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逆命书》（17）
第三日 火与铜
盛夏的中州，暴雨总是突如其来，令人措手不及。
因为暴雨总是令人迷茫的，无论是行人还是鸟兽，在暴雨中都会变得慌不择路。
而在北梧坡荒山之间，站在暴雨之中的七百七十一名武士，此时心中尤其迷茫。
豆大的雨点打在他们的盔甲上，沿着盔甲的缝隙流了进去，浸透了里衣，被武曲宗主的斩马刀砸出的瘀伤接触到冰冷的雨水，发出阵阵刺痛，许多人紧紧皱着眉头，依然保持着整齐的队列，一声不吭。
而在队伍的最前方，陆宗吾摘下头盔，默默地站在暴雨中，披散的长发已经被雨水湿透，紧紧地贴附在盔甲上。
没有人说话，只有暴雨落下的声音，却更令人沮丧。
这支由启示之君亲自召集的队伍，本应该高举着刀剑摧枯拉朽般地杀入天驱圣堂，尽诛叛逆，却在出师之前，在武曲宗主洛霆一人的斩马刀下彻底崩溃。神在赋予他们使命的时候，并没有将力量一并赐予自己的使徒。他们遭遇了惨败，才发现热血和口号并不能给他们力量令他们取得胜利，在宗主的刀剑面前一样会受伤会流血死去，而且没有丝毫还手之力。攻占圣堂，尽诛叛逆，这句话此时听来竟如此令人绝望。
尽管这一切始终没有人说出来，沮丧却像瘟疫一般，无声无息地在这支队伍里散播着，正如同这降下的雨水一般，渐渐地令这些神的使徒心头的热血冷却了下来。
这时，武士们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了站在队伍最前方的陆宗吾。
神曾经清楚地晓谕他们，跟随这个他亲自承认的使徒，那么，在这支队伍陷入迷茫，找不到前进方向的时候，带领他们，这便是陆宗吾作为领袖的使命。
但这时，陆宗吾依然沉默地站在雨中。
只因他的心中，有着比其他人更多的迷茫。
洛霆的话语如同这冰冷的雨水一般，不断地浇在他的心头，一幕幕的往事不断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与大宗主对峙，击杀守门铁侍浑撼宇，诛杀郭虎，击败肖凌霜……陆宗吾竭力回忆起体内那股力量充盈、如神附身般的体验，但这些画面在他脑海里一闪而过，他像是在看着别人厮杀，找不到丝毫熟悉的感觉。
怎么，怎么会这样？陆宗吾在心中呐喊着，难道之前的我，真的只是神手中的傀儡而已？
那么，我所信仰的，究竟又是什么呢？
无比的迷茫中，陆宗吾缓缓抬起头，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似乎想要看透云层背后，那些沉默的神祗究竟怀着怎样的意愿，却只看到天空的一道裂痕，裂痕处微微透出一抹银色，像是块巨大的镜子，却又映不出任何事物。
“难道神已经遗弃我们了吗？”一个绝望的念头渐渐爬进了陆宗吾的心里，如同藤蔓般缓缓蔓延开来。
打断这一切的，是一滴雨水，一滴从那天际的裂痕里降下的，落在陆宗吾眼睛里的，温热的雨水。
虽然站在暴雨之中，但是陆宗吾还是被这滴雨水惊得全身一颤，如同一股暖流从眼中流入，继而在身体中游走，甚至连原本因为绝望和迷茫而冰冷的内心，此时也温暖了起来。
小桃，那个身穿洁白法袍的巫女，缓缓浮现在陆宗吾的眼前。陆宗吾就这样仰起头，如同最初在地牢中一样，抬头看着小桃的眼睛，耳边响起的，不再是雨声，而是小桃那悠扬的吟唱。两人就这样无言地对视了片刻，小桃的眼睛中泛起了红色的阴影，殷红的血液从眼睛中滑落，滴落在陆宗吾的眼中，湿润，而又温暖。
