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小纸的远航之路 第四章 前辈

　　时光飞逝。

　　宣小纸对外界的时间流速已经没有概念了。自从多年前她离开HIP19983恒星之后，就调整了飞船的参数显示。现在，飞船只会显示出以己身为参考系的航行具体时间，而不是显示出以外界为参考系的真实时间了。在无尽星海当中的漂流，以及太空千篇一律的乏味，让宣小纸彻底变成了一部机器。每对一个恒星完成探测，将数据发送回地球，流光号就会毫不犹豫的进入光速，航向下一个目标，宣小纸就借助相对论效应和冬眠系统跨越时间。抵达目标恒星的时候，宣小纸就会对恒星展开探测，然后周而复始……就这样日复一日，在以飞船本体为参考系的计时当中，五十年过去了。

　　或许是因为长时间处于冬眠状态下的原因，宣小纸并没有太多的衰老，她看起来还是如同年轻时一般，没有太大的变化。如果条件允许，或许宣小纸还会继续朝着下一个目标进发，但现实的桎梏终于久违的降临了。

　　宇宙是及其空旷的，如果在宇宙中沿着一条笔直的线一直往前飞，可能飞到宇宙末日也不会撞上什么东西。但宣小纸这些年以来，驾驶着“流光号”在各恒星之间来回奔波，而且在绝大部分的时间里都处于光速，这就导致“流光号”或多或少会撞上一些星际尘埃。即使星际尘埃本身的质量不足以对飞船防护严密的船体造成损害，可是由于相对论效应，在光速航行下发生撞击时，那些星际尘埃的质量都是巨大的，这就让那些稀薄的尘埃云团具有对飞船船体造成严重损害的杀伤力。虽然宣小纸曾用自己的能力构筑过空间偏移的护盾，但长此以来，还是有相当多的漏网之鱼击中了船体。终于有一天，流光号的AI提醒她：飞船船体受损严重，已经不足以支持进入光速，只能以化学火箭发动机为动力，进行最高速度不超过10km/s的宇宙航行。

　　对于宣小纸而言，这就是她的终点了。没有光速航行状态下的钟慢效应，哪怕是距离她第二近的那颗恒星，仅仅几光年的旅途，哪怕有着冬眠系统的帮助，都足以耗尽她的余生。

　　对于这样的结局，宣小纸有一种说不上来的感觉，甚至一时感到十分平静。连她自己都对这种心态感到诧异，客死他乡，是这么轻易就能接受的吗？

　　宣小纸操纵着流光号改变航向，朝着距离自己最近的那个恒星系航行了过去。流光号飞船在退出光速之前最后到达的是一个拥有行星的恒星系，这颗恒星将会是宣小纸注定度过余生的地方。

　　突然，流光号弹出了一个界面，那是一段波形的显示图。宣小纸扫了一眼这个界面，立即怔住了。

　　这是流光号接收到的宇宙电波的波形图。在过去的所有时间内，流光号所显示的波形图都是来自宇宙无意义的噪声，它就和那些乏味的生态循环食物一样，让人感觉到难以忍受的枯燥。在过去探测的所有恒星当中， 从来没有发现过任何生命的存在，她还记得有一颗恒星的卫星，因为它与恒星的距离过于贴近，使得它本身熔化成了一滴直径八千公里的铁水，在围绕恒星运行的过程中，它不断的改变着形状，溅出白炽的铁水……流光号在探测恒星的同时，也进一步证明了人类的孤独。

　　但这一次，流光号所显示出的波形图却与之前大相庭径。宣小纸对宇宙噪声的波形太熟悉了，她一眼就看了出来，这一次接收到的信号包含有智慧信息！！

　　宣小纸扑到操作界面之前，以令人目眩的速度点击着一系列的命令窗口。她愕然的发现，这段信号不仅仅是包含了智慧信息，而且它所使用的，还是地球语言！！

　　这个地方，分明已经距离地球上万光年之远！！

　　这是怎么回事？

　　宣小纸看向了被译解出来的信号，那似乎是一个着陆的坐标，飞船需要按照他的指引着陆。她皱了皱眉，调出了流光号的光学探测装置，高倍望远镜看向了信号的来源。宣小纸看见，那是这个恒星系内的一颗行星，也许是大气成分比较特殊的原因，从外部看去，这颗行星的表面呈现出粉红色，像少女粉红色的脸颊。

