海面,忽然走进船舱,开足马力朝北方行驶,天色将变,一道巨大的晚霞斜插入海中,辉煌的夕阳正在云层之后热烈地翻滚,渔船在海上行驶,破开阵阵白练。你帮我盯着海水,等海水变白了,就告诉我,老余对余津津说道。要多白?就和你中午喝的米汤一样白,你记住,内海和外海交汇的瞬间,就是深海的鱼群来到浅水的时刻,那乳白色的潮水,就是一上一下两层海域相互融合的证明。

余津津打开了渔网机,随着齿轮转动,巨大的网兜朝着海面倾泄而下。渔船开始以这块海域中心,如同行星绕日般旋转起来,潮水激荡,浮光跳耀,森森海水时而泛白时而荡红,这是要把水面下的鱼赶到一起。余津津记得这个场景,那是七年前的暑假,船上有五个人的时候,他们和另外一艘船一起绕轴心旋转,随着两艘船越来越近,鱼群被赶到两船中央,起网的时候,所有的鱼在浪里齐齐翻腾,他伸手就能抓起一条带鱼,那是像宝剑一样的秘银色,当日也是这样的夕阳,阳光照射在那条鱼上,折射出七彩的光芒。如今只有一艘船,天黑后,舱里亮起了灯,只看到船尾一小片沸腾的白色。起网机收网,海水穿过网兜,留下的是一条条带鱼。数量不是很多,通体的银色在黑暗中一闪一闪,这颜色只能维持两个小时,它们很快就会死去,变得和菜市场卖的鱼一样灰。冰箱开始制冷,把带鱼收进去,计划四个晚上就返航, 第二个晚上就捕到了带鱼,余津津感到有些兴奋,老余计算着本次的收获和耗费的油量,对余津津说,冰箱一直开着,还能坚持两天,我们明天再看看。余津津点点头。

余津津躺进低矮的床铺,老余躺在他对面。早些年,刘老大还在, 李哥、蔡崇也在,他和父亲之间,会再搭上两个床板,五个人从大到小依次睡在船上,无话不谈。李哥只比自己大四岁,有一次收网时,余津津见网偏了想用手去拉,李哥一下就把自己的手腕抓住了,不要命了? 从那个时候,余津津才知道,自己从小到大都没有在船上出事,是因为李哥一直都留意着自己。李哥去渔政了?余津津望着黑漆漆的船顶问父亲。好几年了吧,你上大学时,他就去考公了。余津津对李哥是佩服的,每年夏秋李哥都会来老余的船上工作,据说他高考了三次,考了大专,然后又自考了成人本科,又连着考了五年公务员, 30岁的时候去做了渔政。余津津刚毕业那两年见过李哥一次,那时候李哥刚刚开始考试。老余问余津津,你怎么不在银行干了,余津津想了想,说,我尽量简单明了地和你解释: 

