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意难平的短篇小说白月光:一度君华/叶笑 看见这两个名字泪腺就生理性疼痛

2020-10-02 13:40 作者:惊白  | 我要投稿

    《神仙肉》

  作者/一度君华

  

  001:

  清虚道观的知观容尘子乃禄存星转世,食其肉能抵百年修行。

  垂涎神仙肉的妖怪不计其数,但一则大补药道法精妙,二则他童子之身未破,德行无亏,难有破绽。

  妖怪们很苦恼,可是容尘子更苦恼。他和一只河蚌精斗法已经三天三夜,那河蚌精一身黑色斗蓬从头遮到脚,看不清模样,道行却着实不低。一路打到最后,对方没输,他也没赢。两败俱伤之后,突然斜里冲出一只黑熊精想要半路截胡。

  一个声名赫赫的知观和一只九百多年道行的河蚌精,面对这只三百年的黑熊精傻眼了。

  

  正是龙搁浅滩遭虾戏,二人本已是强弩之末,自然被黑熊精打得落花流水。河蚌有意逃走,但这黑熊精既想要知观的神仙肉,更垂涎河蚌精的内丹,哪里肯放?迫于无奈,先前打得头破血流的一道一妖只得硬着头皮作了盟友。

  这一打又是一天一夜,容尘子体力不支,河蚌精眼见自己千年修为要闹出个千古笑柄,它往地上一歪,现出了原形——四尺来长的一只大河蚌。

  黑熊精心中惊喜,就倾身去掏它的内丹。容尘子见情况危急,忙咬破舌尖,急画退魔符一张试图暂且退敌。不料画到一半,就听那黑熊杀猪似地一声哀嚎——熊掌被蚌壳夹住了!

  容尘子祭符镇住了那小妖,一道一妖四目相对,河蚌精看见一个灰头土脸的老道,容尘子看见一只狼狈不堪的河蚌,突然地就生了那么一点惺惺相惜的意思。

  

  容尘子靠着大河蚌坐下来喘气:“还打吗?”

  大河蚌半天才答非所问地道:“渴。”

  

  此后,清虚观便多了个河蚌精。初时它一直睡在膳堂外的水缸里,容尘子不愿整个清虚观都喝它的洗澡水,不得已给它挖了个池塘。但大多时候它更愿意睡在容尘子的罗汉床上。容尘子香,真香,它闻着闻着哈喇子就泛滥成河。

  而容尘子大多时候醒来,都会发现自己身边睡着一只口水横流的大河蚌。以至于最近负责铺床叠被的道童看着雪白床单上的痕迹,总是神色微妙……

  

  正月十五,清虚观设祈福道场,由知观容尘子任高功法师。场中天师踏罡、磬铙齐鸣,众善男善女云集观中,场面热闹非凡。

  那河蚌精也远远趴在拱檐一角晒太阳,它的壳是灰黑色,和灰瓦融为一体,倒是极难发觉。容尘子也不理会,自颂经念咒。斜阳晚照,梅花积积攒攒开了满树。河蚌张开壳长吸一口气,嗅到满庭淡香。

  

  道场之后,众人免不了向知观求些平安符,容尘子忙于应酬,一直耽搁到二更天。河蚌精在他卧房里,喝着他的茶水,翻着他的经书,最后因为自卑,它把经书上所有它看不懂的全部撕掉了。

  容尘子勃然大怒,双方又斗了一场。河蚌精不知道自己撕了人家祖师爷的手抄本,冷不防被容尘子一拂尘打在背上,几乎打裂了蚌壳。

  这九百多年的妖怪终于妖性大发,它大声怒斥:“臭牛鼻子,老子日你仙人!竟敢伤老子蚌壳!老子今天要大开杀戒!我先杀我自己,再杀你,最后杀光你的徒子徒孙!”

  “……”容尘子结了个手印停在中途,一刻钟之后他摇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他俯下身开始捡地上的纸团,捡了一阵,他摇摇头,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将书页铺平粘好,容尘子终于躺下睡了。那河蚌静悄悄摸到他身边,大大地张开两扇蚌壳,冲着他右臂猛力咬合。容尘子惊身坐起,右臂痛彻心肺,再怎么清心寡欲如今也是怒不可遏了。

  他抱着手臂弯下腰去,哪还有半点仙风道骨的形象:“还敢咬人,你是女人吗?是女人吗?!”

  

  次日,山下钱家庄的钱老爷子亲自来请,说是钱家二千金得了邪病。容尘子于梦中得神将耳语,知道事情不简单,他右臂受伤,画不得符,就欲回拒。

  不想那钱老爷出手甚是大方,容尘子也就动了心思。他命弟子收拾东西,奈何右臂如缒千斤,不得已便命道童去偏院池塘,把那个大河蚌给捞出来。

  河蚌精不应声,道童挖了半天也弄不上来。容尘子没办法,只好蹲塘边跟它商量:“上来帮个忙,事成之后给你块肉。”

  池中还是没动静,容尘子有些诧异,以食指搅动池水:“不要?”

  池边的石缝里冒了一串泡泡,河蚌精声音沉闷:“让你的徒子徒孙把石头搬开,老子卡里边了……”

  

  钱小姐的病不是一般症候,莫怪钱老爷不好说明。钱府近来每到入夜便有一个男人前来与小姐交感,丫头们也看不见人,就听见脚步声格外瘆人。连护家犬都只能躲在角落里低吠。

  个把月下来,钱小姐越来越萎顿。钱老爷无法,因知道清虚观的知观是个有真本事的,这才前来请他。

  

  事儿是个小事,容尘子命钱老爷取了根缝衣的长针,于针后穿红线,随手施了个术,嘱咐钱小姐,将这根针别在男人的衣角。

  一家人在堂中等天黑,容尘子坐在太师椅上阖目养神,钱老爷特意命人准备了一桌斋菜孝敬。河蚌仍旧着黑色斗蓬,风帽遮住了眉眼。它一言不发,旁若无人地坐在容尘子身边。

  容尘子习惯了它这副装束,甚至暗暗怀疑它脸上有不能见人处,并不介意。

  

