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冲|林小庄】长夜未尽，共待黎明（四）
沪上繁花
叶冲到上海的时候正是阳春三月，——江南最美的时节，雨轻细，风微暖，四处繁花。当轮船靠岸的时候，叶冲一眼就认出了人群中的小庄，两年不见，他看着成熟不少，此刻西装笔挺地站在那儿，看着就是一副商务精英的模样。事实上他也当得起“精英”这两个字，两年前清泉上野将他安排进南铁株式会社上海分社，他业务能力过硬，为人处世又是八面玲珑，初入职场便是风生水起，这两年间更是在商政两界都大有青云直上之势，就连对他一向苛责的清泉上野都忍不住称赞过他几回。
这时小庄也看见了叶冲，他向他挥了挥手，笑容依然和以前一样温柔和煦，正如同此刻的春日暖阳。
“小庄！”叶冲飞跑着穿过人群，一个飞扑，手脚并用地攀在小庄身上。
小庄被他撞得向后踉跄了两步，“多大的人了，还能不能稳重点儿了？”虽是嘴上抱怨着，却下意识地伸手勾住叶冲双腿。
叶冲看着他，不说话只是笑，良久，才从他身上跳了下来，“哥，好久不见，我想死你了。”
“嗯，好久不见，”小庄依然像拍小狗一样拍了拍他的头，“好像长高了啊。”不过还是跟以前没什么区别，一双亮闪闪的大眼睛，一张娃娃脸，20岁的人了看着还跟个学生似的。
“说到身高……”叶冲面露郁闷之色，他微微抬眸看着林小庄，“你说我怎么就死活追不上你呢？”叶冲的身高在同龄人里就不算矮了，可是从小到大就始终比小庄矮那么几厘米。
小庄得意地灿然一笑：“怎么也是你哥，别的事可以让着你，这事不行。”
叶冲嗤之以鼻。
车子缓慢地行驶在路上，叶冲透过车窗看着两边繁华的街景，若有所思。
“上海被称为东方巴黎，是不是觉得名不虚传？”小庄笑着问道，语气中却带着一丝不屑与嘲讽。
“确实繁华，”叶冲点了点头，却捏紧了拳头，“可惜全是假的。中国的土地上，过得最舒服的却是一群外国人，他们占用着最好的资源、享受着无上的权力，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却被他们踩在脚下，凭什么？！早晚有一天，我要把这些人都赶出去！”
小庄透过后视镜看着义愤填膺的叶冲，心里笑道：依然是那个容易热血冲动的青年人啊。“你现在想这么多没用，先在上海站稳脚跟，之后才有资格去忧心民族复兴的大业。”
“你就知道泼我冷水。”叶冲不满道，可他心里知道，小庄说得没错。他来上海，是要进陆军司令部情报部的，届时他会接触到各种情报，他可以将这些情报交给国民政府或其他抗日力量，但初来乍到，他接触不到核心机密不说，就算接触到了，情报又该如何传递，他们又该如何获取那些抗日力量的信任呢？
“那你呢？你都来了两年了，难道还没站稳么？南铁实际上可是个情报机构。”叶冲问道。
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两年都是在商务圈里打滚，南铁实际上是情报机构，但却披着商会的外衣，我现在的位置，挺多是外衣的里衬，根本接触不到什么有用的情报。”
冲：“清泉可是把你往顶级特工的方向培养的，结果现在你接触不到情报？”
“老东西一贯多疑，不会轻易重用我的，再说我这个顶级特工最主要的工作是监视你……到了，下车。”小庄一边说着，一边平稳地踩下刹车。
叶冲听着小庄用日语熟稔地跟路过的人打招呼并介绍自己，也只能配合地露出标准的假笑，一一招呼过去。