“我在银行的时候,认识了一个中介,叫什么名字我记不清了,就叫她段小姐吧,银行给的指标多,很多时候,都是靠中介推荐的客户。这位段小姐,给我推荐了一个人,说是要一笔贷款,说来也巧,那客户我正好认识,叫蒋化成,和我同一所大学,以前在科幻社团一起待过,现在他是做污水处理仪器的,就是把平常厂里排出来的脏水,往他那仪器里一灌,什么氨氮化合物、有机物都会被反应掉,有机物浓度降低后,氧气就能进到水里去,水里的微生物就能呼吸和生存了,接着微生物就能分解有机物了,水质就干净了,这不重要,是我扯远了。我去见了蒋化成,他那公司经营得不太好,产品是不错,但需要他那仪器的机构不多,之前买了他仪器的企业不打款,我去的时候他已经周转不过来了。段小姐对我说,蒋化成的房子不错,要不把这房子押了吧。蒋化成已经急得不行了,握着我的手说这笔款子这周一定要放下来,当天就进了他家,一栋老公寓,合同段小姐已经备好了,这房子买的时候蒋化成应当还在上高中,房间里的东西琳琅满目,我问蒋化成,你的父母住哪,这是你们家唯一的房子吗。段小姐说他父母有自己的房子,住老家呢。总之这房子押在我们银行了,款子也放下来了,就这样过了几个月吧,银行系统里显示蒋化成拿到那贷款后就没还过利息,我就去蒋化成家里。刚一进屋我就知道坏了。一个老人,皮贴着肉,像风干了似的,颤颤巍巍地开了门,我问老人是谁,老人只是坐在椅子上看我,接着一个老太太和蒋化成一起进门了,我没想到蒋化成父母的年龄已经这么大了。蒋化成告诉我,他父母一直和他住在一起,没有什么老家。我问他为什么不还利息。他说,你把钱给我后,我先还了另外一家小贷公司的本金和利息,段小姐告诉我,你们银行不会暴力催债,让我先还黑道的利息。我告诉他,你要是再有两个月不还利息,银行就会要求你还本金,要是再有两个月不还本金,银行就会处置你的房子。蒋化成说没办法,要给老人治病。我说公司收款怎么样了?蒋化成说不怎么样,那公司的产品就没卖出去过,财务报表和流水都是段小姐帮我弄的。我说那你就把你的设备都处置了呗,先回笼资金。蒋化成说,你懂什么,这设备不是废铁。我说,那你也不能坏了征信。他说征信好又怎么样,方便再向你们借款? 这几年我已经借得够多了。我说蒋化成,到时候银行走流程查封你们的房子,你们全家住哪?你们银行真的会走流程?当然,我会直接向法院申请。话刚说出口,我就愣住了。蒋化成看着我,像是盯着一个陌生人。我突然感觉这话不是我说的,是什么东西在我身体里替代了我说,那天我和他喝了酒,做了个决定。后来的事情,其实不意外,蒋化成果然没有还上本金,银行要向法院起诉,查封房产。就在那天,段小姐来找我了,请我喝了酒,问我你们银行什么时候处置资产。我把酒举到一半,盯着她,忍不住眯起了眼睛。她说她有一家资产处置公司,专门帮银行处置不良资产,银行把债权转移给她,到时候你不用担心这一笔坏账,她也有了资产可以处置。我突然一个激灵,问她是不是早就盯上蒋化成的房子了,她不置可否。我说,坏账就坏账吧。总而言之,我没处置房产,后来,领导要我处置。段小姐也找了我好几次,最后一次来找我时,问我周末有没有兴趣一起去旅游,我莫名其妙,说没兴趣。后来信贷科长也来找我了,要我把管户权给他,处置资产。我说,客户经营的产品不错,应该马上就能还上的。就这样拖了三个月,蒋化成的机器卖出去了,于是,我的名下没有坏账了,年终时,作为唯二没有坏账的员工,获得了评优和奖励,但那奖励有什么用呢? 当时应该处置资产的,科长对我说。真可惜,他那套房子真的不错,下次有机会一起去旅游吧,段小姐对我说。就是从那天起,我突然觉得,这工作的光鲜只是表面上的,人的思考其实是被非人的东西俘获的:对放贷款的我来说,是指标和规章;对段小姐来说,是通过处置资产的过程赚取的差额费用;对信贷科长来说,是什么呢?我也不清楚。由于无法接受自己脑袋里有其他东西代替自己思考,所以我离开了,那时候我想,我要回到真正的劳动中去,就像曾经打鱼一样,就像蒋化成造产品一样,想要像活人一样劳作,而不是被鬼魂给寄生。”

余津津说完后,没听到父亲说话,船舱深处传来熟悉的鼾声,接着仿佛是鼻腔被堵塞,呼吸和鼾声都停止了,静了一会儿后,那鼾声又像响雷一样炸开。等到老余的呼吸平顺了下来,余津津听到老余说:“或许从来都是其他东西在代替你思考,只是有个先来后到,你以为那个先来的是你自己的想法。”说完,鼾声又响了起来。余津津听着父亲的鼾声,突然想起,段小姐问他要不要去旅游被他拒绝的那个晚上,他对着一片黑暗,想象自己要是和段小姐一起去旅游会发生什么,最后他把一切幻想都射了出去。

