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微小说】蜘蛛与黄矮星

太阳又升起来了。我在暖洋洋的晨曦中舒展八条长腿，将已经怀孕的腹部显露出来。最近行动越来越不便，有点小麻烦。但是为了肚子里可爱的孩子们，我也要打起精神，去收获吃的才行。

我在满是细碎土粒和一眼望不到头的高大草丛中爬行。这时有另一只蜘蛛和我打招呼。它是我的邻居，此时满脸都是怒气。

“早上好，你怎么了？”

“怎么了？”它气喘吁吁地说着，一只脚抬起头顶的便帽，两只脚支撑着身体，剩下五只脚都在为自己扇风。他身上满是水渍，那大概是清晨的露水。“好，怎么了？”它又重复了一次，显然气得不轻，“还不是那些讨厌的人类的小孩。我昨晚刚织好的网……那么漂亮的光泽，在月光下就像发光的银丝……那么纤细，就连在上面爬行都要小心翼翼……就是这样的杰作，居然又被它们故意弄坏了！”

邻居在这附近是有名的蜘蛛艺术家了。它对于网的痴迷和讲究已经上升到了艺术的层次，它认为网的优劣能够反映出一只蜘蛛心灵的高尚与否。然而，这样的它，却经常被人类小孩气得半死。它真的很倒霉。

“啊这……你的网一直被弄坏，吃的无所谓吗？要不要去我的网上看看？”我看它的样子很可怜，于是发出邀请。

邻居此时反而冷静了下来。它把便帽戴回头顶，看了一眼我的腹部：“不用。我换个地方结网就行了……这次要爬到一个人类小孩够不到的地方……”说着，它头也不回地沿着一株草爬了上去。

对我们来说，一株草就已经堪比世界上最高的山了。人类小孩够不到的地方，我实在难以想象要爬多久才能爬到那里。

和邻居道别之后，我慢慢地爬到了属于自己的网上。我认为自己是很幸运的——最初结网的时候，只是因为这里是个稳定的铁三角结构，后来我才发现，这是一个大眼睛的底座。

嗯……经常跑到这里来的人类少年和人类少女叫它“望远镜”。听他们说，用这个就可以看到天上的星星。在我的想象中，它应该是一个很大的眼睛，所以才能看到那么远。于是我就私下叫它“大眼睛”。

网上面没有食物。一个也没有。但是没关系，因为这种事情向来是愿者上钩，急不得。我悄悄藏在网的角落，一点动静都不发出。八只脚搭在编织成网的丝线上，任何可怜虫不小心撞到网上，都会被我感觉到。

在等待的过程中，阳光晒得我有点昏昏欲睡。我想起第一次遇到人类少年和人类少女的时候。那个时候我真的吓得不行——他们的脚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活动，连地面都随着脚步落下而震动。好在，他们非常宝贝这架大眼睛，小心翼翼地，从来没有踢到它。

我之所以知道“太阳”、“阳光”之类的概念，也是听他们谈起的。一开始，他们完全把我弄糊涂了：一会儿说“太阳”，一会儿说“黄矮星”；一会儿说“光”，一会儿说“短波辐射”。后来我才明白，天上那个很亮很亮的大球，既叫“太阳”，又是“黄矮星”；落在我身上的，可以感觉到的，很温暖，但是没有实体的东西，既叫“光”，又是“短波辐射”。人类真是麻烦，为同样的东西起这么多名字。

也正因为一直藏在他们的脚下，我听着他们的交谈，对草丛之上的那片蔚蓝色的天空越来越好奇。原来，那里叫做“宇宙”，我生活的地方叫“地球”。地球之外的地方，没有人类，也没有蜘蛛。人类如果想要永远存在，他们必须飞到天上去，到晚上能看到的，一闪一闪，像小灯泡的光点那里——那是一个叫“太阳系”的东西里面的行星，和其他像太阳一样的恒星。人类少年对人类少女说，他们一定能做到的。听着他们好奇而向往的语气，我也不由自主地相信他们一定能做到。只是有点担心，他们飞到天上去的时候，会不会把蜘蛛带上？如果也能让蜘蛛永远存在，那该多好。

就在我快要沉浸在回忆中睡着的时候，那两个人类又来了。他们有时晚上来，有时中午来。这次是中午。一般，中午来的时候，他们都是要看太阳。

“今天我们看什么呢？日冕物质抛射？”人类少女问道，她的脚不自觉地在地上轻轻磨蹭，悄悄朝人类少年的脚靠近。

“傻瓜，没有日蚀的时候还想看日冕物质抛射？太阳光会完全把日冕层盖掉的。”少年的脚轻轻碰了少女的脚，对方立刻往一旁挪了两步。

“那……应该看什么呢？”

