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限增殖的爱
一
我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是在研究所。
因为父亲的工作的关系，我从小就在研究所里长大。只要一放学就往这边跑，待在这里的时间比在家的时间更长。
那个时候，她正乖巧的坐在沙发上，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看上去像是四五岁的小孩子，长相还挺可爱的。最引人注目的地方是她的一头白发，看上去很奇妙。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她“出生”一个月后的样子。
那个时候我很想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因为我从来没有在其他人的身上看到过与她相似的眼神。
好像装着整个世界。
我走到她的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什么嘛，果然只是天花板而已，她怎么能盯着那里看这么久？我感到有一些无趣，但是对这个女孩的好奇却没有减少，因为在研究所里我只能看到大人，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虽然比我小了不少，但是总比那些穿着白大褂的研究人员们有意思多了。
“你叫什么名字？”我问道。
她看了看我，好像很惊讶我是在和她说话。
“名字？”
她歪了歪脑袋，轻轻皱起了眉头，好像这对她来说是个很难的问题。
“就叫......海拉好了。”
我只觉得这个女孩好奇怪，名字奇怪，讲话也很奇怪。“就叫海拉好了”，这种说法听起来就像是刚刚决定好自己的名字一般。
毕竟是小孩子啊，讲话不用考虑逻辑，我想。不像我，正在为议论文的遣词造句发愁。
父亲突然从走廊的另一边走过来，我看向他，想问问他小女孩的来历。
但他只是把我从她身边拉开。
“离她远一点。”他这样告诉我。
二
拿着刚出炉的研究报告，郑古有一种说不清的兴奋。
“老李，你快看这个，她的细胞的作用机理真是太神奇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生命。奇迹，真是奇迹！”
“慢点说，”李研透过隔离房的透明玻璃看了看正呆坐着的白发女孩，此刻她已经长成了七八岁的样子，“有什么发现？”
“你看这个，她浑身上下的细胞其实都是相似的，呈现出的不同形态结构是一种‘伪分化’，这让她在外表看起来和正常人类无异，但是它们本质上都是相同的。只要接受刺激，这些细胞就可以进行脱分化，根据机体的需要进行再分化，形成不同的生理结构。并且这些结构还都能发挥正常的身理作用。
“也就是说，她体内本质上还是只有一种癌组织，只是因为基因的刻录内容的引导让她还是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顺带一提，这些癌细胞仍然保留着无限增殖的能力，但这对她来说似乎一定程度上是可控的。”
“这不可能。”李研提出了质疑，“世界上不可能存在这样的生命。”
“2000多年前的古希腊人也觉得地球不可能是圆的，”郑古耸耸肩，“可是她就是出现了，这是事实。可惜的是，那场实验事故再也不可能得到复制，我们再也不能知道刺激那份癌细胞发生突变的是什么样的辐射。”
“知道了也没用，突变是不定向的，哪怕完全复制了那一次的实验也不一定会产生相同的结果。”
“但是对她的研究有助于我们对癌症更深入的了解，不是吗？这可是整个世界上独一份的研究材料。”
“或许吧。”李研耸肩。“你的实验资料还不够严密，我需要更多的实验数据，为此需要再采集一些样本。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吧？”
“当然，反正她也有无限增殖的能力，你需要多少？一条手臂？其实哪怕把脑袋砍了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对她来说各个部位的细胞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有些残忍。”
“她又不能算是人。总之怎样都好，能为人类做出贡献是她的荣幸。”
十分钟后，手术室里传来李研的惨叫声。
他用震惊的目光看着眼前的女孩，手紧紧地捂着胸口。女孩的手臂变形后化作了一根骨刺，穿过了他的胸膛。