他们住的房子是一栋崭新的二层小楼，不算大也不太小，客厅、餐厅、书房、卧室一应俱全，他们还拥有一辆自己的汽车，一切都很符合他们清泉家少爷的身份。
“这些都是清泉置办的？”叶冲问道。
“当然，我自己的钱哪够买汽车啊？”小庄答道，“老东西虽然不待见我，但也不会让我丢了清泉家的排面，好歹也顶着个清泉家养子的名头。你就更不一样了，如果可以，我想老东西会让你跟纯子结婚，然后一起继承家业。”
“别说笑了，纯子就是个小丫头，再说这也不可能的，就算抛开我跟清泉上野的恩怨，我也只是把她当妹妹。”叶冲说道。
庄：“我知道，可是纯子不知道，我看她对你可是挺上心。”
叶冲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求你了，千万别！”
小庄哂笑：“先去洗把脸收拾一下，一会儿就能吃饭了。”
晚饭，叶冲看着桌上那一盘重油赤酱的红烧肉炖鸡蛋，简直感动到要落泪，“哥，你做的？”他问道。
“不然呢？田螺姑娘做的？”小庄反问道。
“我好多年前说过的话，你居然还记得……”
大概得有快10年了，叶冲某一次生病发烧，见什么都没胃口，却说了一句“想吃妈妈做的红烧肉，里面还炖了鸡蛋”。
小庄当时拍了拍他的脑袋，说道：“生病吃什么肉，你就凑合喝点粥吧，再说这是在日本，上哪儿给你找什么红烧肉炖鸡蛋啊。”
后来叶冲再没提过这件事，因为就像小庄说的，那是在日本，不切实际的事情还是少想，却不曾想小庄竟悄悄记了这么多年。
“本来忘了，不过到了上海看见这道菜，碰巧想起来了。”小庄轻飘飘说道，他记得倒是记得，只不过之前他根本不知道红烧肉炖鸡蛋是一道什么菜，是来了上海才知道的。看着叶冲夹了一筷子肉塞进嘴里，他问道：“好吃吗？”
“好吃。”叶冲含糊不清地答道。
小庄满意：“好吃就好，不枉费我一番威逼利诱让那大师傅把配方交出来。”
叶冲惊讶：“威逼利诱？”
庄：“啊，那厨师挺有骨气，死活不肯把自己家传的手艺交给一个日本人，没办法我只好用了一点小手段。”
看小庄笑得还挺自豪的，叶冲无奈：“一道菜而已，你至于这么强取豪夺吗？咱们去他店里吃还不一样？再说你告诉他你是中国人不就好了。”其实叶冲放心得很，小庄是绝不可能让那厨师吃亏的，既然是利诱，给的钱肯定不少。
小庄嘴巴动了下，似乎想说什么但却没说，顿了两秒又说：“这种乱世，谁知道那种小馆子能开多久，还是自己学了比较好，想吃随时可以做。”
叶冲沉默，叹了口气说道：“真希望战争早点儿结束，大家都能安居乐业。”
小庄有点儿夸张地翻了个白眼：“吃个饭还吃出忧国忧民了，赶紧吃吧。呐，喝汤。你吃点菜，别光吃肉，当心上火。”
冲：“知道了。哎呀，你是年纪大了么？怎么那么絮叨。”
庄：“谁年纪大了？你哥年轻着呢”
月光如水，夜风微凉，叶冲站在阳台上看着下面的街景，周围多是他们住的这种小洋楼，整洁的街道上不时地走过西装革履留着短髭的男人，还有身着和服木屐迈着小碎步的女人，两个人相遇了，会鞠躬点头地打招呼，除了偶尔从远处传来几声本地方言的吆喝声，他所见的一切与日本并无太大不同。
叶冲轻轻叹息了一声，他知道了刚刚小庄想说却没说的话，——这里虽是上海，但他们却依然生活在日本人的社交圈里，就算这些日本人并不从心里认同他们日本身份，但他们却不能在这些人面前说自己是中国人，他们还需要日本人的信任。不过……，叶冲双臂高举十指交叉手心向上做了个大大的拉伸，——总有一天，他要正大光明地告诉这些人：这是中国的土地，而自己是中国人！而现在他要做的是：去睡觉。
