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室哲哉《罪與音樂》第一章、如墜深淵


書名:罪與音樂(罪と音楽)
著者:小室哲哉
發行人:見城徹
出版社:幻冬舍
發行日期:2009年9月15日第一次出版
聲明:版權歸原著作權持有者,此譯文僅供粉絲交流,不用於營利商用,若侵權請聯繫刪除,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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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如墜深淵
【逮捕】
手銬禁錮住我的雙手。
那個清脆的金屬音,雖然極短極小,但經過天花板及牆壁的反射,卻清晰地傳進我的耳中。金屬的冰冷感一點點滲進我的手腕,分明毫無重量可言,也無絲毫拘縛感。我知道這一切不過是走個例行流程罷了,全身卻有一種難以站立的無力感。
不過,大概是製作人的一種天性使然,我竟然還在冷靜思考這種奇怪的東西,「手銬要是更重一些就好了,才會讓人有更強的罪惡感」。
2008年11月4日,剛過上午8點,大阪地方檢察廳內某室。
我被逮捕了。
天空和街市的喧囂離我高高遠遠的,令人難以得見。
那間屋子給人的印象,非黑非白,而是一種灰。這之前也有去大企業社長室或要員辦公室的經歷,一般來說,通過房間內的擺設大概能了解主人的趣味。像是高爾夫球棒、帆船模型,又或者是Eric Clapton的CD等等。但是,那間屋子卻毫無人情味可言,沒有一朵插花或一幅繪畫。是一處與高級官僚相稱的辦公場所。
【協助調查】
被逮捕的前一天,在住宿酒店的房間內,先對我進行了詢問。原本想著按照預定住個三天兩夜就可以回東京了。
但是4日黎明的一通電話,遠遠超出了自己的預想。
在我所不知道的地方,便利店售賣的報紙頭版頭條已經都是「小室哲哉逮捕」的大字。我知道這件事還是通過桂子打來的電話。她的聲音,自然帶著驚慌。
「沒什麼大不了的別擔心」
「定性還只是嫌疑犯,很快就會雨過天晴的」
孤身一人遠在別地的她不住地抽泣著,我只能先這麼安撫道。她無法理解事情的原委,只能擔驚受怕。
一個痛苦、絕望、黑暗的黎明。
和她結束長時間的通話是在早上7點。不久門鈴響起,檢察官出現在眼前,我就這麼被帶走詢問。
我徹夜未眠,走出了酒店房門。
關於出酒店以及被送上警車的樣子,我想無需再述,大家通過新聞報導也已經一清二楚了吧。
當時坐在車上的我面對媒體無數的閃光燈,腦袋一片空白。
「雖然之前也看過很多嫌疑犯被帶走的影像,但都沒有這般驚心動魄」
感覺自己就像被丟進了超大場面的電影之中。
我無法接受這一現實。
【這是那裡!?】
我沒弄錯的是,從審訊的一開始到最後,檢察官以及檢察廳的各位待我都十分友善。
到達檢察廳的時候,就有人問我餓不餓。長時間粒米未進,就算吃些什麼,我想也毫無滋味。我的身體,五感頓失。
戴著手銬走出檢察廳的時候,身旁的辦事人員還這麼說道。
「幾乎沒有人能像小室先生這樣,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見過天堂也墜入地獄呢。雖然時間不長,但現在得請您去看看地獄了。我們的話反正這輩子也沒機會見到天堂了」
在被送往拘留所的車上,感覺自己就像被綁架到了別的星球、別的國度,扮演著一個不幸的日本人。茫然地望著車窗外,想像之後的事態發展,一種未知的不安感在心底無邊無際地膨脹起來。
如果此刻是在東京的話,現在在哪一片,要去往何處,我還能把控。但是在大阪毫無方向感,十秒之後我已經不知身處何地。快到了嗎?還要花多長時間啊?彷彿身處CG所繪製的架空街市之中。
甚至感覺身邊的辦事人員也是臨時演員扮演的,真實感離我越來越遠。
