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在这篇文章里我不太想去讨论中罗朱译配的“美感”：读者们对“我们长大在新千年后，酸甜苦辣都认真去感受”（《身为后浪》）自然都有自己的理解和认识；甚至也不太想从押韵、倒字、断句之类音乐性的层面去评论，我只想从文字出发，结合法语歌词及其中、英文直译，谈一谈中罗朱译配里一些很难说是译者风格、个人理解或为与歌曲搭配而做出的“无奈的改动”（何况从访谈来看，似乎制作方为了配合歌词，甚至可以主动对旋律做出一定的改动）的问题。这些问题的数量颇为不少，我只总结几个类型，附上若干案例，看过现场的朋友可以据此回忆品味其他歌词。

（这里直译指不去追求“文采”、“流畅”等等，用平实的语言尽量为读者还原法语原词的语义和表达这些语义的方式）

 

①    表意不清的歌词

表意不清主要有两种病因：语句间的逻辑关联薄弱或词语的选择、搭配不当。这类歌词的主要特点是涵义似是而非、需要观众主动为歌词找补。并且，因为观众第一眼（耳？）接触到歌词时只感到费解和迷惑，歌词的美感、冲击力就完全无从谈起了。

1.     选自Un Jour

中文译配：

是多么年少
那蜂拥的爱
他们的情迷手段
让人哀叹

我被索取着爱
爱却隔着山海

法语歌词及英、汉直译

Je suis aimé des femmes, moi qui n’ai pas 20 ans

I am loved by women, I who am not (even) 20

我为女人所爱，我尚未满20岁

Je connais toutes leurs armes, elles m’ont tué si souvent

I know all their weapons, they killed me so many times

我知道她们所有的花招，她们经常让我上当（直译：我知道她们所有的武器，她们经常杀死我）

Je suis aimé des femmes sans les avoir aimées

I am loved by women without loving them

我为女人所爱，却不为她们动心

试问如果不熟悉法语歌词，谁能够看懂“是多么年少/那蜂拥的爱/他们的情迷手段/让人哀叹”这几句歌词的意思是“年少的我被很多人爱着，她们迷惑我的手段让人哀叹”？或许能靠推测明白一个大概的意思，但假如一段歌词需要观众在现场琢磨它的基本语义，那它就绝不是合格的歌词。就问一个最基本的问题：“谁”那么年少？“我”（罗密欧）还是“你”（朱丽叶）？单是这一个主语的缺省就能造成相当的理解困难。

“爱却隔着山海”，先不说“隔着山海”这个表达是否太过中国古典，单从语义上来说，“所爱隔山海”给人的暗示是“与爱人分别，二人相隔千山万水”，而此时罗、朱二人还没有相互认识，这样的表达显然并不妥帖。

类似表意不清或搭配不当的有：唤醒柔软诗篇、你我呼吸蔓延（Un Jour）、我罗密欧身处迷惑、只剩曲终人散（“曲终人散”就是“只剩”了）、那挥舞的闪电（谁挥舞？）（J’ai Peur）等等。这类问题贯彻整部剧的译配，就不一一甄别列举了。

2.     选自Les Rois du Monde

中文译配

世界之王 高高在上

拥有风光 可怜没有梦想

高塔之下 我不羡慕仰望

认为自己 才是自己的王

法语歌词及英、汉直译

Les rois du monde vivent au sommet

The kings of the world live on the top

世上的王 住在高处

Ils ont la plus belle vue mais y a un mais

They have the best sight/view but there is a but

他们有最好的视野/他们能看到最美的风景，然而

Ils ne savent pas ce qu'on pense d'eux en bas

They don’t know what they are thought about down here

他们不知道底下的人怎么看待他们

Ils ne savent pas qu'ici, c'est nous les rois

They don’t know that here we are the kings

他们不知道在这里我们才是王

另一类表意不当来自两句歌词之间、一段译配的歌词之间在逻辑上缺乏必要的关联，给人直观的感觉是行文跳跃、跟不上歌词的思路、无法顺着歌词形成连贯的思考。或者挪用一下李璟的名言，是“吹皱一池春水，干卿底事”。