回忆的大门轰然开启，启示之君的身影、灼热的熔浆、猛烈的火焰，不断地出现在陆宗吾的眼前，与之前那些陌生的画面不同，所有的威严、灼热、力量、言语，陆宗吾都能真切地感受到它们带给自己内心的冲击和震撼。无尽的喜悦和希冀涌上心头，他仔细地感受着每一个启示之君的神谕，与那些画面中的身影和火焰一起，这些神谕使得他内心的血液又再次沸腾起来。
但这些画面猛然中断了，似乎在脑海中有一堵无形的墙壁，将更多的东西挡在了后面，陆宗吾努力地回忆着，却只有一片空白。只听见一声脆响，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一般，脑海深处猛地传来一阵剧痛，使陆宗吾不得不停止了回忆。
神，这是你给我的，新的启示吗？
陆宗吾连忙抬起头，仔细地仰望着天空。
掌心的火球忽然发出夺目的光芒，翼乾辰笑着看了看自己被灼伤的手掌。
“看起来，终于开始意识到了啊。”
他低头看着山下站在暴雨中抬头仰望的武士，微笑着点了点头。
“那么，就让我再帮你一把好了。”
话音刚落，一只黑色的鸟儿从翼乾辰的长袍中蹿出，直直地刺向天空，转瞬之间消失得不见踪影。
陆宗吾此时正在仰望着天空，一滴雨水打在他的额头上，雨水格外的冰冷，但陆宗吾却并不在意。
身后猛然传来异样的震动，陆宗吾回过头，发现插在自己身后土地里的苍云古齿剑，此时竟在不断地颤动着，并透出微微的红光。
“启示之君赐予你陆宗吾的，还有什么？除了你的命，除了这七百七十条命之外，还有什么？只有那个，才是你们获胜的唯一希望。”
陆宗吾猛然回想起洛霆昨日说过的话，没错，正是这苍云古齿剑！大宗主的佩剑，传说其中封印了噬魂龙的魂魄，是天驱无上的圣物，启示之君交给自己的，正是这天驱的圣物。
而当时，他将这柄魂印之剑称为——
钥匙。
这就是洛霆所说的，我们唯一的希望？陆宗吾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这柄在泥土中不断颤动着的重剑，剧烈的心跳如同战鼓雷动。他伸手握住剑柄，将苍云古齿剑缓缓拔了起来，一股微热的感觉从剑柄传入手心。陆宗吾握着这把沉重而又气势森严的重剑，感受到剑身中传来的震动，仿佛在为自己指引着方向。
与此同时，原本瓢泼般的暴雨也弱了下来，嘈杂的雨声渐渐地沉了下去，雨水像是在为这手持魂印之剑的武士让路一般。陆宗吾只觉得手中的苍云古齿剑像是有生命，不断地催促着自己迈步向前。他犹豫了一下，然后大步向前走去。
而身后的七百七十名武士，此时却仿佛并没有看到这一幕似的，依然静静地在暴雨中站立着，一言不发。
越是沿着道路向前走，手中的苍云古齿剑震动的越加剧烈，甚至连陆宗吾的手臂，也跟着一起不动地颤抖着。他抬头看向前方，在远处道路的尽头，似乎有一个黑色的身影，静静地伫立在暴雨之中。
陆宗吾心中一惊，脚下不由自主地加快了速度，被启示之君称作为钥匙的苍云古齿剑，在他最迷茫绝望的时候给出了指引，而前方的那个人，是否能够解开自己心中的迷惑？
想到这里，陆宗吾索性抬腿奔跑了起来，战靴踩在道路上的水，溅起大片大片的水花，身上的铁甲也在奔跑中叮当作响。眼看着距离那个站在雨中的人越来越近了，苍云古齿剑的剑柄也愈发的灼热，隔着铁甲握在手里，像是攒着一团小小的火苗。
当陆宗吾终于来到那个人的面前时，一切都停止了。
风声，雨声，甚至连苍云古齿剑的震动和灼热，都在这一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陆宗吾扭头看了看周围，只见漫天的雨点都在悬浮在空中丝毫不动，被风吹动的树叶也凝固在半空，时间像是停止在了这一刻。