第二天一早,老余做了泡饭,鱼干吃完了,就把腐乳拌进米汤里,实在是美味,两人各吃了三大碗,一整瓶腐乳被掏干净了。远方传来悠悠啼鸣,阵阵海雾在空中流淌,风电站伫立在海岛背后,露出一半叶轮无声转动。整个上午,老余和余津津都在梳理昨天晚上的收成,五十来斤带鱼,不够一半油费。渔船沿着外海和内海的分界线航行,老余抽着烟,歇在在船舱里,让儿子握着船舵练练手,易拉罐里黑得像墨,一根烟头掉在里面,底层的油污蓬出一丝微弱的火星,一下子就熄灭了。 

下午,老余自己来掌舵,余津津打开了起网机,一边兜鱼一边往回开,这次能收多少就收多少吧,剩下的油不多了,是时候返航了。余津津从外面进来,用手指了指远处的航线,一艘银白色的庞然大物正在和自己交汇。那艘船是浙普渔10188号,陆文天船长的“抹香鲸”。他们也拖着网行驶着,老余想那艘船的渔网或许可以触到海底,不仅仅是带鱼、鲥鱼、黄鱼,连海洋深处长得像鞋拔子一样的水滴鱼也逃不出这艘船的网兜。两艘船越来越近了,余津津急了,要撞了要撞了。你忘了我怎么教你的了,两艘船交汇的时候,顺着洋流航行的沿直线行驶,逆着洋流航行的侧向转弯,这是这片海域几十年来的规矩,他们转弯,我们直行。那是以前都是小船的情况吧,现在大船排开的浪,对船身的影响都和以前不一样了,余津津看着有些紧张,试图说服老余提前转弯。老余没有说话,稍微熄了熄火力,微微扶了扶船舵,船头和洋流的锐角更小了,船速反而跟快了。老渔的船几乎是直接朝着香鲸开了过去。余津津走上来,做势要抢舵,老余却屹立不动,双目直勾勾盯着航线。两船的距离不到三海里了,“抹香鲸”逆着洋流微微一侧,阵阵海水朝着老余的船排来,现在老余的船几乎是贴着洋流方向行驶了,而“抹香鲸”也转动了庞大地身躯,终于两艘船下方的水波互相排斥,两艘船也错开了方向。与此同时,对讲机传来沙沙声,里面传来陆文天气急败坏的声音,“余老头,你疯了,你不知道我这船转弯要多大扭矩吗!你知不知道,你要是被我撞死了,我的船几十双眼睛盯着,我瞒都瞒不住。”“陆船长,你的船技不错啊,你财大气粗的,要是把我撞死了,你船上的小子肯定不会吭声。”“你太小看自己了,你要是死了,我女婿第一个和我拼命,你说对不对,蔡崇。” 蔡崇在那艘船上?余津津又开始大呼小叫了,老余皱了皱眉头。小师弟,你咋回来了?对讲机传来蔡崇的声音。陆文天说,得了吧,还小师弟,演武侠剧呢,不和你们聊了,我要去外…老余没和陆文天客气,不等陆文天把“海”字说出口,就掐断了无线电。

两天后,老余的船靠岸了,卖海鲜的、运货的、称重的,一股脑儿地涌了上来,这个地方,十年后会变成海上漂浮的工厂,海鲜会沿着一条条临时传送带从大船上送下来,经历一道道处置工序,岸边会停满银色和蓝色的大船,但在眼下,这里更接近菜场。余津津提前帮老余联系了几个买家,现款交易,一篓篓鱼虾螃蟹被成堆地买走,夏天即将过去,海风冷了起来,这次出海依然亏了三千块钱,这还是不给余津津算工资的情况下。

 