  到子时,绣楼上传来响动,那卷红线渐渐出了钱家大院,容尘子一边命钱家人站远些,一边随着红线追踪而往。

  河蚌精跟在他身后,那红线越走越快,众人一路追到东厢房,见房梁上盘着一条湿淋淋的乌梢蛇,头上长红冠,长约三米,足有男人手臂粗细,一身绿褐斑点。容尘子命人取来一把锄头,让河蚌精拿了锄头站在钱家后花园的假山上。

  

  河蚌精也知道蛇喜阴,身上又有水,它那么大一条总不会躲水缸里,那么最有可能的就是躲在后花园的湖里。它攀着一根巨大的柏树站到了树旁的假山上,那蛇果然向这边行来,钱家人吓得两腿发软。

  大河蚌本是妖身,也无畏惧。它趁蛇将要入水的时候,一锄头照七寸挖下去。随后它就觉得不对——血只有稀稀拉拉的几滴,肉都失去了鲜色,这是条死蛇。

  

  它心中一惊,就知道不好!来不及回头,它以倒打一钯的动作直接将锄头往后一砍,结结实实地砍入了身后的柏树里。浓稠的树脂喷涌而出,将它裹得跟琥珀一般。

  河蚌心里也就明白了——这东西道行也不下千年,八成也是奔着神仙肉算计容尘子来着。而容尘子有神将相护,岂不知事情难易?它奋力挣扎,还不忘破口大骂:“容尘子你个狗日的,老子日你仙人板板!!”

  

  容尘子梦间有所见,倒也不惊。见河蚌还精神,他当下便不慌不忙地指挥道童布阵,将八方困死。随后他命钱老爷搬来桐油,往柏树周围一浇。这次别说是柏树,便是大河蚌也急了,它也不骂了,换了个讨好的语气:“容尘子道长,容哥!不不,容大爷!烧不得啊大爷!!”

  容尘子音色清冷:“福生无量天尊,贫道的胳膊伤了。”

  里面那河蚌已经痛哭流涕:“我错了,我不该喝您的茶,不该撕您的经文,更不该夹您的胳膊,容大爷您大人有大量,千万烧不得……”

  

  容尘子不言不动,河蚌一咬牙,掐了个诀引湖水入树洞。水涌得急,柏树树身不能胜,最后砰地一声炸裂开来。柏树枝不停地抖动,疯狂地裹住河蚌,细枝如刀,几欲穿透它的身体。然而河蚌术法属水,结水成冰,它并不畏惧树妖根须。

  渐渐的,树身被河蚌用锄头砍伤的地方竟然开始流血。钱老爷一家早已躲出了老远,容尘子左手抽了背后金光崭然的宝剑,将一道黄符抛于空中,剑随符动,猛然刺入柏树之间,那些裹住河蚌的枝桠骤然散开,容尘子一剑刺入树身,老树一哆嗦,终于将河蚌从树洞里吐了出来。

  河蚌精全身裹满透明的树脂,像座封在冰中的雕像。容尘子下意识去接,他低头一望,只见透明如水晶的树脂中,那河蚌恢复了人身,黑色的风帽被掀开,它闭着眼睛。树脂太透明,容尘子能看清它长长的睫毛、挺俏的鼻尖、丰盈的红唇、精巧的下巴,它分明就是个女子!

  

  神思一顿,人就没接住,河蚌砰地一声掉在地上。它挣扎着出了树脂就欲逃走,奈何容尘子布的是诛妖阵,它一时半会也出不去,只得满腹牢骚地同容尘子一起收拾树妖。

  一直闹到天亮,树妖终于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空气中散发着腥臭的味道,它死前所有的根须都卷出了地面,枝桠如同枯爪将附近的亭子都拍塌了半边,一声尖叫如同婴儿啼哭,听得人浑身发冷。

  末了,河蚌精问容尘子怎么善后,容尘子倒是实话实说:“把余灰装坛子里,掘地深埋。”

  河蚌精摇头:“哪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它又戴上风帽,将树妖的余灰扫进坛子里,待容尘子用符封好,它抱着坛子来到钱老爷面前:“千年树妖,又住同一个院子里,怎么着也算是你们祖宗辈了,把它好好贡起来,别忘了逢年过节多上上香。以后每年须请知观过来做一场法事,消弥其怨气。”

  钱老爷不敢去接那坛子,只命家奴接过来,嘴里倒是不敢驳法师的意思,一个劲地应承。容尘子以绸绢拭手,低声道:“没这个必要了吧?我布得玄天诛妖阵,它已经魂灰魄散了。”

  河蚌哼了一声以示不屑:“这叫售后服务,你懂不懂……贡在家里他们就会害怕,害怕就得多去清虚观积福行善,再说每年你又多了一单生意……”

  容尘子看着钱老爷子胆颤心惊的模样,觉得自己的档次由清虚观知观瞬间降为江湖骗子,他摇摇头,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钱老爷亲自将容尘子送回清虚观,容尘子正在沐浴,那河蚌已经捺不住:“肉呢?”

  容尘子泡在澡盆里,香汤浸润着肌肤,他闭目养神。那河蚌也不避嫌,径自拿了澡豆替他搓背,口里还念念有词:“这块肥,这块有嚼劲……”

  她的手水豆腐一般细嫩,指尖无意间挑过肌肤,容尘子侧身避开:“腿上的肉不行,吐纳静坐的时间太久,不宜伤腿。右手也不行,我靠画符吃饭。嗯,就左手罢!”

  河蚌还在寻思:“胸脯肉也不错!”

  

  容尘子不理她:“你先出去,叫素清进来。”

  看在肉的份儿上,河蚌很听话。不多时一个叫素清的道士托着个银盘进来,从盘下取出一段血淋淋的牛肉交给容尘子。

  容尘子不慌不忙地割破左臂,取血遍涂之。随后他假模假样地包扎了手臂:“去吧。”

  河蚌很是狐疑,这神仙肉食在嘴里总不如嗅着美味,况且食后修为也没有明显变化。为此她多次找过容尘子,容尘子被它缠烦了,终于同她分析:“会不会是七块一个疗程呢?”