只有自身是真實的,我只得一遍遍自問。
「這兒是哪?」
「為什麼我會在這兒?」
【在拘留所聽到的NHK新聞】
到了拘留所,按照規定,要把戒指一類的裝飾品都摘掉,這些都是能在電影上看到的場景。
而且還得拍刑事照片,舉著一面寫有三位數字(犯罪嫌疑人代號)的牌子,按順序正左右面拍攝。
我的錯覺越來越嚴重,我懷疑那時的自己是否生存在現實之中,我想努力記起那個三位數,卻怎麼也想不起來。耳邊只有刺耳的快門聲,雖然至今為止拍過成千上萬張照片,但都不如那一刻的響聲尖銳。
接下來,簡單向我說明了一下拘留所的規定,然後將我分配到了單間。
那個時候,從天花板的廣播傳來了NHK廣播的熱點新聞,「製作人小室哲哉被捕」。
這一瞬間,我終於嘗到了自己被捕這一事實的痛感。同一時刻,從心底重新認識到事態的嚴重性。我顫抖著,淚流不止。
而且,我失去了一切思考力,雖生如死般地昏睡過去。
我做夢也沒想到,自己身上的優衣庫T恤和住宿的酒店套房會成為話題。我熟睡如泥,沒有做夢,對薄被硬床也無知無覺。
順便一提,那件高達T恤是因為我自己喜歡才去買的。是桂子為我準備三天兩夜之旅的替換衣物。至於酒店套房,也是應檢察人員的需求,找了「一處能安靜說話的地方」。
但不愧是電視媒體那幫人,以廉價的T恤和高額的酒店費用這一落差大作文章,炒得沸沸揚揚。我保釋之後知道這件事只得苦笑。
但作為娛樂八卦的報道而言,我只能說這招「幹得相當漂亮」。
【申請書】
拘留所的起床時間是早上七點半,每天都是辦事人員喊我醒來。
被逮捕的翌日,我連想看一眼窗外的藍天都辦不到,老天連一點希望也不給我,就這麼一覺不醒多好啊。
我突然意識到,拘留所裡頭應該有廣播室。因為喇叭時不時會播放辦事聯絡通知以及廣播節目。在拘留所第一天的我來說,已經有了一種難以忍受的煩躁感。
環顧房間,牆壁上有調節大中小音量的開關。我立馬將音量調到了最小檔,但即便如此,我還是覺得吵鬧不已。
我尤其想念音樂,明明三天前我還在錄音室製作曲子。而現在的自己被剝奪了人身自由,被關進了鐵籠子中。一想到音樂,我便被這一殘酷的事實而感到痛苦。我最愛的音樂,卻給予了我最大的絕望。拜託了,把這房間的廣播關掉吧。
在拘留所,有著一系列生活的規矩。我必須從頭學起,這都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生活必需品需要通過填寫一張類似答題卡的「申請書」才能得到。從必需品到雜誌等等一切東西都需要寫申請書。譬如洗髮精、肥皂之類的東西要在週一申請,到週三才會下發到你的手中。週二申請雜誌、方便面之類的嗜好品,週四發放。
被子的疊放以及碗筷的放置都有規定。了解規則和熟悉生活大概花了三天時間,需要熟讀「拘留所生活規則」這樣的小冊子。開始幾天的生活常常令我驚慌失措,但也能湊合過去。
但是過了四五天之後,不需要接受調查而無事可做的我,切身感受到了時間的可怕。
除了吃飯之外其它時間段一片空白,身處其中的我精神接近崩潰。
房間內雖然有日曆,但是沒有時鐘,沒法知道具體的時間。熄燈後,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有時會有飛機飛過低空的轟響。
「告訴我伊丹機場最後一趟航班的時間」
在給桂子的信中,我這麼寫道。
這樣等最後一趟航班結束,我就能知道大概的時間了。
那個時候,我就真的這麼想知道時間嗎?應該是的吧,但也可能只是想將這件小事託付給妻子。在這樣的互動中能感受到她就在我身邊一樣。
【空虛的房間】
比起在警車上或單間牢房內的體驗,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在法庭的拘留室。
被逮捕的翌日,為了進行拘留手續這樣簡易的審判,我從拘留所被帶往地方法院。在等待審判的過程中,我被帶進一間只有8塊榻榻米大小(約13平方米)的房間,做什麼都顯得很擁擠。