     夏日的港口,到了半夜依然挂满明晃晃的灯火,大家在这里聚会,有酒、有海鲜、有络绎不绝的船工、有大快朵颐的游客,夜排档里传出不同风味的歌声,带着市侩的、狂野的、讨好的、抚慰的,但无一例外,这些歌声都是通俗的,然而,每当一首歌结束,叫好声响起时,那歌声藏着的辛酸与诗意又会在掌声与歌声的间歇里弥散开来。再来一首!于是人们忍不住呼喊道,因为没有人愿意忍受这间歇中弥漫开来的情绪。老余坐主位,余津津,蔡崇,李雪,这些曾经在浙普渔1729号待过的人围坐在一起。还有一个人,刘锋,他今天没有来。老余驾驶这艘船十五年,船上满员时有余津津,蔡崇,李雪,刘锋四个船员。如今,李雪考上了渔政,蔡崇做了陆文天的女婿,余津津终于回到老余身边。没来的刘锋,是最早跟着老余的,那是1997年左右,老余不记得具体时间,那是以地域性船帮为组织,在外海争夺地盘的年代,撞船、偷猎、火拼的事情常常发生,刘锋是因为仰慕老余这个人而上了他的船,这艘船曾经北上去过黄海,去捕捞过大团大团的海蜇,去围猎过活生生的抹香鲸,那次和韩国船只的争端中,双方终于用上了燃烧瓶。从那天起,刘锋身上就多了一道被火焰灼烧后留下的浓疮,一到夏天就开始流黄水,随着出海次数的减少,浓疮上面的颜色也越来越深。老余曾经反思过自己,他对待船员从来都是如臂使指,那些怀着希望的年轻人上了他的船,他带领他们一次次争夺,命令他们航向一个又一个战场,最后却一次满仓也没带给他们,一次奖金也没发给他们, 一切都在二十一世纪到来时落下帷幕,新的时代有了新的行为边界,旧的故事结束,新的故事上演 ,老余带着他满是伤痕的船员回到普陀山,刘锋再也没有出现。

 

2011年10月28日,这是老余最后一次出海。

沉闷的天空里栖息着无尽的黑色浪潮,老余掌舵,余津津盏灯,雪亮的探灯照亮海面,在夜色里点燃一丝微弱的叹息。这次出航是临时决定的。出航前几天,老余照例掐着日子,等待着渔汛,这次等的是今年最后一波黄鱼,也最为肥美秋冬黄鱼,可天有不测风云,等来的却是一个星期后热带风暴的警告,所有已经外出的渔船必须在一个礼拜内返航,明天过后,渔船将禁止出港。老余和余津津只能连夜给船加了油,带着几瓶酒水,一些腊肠和压缩饼干就上了船,两人计划四天后返航。

天亮了,两人昨天睡得并不算好,舱里带着一股寒气,海风穿过金属钢板,从缝隙里传出呜咽般的口哨声,余津津开着船,老余昨天有些着凉,早上拿热水袋捂在肚子上。潮水的方向变幻莫测,余津津调整着船舵,观察着罗镜,感受着船底的惯性,让渔船和海潮维持着三十度的切角。老余知道,黄鱼在秋冬季节,在经过一轮轮围捕后,会逐渐聚集到一起。沿海的人声鼎沸、渔船的发动机声、海浪撞击船底的声音,都会影响黄鱼群的游动方向,最终,到了深秋,所有黄鱼都会聚集到普陀山以北的海域,这种鱼群汇集的区域,一般被叫做天然渔场。要寻找黄鱼群,关键是声音,黄鱼群会发出咕咕的声音,这声音融合了海流的声响,传导到船底的时,会变成一种特殊的海潮声,这种海潮声,余津津从来没有听清楚过。当年这艘船上,只有老余和刘锋听清楚了,老余说这声音像是在哭,刘锋说这声音像是在笑。

第二天一早,余津津就被老余的惊呼声吵醒了,他来到船舱外,一股巨大的惊悚降临在了他身上,只见海面到处浮动着妖异的鲜红,似在嘲笑这片天空,他感到自己站在了一张血盆大口前,一切都将被吞噬,一切都将结束。愣着干什么,快开船。去哪。往前开,往前开,赤潮来了,鱼在这里不能好好呼吸,他们会向外海游过去,赤潮的范围不会太大,但是会持续两三天,我们只能往前开。燃料够吗?来得及的,往前开一天,正好还有三天返航。往前开两天,我们就继续往前,一直到附件的岛屿停下来。可是,这种情况,还能再捕到鱼吗?谁知道,没人知道,只要开出赤潮范围,就有可能追上黄鱼群。那要开到什么时候?开到海水变成蓝。