  

  002

  转眼三月,桃花开遍。

  春日阳气生,宜进补。河蚌依然喜欢宿在容尘子的卧房里,整天嗅着他——吃不着闻闻也是好的。容尘子每日打坐吐纳时间很长,那河蚌却不见怎么修炼,日日都在睡。

  容尘子觉得她近日有些躁动,有一晚她忘记变回蚌身,容尘子留意了那黑色斗蓬下的玲珑身段,这个蚌精确实是个女子。

  意识到了这一点,容尘子便不许这个大河蚌再爬上自己的罗汉床。河蚌最近确实心绪不宁,懒得跟他多说,也就爬去了偏院的池塘。

  

  这晚,容尘子刚刚睡下,外面突然春雷滚滚。门外吱嘎一声响,却是那大河蚌又回转。妖物不论正邪都惧雷电,容尘子便索性保持了沉默。

  河蚌缩到他的被子里,容尘子不小心摸着她的腰,突然就是一怔:“化成蛤蜊。”

  “你才是蛤蜊,你一户藉本的蛤蜊!!”河蚌最讨厌别人叫自己小名儿,她嘟囔着钻到容尘子身边,外面又是一记惊雷,她缩在容尘子胳膊下面,寻了个舒服的姿势枕着。

  容尘子默念了一段《灵宝道经》,只觉心思浮动,他再次要求:“要么变成蛤蜊,要么滚回塘里。”

  

  雷声从天边滚到耳际,河蚌往他身边再蹭蹭:“三月是河蚌繁殖的季节,变成蚌我会对你起邪念。”

  容尘子啼笑皆非,他换了话题:“明天让素清给你抓几个蚌一并养池子里。可惜分不清雌雄,只能多抓一些。”

  河蚌翻了个身,以三个字结束他们的谈话:“瓜娃子。”

  

  十五日那天,迎春花开。清虚观的祈福道场仍旧人头攒动,容尘子讲《洞玄灵宝定观经》。经讲到一半,他眼角微瞥,见那河蚌仍旧站在远处的拱檐上,暖阳斜照,风撩动黑色的斗蓬,周身花瓣碎若散金,她轻盈得好似一只飞燕。

  心里仿佛也涌进了一缕春风。

  “有事无事,常若无心。处静处喧,其志惟一……其志惟一……”

  容尘子忘了下一句。

  

  容尘子领着弟子做完晚课后回房,就见那只河蚌正在把玩他的令牌。他顺手将令牌夺了,仍旧在匣子里装好,也不责她,自上了榻,盘腿吐纳。

  看看窗外,正是花好月圆,河蚌精打个滚滚到他身边,肆无忌惮地戳他腰眼:“知观,我心里乱得很。”

  容尘子知道她虽修成人身,骨子里却多少带了些动物本性,繁殖的季节焦躁也是常理。他音色清冷:“自己念段经。”

  

  那河蚌精还真就念了段清心咒,容尘子听她反复念:“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他心里也跟着乱得很:“别在道观里念这个!”

  河蚌精懒懒地仰躺在他腿上:“那只能念《大悲咒》了。”

  容尘子觉得悲哀,一个长期住在道观里的妖精,究竟是怎么学会佛家经文的……

  

  他任河蚌枕在自己腿上,轻声念一段《清静经》。他音色低沉空灵,河蚌伸了个懒腰,慢慢安静下来。容尘子身上很香,河蚌深嗅了一下,以手把玩他腰间玉饰。容尘子念到末尾,略略低头,正迎上河蚌的目光。

  那双眼睛于灯下黑白分明,目光胶着之处,心跳踉跄。

  

  未几,他移开目光,故意冷了声音:“如何?”

  河蚌翻身在他身侧躺了:“困了。”

  河蚌入睡极快,容尘子掀了半床棉被将她掩了,又把《清静经》给自己念了一遍——他心里不清静了。

  好不容易入睡,见贪狼星君附耳,只劝他道基不稳,六欲不灭,恐难化劫。

  

  醒来时天色未明,河蚌不在身边。容尘子下定决心不再收留她,毕竟她是女妖,留在道观也多有不便。他起身去了偏院池塘。

  当夜月色明软,春风挟裹着三月的暖意与绿芽春花的气息。容尘子在垂花累累的院门前停住了脚步。池塘里大青石上,那河蚌精半褪了黑色的斗蓬,以水沃身。月光调和着春露,珍珠般滑过她背上玉色的肌肤,青丝如泼墨。

  那天道仙道转瞬间都成泥沼,而问道者思绪纷扰,心如狂草。

  红尘颠倒。

  容尘子不敢上前一步。

  

  转眼间夏季撵走了春天,清虚观池塘里荷叶接天。

  容尘子没有赶河蚌走,却也不许她再靠近自己的居住。河蚌没了去处,经常在池塘的大青石上晒太阳。观中清玄对那只爬到青石上晒太阳的河蚌十分感兴趣,经常做些青团子喂它。

  一来二去,这个河蚌就天天在大青石上等着清玄过来送青团子。

  

  容尘子心里很堵,觉得这个河蚌实在是没有节操。河蚌却是不考虑这些,仍旧日日垂涎青团子。清玄是容尘子的大徒弟,时年不过十八,仪容俊俏。河蚌得他投喂半个月,终于在这一日跑到容尘子居处。

  它爬上那张罗汉床:“容尘子,我喜欢清玄。”

  容尘子翻着那本早已烂熟于心的《早晚功课经》,并不言语。河蚌在他身边翻来滚去:“容尘子,我想要他的身体。”

  容尘子蓦然停了翻书的手:“什么意思?”

  河蚌往他怀里一蹭,将头搁在书页上,青丝铺散半榻,如珠如云:“我需要一个傀儡,我想要他的身体。”

  

  傀儡是妖物的护身符,容尘子神色严肃,心中的那一点不快却化作了青烟:“胡闹!肆意伤人性命,你还想不想修成正果了?”

  河蚌伸伸懒腰:“我可以诱他破戒,折他寿数,他多行不义,横死之后,身体自然归我。且他身为修道之人,自己行差踏错,与我却是没什么干系的。”

  容尘子又开始摇头叹气,半晌他轻抚河蚌的长发:“清玄是我的大弟子,我死之后他会继承清虚观,你不能打他主意。再者,他其实一点也不漂亮。”

  河蚌枕在他腿上,目光狐疑:“不漂亮?”