唯一能动的，就是面前的这位身穿黑色长袍的青年。他伸手撤下了盖住额头的兜帽，露出了金色的长发，容貌清秀，看上去年纪不超过二十五岁。陆宗吾惊讶地发现，虽然在暴雨中站立了很久，但这个人的身上，竟然没有沾到一滴雨水，而是完全干燥的！
“我想这样会使我们之间的谈话更加容易一些。”青年面带微笑地对着陆宗吾躬了躬身，“初次见面，在下翼乾辰，见过天驱大宗主阁下。”
“大宗主？”陆宗吾瞪大了眼睛，“你为什么这么叫我？还有，你究竟是谁？”
“因为那将会是你以后的身份，你的名字，将在九州三陆无人不晓。”翼乾辰点了点头自己的额头，似乎在寻找着合适的字眼，“至于我，这种关系很难描述啊，我只能说……”
猛地，他抬起头，直视着陆宗吾的双眼。
“今日之后，我会是你，一生的死敌！”
陆宗吾心中猛然一惊，他的目光落在翼乾辰身上的黑色长袍上，星辰与月的花纹映入了眼帘。
“你，你是黑衣教团的……”
“我的确是教宗的学生，我的老师已经死了。”翼乾辰打断他道，“大宗主阁下，我说过，我们是一生的死敌，但那是在今日之后，现在，我只是按照老师的吩咐，将启示之君留在他身上的东西转交给你而已。”
“启示之君？”听到这个名字，陆宗吾猛然瞪大了眼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大宗主阁下一定还记得天驱圣堂去迎接启示之君的使团全灭那件事吧？”翼乾辰笑着点了点头，“那件事就是圣堂现任廉贞宗宗主岳明怀和我的老师联手做的。”
“什么？”陆宗吾大吃一惊，“廉贞宗主竟然与黑衣教团联手？这，这怎么可能？”
“事实就是如此，廉贞宗主岳明怀，其实就是启示之君口中所说的叛逆。”翼乾辰缓缓地说道，“教宗窥探到了启示之君的真身，对他这次降世的目的，也有所了解。”
“启示之君降临，不是因为天驱陷入了危机么？”
“说是危机倒也没有错，但是，”翼乾辰顿了一顿，“相比起来，若称之为转机，却是更合适一些。”
“转机？”陆宗吾疑惑地摇了摇头。
“圣堂的领导者破军，他的实力跟神十分接近，只是固有的人性，使得他在对神意的理解上，产生了偏差，开始走向了和荒对立的方向。这次启示之君降临，最主要的目的，其实是为了与破军同化。”
“同化？什么是同化？”陆宗吾连忙问道。
“你们所崇拜的启示之君，代表的正是荒的意志，如果这股意志和大宗主的力量相结合，那么天驱圣堂在教义和实力上都将获得空前的提升。毫不过分地说，可以创造出一个堪比贲朝时的天驱盛世。”翼乾辰笑了笑，“这就是启示之君降临的真正目的。只可惜，被岳明怀误导了。”
“他是怎么误导的？”陆宗吾接着问道。
“我不清楚岳明怀是怎么获知这种方法的，他秘密联络了我的老师，在启示之君降临的时候，不遗余力地对他发起攻击，并且鼓动圣堂，派出针对你的追杀小队。当时在你身边的巫女应该就是启示之君附身的人，他感受到圣堂的敌意，并将这敌意传递给了启示之君。同时利用破军渴望对手的心理，挑起了圣堂和启示之君之间的战斗。”
陆宗吾听着这一切，仿佛是最为荒诞不羁的故事，但是偏偏丝丝入扣，原本一直在心中萦绕不去的疑团，此时也渐渐地明朗了。
“那么，你又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沉思了片刻之后，他猛然抬头，直直地盯着翼乾辰的双眼问道，“你们黑衣教团，跟我们天驱不是敌对的么？”
“因为大宗主阁下是作为我将来的死敌而存在的。”翼乾辰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笑着说道，“对我而言，敌人十分重要，有时候甚至比我自己还要重要，但大宗主阁下距离与我敌对，还差得很远，所以，我需要推你一把。”