小庄捧着一本书靠在床头，但书上的字已经是模糊一片。突然身下的床垫一阵震动，震走了他眼皮上的瞌睡虫，他抬眸，只见叶冲抱着被子枕头跪在床上，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笑脸。
庄：“你干嘛？”
冲：“睡觉啊。”
庄：“你的房间在出门左手边。”
“一起睡呗，反正你这床也够大。”叶冲笑着，一双亮晶晶的眼睛里带着三分乞求。见小庄不应，他又说道：“我从小就想跟你一起睡，但是在清泉家实现不了啊，如今终于没人盯着了，你就答应我呗。”然后他伸出三个手指头，“三天，你就让我一起睡三天。”
“多大的人了……”小庄无语。
“再大也是你弟，哥——”
小庄无奈：“好吧好吧，就三天。我睡觉轻，你可老实点儿。”
“嗯嗯嗯嗯。”叶冲点头如捣蒜。
然而，夜里——
小庄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花板，手上稍稍用力，把叶冲从自己身上扒拉下去，并把他踹远了一点儿……这种事他这一晚上已经重复了无数次，他知道叶冲打小睡觉就不老实，时不常就因为踹被子导致着凉感冒肚子疼，却没想到能不老实到这种程度。这不 ，还没10分钟，叶冲翻了个身，接着就是一条腿又横了过来。
小庄看看窗外，黎明前的黑暗已经逐渐地淡了，天空开始渐渐露出鱼肚白。
唉，算了，三天而已，熬一熬也就过去了……，小庄叹息。
如此到了第三天，小庄眼睛下面的一圈青黑已经重到瞎子都看得见的地步了。
叶冲这天起来，觉得有点累，昨晚上没睡踏实，一直做梦。他一步步从楼梯上下来，看见小庄坐在餐桌前，一手支额，似乎不太舒服的样子。
“哥，你怎么了？”他问道。
“头疼。”小庄回答得有气无力。
“你天天都起这么早，是不是睡眠不足啊？”叶冲关心道。
“是，我已经三天没正经睡了。”小庄说着抬起头，幽怨的眼神带着无声地控诉，同时叶冲惊讶地发现他脸颊上印着一个火红的巴掌印。小庄本就皮肤白皙，那巴掌印看着十分明显且突兀。
“你这……怎么弄的？”叶冲问道。
小庄没有回答，而是扬起一个假笑问道：“昨晚上做梦跟人打架了？打赢了吗？”
“当然赢了，嗯？你怎么知道……”叶冲意识到了什么，他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小庄的脸，好像……大小和形状都挺一致……
“打得爽么？”小庄咬着后糟牙继续问道，同时表情逐渐凶恶，叶冲知道自己要胆敢说一个“爽”字，就等着接受来自兄长的爱的教育吧。
“这事儿你不也不能怪我，”叶冲心虚道，“你知道我晚上吃多了就容易做梦……”
小庄点头称是：“不怪你，怪我，怪我把你喂太饱了。”
“那我今儿晚上少吃点儿，要不……”叶冲把脸伸过去，“你也打我一巴掌，消消气。”
小庄抬起双手“啪”地一声轻轻拍在他两侧脸颊上，然后把他揉到各种变形，“打你倒是不必，不过三日之期已过，你现在立刻、马上，收拾铺盖卷回你自己屋去，以后再也不许跟我提什么一起睡这种鬼主意。”
“哥，你忍心啊？”叶冲含糊不清地说道。
小庄斩钉截铁：“忍心！”同时放开了蹂躏他的手。
叶冲神色悻悻地起身上楼，小庄看着他的背影笑得又甜又宠溺。清晨的阳光淡淡地照进来，暖暖的，很温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