  容尘子斩钉截铁地点头:“不漂亮。”他揉揉她的头发,语气放轻,“下次有合适的,我替你留着。”

  此后,容尘子不许弟子再往来于偏院池塘。

  

  而河蚌又搬回了容尘子的居室,容尘子怕她捣乱,每每出去做法事都允她跟随。主人家自然也奇怪,但法师不说,没人敢问,待她倒都是上宾之礼。

  她大多时候缩在主人堂屋里打盹,只在容尘子需要的时候帮一把手,帮完了回观里就有肉吃。容尘子以前当她是朋友,现在当她是猎狗,平日里倒是格外纵容,一般不同她计较。

  

  盛夏之夜,星疏月朗。池塘里荷花怒绽,暗香盈涌。

  容尘子拿了两包青团子,在池边等了一柱香功夫,他终于忍不住下了水。

  “妖精道爷见过不少,你这么没用的还是头一个!”他用花锄将河蚌从石缝里撬出来,“下次别往这边走了!”

  河蚌被卡了大半天,她馋:“石缝里面有好多水藻,好多好多!”

  容尘子喂她青团子:“改天让清素把这个石缝填掉。”

  

  河蚌化为人形,仍旧是裹着黑色的斗蓬,她吃着青团子,整个人都软在容尘子怀里。容尘子不耐:“坐没坐相,没长骨头吗?”

         河蚌大怒:“你家河蚌长骨头啊?”

  容尘子拈了个青团尝了一口,微微一笑:“也是。”

  

  当泥胡菜不再鲜嫩,艾蒿枯槁,鼠曲草也很难采集的时候,清虚观不做青团子了。秋天催黄了树叶,也吹开了桂花。

  这时候相国家的祖宅闹鬼,特地派人来请,容尘子说不得要亲自前去。他不放心河蚌独处观中,仍旧带了她一起。

  当今圣上抑佛重道,清虚观又是有名的道观,相国对这位知观也是殷勤周到。容尘子摆着知观的架子,客气疏离。河蚌却不管这些,相国府点心管够,她坐在桌前,容尘子去了后园井下驱妖。

  

  这次作怪的是个狐狸精,迷惑了相国的二公子,闹得一家上下鸡犬不宁。容尘子下到枯井,见井中枯骨遍地,知这狐妖性情凶残。担心她逃窜伤人,便命河蚌守住井口,护住相国一家。

  河蚌端着一碟糕点坐在井沿上,答得含糊:“早去早回。”

  

  历来狐狸精都生得美,容尘子在井下见到的这只狐狸也不例外。瞧见容尘子,她美目更是水光宛然:“道长何必这般绝情,”她衣衫半褪,纤指几乎戳到容尘子额头,神态半惊半羡半娇嗔,“其实降妖除魔哪比得上暖衾共枕,同作神仙?”

  她衣裳本就轻薄,如今更是纤毫毕现。容尘子眉头微皱,就听井沿上那只河蚌哈哈大笑:“知观,你且先同她做一阵神仙,我为你把风。”

  井中阴气盛,阴气又催生邪气,于妖物有利。容尘子取出一面令旗插在浮土上,抛符于其上泄阴补阳。半个时辰后,他一剑绞断了狐妖的喉咙,恨不得也上去将那只河蚌的舌头绞断。

  待上到井沿,那河蚌望着他,璨然一笑间眉眼弯如新月。容尘子想要绞断她舌头的心思又如这桂花的香气,淡得了无痕迹。

  

  待到替二公子做完法事,他在相国府更衣沐浴。相国重新将他迎入厅中,那河蚌是个吃货,仍品着点心。相国如今将容尘子奉若神明,自然不会亏待了这位“小法师”。

  河蚌见到他唇角翘成了豆荚,手中糕点吃到一半,她扬手递给他:“这个好好吃!”

  容尘子微怔,就着她的手吃下那半块粉盈盈的樱花糕。

  “不错。”他轻声道。他身后清玄、清素两个弟子张着大嘴半天没合上。

           003:

  天气渐冷,初冬的第一场雪覆盖了人间,池塘结了薄冰。容尘子带了些煎饼果子将河蚌哄进了自己居室。天气严寒,那河蚌整个窝进了他怀里,她还嘟嚷:“容尘子,你身上真香。”

  容尘子任她紧紧贴着,心绪浮动:“你又饿了?”

  河蚌摇头:“檀香。”

  她第一次从容尘子身上嗅出了除神仙肉以外的味道。

  容尘子指尖向下,挑过她一缕黑发,那触感如丝般柔滑,他收回手,披衣去了三清殿。他跪在三清像前念了半宿《清静经》。

  

  河蚌河安县加固河堤的时候挖出十多具尸体,县令觉得不踏实,重金礼聘容尘子前往超度。容尘子带着河蚌进入河安县时,河蚌坐在马车里,一路东张西望。

  经过西街,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脂粉香气。原是水粉铺的掌柜打散了一盒胭脂,吸引女客。容尘子蓦地令车夫停车,他从大袖里取了些银子给河蚌:“去看看吧。”

  河蚌也被脂粉香吸引,闻言倒是接过了银子:“你不去?”

  容尘子摇头:“我是出家人,不方便。”

  

  河蚌足选了大半个时辰,抱了数十盒红粉香露。容尘子堂堂知观,不缺银钱,并不在意。倒是她兴高采烈,上了马车放下东西,她冷不防抱着容尘子,往他下巴上狠啄了一口。容尘子还来不及推拒,她已然埋头摆弄那些精致的粉盒。

  “容尘子,你说是这个玫色好看,还是那个橘色好看?”她用脂粉在手背划上深浅不一的痕迹,容尘子抬手触摸面上的吻痕,不怒不喜:“都好。”

  

  夜间到达河安县衙,知县亲自接待,安排他们宿在靠近河工埋尸地的别苑。饮食起居自是小心精致。

  入夜之后容尘子去河堤上看了看,尸体是几十年前的,周围连游魂也不见一个,并无异常。但法事还是要做的,不仅超度死人,更重要的也是安抚活人。

  回来后河蚌在吃一块白糖糕,仍旧是将剩下的半块填到他嘴里:“怎么样?”