第三天,两人终于来到了赤潮的边缘,还是没有见到黄鱼,海浪却越变越大,余津津让船呈之字型航行,勉力维持着平稳,老余说,风浪太大了,他什么也听不清楚。沿着外海航行了三十海里后,风浪开始沿着航迹生成一个个旋涡,渔船左右摇摆着,两人知道该返航了。老余说,下网吧,一边下网一边返航,能捕多少是多少,很多鱼都被赤潮赶到这片海域来了。余津津点亮了船尾的灯,期待能够吸引鱼群到来。气压开始变低,渐渐有鱼撞到网兜里,到了傍晚,天空传来了响雷声,海面逐渐变得深邃,更大的旋涡正在深海中生成,逐步朝着海面推进。

    探照灯表面钉满了水珠,海潮相互撞击,如巨手阖掌,白沫飞溅。渔船吱嘎作响,灯光随着船身肆意摇晃。数不清的黄鱼在疾风骤雨里,蹦跳挣扎出渔网,丝线划出道道血痕,沿着鱼鳞流淌在金黄色的肚皮上,紧接着又被巨浪拍打回原位,堕于网中。

余津津感到天旋地转,发怒的海水威不可测,他双手握紧船舵,再也无法感知海水的流向了,老余重新掌舵。船舱里的被褥、瓶罐、网兜、厨具,开始四处乱飞,两个酒瓶滚在地上,来不及去捡,灌进来的海水就冲走了酒瓶,飞到窗外没了踪影。到处都是水,四周一片狼藉,黄鱼的咕咕声像是被刺穿喉咙的人在冒着血泡,风浪里,余津津只看到老余屹立的背影,正在飞速地转动船舵…… 忽然间,灯灭了。

只有触觉,只有听觉,只有疼痛和呕吐,没有说话的时间。黑暗中无数轮廓在晃动,乱飞的水珠折射出光点,环境变亮了一些,时间好像变慢了,来自海底的鼓声仍在不断敲响,追击着这艘船的命运,该驶向哪里呢?余津津找寻着亮光,终于看到了一个光团,在风雨的交响里四处衍射,又层层收拢,仿佛一朵闪烁的莲花,可那莲花是在船尾啊! 老余身影的朝向,在余津津看来,从生路变成了死路。余津津不由自主地冲向老余,雷霆的轰鸣在船舱里四处回响。他想到了那天向“抹香鲸”直行的老余,想到了在夜排档歌声中流泪的老余,想到了老余那坚定的灰色眼眸。他想,老余是想死啊!

余津津忽然一把抢过船舵,想要调转船头,想要依循传说所告知的生路,向着莲花行驶。你疯啦,老余一个巴掌打在余津津脸上,船身也在风浪里剧烈地倾斜,余津津几乎飞到舱顶上。头顶撞到船板,疼痛劈开了余津津头脑里的幕布,时间恢复流动,黑暗中一切似乎变得清晰。他明白了,老余是要通过灯塔光亮的相对位置,判断最近岛屿的方向,这艘船到不了灯塔,朝着黑暗航行才是生路。这一巴掌似乎抽干了老余的全部力气,斜靠着船舱,任由风浪摧残。“爸,我来开吧。” 余津津重新接过船舵。

黑暗变得安宁,余津津感受着潮水的方向。一切事物影影绰绰,没有轮廓,没有指标,恍惚间有一束光在心底里铺开,这光没有颜色,没有形象,只是一条道路,穿过谎言和浪潮,从无所来处,循序渐进,一直向前。这艘船,并不是要驶向光明,而是要抵达白天。

 

终究是一次失败的出海,渔政的小陈又来了。老余拿转业表格,写了上了自己名字“余国丰”后,就再也写不下去了。盯着一栏栏需要他回溯过往的空格,他的双手不住地颤抖着。我,我好像写不动了,我不知道写什么,他说。刘莹芳从笔记本里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几年前就帮你填好了,照着写吧。老余看刘英芳的字迹,扑簌扑簌流下泪来。   

  

    那天早上,暴风雨止息了,余津津和老余登陆的这座岛上,风电站仿佛神卫伫立在海面上,在怒风中巍然不动,一只海鸥从巨大的旋转叶片中穿飞而过。两个人是被海巡接走的,船舱里,他们见到了那天在港口偶遇的海巡,靠岸时,还了他们一袋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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