首先,那裡沒有窗戶,更別提桌椅了。只是一個由白牆和天花板圍合的空間而已,只有明晃晃的日光燈亮著。我努力不去想東想西,焦急等待著門上那個10釐米見方的窺視窗口的傳喚。
雖說沒在裡頭待上整整一天,但那種壓迫感令人崩潰。看不見天空,感受不到微風,聽不見人聲,腦海中也失去了音樂。我的心被放置在了無音無光的境地。
伴我左右的只有恐怖的不安。
【級別1】(level1)
審訊的第一天。
是關於自己今後該如何處置的問題。
根據檢察人員的話,這裡有難易度級別1-5個選項可以選擇。
為了更簡單易懂我就按自己的方式解釋如下。
我,就好像是記載在冊的落榜生,而檢察長就是學校的教務主任,詢問指導我升學就業的問題。
「你想拿到各科成績全5(最佳)的成績單畢業,今年是沒希望了,今後還得經歷長久的辛苦」
接著又說道。
「但如果你覺得自己以各科全1(最差)的成績畢業也無所謂的話,那今年也是有畢業的可能性啦。選擇哪一個是你自己的自由」
我幾乎立馬就下了決定。
選擇了起碼能畢業這條路,也就是level1困難程度最低的選擇。
當然,我的「無罪」也在那一刻蕩然無存。
說實話,選擇level1會對審判產生怎樣的影響,當時我的腦子根本轉不過來。
那之前根本沒接受過警察的盤問,學生時代也不是不良少年,沒和巡警照過面,和他人也沒有過糾紛。
成年之後,頂多因為車速違規和交警有過對話。
因此對我這種頭一遭進拘留所或監獄的人來說,光想想自己要被拘留到什麼時候,就充滿恐懼。
【錯誤報道與誤解】
即便是第一手情報,在添油加醋的過程中也會變得越來越離譜。
就拿「T恤和酒店套房」這個報道來說就很令人哭笑不得。還有大書特書像是什麼拘留所很冷啊,這我也是後來才知道的。
原本綱走監獄又不是處在極寒地帶,再說我又不是只穿一件T恤被逮捕的,哪有報道說得那麼誇張要凍死人的程度厚。我甚至連「寒冷」的「寒」字都沒說過厚。只能說某個我不認識的傢伙,瞎編亂扯了這麽一套。
還有像「幾百萬日圓的洗衣費」這樣的報道,那只是好幾年合起來的總費用好嘛。在同一消費層來說,比我開銷大的人不要太多。諸如此類煞有介事卻毫無根據的報導比比皆是。
雖說如此,我在這兒不是要數落某些人。
原本新聞媒體、網路論壇上的言論是不按自身意志不脛而走的。流言蜚語就如光影相隨一般,總是對真實糾纏不休。
還有在「小室家族」活躍的90年代,我經常為了掩藏自己的害羞而苦笑,卻被報道說成「很酷」。這不是一回兩回的事了。我自己也是頭一次知道,「原來這樣會讓人覺得很酷嗎」。
「小室很酷」不知不覺間也成了一種定論。而關於「小室很害羞」的報道我卻一回也沒見過。
但對於從事這一行的我們來說,已經有了見怪不怪的免疫力了。
【遲鈍感與信念】
原本,爆火、大賣、走紅⋯⋯緊隨而來的便是各種非議。這是世之常情。因此如果你沒有強大的心理去忍耐這種非議,以及培養自己去習慣這些非議的遲鈍感,那麼是沒法在人前工作的。
我是1984年作為TM NETWORK的一員出道的。87年才以一曲火爆。有一種「總算是紅了⋯⋯」的安心感,但與此同時批評和反感的來信也越來越多。
正所謂人紅是非多,諸如「生理上感到厭惡」的謾罵也很多。
這種衝擊至今令我難忘。
當時還沒有電子郵件都是手寫的信件,能更直接地傳達這種負面情緒。曾經遭遇過多次這種「信件炸彈」,給我整出陰影都不怎麼敢看粉絲的來信了。但如果沒法克服這種「恐粉信件症候群」的話,就沒法前進,也沒法繼續音樂。
在這種逆境之中,是沒有特效藥可以治療這種病症的。唯一的方法只有堅信自己以及自己的作品,強化自身創作更優的作品去改變成見。
想要超越,就必須讓自己的精神和作品都強大起來。創造出讓那些偏見者、非難者都不得不認可的作品,我一直也是這麼貫徹下來的。
【過於無力】
因此,關於此次事件的一些錯誤報道以及諸多誤解,我也只能一一忍耐。