  白糖糕太过甜腻,容尘子皱着眉头咽下去,随手解了道袍:“无事,明日作场法事就好。”

  

  一番洗漱之后,容尘子打坐吐纳调息,担心河蚌惹事,仍旧将她留在自己卧房里。河蚌不老实,缠得他不得安宁。他索性熄了灯烛:“睡觉。”

  河蚌拱进他怀里,他鼻间窜入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沁人心脾。他心中微悸,那河蚌抬了头,轻轻舔过他的喉结,容尘子知道她肯定又流口水了:“容尘子,给我块肉吧。”

  她已舔过他的颈项,声音含糊。

       容尘子以手将之格住:“明日还须主持法事。”

  河蚌将下巴搭在他腕间,整个人都趴在他胸前:“堤上又没什么事……就给小小的一块……”

  容尘子发现自从认识这个蚌,他经常叹气。他抬右手,在左手腕间摸到她的下巴,光洁精致。指腹反复摩娑,他轻声道:“也好,这两个月我不接活,下个月光裕寺有庙会,我带你去看。”

  言罢,他披衣起身,抽出枕下长剑,微微皱眉,削下了左臂一大块皮肉。到底是血肉之躯,他抿唇强忍痛楚,施了个止血咒止住鲜血,用一卷白纱将伤口扎好。

  河蚌接了那一大块血肉,微抬眼帘看他。容尘子有些觉得,也回眼相望。对视良久,河蚌低头吃肉,容尘子上榻歇息。

  将睡未睡之时,察觉那河蚌泥鳅一般往怀里钻。容尘子揽着她入睡,并不言语。

  

  次日的法事很顺利,劳工们继续开工,不料下午在堤畔挖出一个三尺来宽的洞穴。容尘子往洞口一站,就感觉到冲天的妖气。他拧着浓长的眉,许久方点着火把,弯腰入了洞。

  河蚌昨日得了块肉,今日很殷勤,吩咐清玄和清素守着洞口,主动背着容尘子的东西,也跟着他入了洞。

  洞是个葫芦状,嘴小肚大。容尘子沿着凹凸泥泞的窄径前行,道间偶尔可见散落的骨骼。身后河蚌的脚步声轻不可闻。

  

  行约一刻,妖气越来越重了。他掏出黄符布阵,回头时发现跟在他身后的河蚌消失了。洞里出现了四个妖怪,术法分属金、木、火、土。

  容尘子知道凶险,但他没有逃向洞口——他知道来者应是五个妖怪,金木水火土,水一定已经守住了洞口。

  妖怪来势汹汹,他手无寸铁。

  

  四对一的斗法,容尘子略略提气,胸中便是一阵刺痛,他侧身避过袭来的妖怪,滚了一身泥浆,发髻松散,道袍失去了本色。不能提气,洞中湿土上满是他临时画就的符录。他一直用右手,左臂的血渗出了白纱,染红了宽大的衣袖,神仙血肉的气味刺激了众妖。

  河蚌站在甬道上。

  “他伤口绷开了。”她静静地想。

  

  血腥气越来越厚重,那滋味真的美妙极了。容尘子的声音沉缓清悦,不怒不喜:“昨夜白糖糕里面有什么?”

  “妖毒,你不喜甜食,不会细品。”河蚌守住回路,她手里还举着松香火把,黑色的斗蓬纤尘不沾,光明与黑暗融为一体,却毫不突兀。

  容尘子苦笑:“他们许你多少?”

  “一条胳膊一条腿。”火把光线明灭不定,她面无表情。

  “不怕反悔?”

  “无所谓,外面是黄河支流,他们都不识水性,我不担心他们反悔。”

  “你还真是算无遗策。”

  “过奖。”

  

  容尘子撑过了一个时辰,他受伤了,血染了半身道袍。河蚌拎着他的黄符、宝剑,不说话。容尘子以阻神阵暂挡众妖,沾着胸口的血在湿土上不停写写划划:“妄造杀业,不好吧?”

  河蚌垂下眼帘:“河安县是你自己要来的,妖毒不是我下的,左臂是你自己伤的,这里也是你自己闯进来的。我不会动手杀你,尽量等你死后再取胳膊和腿,不影响。”

  容尘子摇摇头,再次深深叹气。

  

  阻神阵被冲破,容尘子受法术所激,重重跌落在河蚌精面前。河蚌不动不语,他一身衣冠已污得没有颜色,一双眼睛却清亮如水,他没有看河蚌,只苦笑着咳出一缕黑血。

  河蚌垂首肃立,嗅到自己身上、一丝淡淡的胭脂香气。四妖现出利爪越来越近,周围萦绕着黑色的邪气。容尘子站在河蚌面前,他的剑离他的左手不过半尺距离。电光石火之间,他骤然伸手,河蚌以为他要夺剑,他却只是揉揉左臂。

  “手疼。”他低声道,语气不惊轻尘。

  

  黑色的利爪破开他的皮肉,从右胸突出,他沾血在掌心,急急念咒,喝了声:“元破!”竟是两败俱伤的招数了。河蚌侧过脸去,蓦地将手中的布袋甩出去,不偏不倚,那把宝剑加上一包黄符、罗盘、朱砂、墨斗、钯钉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股脑砸在容尘子身上。

  容尘子宝剑出鞘,霎时就有了底气。四妖尖啸:“何盼,你干什么?”

  河蚌垂首站在洞口,右手掐了个诀:“下个月光裕寺的庙会,我想去。”

  她没头没脑地说。

  

  容尘子始终没有回头,将整个后背留给了她。容尘子已然重伤,神仙肉唾手可得。四妖怎能善罢甘休?

  洞中浮土被术法激得动摇不定,四妖都被神仙肉的气息激得红了眼睛。容尘子妖毒侵体,撑得十分艰难。河蚌得空掐了个引水诀,引黄河之水入洞。随手施展凝冰术,结水成冰,在凝冰的片刻,它将容尘子纳入了自己的蚌壳之中。身后一个妖怪声音尖利:“何盼你个傻逼!!”

