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生门》摘录
人的内心存在两种相互矛盾的情感。无疑,没有人不同情他人的不幸。可是,一旦对方好歹从不幸中挣脱出来,却又因此产生若有所失的怅惘。说得夸张一点,甚至出现一种想使之重新陷入不幸的心理。于是,不觉之间开始对其怀有某种敌意,尽管是消极的敌意。不知个中缘由的内供之所以怏怏不快,无非是因为他从池尾僧俗的态度中,隐隐觉察出了这些旁观者的利己主义。
我生来愚钝,除了显而易见的事以外一概浑然不觉。
我杀时用的是腰刀,你们则不用刀,用的是权力,是金钱,有时甚至只随便用个漂亮的借口便取了人命。血固然不流,人也活得神气活现,但同样是杀。从罪孽轻重来看,真说不清是你们严重还是我严重,彼此彼此。
两千余年的历史并不取决于一个克娄巴特拉的鼻形,而更取决于所在皆是的我们的愚昧,取决于应该嗤之以鼻而又道貌岸然的我们的愚昧。
道德赐予的恩惠是时间与力气的节省,而带来的损害则是良心的彻底麻痹。
肆意违反道德者乃经济意识匮乏之人;一味屈从道德者奶懦夫或懒汉。
不妨说,强者蹂躏道德,弱者则又受道德的爱抚。遭受道德迫害的,通常介于强弱之间者。
请不要让我成为英雄,不要使我产生雄心义胆,永保者无能无力的我一生平安。
我们对理性置若罔闻,而仅仅对超越理性的某物洗耳恭听。
崇尚机械式训练,注重动物式勇气,此乃唯独小学才可见到的现象。至于视杀戮如儿戏更与小儿毫无不同。
只要出钱,武器即可为敌方又可为我方所收买。而正义也是如此,只要振振有词,即为敌方又为我方所拥有。
武器本身不足为惧,恐惧的视武将的武艺。正义本身不足为惧,恐惧的是煽动家的雄辩。
创作经常是在冒险。归根到底,竭尽人力之后便只能听命于天。
如果有人命令没学过赛跑的人快跑,人们也不能不觉得荒唐。可是无独有偶,我们自一降生便背负这种滑稽的命令。
人生类似由狂人主办的奥林匹克运动会。我们必须在同人生的抗争中学习对付人生。如果有人对这种荒诞的比赛愤愤不平,最好尽快退出场去。自杀也确乎不失为一条捷径。但是决心留在场内的,便只有奋力拼搏。
彻底幸福是仅仅赋予白痴的特权。
拿破仑曾说“庄严与滑稽仅一步之差”。
舆论通常是私刑,而私刑通常是一种娱乐。
所谓废除奴隶制,指的不过是废除奴隶意识而已。假如没有奴隶,我们的社会连一天杜难以保持安宁。
神的所有属性中最令人为之同情的,是神的不可能自杀。
然而纷纭的事实性知识总是得到民众喜爱的。他们最想知道的不是爱为何物,而是基督是不是私生子。
老好人最像的是天上的神。第一适合对其讲述欢喜,第二适合与之倾述不幸,第三可有可无。
天才距我们仅一步之隔。同代人不理解这一步千里;后代人则又盲目崇拜这千里一步。同代人为此而置天才于死地;后代人则因之焚香于天才的灵前。
给予我们这个社会以合理外观的,难道不是因其本身是不合理的——不合理到极点的么?
我认识一个说谎者。她比任何人都幸福。但由于其谎言过于巧妙,甚至说真话别人也只能以为是谎言。这点——仅仅这点——无论在任何人眼里都无疑是她的悲剧。
忍让是浪漫的卑躬屈膝。
理想的兵卒必须首先失去理性。
所谓自由,系指我们的行为不受任何拘束,亦即坚决不对什么神什么道德什么社会习惯负连带责任。
虔诚的艺术至上主义者大抵是艺术上的败北者。正如坚强的国家主义者大抵是亡国之民一样——我们任何人都不会追求我们本身已有的东西。
最聪明的处世术是:既对社会陋习投以白眼,又与其同流合污。
未自杀的人并非不自杀,而是不能自杀。
我们性格上的特点——至少最显著的特点——超越我们的意识。
罪是道德及法律范畴内的冒险行为。因为任何罪无不带有传奇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