但是,我的家人卻沒有抵抗這些非議的免疫力,將你們也捲進這次事件我實在很抱歉。
我的父母,應該為孩子已經長大成人而感到安心吧,或許還為自家的孩子而感到驕傲吧。誰又能想到我一朝身敗名裂。
而且我也沒法親口向他們說明,更可悲的是他們只能通過報道來得知一切。之前帶給二老的安心一下子變得蕩然無存。
比起從前癡迷音樂、不好好上大學的時期,帶給了他們更多的擔心。
也給另一方家人、我的岳母和姨姐添了不少麻煩。
部分媒體大概覺得我一個人的新聞還不夠有意思,還要再添油加醋,把我的家人也都扯進來。我自己本來就毫無隱私可言,也沒什麼辦法,但是家人的隱私我必須守護到底。
但對於這一切我實在過於無力。
臨近岳父一週年忌辰所發生的逮捕事件。我知道不管怎麼向大分的岳母道歉、不管怎麼自責都無濟於事。
【一無所知的桂子】
桂子也承受了許多痛苦,我不想把她捲進來的,結果還是讓她扛下了許多責難。
名牌服飾、手錶都是我主動送的,大家不管怎麼責備我、向我投來好奇的目光我都接受。但是桂子從沒向我開口要過這些東西,所以請不要說她「浪費成性」什麼的,她難以承受這些。
因此,請允許我在這兒替她辯解。
她從沒奢望過這些奢侈的生活,都是我一廂情願的做法罷了。
從兩個人結婚的時候開始,她就對家裡的經濟一無所知。是我不想讓她知道。
「這還算是夫妻嗎」
「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嗎」
也存在這樣的批判聲。我想有那種什麼都要共享的夫妻,也有另一種不想讓對方擔心而選擇自己承擔的夫妻。
或許就像口供紀錄上寫的那樣,「想讓妻子過上奢侈的生活」,漸漸地對金錢失去了把控力。我之所以會有那樣的想法,是因為這其中有著特別的故事,像電影一般的故事。
當世界朝著世紀末疾馳之際,是我快步入40歲的時候,那是一個創造百萬銷量曲的年代。
那時候我已經感受不到愛人以及被愛的實感了。
連活著的實感也沒有。
對死亡也沒有絲毫恐懼。
不僅如此,我甚至認真地想過,「自己要是就這麼去死的話,剩下那幫人可就有生意做了豈不樂死」。
這樣的我開始認真看待自己的生活,其中的一個契機便是桂子。她,將我從死亡的邊緣拉回來,是我的救命恩人。如果沒有她,我恐怕不會存於世間。(老渣男給我整yue了,鬼話張口就來:-)
一輩子只有一次的拘留所生活,雖說只有17天,卻是終生難忘的17天。沒有音樂相伴的17天,這樣一片空白失去音樂的日子,從未有過,我想今後也不會有吧。
而且,也用不了手機和電子郵件,無法和桂子相見的17天。
雖然可以會見妻子和律師,但考慮到同樣也是藝人的妻子來大阪拘留所看我的話,又會成為那幫媒體的餌食。因此我只與她用書信交往。
一想到她的笑容,我就能保持一身正氣。
【失敗的傳記】
在拘留所,沒法聽音樂也沒法搞創作。要說很空嗎,也並非如此。每天忙著配合調查的事,連發呆的時間也不怎麼有。
順便一提,我很抱歉各位所期待的類似電視劇的場景一概沒有。像是檢察人員用力拍桌子,怒吼著「都招了吧!!」,又或是外賣豬排飯的登場。(豬排飯:指日本刑偵劇裡頭的老套情節,警察給飢餓的犯人點豬排飯,犯人一邊哭一邊吃,終於交代實情,最後改過自新重回社會之類的情節)
有些微胖的檢察主任從未對我採取過這樣高壓的手段,是個十分紳士的人。也很健談,我不懂的地方他也會耐心解釋。
各位讀者可能會笑他是個「好好先生」吧。檢察先生有聽我的音樂,連80年代TM NETWORK的曲子也知道,說實話我真的很高興。不是突然貶低我說「你的音樂很無趣耶」,而是先用我人生的可取之處來鼓勵我,對我說「I Believe」是一首名曲呢。
就這樣與檢察先生一遍聊著這些,一邊完成了口供紀錄。
接下來就是之前所說的level1的選擇。
也就是說,我承認了被起訴的所有罪狀,沒有什麼需要再查明的了,可以說調查在第一天就已經結束了。這17天,就是為了完善一張取證用的「口供書」=「本人失敗的傳記」而已。