Les Rois du Monde的这段法语歌词意思是连贯的：统治者身处高处，虽然视野极佳or能看到最美的风景，但他们看不到也不知道底下的人的情况，自诩聪明、自诩为王，实则目不视物、不知下面的人也如国王快活。然而中文译配自作聪明地加上了一句这些王“没有梦想”，一下子让歌曲的逻辑大乱：既然底下的人批评上面的人没有梦想，那之后几句是否要描绘下层人的梦想？很可惜并没有，又开始说起“自己是自己的王”了；更何况Les Rois du Monde本来就是一首强调不去追求高位、不去理会大道理，享受人生和爱情的歌，推崇的是一种在世俗的眼光中显得“没有梦想”的价值观，试问怀着这样想法的人，又怎会关心别人有没有“梦想”？我们甚至还可以设想，王们的梦想无非是燕然勒功、长生不老之类的，都是维罗纳的年轻人们嗤之以鼻的东西，他们要是以“没有梦想”去谴责国王，就完全是昏了头，自相矛盾了。

可惜的是，在有逻辑清楚的法语歌词作为借鉴的情况下，中文译配里类似的逻辑混乱依然比比皆是，与前面说的搭配不当一样贯穿整部剧而存在。单是这首歌的下一段，就有世界之王“羡慕我们终日歌舞欢唱”：不是说王们不知晓下面的人怎样生活吗？何来“羡慕我们”呢？这也是法语歌词里没有的舛错，法语词只是说“Dans leurs châteaux là-haut, ils s'ennuient, pendant qu'en bas nous on danse toute la nuit”（在上面他们的城堡里，他们无聊烦闷；而在下面，我们彻夜舞蹈）

“拥有风光”也有着不必要的歧义：这里的风光是指风景（接近vue），亦或是排场阵仗（ostentation）？

（很巧合的是，我发现网易云的中文歌词这一句翻译的也是“他们享受着最美丽的景色，却无从梦想”：但至少网易云翻译明确了是“景色”不是“排场”，还是略胜中文译配些许的）

（以及一句题外话，我很不认可“世界之王”这个习惯性译名，会让人误以为真的有那么一位君临天下的“世界之王”，然而这里实际上是复数、是泛指，因此我更推崇“世上的王”这一尽管看起来没那么有气势却更准确的翻译）

 

总结：一句歌词，不论它要表达怎样的语义和感情，或词句与风格恰当、美好与否，其底线是语法正确、搭配得当、表意清晰，除非作者有意营造胡言乱语的效果。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中罗朱译配有许多我认为不合格或至少有让我不适的地方。

 

②    与原剧的意思有很大出入的歌词

选自La Haine

中文译配：

神 全知晓 神的眼里 都逃不掉

神 用魔法 荼毒生命 迷惑众生

仇恨 仇恨

法语歌词及英、汉直译

Dieu qui voit tout, regarde-nous, regardez-vous

God who sees everything, look at us, look at yourself

全知的上帝啊，看看我们吧，（你们）看看自己吧
Dans nos maisons coule un poison qui a un nom

In our house a poison flows that has the name:

在我们的家族中一股毒气正在弥漫，它的名字是：
La haine, la haine...

Hatred, hatred

仇恨，仇恨

原词的第一句是一声呼唤，换算到中文的语境里大概是“苍天啊看看这什么世道”；但是从regardez-vous（你们看看自己吧）之后歌词就与神无关了。Lady Montaigu悲痛于弥漫家族中的仇恨和身陷仇恨的家族成员，但她也不知道这仇恨究竟从何而来。而中文译配则将神（在本剧的背景中即为上帝）当作两个家族一切血腥杀戮的罪魁祸首：不仅如此，还是用“魔法”去“荼毒”、“迷惑”“众生”，堪称“邪神”。这对于故事的设定来说是相当巨大的改变。除此之外，就算不考虑押韵，“荼毒生命，迷惑众生”也不是什么很精彩的表达。

我对译配者另起炉灶追求“神似”的行为是相当宽容的，只要这个译者对原剧的语义和思想有比较正确的认识。但是类似这首译配对“神”的定位的改变是不能以“追求神似”为借口的。

