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宇宙妖物之夜

献给H.P.洛夫克拉夫特

出发，去那些阴暗角落完成我的使命之前，充足的睡眠是必不可少的。器械、食物，一应俱全，就连平时缺乏锻炼的身体，也突然涌出了无尽的力量。即使无人知晓，这任务本身的意义已经足够我终身自豪的了。

但是，我深刻地明白，这种兴奋、跃跃欲试的精神状态对明天开始的远征来说反而是不利的。如果说其他动物的睡眠是为了恢复体力，那么人类睡眠的作用就远不止于此了。一夜的平稳休息，可以使大脑中淤积的多余记忆被清除，让明天的自己如蜕皮般焕然一新。因此，我今晚必须睡个痛快。

闭上眼睛的一瞬间，我忍不住又想起了接下来要对付的那种妖物。在过去的数年中，我已经见识过它们好多次了。网状的身体，灰白暗淡的颜色，布满了圆形小洞的皮肤，不时从洞中钻出的黑色昆虫，令人窒息的呛鼻尘土气味，这些东西就像巨型的蜘蛛网一样，密集且带有一点粘性。

宇宙是它们的牧场，阴影就是它们的水草。凡是光线被遮挡住的地方，都有可供它们生活的土壤。这种妖怪蔓延的速度很快，破坏力巨大，但最可怕的是它们的生存方式。我曾路过许多被毁掉的城镇，保存得越完整，就越令人触目惊心。

不会杀死任何生物，是的，它们不食用任何生物，也从不伤害其他物体的肉体。人类使用的各种武器，无论是利器还是钝器，无论是枪炮还是牢笼，在强大的怪物眼里都是无法理解的可笑道具。它们掌握了一种巧妙而精密的手段，从肢体末端伸出无数树根般的细丝，可以透过你的皮肤和骨骼，与大脑中的每个神经细胞紧紧结合，吸食那些看似多余的精力。然而，在进行了大量的研究和实验后，另一些科学家提出，这个过程应该反过来说，是人类的神经细胞向外延伸，主动与它们的身体融合，将力量输送出去，以缓解精神上承受的过量压力。

无论如何，这群可恶的家伙都非常危险。有它们出没的地方，人们的力量都在悄无声息地流失，而且，随着结合越来越紧密，大脑的活动也将逐渐变得混乱起来。有时，他们会突然从低沉转变为兴奋的状态；有时，埋藏在脑中的记忆会迅速喷涌而出，泥石流一般吞没当下的所有意识。最终，被侵入之地只剩下一群群陷入疯狂、失去时间概念、缓慢力竭而自然衰亡的类人物体。

必须消灭它们，决不能让我充满光亮的世界被蕴藏着暴风雨的乌云所遮盖。在亲眼目睹那些可怕的实验结果后，我决心寻找一种可行的方法来对付这正快速逼近过来的威胁。我参与了科学家们各式各样的尝试，以求发现人类神经与怪物结合过程中的弱点，只要能切断它们的触肢，它们就无法获取养分，并在短时间内枯萎至死，化为乌有。但是，几乎所有试验都失败了。

该死的破洞管子，刺鼻的灰色苔藓，爬满面包的蓬松霉菌。面对它毫无破绽的躯体，我不禁愤恨得咒骂起来。说来也很奇怪，这种愤恨总是令周围人感到惊讶，因为我并没有亲人朋友受到侵害。虽然怪物确实惹人痛恨，但我对此的表现还是有点过度激烈。有些时候，我隐约觉得，我仿佛从很久以前就开始察觉它们、警惕它们了。

鼓舞人心的是，试验中发生的一次事故，意外地解开了困惑我们多年的谜题。当时，原定由我一个人进入完全封闭的实验场地，向处于暂时休眠状态的妖物注射一种新的抑制物质，看看能否延长它的休眠时间。如果试验成功，就意味着我们至少能阻止它们的进攻。