【心懷感激的17天】
關於調查,我沒有表現過一次抵抗,所有的審訊我都是盡自己所知的最大限度老實交代。有時候我也想回答更多但我所知真的有限。
檢察人員還這麼說過,「我們想詢問TK先生更具體的數字,但我想他也回答不上來就不問了吧」
就連我知道什麼,不知道什麼,檢察人員也一清二楚。
像檢察廳的人經常會叫我「TK先生」,而拘留所的人則稱呼我「小室先生」,對我特別關照。一般來說,在監獄不叫人名,而是用譬如代號「479」這樣的三位數來代稱。
決定保釋的時候,也獲得了來自工作人員悄咪咪的鼓勵,「再堅持一下就好了,加油」。像這樣的一份小心意、隻言片語的鼓勵真的令我動容。
同樣也感謝向我寄送物品的各位,那麼多的量我完全吃不了。被逮捕後的第十天,我房間裡已經堆積了四條被子,「今天睡哪條好呢」,這樣的抉擇令我感到心情愉悅。
「如果在拘留所碰到菜單是烤魚的話該怎麼辦呢」
認識的人當中,也有為我不能吃魚而擔心的。我知道那不是可以任性的時候,但我對魚近乎過敏,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就拿蝦來說,不管是外形、顏色、氣息、味道都不行,我生理上都無法接受,要是誤嘗了,就會起尋麻疹。
有此擔心的不僅是熟人,還有工作人員。因此雖然被拘留了,馬上去拘留所的指定店買便當送進來。這樣我已經很滿足了。
但我從沒奢望過像漢堡便當、牛脊肉便當、牛肉薯餅便當這樣的東西。那天工作人員帶給我的便當裡有炸蝦,這種不能吃的我就不吃。我本來就對食物不講究,懷著對工作人員的感激之情吃掉了我能吃的東西。
當然我不是每天都在享用便當,拘留所分配的食物我也吃。
對於偏食以及少食的我來說,食物的質和量都顯得太浪費了。望著黃色的塑料碗,我想起了小學時代的供餐。
這樣在拘留所待了一週之後,我想自己的精神狀態應該能穩定一點了吧。
但現實不如人願,實際上每一天的壓力都很大。後來保釋出獄了,更讓我重新確定了這一點。
我是在電視新聞報道的其它事件中,看到的大阪拘留所的外部環境。在建築物的旁邊高速公路穿行而過,這一事實令我吃驚。
現在想想在被拘留期間,確實會聽到像地鳴一樣的聲音,居然是高速公路⋯⋯
我,對一切聲音的察覺抱有自信。(好傢伙,突然絕對音感者西園寺響附身)如果當時被拘押的我真的回歸了冷靜,完全處於精神安定的狀態下的話,那麼只需10秒我就能察覺到高速公路的存在。由此可見,當時我的精神狀態遠比自己所想的還要糟糕。
【保釋】
11月21日,保釋當天。
與檢察主任握手道別。
握手的一瞬,心想這輩子再也不會與他有交集了吧。雖說有些誇大,但莫名有種生離死別的感慨,不由得兩眼婆娑。
濃郁的17天。
我沒法看透檢察官的心思。
對他而言,我或許和他每天遇到的那些個嫌疑犯並無二致。但是,檢察官與被告人,一方面有著刑事與犯人的對立面。另一方面或許又有著像羈絆一般濃厚的情感,湧動著某種異樣的心緒。每每回憶那次與他握手道別,我心中總會有此想法。
我沒敢和檢察官說的是,我漸漸察覺到不知從何時起,我竟開始期待每天與他6小時面對面的談話了。即使是以這樣一種不幸的方式,回顧自己的人生,從心底進行自我反省,真是一件有意義的事情。
不,是否真的具有意義還要取決於今後的自己。為了那些替我擔心擔責的人,我必須使其有意義,償還受害者的恩情。
【音樂與金錢】
口供書是檢察官根據我的口述記錄下來,呈報書則是我自己寫的關於被拘留期間的心情。
因此,絕無虛言。
以前寫歌詞的時候,不知道用過多少回「機會」這個詞語。通過這次的事,我更加認識到了這個詞的份量。關於這一心境,我也寫在了呈報書上。
一邊書寫,一邊想到自己一失足便萬劫不復,我的心就痛苦煎熬。