女孩有些被吓到了。这并不是她的决定，只是对方的举动触发了她身体的防御机制，通过某种反射——虽然很难说得清她到底有没有神经系统——对攻击者进行了反击。
“怪物......”李研呢喃道。
三
高中生可以说是处于叛逆的时期，家长越是拦着不让干的，往往就越是会有想去做的冲动。
上次父亲把我拉开，却并没有解释原因，我总觉得用那种避而远之的态度对一个女孩子有些过分。而这更加激起了我对那个女孩的好奇。
最近实验室好像出了什么事故，搞得有些人心惶惶，听说那位李先生都住进了医院。研究所里的工作人员都认识我，所以只要我不在他们做研究的时候打扰他们，我可以在研究所的任何地方通行无阻。但是这次好像有些不一样，父亲告诉我，那个被关起来的房间很危险，我不能靠近。
但是这拦不住我，我敏锐的感觉到事情有些奇怪。
老爸他们不会在搞些什么非法的人体实验吧？
我承认可能是我最近看的科幻电影有些多，但是好奇心理还是促使着我在夜深人静之时，来到了那个房间门口。
但当我犹豫着要不要进去时，门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袭白发。
“你你你......你长大了？”
我确信眼前的女孩就是我前几天看到的那位，我忘不了她的眼睛。
但是年龄却对不上，这个孩子的身高已经快到我的胸口了。
“你很奇怪是吗？其实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是我和大家似乎都不一样。”女孩的神情有些苦恼。
“是……怎么回事？你天生就长的这么快吗？”我还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
“你会变形吗？”
“啥？”
接下来让我三观震碎的事情发生了，女孩的手弯曲延伸，在我的面前变幻成各种形状。
我感觉自己似乎是在做梦。突然我又想到父亲对我的警告，意识到了一个事实，眼前这个女孩，是父亲他们实验的研究对象！
“你是怎么变成这个样子的？”
“变？我本来就是这样子的。”
“他们说，我是癌。我是由癌细胞构成的。”
“你知道什么是癌吗？”
我一时间愣住，努力消化着少女话语中的大量信息。
“我不明白……”
少女在我眼前展示了她的各种能力。
受父亲的影响，我是选学生物的，而且有很丰富的相关知识，我很快就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
海拉——我记得这是她的名字——她和常人不同的是她细胞的增殖分化能力，而这和癌细胞的性质很像。
她说她是来自于癌细胞，我并不知道具体的情况，但是我突然意识到了她的名字的含义。
海拉细胞，是一种很有名的离体癌细胞的名称，对少女来说，这似乎和她的处境是一样的。
大概是在实验室的时候听到了相关的名词，所以给自己起了这样的名字吧。
海拉似乎才刚刚诞生不久，再加上一直呆在研究所里，所以此时的她可以说是一张白纸，好在据她所说，她似乎生来就会说话。
我告诉了她一些关于癌的知识，她若有所思，点点头。
“如果我想了解更多的话，要怎么做呢？”
我想了想，“我可以给你带些书来。——对了，话说你是怎么出来的，这个门应该是要从外面才能打开才对。”
海拉的手猛然变形，看起来似乎是钥匙的形状。
“这个可拦不住我。因为感觉到了你，所以我想出来看看。你是第一个找我说话的人。”
于是从那天开始，我晚上会经常带着一些资料来找海拉，一开始都是和生物相关的，直到后来在她的要求下，我又带来了很多别的书，囊括了历史，哲学等各种不同的范畴，我觉得这对她构建世界观来说有帮助。
海拉很喜欢知识，她想要了解这个世界。慢慢的我发现，海拉很聪明，她对知识的理解能力很强，远超我这个在读的高中生。而我的父亲大概不会发现这一点，他只想着搞清楚海拉细胞的奥秘，对海拉本人毫无兴趣。顺带一提，在此期间，我偷着翻阅了父亲的研究日志，大概弄明白了海拉是怎么诞生的。
说实话，对于父亲对海拉的研究，我是很反感的。在父亲眼里，海拉只是实验对象，和他培养的小白鼠、小果蝇没什么两样。但是在我眼里，她无疑是活生生的人，虽然她的存在形式与我们不太一样，但是她的灵魂无疑是人类的灵魂，甚至比人更像人。
可从法律上没有办法认定海拉是“人”，所以父亲的研究是完全合理合法的，我很讨厌他们对海拉做的事，但是我却没有什么办法。于是，在和海拉相处时，我的心中总是抱着一股歉意。
因为整个世界都应该对她抱有歉意。对她来说，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大概并不是一件好事。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想，看了那么多书籍，以她的聪慧，想必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存在是怎样的特殊。
