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云
李必达看过得高分的喜报，离开教学楼的时候，已经打放学铃了。他去得本很早，一见榜，便先在上面寻李字。李字也不少，似乎也都争先恐后的跳进他眼睛里来，然而接着的却全不是“必达”这两个字。他于是重新再在印红花的喜报里细细地搜寻，看的人全已散尽了，而李必达在榜上终于没有见，单站在楼梯的围墙的面前。
五月的微风轻轻吹动了他乌黑秀密的短发，初夏的气温还不太高，爽朗舒适。但他似乎被风吹得头晕了，脸色越加变成灰白，从劳乏的红肿的两眼里，发出古怪的闪光。这时他其实早已不看到什么墙上的喜报了，只见有许多东倒西歪的希腊字母，在眼前泛泛地游走。
捞个自主招生的名额，考出个一本线上的百十来分，上大学去面试，再降他个一二十分……校园里绿草如茵，进出问候人见人爱，临届优秀毕业生直接上人才市场签约……几年后同学聚会时刮目相看，净晓得恭维，自己趾高气扬，不放在眼里……他平日安排停当的前程，这时候又像受潮的糖塔一般，刹时倒塌，只剩下一堆碎片了。他不自觉的旋转了觉得涣散了身躯，惘惘的走向归家的路。
初夏的太阳躲哪里去了呢？他心声疑惑，怨恨这闷不过气来的潮湿。青涩的年华转瞬即逝，每一次心血来潮都不要让它轻易溜走——就去南望山的密林中寻访一下吧！但他晕头转向、不知所措，将空洞的双眼望向茫茫青天——不，这哪里是青天？只见得天边泛了灰蒙蒙的白色，层云争相拥挤着，密集而又空阔，颜色黯淡无光。
霎时，豆大的雨珠一滴滴滚落下来，他忘记了带雨伞，像被子弹击中似的狼狈不堪，撒腿便疾跑，嘴里喃喃自语道：“这回又完了。”
好一个黑云压城城欲摧！这层云越发变得乌黑，雨滴却比乌云更黑，令他想到那些跳动的黑体字母。又是那些讨厌的题目在作祟！然而不知怎么的，站在过路天桥上所远望的花花绿绿的行人，也被一层又一层云雾遮掩成一个个黑点，有时杂乱，有时排列成特异的阵型。他继续眺望着正前方，若隐若现的南望山，如幽灵一样缓缓靠近他。一阵天昏地暗，他的心脏已被这幽灵牢牢抓住、贪婪地啃食着。剧烈的疼痛涌起，让过于恐惧的他紧闭双眼，不敢吱声。
直到两侧摩天大厦的玻璃将反射的强光射向他的双眼时，他才清醒过来。李必达抬头看看天空，——清朗湛蓝，原来已经放晴了；又转过不灵活的身躯，几个小学生正边走边对着他哈哈大笑；接着低下头来，发现自己竟用奴才拜见皇帝的标准礼节双膝跪倒在人行天桥的水泥地板上，才感觉到膝盖的酸痛。但更难受的，还是这出了怪样的眼睛——它被什么东西粘住，又模糊起来了。李必达集中全身的力量，掏出左手，抓起脸上的黏物甩掉。原来落在他面部而使他失去视觉的罪魁祸首就是这恶臭的黑泥巴。他仰头朝东，一排乌鸦向无垠的上空划过。
“这回又完了！”
他大吃一惊，直跳起来，分明就在耳边的话，回过头去却并没有什么人，仿佛又听得嗡的敲了一声磬，自己的嘴也说道：
“这回又完了！”
他忽而举起一只手来，屈指计数着想，十一，十三题，算上后头一连是十六题，竟没有一个题目做对，命题老师针对他，出题克他，也是可怜的事，便不由嘻嘻的失了笑。然而他愤然了，蓦地从书包布底下抽出演算的公式和习题集来，拿着往外走。
会的全不考，考的全不会；最会的别人都会，最不会的别人运气太好也能猜对！三年寒窗，呕心沥血，可谓“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要点掌握得滚瓜烂熟，上考场之前还跃跃欲试……可到头来，上帝却给他开了个小小玩笑，他自己的白纸上点缀着狂乱如麻的红叉头，而他所认定的榆木脑袋们满卷尽是连绵不尽的对勾。
“这些笨脑壳终归是‘进化’了，”他轻叹口气，“这世道全变了。”
层云聚集，兴作起滂沱的夜雨，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李必达被金玉良言冲昏了头脑，在书房里点灯熬油，翻遍了小山状的书堆，拼尽全力也只为明天测试的放手一搏。
“一股神秘的力量伸出黑暗的双手操控着无常的命运，可惜它未能让我学会屈服。先救亡，后启蒙！”
他的眼睛闪出了亮光，又涌现出湖光山色的那片区域。起伏旋转的层云在他脑子里嗡嗡翻腾。这乌青的层云施下一番细雨，尝起来竟然是如此甘甜！吟游诗人会赞美它，“润物细无声”！不，哪还有甚么吟游诗人？真性情是虚无的，乌托邦已经被瓦解了！赞美这甜蜜的层云细雨的，净是些小资情调者们。回乡下种地去吧，他想，最悠然自在的是小农，耕耘自己的土地，播撒自己的种子。不，老师们不是教导我们树立鸿鹄之志吗？小农多半是局限而无知的，可别学他们的肤浅。我们青年学生是什么啊？是八九点钟的太阳，是含苞欲放的花蕾！好些个美丽的花蕾！这世界更加美好了，高强的育种技术和温室大棚将各种花蕊摇身一变，培育为优良品种！南望山的夏花正在密林中争奇斗艳，这些都得亏于江汉土地上温湿茵润的滋养。长江翻滚的浪，与层云竞相奔向东方——这些遮掩炙热火光、布施恩泽、焕发生机的层云！到东湖的游客行人只会赞赏这些花儿的娇美，优质，富有意义啊！什么意义？陶冶性情、满足审美需要的高尚意义！好一串甜言蜜语，这是性爱吧！揉碎在浮藻间，沉淀着彩虹似的梦。在层云的烘印下，性爱也是如此轻软甜腻，走向时髦化、色彩化了。笼罩在沃野千里之上的层云，为何留下了一副非凡的面貌？
一阵狂风刮进窗来，将他冲醒。这时，他才猛然意识到家庭作业还未完成。他翻开几个大小本子，依旧是一片空白。墙上的钟头已指向右上方。
“这回又完了！”他出于谨慎，老老实实地动笔写起。只是抵抗不住困倦的引诱，他的手渐渐松开了紧握着的笔。笔头掉落到地上的清脆声音，又带动着他的精神，在做题的过程中不断与扰乱这一过程的因素作斗争。
李必达又熬了一宿。完成作业时已值上学时刻，他顾不及一切地飞奔到教室。动作是一如既往的练达，搬桌椅，放书包，交作业……但在此时，他已经被疲惫征服了。“这回又完了！”交完作业后，他趴在桌子上，逐渐闭上了惺忪的双眼。
第一节课时，坐后头的同学想要拍醒他，任课老师用手示意：不必打扰一个无可救药之人的好梦；然而，当第二节课铃响后，他的手臂突然僵硬起来，红润的脸色被冰冷替代，身体侧歪，倒在椅子上。一位同学走近他，用手贴近他的鼻孔，发现已经停止了出气。
窗外斜侵的密雨从灰暗的层云中喷洒而下，拍打着教学楼的屋檐，迸发出掷地有声的回响，将喧嚣沸腾的人声完全吞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