　　等等……粉红色？？

　　宣小纸好像觉察到了什么，她关闭了面前纷乱的操作界面，打开了“流光号”当中的星图数据库。由于这个恒星系才刚刚到达，“流光号”的星图里当然不会有它的具体数据。但宣小纸打开的不是“流光号”本身的数据库，她打开的是另一幅星图，而这幅星图，来自于那个启航之前就已经终结的企划——星律动。

　　果不其然，在星律动的星图数据库当中，这颗恒星及其行星的所有数据，都被清晰的标注在了星图之中。

　　那是星律动亘古流淌的一个传说。

　　宣小纸抬眼望去，粉红色星球在恒星的照耀下明灭，仿佛调皮的女孩不时眨动的眼眸。

　　“糖潮星……”

　　没错，这就是那个传说里，那只小外星人所在的星星——

　　糖果潮流星。

　　“流光号”启动了推进系统，向着糖潮星的方向驶去。由于“流光号”本身不具备着陆能力，因此宣小纸登上了“流光号”所搭载的太空穿梭机。穿梭机进入糖潮星的低轨道之后，开始逐渐下降。发动机没有关停，继续维持启动状态以对抗星球重力进行减速。轨道急剧降低，很快，在一阵剧烈的震动中，穿梭机进入了糖潮星的大气层。不久之后，它按照信息的指引成功着陆。

　　虽然长期身处太空，但宣小纸并未长时间处于失重状态，“流光号”会不时的通过自转来模拟重力。所以，在成功着陆之后，宣小纸没有花太长的时间就适应了这与地球差不多的重力。“流光号”的AI告诉她，这里空气成分与气压也与地球相差不大，但空气中多出了一些地球上没有微小颗粒，正是这些漂浮的颗粒物质折射和散射的光线，使得糖潮星的天空呈现出粉红色。好在这种颗粒物对人体无害。

　　封闭万年的舱门这一刻终于再度开启，异星球的空气涌入舱体，宣小纸缓缓走出了穿梭机。

　　她的四周，是一片已成为废墟的城市。

　　信号的发射源不在这里，她所携带的个人终端还在源源不断的接收到发射的信号，一块小小的屏幕标注了信息的源头。宣小纸扫了一眼屏幕，朝着那一个标注出来的点走去。

        一路上都是坍塌倾覆的楼阁残垣，仿佛是文明的遗迹留下的一声声无言的倾诉。

　　顺着信号的指引，她来到了一座黑暗的大楼中。

　　随着宣小纸的踏入，清脆的脚步声回荡在这片空旷的区域。黑暗的大厅里响起一阵嗡嗡声，仿佛沉眠了许久的岁月在苏醒。几道淡蓝色的光束自穹顶洒下，自大厅的中心聚集。这几道光束像画笔一般，自下而上，慢慢的构筑出一个人的身影——这是过去某个人的全息影像。

        幽蓝色的粒子在地面上凝聚成了一双黑色的小皮鞋，白丝覆盖的小腿渐渐向上攀升，像稚嫩的笋抽作修长的竹。半透明的淡蓝色网格裙起伏如柔软的波浪，紧紧的束在纤细的腰肢间。白色上衣与深蓝色领结进一步勾勒出她的身影，最后，明黄色短发，和头顶与裙摆同样呈半透明淡蓝色网格状的蝴蝶结发卡，描绘出了她最鲜明的特征。

　　吉诺儿kino，这个曾在宣小纸重返星律动之前就早已离去的人。宣小纸与她素未谋面，但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见到她，即使只是全息影像。这一刻，全息影像缓缓睁开眼睛，水蓝色与焦糖色互相映出对方的眼眸，二人的目光于这一刻交汇。

        空旷的大厅中，吉诺儿kino呈现出一种神秘的幽蓝，像一只恒久跋涉在时间之海中的孤独魂魄。宣小纸在这幽灵般的蓝光照耀下，仿佛也变成了一个不切实际的幻影。

        “你……是谁？”全息幻影率先发出了疑问。这声音由不知埋藏在何处的发声装置穿来，响彻整个大厅，打破了这持续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沉默。

