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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医

2023-06-09 00:26 作者:佐久間ゆめ  | 我要投稿

“叫我玛格丽特吧。”

坐在我面前,体态颇为臃肿的老妇人,一边打着毛衣,一边头也不抬地对我说道。而我则拿着笔记本,时刻准备记录下(对我而言)有价值的信息。

“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你们这些记者,就跟那些秃鹰一样狡猾凶狠,一旦听说哪里有奇闻异事,就会“咻——”地一声凑上前去,恨不得从那些采访对象身上撕下一块肉来。”

“哼,如果我的老头子还在的话,一定会用猎枪把你们全都赶出去,让你们不敢再踏足这个镇子。”

“说起来,您的丈夫……”

“他在三年前就死了,因为中风。”

“抱歉……”

“你们如果真的像自己嘴里这样有分寸的话,就不应该来这种偏僻的地方找我。让我这个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老东西一个人发霉腐烂就好了。”

玛格丽特停下了手中的针线,用嘲笑般的眼神看着我

“既然都来了,我会告诉你的,关于你想知道的——乔治伦纳德医生的事情。”

 

“那是战争的第三年,我和伦纳德中校跟随第四集团军被派驻在索姆河沿岸的屈尔吕附近,一个距离前线仅仅8英里不到的战地医院中。”

“那时的我,是刚刚从卫生学校毕业的护士,每天的工作就是把各种各样看起来马上要死或是已经死了的人带进病房,交由医生处置。”

说到这里,玛格丽特斜眼瞟了我一眼。

“你上过战场吗?”

“不,并没有……”

“哼哼……那个时候,英国有无数像你这样的小伙子,在报纸和广播的鼓动下报名参加军队,他们带着建功立业,保家卫国的热忱踏上了远离母亲的火车,相信只要帝国的青年们同仇敌忾,消灭那些垂死挣扎的德国佬,这场战争便能很快结束。”

玛格丽特冷笑了一声。

“直到他们见识到了真正的地狱。”

 

“在那个地狱里,伦纳德医生每天要接诊至上百名重伤的士兵,他们中有人因为中弹造成了破伤风和伤口感染,有人因为毒气防护不到位,肺部被严重损伤,还有的人虽然看起来四肢健全,但是因为弹震症,精神随时处于发疯的边缘……”

“这之中制造伤员最多的,还是伤口感染,那个时候既没有盘尼西林,也没有破伤风疫苗,处理感染创口唯一的方法就是切除伤口附近的组织,再用消毒剂清洗伤口,如果伤口再深些,无法彻底清洗的话,就只能截肢。”

“截肢……”

“是的,你没听错,是截肢,贸然处理那种无法清洗的伤口很有可能会制造出大面积坏疽,一旦发展到那种程度,可就比截肢造成的伤害大得多了。”

玛格丽特叹了口气,重新忙起了手中的针线活。

“我和伦纳德医生就在那种环境里,每天冒着被德国佬炮击的风险,锯断这些和你差不多大的小伙子们的手脚。”

“听起来蛮吓人的,对吧。我第一次拿起锯子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用钢铁切割成块的血肉,制造出一个崭新出厂的残疾人,这种事对当时的我来说,有些过于折磨了,因为这件事,我常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每天工作前的第一件事,就是向主乞求原谅。”

“但就在我准备放弃战地护士的工作时,伦纳德医生站出来安慰了我,他告诉我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及时的截肢可以把死亡率控制在一成左右,而如果草草包扎糊弄了事,造成感染性坏疽的死亡率高达八成。”

“在医生看来,那些小伙子的母亲,也许正在某个小镇里,做着裁缝或者烤面包的工作,靠微薄的收入勉强过活,对她们来说,唯一能够支撑她们的信念,就是看到自己的孩子从战场活着归来,只要能够提高他们幸存的概率,无论要付出怎样的代价,承担怎样的心理压力,都是值得的。”

“……”

我停下了手中的笔记,脑中思考着这位伦纳德医生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

“怎么了,被吓到了吗?”

“不,并没有,刚才只是有些没跟上……”

我有些迷茫,按伦纳德医生的话,似乎失去肢体只是保住生命的代价,但对于生命来说,真的有所谓代价一说吗?截肢之后的生活必然会受到相当程度的影响,甚至极端情况下会有生不如死的可能,这真的是可以用代价一词衡量的吗?