“另外，我说过，我是来将启示之君留在我老师体内的东西还给你的。”说着，翼乾辰从长袍里探出手掌，明亮光芒的来源，竟是一团明亮的火焰，此时正在翼乾辰的掌心不停地跳动着。
“我的老师因为窥视了启示之君的真身，被他的火焰灼瞎了双眼，而那团火焰，也一直在他的体内焚烧，直至他死去。”翼乾辰看着手掌中的火焰说道，“所以，这是启示之君留下的神之火，既然他在升天之前特意将自己最后的信徒送到北梧坡，我想，在这里将它还给你们，是最为合适的了。”
“北梧坡？”陆宗吾疑惑地问道，“北梧坡跟这神之火有什么关系吗？”
“同样是中州的土地，别的山峰都树木茂盛，为什么单单北梧坡周围的荒山却寸草不生？”翼乾辰笑着指了指远处的一座荒山，“因为这山上，埋得是紫血铜的矿脉啊。传说紫血铜是有神性的，埋着紫血铜的地方，草木的种子都难以生根，所以才寸草不生。”
“神之火，紫血铜……”陆宗吾眼前猛然一亮，“难道说……”
“大宗主阁下，可记得昨日武曲宗主洛霆跟你说过些什么？”翼乾辰笑着问了一句，却不等陆宗吾回答，猛地扬手将手中的火焰掷了出去。只见那团火焰如同离弦的箭一样射向了远处的荒山，倏地一下没入了岩石之中。
“言尽于此，大宗主阁下，将来战场再会。”翼乾辰笑着拱了拱手，转身就要离去。
陆宗吾刚要叫住他，身后忽然传来山崩般的巨响，荒山上猛然腾起了冲天的火光，火光明亮耀眼，一时间竟看不清楚周围。
“快看！那座山怎么起火了？”身后传来一声惊呼让陆宗吾猛然打了个冷战，眼前那团耀眼的白光已经褪去，陆宗吾定睛一看，自己还站在起初的地方，苍云古齿剑依然插在身后的泥土之中，身后跟随自己的七百七十名武士，此时正在抬头仰望着前方。陆宗吾顺着他们的目光抬起头，发现那燃起大火的荒山，此刻竟就在自己身前不足百步的地方。
“刚才的那些，难道全都是幻觉？”陆宗吾喃喃地说道。
轰隆一声巨响，打断了陆宗吾的沉思，他连忙抬头看去，眼前的景象使他不由自主地目瞪口呆。
荒山已经全部被橙色的火焰覆盖了，成了一座名副其实的“火山”！在这大雨倾盆之中，火焰非但没有任何减弱，甚至越烧越旺。荒山上密布着嶙峋的灰白色巨石，也在这大火中渐渐地变成黑褐色。雷鸣般的巨响不绝于耳，被烧成黑褐色的巨石在大火中渐渐地崩裂，碎片不断沿着山坡滚落，越来越多的巨石接连破碎，无数的碎片落下如同山崩。原本高耸的荒山，片刻间竟塌陷到不足原来的一半。
大伙剧烈地燃烧着，火光之中，透出一个巨大的阴影，陆宗吾定睛看去，心中不由一震，忙不迭地拔出身后插在地上的一双刀剑，快步向正在燃烧的荒山跑去。
“陆大人，危险！您要去干什么？”姬伯松在他身后喊道。
“快看！有什么东西从山里面露出来了！”身后有人惊呼着打断了他。
姬伯松抬头看了过去，荒山原本的山顶已经崩落，塌陷成了一个巨大的平台，在那橙色的大火之中，此时站在山顶中央的，竟是一个巨大的黑影！周围被烈火包绕着，烈火逐渐形成了一个巨鼎的形状，而那团阴影在这巨鼎中不断地翻滚，姬伯松眯了眯眼睛方才看清，不禁大惊失色。
“这，这是……”
烈火围成的巨鼎之中，那不断翻滚着的，竟是沸腾的铜水。
天哪，这，这不就是神迹吗？姬伯松呆呆地看着这匪夷所思的一幕，一阵寒意顺着脊背窜了上来，激得他猛地打了一个寒战。
“快追，陆大人刚刚跑到那座山上去了！”
听到这声呼喊之后，七百七十名武士方才回过神来，忙不迭地向着那座燃烧着的荒山冲了过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