好在這一次,以Avex的社長松浦勝人為首的各位,帶給我許多幫助,給予了我新的機會,讓我可以回歸初心,埋頭作曲。並且作為一個人,我時刻也不曾忘記對受害者的歉意之情。
再次回到音樂的舞台,也讓我重新思考「什麼才是好曲子」。還有一點也是我這十年來都在認真思考的東西,那就是「音樂與金錢的距離」。
文藝復興時期,像貝多芬、莫札特這樣偉大的音樂家,有著「patron」(資金方面的援助者)的支援。街頭藝人也會在自己的面前放置帽子或空罐子,讓人們投錢。
雖然是大不相同的例子,但是關於音樂和金錢的距離都很近。
但是另一方面,音樂家「也並不是以金錢為目的在幹活」。我十幾歲開始音樂的時候,也是如此單純。那個時候的我,沒有成功,更別提錢了,只有巴巴的憧憬而已。
但是,一旦走上職業音樂人的道路,怎麼都得和金錢打交道。你想用錄音室需要錢,請音樂家演出需要支付酬金,演唱會的話就得賣票子。
因此不知不覺間,你就能知道只有「金錢先行」,音樂才能搞起來,音樂的活動伴隨著金錢的流動。我甚至認為音樂和金錢有著某種相似之處。
這麼想的話,自己就有些洋洋得意,覺得「自己也可以去支配金錢」。當然我現在才知道,「音樂與生意」完全是兩回事。
通過這次的事情,我更加了解「音樂與金錢」的距離遠比我想像的要遠。好歹擔著音樂製作人的頭銜,從製造商那裡得到要求,「目標銷量是多少萬張⋯⋯製作費多少」。我就以這一標準來進行製作,但實際上,我沒法把控金錢。
當你埋頭作曲的時候,是沒有精力再去知曉製作費的事情。
我可以搞好音樂,卻管理不好金錢,這也是事實。
【從天而降的音樂】
當你心無旁騖埋頭創作的時候,音樂便會從天而降。
從天際飄來、從上空落下,總之它從遙遠之地來到你身邊。
「請問這首曲子創作的契機是什麼?」
關於這個問題,應該有不少音樂家都曾回答過「從天而降」。我自己對此也深有體會。
但是因為自己特別害羞的性格,還有「你在做的事就只有這種程度嗎」這樣近乎自虐的想法,不知從何時起我開始變得不敢正直地回答這個問題。
作為一名音樂製作人,一名匠人,是與藝術家的形象相悖的,自己將自己束縛起來。
通過這次事件,我終於可以從這種咒語般的束縛中得到解放。
那麼現在,請允許我稍帶害羞地正直地回答這個問題。
「音樂存在於離我極高極遠之處」
「音樂是從天而降的」
被逮捕之後再次正式從事音樂製作的這8個多月,更令我深刻意識到自己在如此重要的事情上所犯的錯誤。
【邂逅美好之歌】
2009年4月23日,第三次公審日的早晨。
在進入大阪檢察廳之前,我不由地望向藍天。
那一天,被害者也會出庭,我要接受來自被告人的質問,因此比前兩次更覺得緊張。或許因為這個,才不自覺地抬頭望天。
我想著,「那個高遠之處,是否還會為我降落未知的音樂,如果還有這樣的可能,何時我才能與之邂逅」
我會這麼想,是因為那個時候,我身體內的音符,停止了跳動。
保釋中,彈過幾次鋼琴。松浦社長為我準備了一處可以盡情彈琴的場所。過去那些曲子令人懷戀,我一心一意地彈奏著,竟彈了10個小時之久。因為實在想彈,去了那裡好幾次,松浦社長他們都稱呼我為「古董街的鋼琴家」。(古董街:東京青山區街道)
但是,卻沒有心情再去創作一首首新曲。我還沒有足夠的集中力進行作曲,這一點也是無誤的。
雖然還不能形成一首完整的曲子,但隨著保釋生活安定下來,我也能感受自身對於音樂的能力也在回歸。但是這對我而言是條件反射一樣的東西。就像看見漢堡就會覺得好吃,看見朝陽就會覺得美麗。有什麼在撥動著我的心弦,腦海中也跳動著音符。
但這都只是些片段而已,要將它們都收集起來,豐滿成一首曲子的話,我還沒有這樣的集中力,想創作卻無能為力。
痛苦的每一天。
這種陣痛二十四小時都在繼續著。
「你想做什麼?」
那個時候被問到這個會毫不猶豫地如此回答吧。
「想創作音樂」
但另一個聲音打斷了我的回答。
「真的這樣就好了嗎?」
是身體裡的另一個我在回答,當務之急應該先進行更深刻的反省吧。
反省又是指怎樣一回事呢⋯⋯?