我没有将心中所想说出口,这样子质问受访者并不符合我的信条。

“哼……所以我讨厌你们这些记者,自顾自地跑来采访别人,结果自己却又听到一半溜号了。”

“非常抱歉,能请您继续讲下去吗?”

“接下来我要说的,可能有些超常识,但是我可以向上帝发誓,我所说的,没有一句假话。”

玛格丽特再次放下手中的针线,抬起头,用力地抽动她那红肿的鼻子,似乎在努力地回忆着什么。

 

“那个时候,不是所有的士兵都能接受截肢的安排。其中有不少年轻帅气的男孩,哭着恳求伦纳德医生能够保住他的肢体,因为他们无法承受截肢的代价——恋人的垂青,将来的工作,身为男性的尊严,他们希望自己可以全须全尾地离开战场,如果不能,就算死,也不想成为一个残疾人。”

“伦纳德医生答应了他们,为此,他决定使用一种类似……巫术?魔法?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东西。总之是一种非常超常识的方法,治疗这些士兵的伤口……”

我停下了笔,怀着抱歉的心情打断了玛格丽特的话:

“巫术?那是什么?”

“我没办法形容那个东西,但我觉得那不是什么好的能力,伦纳德医生可以使用一种,只有他能使用的魔法治疗感染——用他的话说,是将生命力直接倾泻在伤口上。”

“听起来很奇怪,对吧,但我亲眼目睹过伦纳德医生用那种方式治疗病人的过程——病人的伤口愈合速度,免疫系统的能力和体内的细菌繁殖速度都会被大幅度增强,免疫系统会制造出接近45度的超高体温消灭比平时繁殖速度快上几十倍的细菌,而受伤的组织,也会在数小时之内迅速愈合。”

我木然地看着玛格丽特,如果不是之前的对话非常顺利,此时此刻我真的会怀疑面前的老太太有什么智力上的问题。

“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说的都是真的。”玛格丽特瞪了我一眼。“你肯定会想,这么方便的能力,为什么一开始不去使用呢,我当时也想过这个问题,但是,当我看到伦纳德医生如何‘治疗’那些病人之后,我就彻底打消了心中的疑惑。”

“整个治愈过程一般会持续数小时,在这数小时的一开始,整个病房都能听到伤员痛苦的哀嚎,但是很快,这个声音就会消失,不是因为他们不再痛苦,而是因为他们的嗓子已经彻底发不出声音了。”

“一般在治疗持续十来分钟后,这些伤员就会祈求伦纳德医生中止治疗或者为自己注射麻醉药,但是那个时候,他们的体温往往达到了42度以上,一旦治疗停止,失去了外界注入的‘生命力’维持,他们的器官会在自身免疫系统的攻击下快速衰竭,最终凄惨地死在病床上。至于麻醉药和止痛药,那玩意儿从一开始就是无效的,‘生命力’会成倍强化神经系统的感知能力,就算给他们用致死量的吗啡,都不能缓解他们的痛苦。”

“……”

“一般这个时候,伦纳德医生都会用手枪亲手终结他们的生命。”

“这不就是……杀人吗?”

“我不否认,但是伦纳德医生每次治疗之前,都会把将要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那些即将残疾的年轻人,在他的劝说下大部分人都放弃了保住肢体的想法,但还是有小一部分年轻人选择了承受数小时痛苦恢复成健全人的选项。”

“当然,结果而言,这些年轻人无一例外地死在了伦纳德医生的抢下。所以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一直觉得伦纳德医生是个彻头彻尾的杀人魔。直到……”

“直到?”

“直到我们收留了那个德国人。”

 

“我还记得那一天,那是一个非常阴沉的天气,德国人在例行炮击后组织了一轮冲锋,并在我们的阵地前留下了数千具尸体后撤退了,前线的医疗兵在尸体堆中找到了那个家伙,用运送燃料的驴车把他送到了后方的战地医院。”

“当时的他情况非常糟糕,身上有多处炮弹碎片制造的伤口,其中几处的深度相当骇人,如果正常清创的话,那么他的右臂和左腿肯定是保不住的,最重要的是,那个家伙既年轻又孱弱,即便是立刻截肢,我们都不能保证他能在大出血的情况下活下来。万幸,那时他的脑子还算清醒,伦纳德医生用蹩脚的德语告诉他即将被截肢的消息,把他气得在医院里大吼大叫。”

