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色》——愧疚之滥觞
在混乱不堪的战场上，我最喜欢待的地方是一个并不潮湿，也不会被狙击手发现的战壕。
天气又是冬天，未化的积雪成为了最好的天鹅绒，躺在上面只要忽略不断失去知觉的背部，便像睡在家中的床上。
而她，也非常喜欢这个战壕。
这个充斥着浪漫主义的女人总会调侃着说这里就像我们的婚床，不过也很难否决，这里已是我们逃离世俗的诺亚方舟。
界限在这里暧昧地模糊不清，硝烟和恶臭也已经变成了白雪的清新味，谈话间的意义早就成为了迷乱的借口，我们从小时候开始追忆并调笑对方，却下意识忽略现在和将来。
回忆的时候总是走马观花，我却并不讨厌这种虚浮和沉重并存的感觉，背着破旧的步枪，与混蛋、流氓、绅士、学生们一块被塞进了拥挤的车厢。
即使难吃的午餐肉罐头也没有那么多肉块，而铝制的勺子也不可能挖下其中的一部分，只会在迫不及待的手掌下弯曲变形，招致他们粗野的怒骂。
这时，我却会想到之前的自己带上军帽，穿着并不合身的军服，站在家里镜子的那一瞬间，自己忐忑不安的眼神，还有微微上扬的嘴角，就像一个剧场表演的小丑。
这并不是重要的部分，所完成的也不过是一枚幸运的子弹射入了身体，所造就的死亡和痛苦罢了。
当我说出这些的时候，她总会假装严肃地点了点头，实际上我们并肩躺在狭小的战壕里，这个动作也很难。
“所以，你知道我最愧疚的事情是什么吗？”我的右耳收到了低声的问询。
“这个时候...”我艰难地翻了个身，“还要打谜语么？”
“谜语的存在，本身就是为了打发时间啊。”她笑了笑，不过很勉强。
我很难反驳她，于是盯着她后面的黑色泥土，思考了好一会。
“难道是离开时对母亲的不舍？”
因为她说过离开家乡的时候自己大哭了一顿。
“错。”她吐出了微微的白色雾气。
“难道是拯救不了第一个病人的生命？”
因为她说过自己很后悔没有能够救他。
“错。”她眉头微微皱起，又舒缓了，“不过，已经很接近正确答案了。”
“不会是后悔自己活在这个世界上吧？”我半开玩笑地说道。
“那就是另外一个答案了哦，不过，”她贴着我的身体，抱住了我，又轻声地说道，“这仅仅是属于我们共同的...秘密。”
天色逐渐暗淡下来，就像手中的香烟燃烧到了尽头，战斗的硝烟也因为寒风逐渐消散，天空恢复到了原本的颜色，深蓝色，似乎与战场的黑红和军绿形成了截然不同的色差。
她总会感叹这蓝色的夜空，也会变成一个处在城市中的女孩，挥洒自己的浪漫和好奇，而我这个乡下小子只能邯郸学步，与她在狭小的战壕中翩翩起舞。
有一次因为踩到了雪层的空洞，导致我们摔倒在坑道的边缘，在经历短暂的惊呼后，我们相视而笑。
“这种情况一生中只会遇到一次吧？”她这样说道。
“啊，确实只有一次。”我回答道，“顺便一说，离你摔倒的两米处，是我们队埋的地雷，昨天刚检查过。”
于是我们大笑不止，直到炮声响彻之时。
躲开宪兵的巡查是一个问题，更重要的也是躲开敌人的眼睛。她作为医疗站的护士自然也很少离开自己的岗位，照顾一群伤口发臭还不忘记咸猪手的兵痞，手段自然也要超脱常人，粗野的怒骂和巴掌才可以让他们老实。
而躺在我身边的她，却很温柔，看着天空谈论着诗集和文学，就像身处午后的图书馆，安静而祥和。
她有一次被我辛辣的卷烟呛到了，还连连对我说抱歉，这个时候她流着眼泪，一边笑着，一边躲避我不怀好意的目光，却没发现自己的囧样。
已经不足以，用一个形容词来形容她了，当时的我这样想到。
而当我以文字来诠释战争的时候，写出的竟是潦草的字迹和胡乱的涂鸦，与圣诞节记给家乡的贺卡一样让人哑然无言，一瞬间竟失去了语言的组织能力，只好将这段删除重写，去询问他们的生活为止。
我以为只有自己才是孤独的，当我说出这件事情的时候，她只是沉默地抽了口烟，然后说自己也这样。
讨论了许久，总结起来只有五个字。
该死的战争
我们从来不敢谈未来，只有我们的长官才在我们面前谈所谓的未来，那就是胜利。
一个新兵蛋子问胜利后的世界有什么？长官说是更好的生活，可以娶漂亮老婆，可以有一个美好的家庭。可他还是觉得不服。
“我他妈从自己家被拉出去征兵，我和我的母亲生活的都很好。我们种地，我们缴税，我们不亏待你们，凭什么为你打仗，呸！”
后来我听说，这位尚未成年的男孩被当做侦察兵，最后在一次夜晚巡查中，他在无人区不见了踪影。
当时那帮兵痞还开了个赌局，就赌菜鸟回不回的来，结果第二天他们就不欢而散了，结局不言而喻。
他还活着，但少了一条腿，是她从战场救回来的。
“当时他正在跟一名敌军少尉瘫坐在同一个弹坑里，用牙齿和指甲互相厮打...”她抱着我，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手掌握成拳状。
“当他们看见我的时候，又迅速分开，气喘吁吁地瞪着对方，他们还没有丧心病狂地攻击我...我先包扎的是他，右腿中了一枪，腿部静脉破裂。而那位少尉则是肺部被迫击炮碎片所伤，即使我堵住了他的伤口，也会在一个小时后死去...”
“临走前，他把水壶丢给了少尉，还说了句对不起，而少尉也说出了南语的谢谢...”
“就好像在我到来的那一刻，他们争斗的意义就不存在了，我在想，如果祖国这样想的话，那么战争也许也就不会发生了...”
我轻轻地抚摸她的头，亲了一口，权做安慰。
“战争是不会停止的。”
“为什么？”她像好奇的孩子一样呢喃道。
“因为...很多原因，经济，政治，地域，人民...”我看着湛蓝色的深色天空，深吸了一口刀割般的寒风。
“你要走了。”她低下头，继续趴在我的怀里。
“是啊，我要走了。”将红十字的标志贴到胳膊上，“明天我就要回家乡了，因为调休的关系。”
“其实你早知道我死了对吧？”
沉默
“我一直都让你活着。”
就像我口袋里的钻戒一样，一直都没有真正的给你。
“下次...记得过来看看我。”
“我会的。”军帽扣在头上，我整理了一下领子，“不过，你喜欢喝朗姆酒还是葡萄酒？”
“笨～蛋” 她又笑了，“你忘记之前我们偷喝的那一瓶了么？”
“也是。”我最后看着空无一人的废旧战壕，转身离开。
而夜晚逐渐来临，新一轮的炮击又开始了，战争从来没有停歇过。
“快说！快说你最愧疚的事情是什么！”
“哈哈，别挠我痒痒，其实...其实...”
“其实什么？”
“我最愧疚的事啊...”
她转过头，盯着我的眼睛，突然亲了我一口，将自己的脸庞凑到我的耳边。
“就是我和你...在这该死的战场上相爱了。”
“那不是好事么？”
“当然不是，因为谁能保证，我们还存在呢？这便是我，不，是我们的秘密啦。”
她坐起来遥望远方，张开双臂，闭上了双眼。
“那里才是...我们以后相爱的地方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