总体来说，这部剧对原词的忠实程度在我看来是没有达到合格译配的标准的。

③    不符合语境的歌词

这类歌词有两种情况，一是不符合时代和地域设定：本剧设定在文艺复兴时期的维罗纳，因此应尽量避免给人以其他时代或地域暗示的表达（如太“古风”、太东方或太现代的），上文的“爱却隔着山海”就有这样的嫌疑；二是一些不太符合相应场景需要，让人感觉到“出戏”的措辞。这里我们举两个第二类情况的例子。

1.     选自Les Beaux, Les Laids

中文译配：

无论美女野兽

内心一样脆弱

命运不由我自己选

谁是野兽 谁是女神

法语歌词及英、汉直译

On est des beaux des laids, on a les mêmes secrets

We are the beautiful, the ugly, we have the same secrets

我们有的丑陋，有的美丽，我们有相同的秘密

La vie ne nous fait pas de cadeaux

Life doesn’t offer us gifts（Life doesn’t give us favors）

生活不会格外青睐我们（直译：生活不会给我们礼物）

Qu'on soit des laids ou qu'on soit des beaux

Whether we are the ugly or the beautiful

不论我们是美是丑

       这首歌里，奶妈与小伙子们相互拌嘴，奶妈骂小伙子们不懂真爱，愚不可及，不论美丑都能感受到真爱，只有你们这群笨蛋装聋作哑；小伙子们笑奶妈长得太丑见识太短，俊美如罗密欧必不可能信守誓言。而中文译配的“美女野兽”、“女神野兽”就是太夸张、太用力以至于唐突、不符合歌曲语境的表达了。而“无论美女野兽，内心一样脆弱”则又是上文说的“干卿何事”的问题，前后句之间、整段译配的句子间的逻辑关系薄弱，让人很难理出一个中心思想。

2.     选自Un Jour

中文译配：

某天 两颗孤独的心

依偎在人世间

你我呼吸蔓延

许下一生誓言

死神扬起巨镰

我们依然相恋

法语歌词及英、汉直译

Un jour, on fera le même aveu

One day, we will make the same confession

有一天，我们会表白相同的心意

J'étais seule, on sera deux, et on s'aimera si fort

I was alone, (but) we will be two, and we will love each other so strongly

我曾孤身一人，（但）我们将成双成对，我们会如此强烈地爱着彼此

De nos âmes de nos corps

with our souls, with our bodies

用我们的灵魂和身体

Et quand viendra la mort, on s'aimera encore

And when death comes, we will still love each other

当死亡来临时，我们依然爱着彼此

       Un Jour是一首小甜歌，法语歌词也只是轻描淡写、较为抽象地讲“死亡来临”，中文译配将其具体为“死神扬起巨镰”，不免太实在，显得阴森恐怖，与上文将“我们有的美丽有的丑陋”放大为“女神和野兽”一样，在力度上过犹不及了。

（当然“某天”倒字因此唱起来难听也是一大问题…）

④    陈词滥调

各位读者可以自己想想，中罗朱的译配里有哪些歌词是如此贴近剧情发展和人物品质，以至于让人一看到就感觉“嗯，这很罗密欧”或“嗯，这很法罗朱”，哪些又是让人想起烂俗的流行歌、庸俗的观念、老生常谈的桥段、口号与宣传语、废话与车轱辘话（统称为“陈词滥调”的东西），只需稍微改改乃至不赞一词就可安在其他人和其他场景上？这一点可由读者们自由心证，我只想像文章开头一样，摘录几句返场曲《身为后浪》（Avoir 20 ans）的歌词：

我们长大要学会不再软弱

哪怕失败也不用太难过

美好的年华要去体验

要给世界带来一些改变

身为后浪 眼中有星光

哪怕梦一场也要尽情去绽放

对 我一无所有 但我无所谓

渴望幸福绝不后退

但我拒绝接受谎言和欺骗

只为心中信念而战

 在这种情况下，甚至审查的限制都不能作为歌词庸俗的借口。一切在于译者的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