閉關打坐?去做和尚?
只能放棄音樂了吧。
不可以,我應該去創作更好的曲子吧。
那麼,你還不去做啊!
但是,現在的我無能為力。
那麼,現在的你,到底又能做些什麼呢⋯⋯?
我只能這樣在死胡同裡轉悠。
雖然生活要比在拘留所自由,但精神仍舊處於監禁中,24小時戴著一雙無形的手銬。
沒有音樂陪伴的生活,無法創作音樂的每一日,遠比我所想的還要痛苦。因此,連電視台的音樂節目也無意識地躲避不看。
在那樣掙扎的日子中,偶爾觀看的是NHK「のど自慢」的節目。
看著他們無拘無束地歌唱著自己喜歡的歌曲,那副愉快的身姿實在令我感到羨慕,令我一生難忘。而在那種閃耀的幸福之中,我彷彿看見了「好曲子」的影子。
【來自空中的音符】
同樣令我感到羨慕的還有土耳其鋼琴家Fazil Say。
被逮捕以來,我第一次聽的音樂就是他的演奏。他的現場,深深地打動著我。
即使在彈奏古典音樂的時候也不抑制自我的情感,以自成一派的方式肆意揮灑。雖然無比準確地在按著樂譜進行彈奏,但他充滿情感的演奏實在令我羨慕。
望著他那副身姿,彷彿能看到音樂從上空飄落在他身上。那一刻,音樂家便踏入了難以自控的領域。
無法擁有創作一首曲子的集中力,我便無法邁進那個領域。
公審的過程中,我沒法靜下心進行創作,正因如此我才可以好好地回顧過去的自己。
在拘留所中,我想起來在這次事件發生的幾年或幾個月之前,也出現過注意力難以集中的事。
雖然這是無法反駁的事實,但也並非可以一概而論。
譬如被逮捕前在iTunes Store發表的系列原聲作品集《Far Eastern Wind》,是毫無疑問從天而降的音樂。
就好像垂直下落的光線從頭頂的百會穴傾注進去,所誕生的作品一般。
那個時候的自己,一定也處於無法自控的境界。
《Far Eastern Wind》是在臨近被逮捕的08年製作的,那個時候的我對除Jpop流派以外的音樂更感興趣。更明確地來說是指環境、氛圍音樂(ambient music)。
這種音樂的創始人是Brian Eno,是我所崇拜之人。原本作為搖滾音樂家的他,於1975年發表了世界上第一張氛圍音樂專輯《Another Green World》。這給當時還是高中生的我帶來了極大的衝擊,至今印象鮮明。
Eno作為音樂製作人,也出產過暢銷曲和專輯。07年的時候再次令我強烈認識到這一點。順便一提,「windows95」的啟動音也是他創作的,不失為一首名曲。
【Many Classic Moments】
判決之前,音樂怎麼也無法從天而降,這自然令我感到不安。
會不會進監獄?雖然沒法想像自己服刑的具體樣子,但諸如此類的不安持續了半年。首先自己的心沒法靜下來,音樂之泉無法噴湧,這是無需再質疑的事情。
回過頭來,自己處於一個能安定創作音樂的時期,是在80年代的TM NETWORK。
連續30天的地方宣傳,一年30場之多的全國公演,在倫敦的長期錄音工作等等。雖然當時也很忙,但好在音樂製作的體系十分安定。不過在那個時代,安穩就像空氣一樣,令人難以認識它的可貴之處。
到了我盛產暢銷曲的90年代,已經沒法追求安穩了,這甚至成了一種強迫的觀念,一種無奈的現實。今天、明天以及今後的日子,一直都得疲於作曲。
每一天都是最後期限。
為了趕上最後的交貨期限,我毫無節制地發射強烈的磁力,將處於高空的音樂強硬地透支下來。這並非是善惡問題,而是無可奈何之舉。