她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转身看向我：“你和其他人都不一样。”
“是吗？”我有些诧异她会说这个，“哪里不一样？”
“你似乎没有把我当成异类。”
“怎么说呢，虽然一开始看到的时候有些害怕，但是仔细想想这些能力很厉害不是吗，我小时候做梦都想有超能力。而且其实剥去这些，其实你也只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而已啊。”
海拉的眼中闪烁着奇异的波动。我想，大概是“普通”这个词触动了她。当所有人都在努力变得特别的时候，只有她，就连普通都是一种奢望。
我突然有些心疼她。
为什么要让她面对这些呢？这是毫无道理的事。
我想保护她。
这听起来有些奇怪，我知道她很厉害，我之前出于好奇，让她变形了一把武士刀，结果发现微观级别切割力让她比真正的刀具还要锋利。
现实层面讲，她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生命体，癌细胞的能力让她无所不能，宛如超人。但是从心灵的角度来说，她无疑比其他人更脆弱，更加需要帮助。
四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突如其来的事件改变了一切。
有些莫名其妙的，所里的研究被一个调查记者曝光了，虽然父亲的研究被认定是合法的，但是这种看上去十分可怕的人体实验还是引发了社会上巨大的波澜。
正值周末，我看到许多人站在研究所外，举着牌子反对对海拉进行的研究。
“反对人体实验！”
“支持人道主义！”
回应他们的是研究所放出的视频，海拉利用骨刺攻击李研的一幕被公布了出来。
“她不是人，是怪物。”
可怕的一幕把义愤填膺的人们吓退了，他们纷纷认可了研究所的判断，认为这样恐怖的家伙应该要得到妥善处理。
研究所门外的人们纷纷散去，留在原地的，只剩下了一对老夫妇。
“晨曦，那就是我的晨曦啊……”我听见老妇人泣不成声，“你看那双眼睛，太像了……简直一模一样……”
那场实验室事故所使用的离体癌细胞，来自一个名叫晨曦的女孩。她因为患癌命不久矣，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决定把体内的癌细胞捐献出去，为科学事业做些奉献。
那些细胞最后变成了海拉，她们有着相同的基因。
没有人理会站在寒风中的两位老人，晨曦的离开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了，直到最近她的细胞才被拿出来用做实验，才产生了后面的事，而她的父母已经年迈。
我突然感觉到莫名的愤怒。
我不知道从伦理上讲，已经成为了全新生命体的海拉还能不能算是他们的女儿，但毫无疑问的是，他们对女儿的爱是真实的，而此时此刻，这份爱的传递对象正是海拉。
可如今，这份来自父母的，最纯挚的爱受到了践踏。
那些门外示威的人被吓退了，但是事情还没有结束。在社会舆论的压力下，研究所被迫公开了部分实验细节，最后宣布会在近期将那个可怕的实验体销毁。
销毁？对海拉？
我脑袋嗡的一声。
五
“海拉，跑吧。”
“跑？”
“他们想杀了你。”
“为什么？”少女的表情有些困惑，此时，她已经长成了十五六岁的样子，看起来和我差不多大。等到再长大一点达到20岁左右的时候，她的外表大概就会停止生长，因为已经达到了这具身体的巅峰状态，然后这个状态大概会永远保持下去，因为癌细胞的端粒没有发挥作用，所以从理论上来说，海拉拥有无限的寿命。
“因为他们害怕你，人类总是这样，对自己不了解的事物抱有敌意。”
“那么我为什么要跑呢？我不知道这样的我活下去有什么意义。”海拉摇头。
“我是癌，他们觉得我连人都不是。大概我本来就是该被消灭的。”
“没有什么本该！”我有些激动，“不要放弃自己的生命，那些人没有定义你的资格。你是人，你当然是人，你具有和人类一样的所有的美好的品质，你和所有人一样，应该具有也必须具有活下去的资格。你不应该被限制在这一方小小的研究所里，外面的世界很大，你应该出去看看。”
我打开手机翻出，早上拍摄的照片，“还有人在乎你，你看，这是你的父母。”
“父母？”她似乎从来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东西，显得很惊讶。
我向她详细的解释了她与两位老人的关系，我看到她看向他们的目光变得柔和。
