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水仙碱.
他在讲台上失声喊叫,尽管他立刻用手掌捂住了嘴巴,刺耳得几乎不像是人声音的尖叫,仍从喉咙深处钻过指缝流泻出来。
他低下头,好像要将脑袋塞进桌子里似的,又像是在寻找掉到地上的某样东西,牙齿紧咬住手指,意欲以此止住自眼角滑落的泪水。教室角落里传来好奇的唏嘘,他从椅子上站起身,径直迈出门,以刚好能推动门的力度缓缓将门完全关上。
他以额头为支点抵在墙上饮泣。天色暗了下来,他攥紧的拳头松开了。
歌声从楼上传来。他拼了命地奔向声音的源头,如一头狂乱的野兽,而响彻整条长廊沉重的脚步声,则是那野兽身上的链枷重重砸落地面发出的巨响。当他登上顶层的最后一级台阶时,歌声戛然而止。你这家伙,他从心里小声骂道,凭借你的歌声引诱我到这里来是吗?等候在楼梯口的那位身着白色西装、身板挺拔魁梧的男士自然无法听见他的心声,仍然给予了他以拥抱。他挣脱开白西装,他们各自向后退了两步站定,一名女子从白西装男士身后绕出来。
“戒香!”他平生第一次喊出了那个只有梦里才敢不加称谓呢喃着念出的名字。戒香面带笑意,羞涩地低下了头。如果现在哭出来的话,不论是谁都会觉得他的眼泪竟如此轻贱,而因此对他心生鄙夷吧,可他谁也不顾了,倘若硬要说他的眼泪有什么顾忌,那就只有不要让泪模糊了眼中的戒香罢了。
他走上前,戒香将手搭在他的胸口,似乎温和地告诫着他不许再靠近了,他的袖口上、领口上统统扎上了鬼针草。身着西装的男士不知何时已转过身背对着二人,原来他西装背面是纯正的黑色。
戒香指指天花板。他诧异地望着单调的天花板上挖出来的一块一米见方的星空,本应被铁板封住的天窗此刻向他们敞开,从此处登上去便是没有围栏的天台。即使奋力跳起,他也触摸不到天花板的边缘,更不要说让他扒住天窗爬上去了。他朝戒香摆摆手表示自己无能为力。走廊最不起眼的深处走出来一个完全陌生的女人,他知道她对自己而言是完全陌生的女人,但他却认定了,此般难题非这完全陌生的女人不可解决。
她跪在自天窗射入的正方形的月光里,伸出交叠在一起的双手。戒香压低声音说失礼了,就以那手掌为阶梯踩了上去,完全陌生的女人双腿剧烈地颤动,摇晃着才勉强伸直腿,不过已经足够了,戒香轻而易举迈步走上天台。
等到他也在完全陌生的女人帮助下登上天台的时候,他和戒香两人跪在天窗两侧向着白西装和女人告别。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没有和女人交换名字,就让她消失在漆黑的走廊当中去了。
“起风了。”
他的胃痛到了几乎难以忍受的境地,控制着抽搐不止的双手,他勉强脱去了外套,拿手掌固执地掸掉仍挂在上面的鬼针草,示意戒香钻进来。外套仅仅足够揽住他们二人的肩膀,也让他们得以依偎在一起。
“戒香,我好怕。”
“你是傻子吗?”
他神情木然,没有理会戒香的话,又或许是那短句对他而言太过沉重,以至于他一时间无法自如地支配五官作出表情,总之,他仍自顾自地说道:
“我回到公寓,爸爸不在里面。我等到很晚,蜷缩在被子里什么都做不了,后来天亮了,终于从玄关传来了敲门声,我满心欢喜跑过去开门,是快递员。‘请您签收。’那男人这样说着,态度很好,可我就是高兴不起来,我很惭愧如此刻薄地对待他,那不是一个人收到辛辛苦苦送到家门口的生日礼物时应有的态度。拆开巨大的纸箱,里面只有一个底座,另一个纸箱是沙袋。爸爸希望我足够坚强,成为能够独当一面的男人,至少要看上去像那么回事,当然这些都是我的猜测……”
“抱歉,我的手机响了。”
“戒香老师,您,你难道就不能迁就一下我吗?哪怕只有一次也好,哪怕只有一秒钟也好,我情愿为了你的心而与我的朋友为敌,与我的老师为敌,与我的父母为敌……”
“你是傻子吗?”