  尾音也被冻住。

  

  河岸上,清玄和清素已然等急了,此时急急上得前来扶住了力竭的容尘子。河蚌放了手,转身时容尘子攥住她的衣角:“你叫何盼?”

  他语声虚弱,不怒不喜。

  河蚌容色冷清:“我叫傻逼。”

  她转身欲走,容尘子并不放手:“其实一具皮囊而已,待我终老之后,留予你如何?”河蚌不说话,容尘子拉低了她,以指腹摩娑她光洁精致的下巴,目光温柔,“何盼,陪我终老可好?”

  河蚌凝眸:“不再问道?”

  他摇头,浅笑。

  那天道仙道不过泥沼,而问道者甘陷今朝,愿永沦六道,不问退时潮。

  

  004:

  河蚌不知道在这里呆了多久,或许是一年,或许是一百年,或许只是一天。

  那迎春花开了又谢,樱花纷扬如乱雪。池塘里小鱼游过她身边,亲吻她的脸。

  “你不知道,神仙肉可是好东西。说起这事儿,很多年前清虚观有个住持道长叫容尘子,那就是真真的禄存星转世!”岸上两个小妖在说话,河蚌听得清晰,“可惜道法太高强,打过他主意的妖都没什么好下场。”

  “就没一个人吃上?”

  “河安县盘龙湾的河洞里有个叫何盼的蚌精,费了许多心思。最后神仙肉终于让她给得到了!”

  “啊,她成仙了?”

  “屁啊,别提了!禄存星君本来就是下凡历劫的。历劫你知道吧?就是天道定期考验诸神是否仍然无心无欲,不受世间情爱权欲所惑。而那时候正值何盼修行期满,二人共应此劫。结果那河盼还真是接近了容尘子,结果容尘子道心不坚、六欲不灭,历劫失败了。何盼一直陪伴容尘子终老,死时还把肉身留给了何盼。何盼得了这神仙肉,吃了立马就可以得成正果,千载难逢的机缘啊!结果你猜怎么的,她居然把神仙肉一把火烧了,她自己也没能得道。”

  “我靠!这两个傻逼!”

  “可不,两个傻逼!”

  

  河蚌没有再听下去。

  “何盼,昨日神语,我大限将至。今生得君相伴……我很高兴。”

  “嗯。”

  “你太胖了,池塘东边的石缝太窄,以后别往那边游。”

  “嗯。”

  “我死之后,皮囊无用。想你也是不擅厨艺的,我嘱咐过火工道人,清蒸红烧,他都能帮你做。”

  “好。”

  “这是你成仙之前的仙劫,机缘难得,你别傻,吃了我就可以修成正果。”

  “我唱段《大悲咒》送送你吧。”

  “我奉道的,你居然让我去见菩萨,是何居心?”

  “我想让你死后见我。”

  犹记那一日迎春花攒聚枝头,他坐在花下闭上眼睛。业火随缘起,燃半生恩爱情痴。三月的天空湛蓝如洗,无人来无人去。

  也无风雨。

       

      何蚌用力地挪动身体,巨大的蚌壳纹丝不动。

  “容尘子,我又卡在石缝里边了。”它静静地想。

  


《十二魂》


作者/叶笑


序章 万蛊谣


那好多年前,洛阳深秋时节,少年白蛇开道,御蛇而来,对小姑娘伸出手,同她说:“从今日起,你叫灵魑,为我弟子。”


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如蛊相思。

【1】


  那一日,他来找我。


  彼时苗疆的雨正下得缠绵,我在竹屋里拨着琵琶,声音凄凄惨惨,惊得周边连蚂蚁都连滚带跑学着蚂蚱的模样往更远的地方蹦达。那人在我的魔音之下,却是一脸平静的走近了我,白袍墨发,额间点了一朵血色蛇纹,目光如那一池死水,波澜不惊。。


  他身后跟着一个姑娘,脑袋上呆了一顶大帽,帽周边垂了及膝的白纱,将整个人藏了个严严实实。我不免多瞟了几眼,私心里觉着这一定是一个绝世美人。


  “我来找你,帮我找一个人。”他开口,声音清冷,便如同他人一般。我瞟了他一眼,继续低头拨弄我的琵琶:“天命师不接寻人案,您好走不送。”

“她三年前来找过你。”他继续陈述,目光锐利,我拨弄琴弦的动作微微一愣,终于是抬起头来,问他:“你找谁?”。


  “我的弟子,”他开口,声音里终于有了波澜,压抑着某种炽热而强烈的情绪,唤出那个名字:“苏白。”。


  【2】


  苏白这个人我记得,而且印象深刻。


  她是我第一个客人,也是唯一一个我没有完成她提出的要求的客人。


  我遇到她是在三年前,那时大越和南诏正在交战,我跟着师父——大越最强的天命师在战场上实习。当日白天,我因为用石子判断风向为上下风而被师父逐出师门,于是夜里迫不得已在里帐营不远处烤地瓜以免饿死。


  而苏白就是在那时出现的。当我把地瓜烤熟的片刻,她突然从树上落了下来,然后蹲在我面前,伸出一只雪白的手说:“给我一个。”


  我为人热情善良,于是两眼直勾勾看着她身后有两人合抱粗的巨蟒,接着给了她一个地瓜。然后我们两就面对面坐着吃地瓜,等吃完了,她递给我一个装着水的竹筒,满脸好奇的问道:“我听说你是天命师的徒弟,你是不是也会成为天命师?”