“海拉，你不是癌，你是爱的化身。”
“有爱着你的人在乎你，不希望你死去。你是被爱着的。你存在的意义绝不只是作为实验的材料，你要活着，你生命的价值只能由你自己决定。”
我喉结蠕动了一下，说出了我想说的话。
“还有我，海拉，我也不希望你死。”
“因为我爱你。”
也许所有人都会觉得我疯了，但是在这短暂的一个多月的相处中，我确实喜欢上了这个单纯可爱的女孩。
海拉愣住了，她大概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
但是片刻之后，她慢慢展露了笑颜。那是我这辈子看到过最美的笑容。
“我知道的，爱是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我一直以为既然我是癌，那么爱就是与我完全相反的东西，注定与我无缘。但我想，你说的对，原来我也是被爱着的啊。”
“那么，我应该也有着爱人的资格。”
海拉用手轻轻捂住胸口。
“在这个被称为‘心’的地方，我还是第一次感受到这样强烈的跳动。在这种时候，我和大家似乎没有什么不同。我很高兴。”
“郑行，我也爱你。”
时间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我看着她的脸，她还是第一次笑得这样灿烂。不笑的海拉虽然也很好看，但是如果能这样笑出来的话，她应该就是世界上最美的女孩了。
我提醒自己，要把这一幕永远的印刻在心中。
“所以，海拉，跑吧。我知道对你来说，这种地方其实是困不住你的。”我这样说道。
探照灯的灯光打断了我们两人的对话。
“郑行，你在干什么？”
我被父亲强行带了回去，关在了房间里。
第二天就是处决的日子。
我看了看房间的门锁，这个东西困不住海拉，也绝对困不住我。
六
拦在父亲的身前，我的状态有些狼狈。
为了搞开那个锁，我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赶在父亲带人前往隔离间的路上把他拦住了。
“郑行，你要干什么，你疯了吗？”
“我要救海拉。”
“她是怪物！她不应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她是人，真真正正的人。既然已经来到了这个世界，那么她就有活下去的权利。”
“回头再和你说。”父亲显然是不想跟我废话，示意身边黑色制服的特警把我控制起来。他们是为了防止海拉如视频中那样暴起伤人而来的。
我认为海拉没有做错，那个家伙可是想把她的手砍下来，难道都这样了还不能反抗不成？
轰的一声，隔离间的门被打烂了。
在父亲他们惊讶的目光中，海拉一步一步的走出来，站到了我的身边。
海拉从来没有在实验中展现出过这样的力量，父亲他们根本想象不到，海拉究竟有多强，只有我知道，当海拉把全身大部分细胞转化为肌肉细胞时能产生多么恐怖的力量。
如果将她真的如同他们所说是个怪物，那一旦她大开杀戮，在场的没有一个人可以活着走出去。
因为海拉不仅可以将身体变形为各种武器，而且在她强大的再生能力之下，枪械根本对她起不了多少作用。除非是有成建制的军队，否则，只要海拉想要活着，没有人能够杀死她。
她拉着我的手，轻声说道：“接下来要从这里出去了哦。”
“好。”
特警开枪了，但是这阻止不了我们的步伐。海拉将我保护的很好，她的手臂化作盾牌，将那些子弹悉数挡下。
海拉没有伤害任何人，她不想那么做，最难得的是，即使有着那样的经历，她依然保留了善良的内心。
“郑行，给我回来！”
我听见父亲在后面叫我。
但是我没有打算听他的话，因为我确信自己在做正确的事。
拯救自己所爱之人的生命，是这个世界上永恒不变的真理。
逃出研究所，海拉的速度慢了下来：“郑行，我饿了。”
这很正常。海拉虽然很厉害，但是毕竟还是要遵守能量守恒定律的，做了那么多事，自然消耗很大。
“那好，我们去吃东西，你还没有吃过外面的东西吧？”
“好。
我们融入人群，海拉看起来和旁人没什么两样。
放松下来后，海拉显得有点兴奋，不断地向四周观察着。她通过书本了解了这个世界，但当她真正亲眼看到时，还是被这个世界的多姿多彩所震撼。
这是她第一次离开研究所来到外面，而这对她来说无疑是一次新生。正值秋天，天气有些微凉，但好在阳光很明媚。金色的阳光映照在她的侧脸，把她衬得极美。
我从父亲那里偷了一点钱，但是应该用不了多久。接下来可能要开始亡命天涯的生活了。
不过没有关系，只要她在身边就好。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和她都这样确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