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晨宇水仙文】浮生记·第四十三卷
冷风刺骨，梧桐树叶落了满地，一片萧瑟。华先生脸色苍白，匆匆赶到戏院，往日热闹繁华的戏院此时却紧闭着大门，与自己和飒先生来时截然不同。
华先生心底的不安上升到了极点。这个点，戏院本不该关门的。一个还未卸妆的戏子，带着彷徨的神情倚靠在戏院门口的路灯上，痴痴地盯着戏院的大门，口中喃喃念着什么，任凭行人注目。
华先生凑近去听，只闻那戏子低唱着离别歌，梧桐叶缓缓落下，显得好不凄凉。
“刚才这里发生了什么？”华先生压低了帽檐，上前问他。
戏子恍惚地醒过神，看了华先生半晌，才将双眼的焦距对准这人。
“您刚才问我什么？”
“我方才问，这里为什么关门了。平时没有这么早关门。”
闻此，戏子仰天大笑两声，笑声凄凉，引得几个行人微微侧目，却又匆匆离去。
“您还不知道呐！方才日本人闯进来，杀了好些个中国人，说是要抓特务！”
“抓特务，抓特务！小孩也杀！妇女也杀！老人也杀！可怜我的老父亲，一生都恨我唱戏，说败坏家风，如今好不容易愿意来听我的戏曲，却被那日本人一枪打死！”
“真真是绝唱！”
戏子悲恸不已，华先生的眼前一黑，险些昏迷过去。他堪堪稳住阵脚，紧紧抓住戏子的手：“死的人里面，有没有年轻的先生？”
戏子含着泪看他，摇了摇头。
华先生刚松了一口气，那戏子却又说：“我父亲被打死后，我悲痛不已，昏迷过去什么都不知道了，但听说好似抓走了一个年轻的先生，据说是特务。”
“您知道那位年轻的先生长什么样吗？！”心猛地一颤，一种可能性浮现在华先生心里。
“千万不要是他，千万不要……”华先生在心底拼命默念着。
戏子摇摇头：“我不清楚……”
“你怎么能不清楚！请你仔细回想一下……”华先生拉着戏子的手，神情焦急，话未说完，一双手突然拉走了他，华先生回头，是李维嘉。
李先生拉着他左拐右拐，拐入一个偏僻的弄堂，又带着他进了一个屋子。这里位置偏僻，地形又特殊，有人跟踪能够很快察觉，因而华先生和李先生经常在这里交接任务。
进了屋子后，李先生让华先生坐下休息，华的伤口裂开，外衣已经红了一大片，却始终不肯坐下来休息。
李先生转身去倒了杯水，眼底神色复杂。有些话，他不知道怎么和华先生说。
“你先喝点水。”李先生将一杯热水推入他怀中。
“日本人抓的人是谁？”华先生没心情喝，并未接水杯。
华先生神情紧张，李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他一向是一副玩世不恭的少爷模样。李先生心情有些复杂，他不知道该不该告诉华先生，日本人抓走的正是飒先生。如果告诉他，他一定会舍身去救，一旦日本人得到他，先不说华会遭受多少酷刑，对组织的损失也是不可估量的。
可是不告诉他，他也会自己去查……其实，他早晚会知道。
李先生叹了口气，伸手搭住华先生的肩膀：“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祖峰老师被人杀掉了，凶手还不知道。日本人在戏院抓特务，杀了好些个人，飒先生承认自己是特务，才阻止了这场闹剧。”
华先生的脸色唰得变白，他再也站不稳，李先生眼疾手快上去扶住他，搀着他坐下。
李先生顿了顿，有些话不该说，但他还是要说：“可能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不爱听，但是我必须要说……
你要知道，组织花了多少精力培养你，你是祖峰最得意的学生，你的身份对组织有多重要，你自己心里非常清楚。
我知道你喜欢飒先生，但是你必须明白，他对时局来说意义不大，只是一个歌伶，并不能救国于危难之际。
日本人哪里不知道飒先生不是真正的特务。他们在戏院这么大张旗鼓就是为了引你出来。你就让他担下特务的身份，缓住老鬼和日本人，我们再从长计议，找机会救他出来。你若是去救他，就是自投罗网。”
华先生闻此，心中火气难忍，猛地站起来拍桌：“你胡说些什么！什么从长计议！日本人的手段你我不是不知道，飒飒等得起我们从长计议吗！？”
李先生赶忙安抚他：“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你必须想一想飒先生的意愿。”
飒先生的意愿？
华先生神情有些变化，李先生便继续说道：“飒先生虽然话不多，但你我都知道他活得通透。他会不知道自己担下特务的身份后自己会面临什么吗？他做这些就是为了保护戏院那些百姓，更是为了保护你，他担心你回来找他会被戏院外面的特务发现，所以他必须尽快结束这场闹剧。他根本就是什么都想好了！现在你没出面，日本人还不一定杀了他。你若仓促地去救他，把自己搭进去不说，他就完全失去利用价值了。你冷静一点！”
华心中的情绪如一股激荡的洪流，猛烈地冲刷着他的胸膛，周围的一切声音都听不到了，只听到自己的心跳震得他两眼发黑。他忍不住抱头痛哭，为什么，为什么短短几个时辰，就经历了如此变故。
几个时辰前，他们还牵着手走出舞厅。几个时辰后，竟要到阴阳相隔的地步。
在自己所爱的人面前无能为力，这是一种怎样的无奈！
正如那个戏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被日本人一枪杀死。
看着小华痛哭，李先生低着头，神情悲伤。这乱世，一切都脆弱不堪。区区几个人，不可能左右局势，人们骂着战争无耻，更多的却是无奈。
如今日本人在戏院大肆杀人，罔顾上海政府，看来日方根本就是蓄意挑起战争，想要和平是不可能的了……
一旦战争打响，多少像小华这样的年轻人要奔赴战场，多少人要失去亲人，又有多少人能够吃得饱饭呢。
李先生只觉得胸口闷得很，透不过气来。他到屋子外去抽了根烟，等回来的时候，华先生坐在那里，恢复了平静。
那样的华先生，总觉得和之前不太一样了，只是当时没觉得什么。
后来，很多年很多年后，李先生在伪政府的车上再次看到他的时候，那个神情冷若冰霜，一身军装的人从车上下来，一双眼睛没有任何感情，头也不回地迈入伪政府的大门的时候，李先生才恍惚想起当年坐在椅子上，平静地等自己抽烟回来的小华，不禁红了眼眶。
他才知道，原来，一个少年失了顽皮与天真，变成一个男人，并不是几年的事情，而仅仅在一个瞬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