  “你要干什么?”我有些奇怪。她低头用树枝去拨弄还在燃着的火堆,弯眉笑了起来:“我想在我死后,有一个梦。”


  “怎么回事?”我八卦的离她近了些,她没在意,继续拨弄着火堆道:“我是个蛊师,但是是个汉人。”

“我叫苏白。”


【3】


  苏白,这是一个大越上上下下都知道的名字。


  这并不是因为她本身多么优秀,而是因为,她是那个在大越仿佛神话一般的家族里唯一的血脉。


  十年前,洛阳城破之时,苏氏百年名门,男子皆埋骨于洛阳城外,女子自缢于苏府之中,唯一只有这个叫苏白的小女儿不知所踪。苏家部下在四处寻找了她寻找了十年,告示如今仍旧还挂在墙头,闹得大越无人不知她苏白的名字。


  而十年后,她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轻描淡写的告诉我,她叫苏白。


  于是作为一个打小默默无闻的小老百姓的我,在听到她名字的瞬间,被地瓜噎住了……

她看着我满脸被惊吓到的表情笑得无声,接着道:“那时候,我去了南诏,所以我不知道有人在找我。然而等我知道的时候,我已经回不来了。”


  她无法回来。


  因为她在那里,爱上了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将十二岁的她从那战火纷飞的洛阳城带到南诏的男子,南诏蛊王,仿佛神一般的存在的人,月赤。


  大概每个听到他的称号的人都会想象,这一定是一个冷漠自私充满邪气的男子。


  然而对于苏白来说,他不是。


  他教她蛊术,教她如何强大,会在她病重的时候为她熬药,会在她哭泣的时候为她默默抹去眼泪。。


  他曾对十二岁的苏白说:“苏白,我给你一个家。”

       于是苏白就当真以为,他会给她一个家。然后她就那么死心塌地的跟着他,并在这个过程里,日积月累的,爱上他。。


  “我一直仰望着他。”


  苏白看着火堆说:“我每天都在不停的学习着关于各种毒虫的知识,背诵着各种蛊虫的做法。当别人都睡觉的时候,我还在点灯看书;当别人都醒来时,我早就已经入山捉虫。”


  她还打听着月赤的喜好,观察着他的习惯。


  她知道不喜欢别人说“因为……所以……”,于是她每次犯错都不辩解;他不喜欢有多余的声音,所以她从不佩戴任何首饰;他不喜欢自己房间出现任何灰尘,所以每一次去见他,她都会提前沐浴更衣,然后赤足踏入他的宫殿。


  十年的兢兢业业,最后,他却是对她说:“苏白,你有杂念。有杂念的人,成不了一个好的蛊师。”


  “然后,他收了另外一个弟子。她叫阿莱。”


  “她是南诏公主,有着一副天生的好嗓子。你知道么,每次她唱歌的时候,师父就会笑。那笑容又温暖又美好,却从来吝惜给我。我那么努力,每次都是拼着性命去练出一只蛊来讨他欢心,而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唱唱歌,采采花,就能得到师父的笑容。”


  她说着,眼里便含了泪。我默默无语,只能假装淡定的编织着红绳。她抬着袖子擦眼泪,好像一个委屈了许久的小孩子,继续道:“然后师父就和我说,他不需要我了。他让我自己去修炼,当一个好的蛊师。”


 那是个白雪皑皑的明月夜,她跪在他房门前,一直哭求着他。然而男子却是不闻不问,假装她不存在。


  她一直哭到声竭嘶哑,直到最后,却是阿莱将她扶起来。

       阿莱同她说:“苏白,你知道么,人因为有用而存在,只要你对南诏有用,师父就不会舍弃你。”。


  然后她说:“苏白,你去战场,做一个有用的人,南诏会成为你的国,你的家。”


  “然后你就来了?”我有些惊讶。她沉默不语,许久,终于是点了点头,她抬头看着夜空上闪烁的星辰道:“有时候人的执念会变成毒。每一次从战场上下来,我都会做恶梦,然而每一次我将战报带到蛊王殿,见到他的时候,我又觉得,这是值得的。”


  “可是我不知道我能坚持多久。”


  她将手捂在心口,慢慢开口道:“我甚至不敢用我的名字,每一次我看到‘苏’这个字,我就觉得我走在一条万劫不复的路途上。每一次我看到他对阿莱的笑容,我就觉得我已经绝望得快要发狂。”


  “那么,你想要一个什么梦境呢?”我抬了抬手中的红线:“我已经用你描述的记忆给你织了一场梦,你死后,我会将您引进梦里,你在梦里想做什么?”


  “我想见到他,”她轻笑起来,用手捂住眼睛,然后我就看到有泪大颗大颗滚落下来:“然后,和他永远在一起。”。


  【4】


  这就是她的梦境。


  我答应了她,然后她就在天明时分,拿着我最后一个地瓜离开了那里。接着我灰溜溜的回了大越军营,跪在师父门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认错。


  师父没有下狠心真把我逐出师门,等他气消后,他又带着我上了战场。


  那时,大越正和南诏的主力军厮杀得难解难分,我站在城头,赫然瞧见敌军的先锋部队里,混了一条巨大的白蟒,那蟒蛇蛇头上正站着一个黑袍女子,她墨发三千在风中张扬,手腕变幻间,便有无数蛊虫从她衣袖间洒出,袭向大军。


我瞧她瞧得不太真切,只看到那些士兵如同潮水一般向她涌去。而她身后的南诏大军却是动也不动,冷眼瞧着她和她的士兵逐渐被人流所淹没。


  接着我就看到我旁边有个年轻的小将猛的拉开弓,大喊了一声:“苏白!”


  那少女蓦地抬头,便就是那瞬间的迟疑,羽箭猛地破空而出,贯穿了她的肩头!


  小将在我旁边大笑起来,我扭头看他,却见他竟是笑出了泪来。他站在城头,厉声问她:“苏白,你可对得起苏家满门烈士,百年忠名?!”


  “苏白,你可对得起我等将士七年搜索等待?!以为你苏家将门,终有一后。”


  “苏白,你可知洛阳城外,你父兄埋骨之处,青草已是齐腰!”


  说这话的片刻,无数蛊师的蛊虫向那少年将军疾飞而去。少年将军终是不堪忍受,从那城郭之上纵身而下。


  师父赶忙将我往后一拉,把我好好护住,我从余缝里看见苏白御蛇慌张地冲到城楼下,抱起了那小将。


  我不知他说了什么,只看见苏白用黑色的衣袖一直不停擦着那小将口中吐出的鲜血,大声大声的哭出来。。


  我从未见有人能哭得这样伤心,伤心得我让我时至今日都难以忘怀。师父看我难过,便将我从城楼拖了下去,于是苏白留给我最后印象,就是在那战火纷飞的战场,她抱着一个男人,哭得撕心裂肺。


  后来我听说,她受了重伤,但却是一人一蛇杀出了重围。

       彼时拦截她的不止是大越的军队,连南诏的军队都对她射出了箭。于是她便带着那满身的伤,再无踪影。。


  一年后,我挂牌成为天命师,按约来履行我的职责。


  可我没能找到她。


  于是我一面接着其他人的生意,一面往南方走,直到那个约定的三年后的今日,我终于来到南诏。。


  我果然不虚此行,来此不过三日,就见到了月赤。


  【5】


  我坐在桌前,断断续续说着我同苏白之间那唯一的交集。


  月赤坐在我对面,面色沉静如水,波澜不惊。只是在听到我说她在城楼下哭得伤怀时,他猛地颤了一下。

       而后我同他说:“我为她织过一个梦,但你若真想找她,我可以将这个梦送给你。我将它变成过去,我们回过去去找,总能找到她。”


  “你想要什么?”