“我听不懂德语,不知道那个时候他到底在说什么,事后伦纳德医生告诉我,他大声怒斥英国的战地医院都是一群废物,身为血统纯正的日耳曼人和帝国军人,他绝对不会接受截肢的安排,如果真的无力回天,那么他宁愿选择自杀。”

“这种说辞……”我脑子中闪过了一些不太好的东西。

“没脑子的德国佬都是这样子的,不用太介意。”玛格丽特笑了笑,似乎像是在安慰我一样。

“所以,在伦纳德医生提出可以使用特殊办法避免截肢后,那个人毫不意外地同意了。”

“又一个自寻死路的傻瓜,我当时的心里就是这样想的,相比于之前那些死状惨烈的精壮小伙子,我在这个瘦小的德国佬身上看不到任何活下去的希望。”

“一开始的时候,那个人和所有接受治疗的人一样在嚎叫,然后声音变得沙哑,直到完全失去声音,后面的时间里,他青筋暴起,额头上全是虚汗,用力咬着医院提供给他的被子,在上面留下了一排沁血的牙印,但就算这样,那个家伙也一直没有做出任何中止的示意,真正的坚持到了治疗的最后。

“伦纳德医生的治疗持续了整整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中,这个瘦弱的德国人到底承受了多少痛苦,我至今都不敢想象。但事实就是,他挺过来了,他身上的伤口快速愈合,第二天,就和健康人没什么两样了。”

“这……”我有些无法相信玛格丽特的话

“很难以置信吧,但我可以向上帝发誓我没有说一句谎话,这就是伦纳德医生的能力,那个人是他就任军医后第一个用这种疗法治愈的人,也是唯一一个。”

“伦纳德医生也是这样跟他说的,他告诉伦纳德,这就是意志的力量,日耳曼人和软弱的英国人在精神的基础上就存在巨大的差别,身为随时可以为皇帝陛下和德意志民族赴死的军人,他可以忍受一切痛苦。”

“真是个傻瓜,他效忠的皇帝把他送到地狱中受难,他还在为了皇帝享受折磨,哈哈哈……”

我没有回答,默默地记下了这一切。

 

“后面的故事就变得乏善可陈了,德国投降后,伦纳德医生接受了军事法庭的审判,军方给他安排的罪名是在战地医院行医期间故意杀人,我一直想为伦纳德医生出庭作证,证明医生的疗法是有效的,但是都被医生本人拒绝了。”

“为什么?”我有些疑惑。

“我不知道,也许是无法原谅自己的杀人行为,伦纳德医生放弃了一切自辩的权利,这期间我曾几次找到军事法庭,告诉他们伦纳德医生真的使用这种方法救下过人,但是唯一的证人——那个德国佬此时已经作为战俘被遣送回国,我的证明并没有什么采信价值……”

“最后,医生的指控成立,被判处枪决,他放弃了上诉,接受了处罚。时至今日,我都不明白为什么他对自己的命运如此漠不关心,但我还记得,他成功救下那个德国人的晚上,在我面前第一次露出了笑容。”

“也许对他来说,那个被他救下的德国佬,是他唯一也是最后的救赎吧。”

玛格丽特太太微笑着,像是在缅怀一位老友一样。

我沉默着听完了玛格丽特太太的叙述,将关键信息都记在了笔记本上。

“太太,您讲述的故事非常精彩,我们会在整理之后择日登报,当然,您放心,您的名字我们不会透露给任何人。”

我走流程一样地说着套话。突然间,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

“方便的话,您能告诉我那个德国人的名字吗,我对他的身份也很感兴趣。”

“我一般是没有心情记下那些德国佬又臭又长的名字的,但是,因为伦纳德医生的关系,我非常不情愿地记住了他的名字。”

“我没记错的话,他好像叫沃尔弗里克·拜尔莱茵,至于他所属的部队番号,我就不知道了。”

“非常感谢您,您的信息对我而言很有价值。”

 

告别了玛格丽特太太后,我回到了报社,向远在德国的友人寄出了一封信,拜托他调查这个名为沃尔弗里克的德国士兵后来的去向如何。毕竟一个亲历过如此灵异事件的人,对于任何媒体而言都是非常重要的采访对象,如果能够针对他再做一篇专访,那一定可以写出爆炸性的新闻。

数周之后,我的德国朋友回复了我:

“按照你提供的信息,我们在索姆河屈吕尔前线的德军编制中找到了这个人,此人在战后加入了纳粹党和冲锋队,最终在长刀之夜被盖世太保处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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