        “我是宣小纸。你也许不认识我，因为我是在你离开大约两个月之后，才重新返回的星律动。”宣小纸缓缓说道，“但你一定听说过我两世之前的名字。那时，我的名字是，伊莎贝拉·霍利。”

        “哦，是你？”全息幻影的眼睛微微亮了起来，“你……和你的伙伴们，都……”

        “并没有。”宣小纸摇摇头，“回来的，除了我意外，就只有墨汐，我们两人。”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看着全息影像复又黯淡下去的神色，宣小纸于心不忍，“虽然回归的只有我们两个人，但是星律动在那之后，也招募到了不少新鲜血液。厂长启动了‘脉冲星’计划，新加入的伙伴们，都是Nebula-Beat Light的成员。我们一共招到了六位新人，她们都是很好的孩子。直到……”

        宣小纸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有告诉她真相：“从那个时候开始，厂长她们就计划举办一个大型的活动。这个活动的规模一旦实现，足以让星律动占据虚拟区的半壁江山。那之后……”

        全息影像静静的聆听着，就像一个沙漠中快要渴死的旅人见到了一汪清泉。她没有什么多余的动作，只是静静听着，可从那双眸中溢出的情绪，却几乎要盈满空旷的寰宇。

        “直到我离开地球时，星律动仍然处在一个稳定上升的趋势当中。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了。”宣小纸停顿了一下，“后来，我的飞船以光速离开地球，就再也没能接收到地球传来的信号了。”

        全息幻影轻轻叹息了一声，她没能够听到自己最想知道的那个答案，“小纸，你能告诉我，九夏她后来……怎么样了吗？”

        “九夏……”宣小纸不是不想为九夏虚构一个在星律动的美好未来，但若是为单独一个人编造一段虚假的生活经历，势必会暴露很多明显的细节漏洞，不像为整个企划编造谎言可以避实就虚。她与唐九夏的接触只有很短一段时间，对其性格，经历等知之甚少。如果贸然编造谎话，绝对会被与唐九夏朝夕相处许久的kino一眼看穿。

        所以宣小纸只能实话实说：“抱歉……据我所知，九夏在你离开的两个月之后，也做出了毕业的决定。当然，是她个人的原因，我听说是在修行上出了一些问题。所以……你不必太过自责，这不是你的错。”

        “是啊，我当然知道，这不是我的错。”全息幻影的声音微微颤抖，“可是，可是……”

        “在我离开地球的最后时刻，她应该还在什么地方，过着属于自己的平静生活。我想，她如果知道了光年之外，还有一个朋友无时无刻在牵挂着她的话，她应该会很开心的吧。”宣小纸安慰道。

        “……真正的我，早在多年前就已经去世了。你现在看到的全息影像，是我的数字生命备份。”全息幻影沉默着，摇了摇头，继续说道，“留下这个备份，是希望在未来，无论如何，我都还想见到她们最后一面。你……”她希冀的看着宣小纸，“虽然我知道，这么多年过去，她们已经……但我还是有一个请求……”

        “你在返航的时候，能带上我的数字生命卡吗？”

        “……”

        宣小纸想告诉她，自己的飞船已经失去了进入光速的能力，已经无法离开这个恒星系的引力束缚，更遑论进行长达光年之远的星际远航了。但她最终没有说出口，只是沉默的点了点头。

        她知道，只要拆下数字生命卡，全息幻影的意识就将带着希望陷入永恒的沉睡。与这个结局比起来，没有必要用那个绝望的事实将她的希望粉碎掉。

        “谢谢你，小纸。”全息幻影释然的笑了，她笑起来是很好看的，从眼角到眉梢都落满了温柔，还带有一丝不易觉察的羞怯。仿佛月亮从云朵背后怯生生的拨开帘幕，于是人们都看到了夜空里洁白无瑕的那个她。

        “对了，还有一件事。”在宣小纸拆下数字生命卡之前，全息幻影最后说道，“当初我离开地球时，厂长给了我一份礼物，但这么多年过去，直到逝世，我都没有舍得动过它。而现在，这份礼物可能对我已经没有作用了，现在，我就把它转送给你吧。”

        沉寂的齿轮艰难的转动着斑驳的躯壳，大厅的一个角落里，一扇不知道关闭了多久的大门再度打开。岁月的气息奔涌而过，仿佛某种尘封的往事伴随着记忆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