到了21世紀,又開始有別於90年代的作曲方式。
那個時候,也有一首從天而降的曲子。自己彷彿被什麼東西牽引著,都無需自己動手。
那便是globe的《Many Classic Moments》。
雖然這首歌沒有百萬銷量,甚至都沒進榜單前十。即便有毒舌評論家說它是「小室江河日下的曲子」,但我自己卻認為它不屬於90年代那種過分透支型的歌曲,而是自己處於安穩創作期所自然誕生的作品。
實際上,就連松浦社長和千葉龍平副社長到現在也常對我說「這首曲子應該大賣的」。
然後,到了我被逮捕的08年。
我,乘坐在失控的列車上,無法用自身的力量迫停。即便如此,也還能創作出《Far Eastern Wind》這樣的音樂,這令我忘卻一切的不安。
你們要是覺得我只是在說漂亮話那我也沒辦法,只有在創作音樂的時候才能令我心無旁騖。
【開啟音樂世界的大門】
我所說的「心無旁騖」,是指打開自己內心的大門,進入音樂的世界。
小學的時候,在萬國博覽會邂逅了富田勳先生的合成器音樂。被電子音樂深深所俘獲,以後我的心中,就存在著劃分現實世界與音樂世界的大門。大門的另一側,即音樂世界,對我而言是冥想空間,是神靈存在的宗教場所。
在被逮捕之前,我總覺得自己好像進入到了比平時更深的音樂世界。大概是我想盡可能遠離現實世界的心理作用吧,簡單來說,就是逃避現實。
在我被逮捕約一年前開始製作的KCO的專輯《O- CRAZY LUV》(08年4月發表),現在再回過頭聽,就存在著一些好像在深處呼救般的曲子。另一方面,也有像「春の雪」這樣令我起雞皮疙瘩的曲子。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音樂真實地記錄著我的足跡,能令我回憶起點點滴滴。每一首曲子,都能令我想起當年在錄音室製作曲子的樣子。
然而,從被逮捕的11月4日開始到下判決的8個多月為止,是一曲都未創作的人生空白期,但同時也是我人生的足跡。每每回想那段大概是我人生最長的空白期,我總能記起當時的痛苦,以及無法創作出音樂的恐懼。
但是現在,我得到了最後一個機會。
檢察官、以松浦社長為首的Avex的各位、為我請願的各位、一直守護著我的各位,並不因為我的過錯而拉踩我曲子的粉絲們,我從心底表示由衷的感謝。
我向大家鄭重承諾,「我會動用我全身的精力,創造出大家期待的音樂」
現在的自己就好像是運動員,「在看不見的地方接受魔鬼訓練,如果不能創造出全日本全世界的新紀錄,就不會被認可」。現在的我就好像與大家做下了這樣一個承諾。
不可思議的是,我並不因此而感到有壓力。明明是過去最大的坎兒,我卻沒有絲毫想逃避的念頭。或者說,反而因為大家對我的期待而感到高興。
「一定」、「絕對」這樣的要求,我現在甚至覺得是對我的一種愛戀。
能夠專注音樂的那刻,心房便開啟了,有什麼東西從天而降。
那可能是舞曲,或者是氛圍音樂、自彈自唱的主題歌,又或者是最棒的藝術家的鋼琴獨奏曲。
還有我在考慮globe和TM NETWORK的活動是否開啟。
我想我有著將小室哲哉之名發揚光大的責任。
我認真地思考過,想要實現這一點就不得不重啟音樂活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