不知为何，在我完成注射但还没退出来时，一位既迷糊又冒失的助手却以为轮到他进去观察了。于是，同时有两个人类暴露在怪物面前。这是非常危险的，因为我们都猛地闻到一股浓郁的植物汁液的气味。周围过多的人类刺激了它，使其突然摆脱了休眠。那个年轻的助手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他前几天才刚刚加入我们，根本没有做好应对怪物的准备。看着他胡乱挥舞手臂、试图阻挡那个妖魔的可怜样子，我的心里忍不住难过起来，那样做只是徒劳罢了。

然而，那个躲在阴影里的东西却没有攻击我们。实验室外的科学家通过特殊的仪器观察到，它确实伸出了触手，却只在空气中徘徊，并在意识到这样是白费力气后又缩了回去。听到这个消息，我们屏着呼吸，呆若木鸡，一动不动地注视着那片阴影，很长时间后才相信自己幸免于难。

击败它们的方法找到了！表面上，它们并不害怕人多的情况，甚至人越多它们越兴奋。但是，人类的神经既然能与怪物的触手结合，为什么不能与另一个人的神经结合呢？精神受到极度压迫的状态会让人产生和受怪物攻击相似的效果，如果有两个人同时处于这种状态下，神经就会相互结合，使它找不到连接点无功而返。

科学家们还在更深入地研究这种现象，但我已经没有耐心等下去了。我决定带上那位助手，前往宇宙深处，去妖物的起源之地，利用我们的神经结合保护自己，然后用抑制药物强迫它们长期休眠下去，直到它们饥饿而死。之后，我们将把这种方法传遍宇宙各地，让那些发霉的血管无所遁形。

一想到这个结果，我反而激动得难以“休眠”。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象那个将它们根除的胜利场景，大脑不断地给这画面添加各种细节。在幻想的间隙，一些毫不相干的记忆也混杂了进来。有一会儿，我想起自己在很久以前独自走夜路去为父亲买烟的事情，昏暗的小巷里，我被两旁房屋的阴影包围，内心充满了恐惧。但当我往回走时，那些阴影又变得不那么可怕了，因为在我的手里，握着一样让我感到自己在散发光线的东西。

又过了一会儿，另外一些记忆也浮现出来。我曾经漂浮在无边的大海之上，向某条勇敢破浪的大船游去。但它在我的眼里其实只是一个暗淡的小黑点而已。海水一点点地将我淹没，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水母，拥有一个大脑形状的空壳，以及从脑边延伸出去的许多触须。

渐渐地，这只水母的思维飘到了更远的地方。它在宇宙中穿行，在黑暗中游动，却逍遥自在得如同原本就是黑暗的一部分一样。其他的水母也聚集了过来，它们在这片漆黑大海中举行盛大的狂欢仪式。无所顾忌，尽情地往数不尽的星球上释放毒物。宇宙间竟然遍布着如此多的怪物，与其说是它们生活在阴影中，不如说是它们制造了阴影。

水母们互相推挤，许多触须在挤压下脱落。但这些细丝并未死亡，而是缠绕在一起继续生长，逐渐长成了某种网状物体。与恣意游走的水母不同，触须们没有那个大壳，也无法自然存活下去。它们只能祈求水母们的庇护，躲在那些阴影里，靠吸食生物的精力维生。

一批怪网来到了一颗满是生物的星球，那里，在一间无眠的、被黑暗填塞着的卧室里，躺着一滩正在融化的烂泥。它睁着双眼，悄无声息地哭泣流泪。它愤恨黑暗，但又始终不愿打开灯，因为它已经无力离开黑暗这甜美的大海了。怪物们在地板、墙壁和天花板上繁殖蔓延着，将它紧紧包围。然而，它想到另一些科学家曾提出，应该反过来说，是它向外延伸，主动与它们的身体融合。

睡眠已经不可能进行了。第二天，第三天，之后的每一天，白天我恐惧阳光，夜里我恐惧自己，这使我完全没法睡着。我没有出发去杀它们，也没有再参与实验，因为我不知道那些水母是否真的存在，也不知道自己是何时开始相信那种妖物存在的。我甚至搞不清自己的年龄，并对过往的回忆的真实性都产生了怀疑。烟在哪里？大船在哪里？父亲在哪里？助手在哪里？

我，可能快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