“我是!哪怕是为你赴死的觉悟我也已经……”
戒香食指举至唇边示意他安静,接通了电话。
“您好,请问您是哪位?……你父亲。”
“他的电话,我不要接。”
“但你没有拒绝我的理由。”
他接过戒香递来的手机,扬声器里有个父亲的声音在讲话。
只有留言而已,如果连对话的机会都没有的通话和留言没有区别。
他挂断电话,开始打扫玄关,一团糟。收拾完毕,他冲了个澡。他最终决定将沙袋安放在卧室。他给沙袋底座灌满水,没有缠绷带就戴上拳套,盯着沙袋上巨大的“武”字,屋里安静极了,他听见牙齿摩擦发出的响声。
他缓步走到沙袋身旁,直到鞋尖被宽大的底座挡住无法再靠近,上半身像崩塌的石柱倾倒在沙袋上。沙袋稳固地承接住他的重量,他顺势用早就伸出的双臂紧紧环抱住沙袋,脸颊贴着冰凉的人造皮革,嘴唇间流出轻叹。沙袋固然没有感情,此时此刻他怀里这一截安稳地承受着他所有抚爱与温情的圆柱子,却怎么也难以割舍。他将泪挂到沙袋上,说道:
“为什么你周末没来?我们已经约好的,戒香。其他人全都无所谓,我只要你,你知道我只要你,也知道对我而言其他人都无所谓,但是你还是不肯单独见我,哪怕一年只有一次,你却不肯。”
“你的表情和语气都像个怨妇,但我不在乎,你的痛苦不值一提。”
“原来如此。抱歉。”
“你总是摆张苦大仇深的臭脸。别再这样了好吗?拜托了。”
“我知道了。抱歉。”
该如何描绘星空下相互依偎着的二人呢?他想象着从旁观者的角度观察,却总是不满意。戒香抓住他的手臂,哀婉地说道:
“我没有办法永远纵容你。你不会希望我对你的死感到愧疚。起初你想从我这里得到肯定,我给你,你说你希求母爱,我给你,可你还不满足,又向我讨要男女之爱,耐不住你的诱惑,我背弃道德转而屈从于情爱。为你,我变得滥情,或许这便是我的本性。将它重新唤醒的同时,也让我数十年的训练成果付之一炬的元凶却是你。”
“什么训练?戒香,你在胡说些什么?”
“每个人都要经受的,压抑人性的训练,彻底隐藏自己本性的训练!”
“这里现在轮不到你来倒苦水!”
“麻烦清醒一点,我只是陈述事实罢了。你瞧,你无休止地从我身上榨取快乐,仅仅为了延续你那可怜的一生。我终于无法满足你,你面前只有两条道路可以选,要么丢弃我转头去臆想除我以外的任何事物,要么像抱着一堆垃圾那般含恨赴死。你已然选择了后者。以你的脾气,绝不愿意麻烦任何人,一心认为自己是污秽之物,重度洁癖,代替他人擦洗自己留下的痕迹。别怪我在最后一刻对你恶言相向——你知道我在顺遂你的心愿。”
现在不可以接吻,他们于是接吻。
“谢谢你,戒香。”
他捂住了胃部,疼痛扭曲了他的声音。随着一阵痉挛,他感到腹腔里有东西碎掉了,接着一股酸溜溜的苦水涌上喉咙。
“快阻止他,要来了!”
台下一名同学喊道。
“绝不能让他死在我们面前。”
“把他丢出去!”
“吐出来,叫他把药吐出来!”
人们冲上讲台,几双属于不同人的手抓死了他的双臂,有人锁住了他的脖颈,他顿时感到呼吸困难,好在那手有着分寸,立刻减轻了力量,只是控制住他的身体,没有显示出将他置之死地的意思。
他喉咙里发出骇人的轰隆声,似乎要辩解,但是碍于塞满口腔的手指而无法说出一个完整的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