“嗯……太阳耀斑吧？那是太阳上最亮、最热的部分。一次太阳耀斑爆发的能量，足够把地球的整个地表摧毁殆尽呢！”

“诶？这么厉害？”

人类少年的话，使我也有些恐惧。我看向天上那个据说燃烧着的大火球。那里的最亮、最热的部分，一次爆发就能把这一整片草丛都摧毁……大眼睛、人类少年和人类少女、邻居和它的网、高得一眼望不到头的草、细碎的土粒、有时会冒出来和我打招呼的蚂蚁、那些可怜的撞到网上的虫子、我自己、我的网、还有我肚子里的未曾谋面的孩子们……

这些东西，都会被那个大火球摧毁吗？听说，这片草丛只是地球上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还有其他草丛也会被摧毁吗？

网在微微颤抖。不知道是我在发抖，还有终于有可怜虫撞了上来。

宇宙没有想象中那么安全……就连人类也不一定能在那种地方生存，更别说蜘蛛了……如果要和人类一起飞到天上，现在这样是绝对不行的。我想，蜘蛛需要……需要……呃，更多的腿？这样，那什么耀斑爆发就追不上我们了……对，还要锻炼自己的吐丝本领，最好可以在一眨眼间就用丝把自己包裹起来，那样就可以不被那什么耀斑爆发烧死了。就这样，我心中立下了“蜘蛛太空生存计划”的大纲，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全世界的蜘蛛都能想到这些，一起朝这个方向锻炼、进化。

这时，网又狠狠地颤动了一下，我终于确认是有可怜虫撞上来了。我拖着行动困难的腹部，慢慢爬向颤动的源头。一边爬，飞向头顶天空的思绪一边飞了回来。撞上来的，是什么可怜虫呢？大概率是小蚊子和叫不上名字的小飞虫……要是小苍蝇就好了，我有幸吃到过一次，那感觉甜丝丝的……

可惜，事与愿违。撞上来的不是一只小苍蝇，而是大苍蝇。它的体型比我大一倍有余，正在网上奋力挣扎。我心中大呼不妙——这张网是好几天前结下的，经过风吹日晒，已经有些干涩，丧失了粘性。果然，下一秒，苍蝇挣脱了网，留下一个巨大的空洞，身上披着蒙尘的蛛网，歪歪斜斜地飞远了。那样子，就像一个战胜敌人，存活下来，披上披风远去的英雄。

我爬到了大眼睛的铁三角腿上，逃过一劫，看着眼前的蛛网脱落，掉在地上。

我心中有些怅然。如今只能再织出一张网捕猎了，可是……我摸了摸臌胀的腹部。

太空中有太空中的麻烦，草丛里有草丛里的麻烦啊。我叹了口气，从尾部的吐丝器官中，再度拉出一道粘稠的，散发着银白色光泽的丝线，开始编织起属于自己的网。

“太空里有人类～太空里有蜘蛛～太空里有蚂蚁～太空理由有小飞虫～太空里什么都有，唯独没有苍蝇～……”我一边哼着即兴的歌谣，一边在大眼睛的铁三角腿间来回活动。这根丝的质感很棒，粗细适中，干湿恰当……这里很危险，要从空中荡过去……这里织得太密了，容易反光，要稀疏一些才行……在这些过程中，巨大的腹部是行动的阻碍，但也是动力之源。

不知不觉间，人类少年和人类少女已经离开，太阳也渐渐掉了下来。在地平线吞没太阳之前，我终于织完了一张网。我发誓，这是我一辈子织出的最漂亮的网，即便邻居看到了，也找不出毛病。

我在网的一角躺下，一边用一只脚擦着头上的水渍，一边感受着身上的暖意。到现在为止，宇宙还没有撕破温柔的面具，暴露出长着獠牙的狰狞面目；黄矮星也没有暴起发难，而是像一位慈祥的爷爷，无私地抛洒着温暖的光。

我轻轻抚摸着肚子。似乎隔着一层肚皮和一层卵壳，能感受到孩子们的生命。不知不觉间，太阳消失了，一片漆黑的天空中，一盏盏小灯泡亮起了。有的是微弱的红色，有的是冷峻的蓝色，有的是柔弱的淡黄色，有的是漂亮的橘色……

我轻轻抚摸着肚子。啊，对了，不如就用宇宙中的一切，来给我的孩子们起名吧。一只可以叫，红超巨星；一只可以叫冷恒星；白矮星和中子星也不错；还有星团、银河、仙女座……

我轻轻抚摸着肚子。在夜空与星辰的怀抱中，想象着可爱的孩子们和未来的生活。

我轻轻抚摸着肚子。与广袤的宇宙，分享着属于一只蜘蛛的小小幸福。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