  他抬头问我,我想了想,终究是什么都没要,只问了他一句:“你爱过她么?”


  他微微垂了眼,遮住他眼里的情绪,过了许久,他终于慢慢回答:“从她三年前消失后,我就一直在找她。阿莱告诉我,她因为违抗了我的命令逃了,她恨我,恨到从此宁死不见。”


  “可是,”他顿了顿,言语间依旧是平淡,却带了一丝得意:“我不信。”


  “你凭什么不信呢?”我被他这样毫无理由的自信凭空激出了一些怒意,不由得赌气道:“要我师父是你这个样子,我一定是跑得远远的,宁死不见。”

         “你和她不一样。”听我的话,他却是微微弯了嘴角,笑容里忍不住带了些暖意:“我的世界里只有她,看着她长大,看了那么十几年。这世上,再不会有人比我更明白她的性子了。”


  “她爱我,便就是算死,都要死在我的身边。”


  他说得笃定,我被他气得咬牙切齿,暗暗为苏白不值。但我忍了下来,最后只是翻了个白眼道:“晚上入梦。”


  “好。”他点了点头,毫无迟疑。


  当天夜里,我便布置了一下,然后让月赤带来那个女子——他最强的蛊虫“绝杀”守护在门外。


  接着我让他躺下,用那些红线缠绕了他周身,再用另一头缠上我的。然后我们各自睡在一张床上竹榻上,接着闭上了眼睛。


  过了不久,我便瞧见面前有一道光亮,我顺着走过去,便就看见月赤早已在那里等我。我一踏入他所站那土地,立刻便听见周边有战马和兵士的嘶吼声。我吓得一哆嗦,赶忙问他:“这里是哪里?!”


  月赤不说话,死死盯着一个地方。


  我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接着便看到了苏白。


  那是我最后见她那日,城门下,抱着那个小将哭得撕心裂肺的苏白。


  她正哭得厉害,我和月赤便默默靠近了过去。在这里,我和他都是魂魄,别人看不见我们,我们也碰不到别人。我和月赤站在他们两旁边,接着就听着那小将和苏白说:“苏小姐,我们,一直……一直在找你。奸相,恨苏将军……想,想杀你。但苏府余将,此战……皆战死……”


  说着,少年严重露出悲哀而又怜悯的神色,他说:“苏白,你……回不去了……”


  苏白愣在了那里,那瞬间,有羽箭的声音破空而来,苏白猛地反应过来,迅速将手中蛊虫一撒,让那些飞虫阻住箭势,接着抱着那小将就地一滚,跃上了蛇身,急速御蛇而去。


  她做这一切速度太快,要不是月赤一直死死拉着我跟着她,她恐怕是又要消失在我面前。


  她一路狂奔,终于在一个山头甩掉了追兵。她在那里喘息,然而没有片刻,便就有一队人马从周边走了出来。那些人都穿着南诏国的服饰,苏白看着他们,喘息着怒问:“方才为何不接应我?”


  “战争要结束了。”对方却是莫名其妙回了这么一句。苏白微微一愣,接着却又听对方道:“你这汉人哪会真的来帮我们南诏?阿莱公主都告诉我们了,你其实只是想勾引蛊王,以图日后彻底毁了南诏。”


  说着,对方便抽出刀,慢慢向她走来。苏白却是微笑起来,笑着抱紧了旁边人的尸体问:“你们居然是这么想的?”。

        说罢,她猛地将蛊虫从袖中射出,御蛇开道,急忙突围而去。箭雨从她身后疾射而出,扎满了她的后背。她猛地吐出一口血来,却是一手死死抱紧了蛇身,一手环住了那具从战场上抱回来的尸体,将脸贴到那尸体的脸上道:“苏三,我不信你说的话。”。


  “苏三,哪怕大越我回不去,哪怕南诏百姓视我为奸细,但是,我还有家。”


  “苏三,师父说过,他会给我一个家,我信他。”


  话刚完,那泪就落到了苏三冰冷的面容上,从他的脸颊混着血流了下来。


  我忍不住瞧了一眼旁边的月赤,问他:“你那时候做了什么?”


  他不说话,只是带着我,紧跟着苏白。


  那月光甚好,让我看清了他的眼,仍如古井死水,波澜不惊。

         【6】


  苏白不眠不休跑了三天。


  三天后,她将苏三的尸体埋在了一个满是山茶花的地方,接着秘密潜入了蛊王殿。


  她刚一入内,便看到了侯在那里的阿莱。


  阿莱还是一贯笑嘻嘻的模样,穿着美丽的华服,带着叮叮当当的佩饰,拍手道:“啊,苏白,你终于回来啦?”。


  苏白静静瞧着她,一双眼锐利如鹰。我看她的手一直在颤抖,似乎在强忍着什么。她慢慢问阿莱:“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阿莱一脸天真。苏白继续道:“我不会对南诏起反心的,你知道。”


  “我不知道。”阿莱蓦地冷下脸色来,满脸嘲讽道:“我从来不信你们这些狡诈的汉人。尤其是那个从来不出叛徒的苏家。不止我,南诏没有任何人会信你,就算是月赤大人,也是这样。”


  “你想勾引月赤大人,我们当然将计就计利用你。大家谁的开始都不干净,你何必装成一副受伤的姿态来?”。


  阿莱高傲的扬起头,满眼鄙视道:“你还以为月赤大人有多喜欢你么?都从战场上跑了,还敢回来?我告诉你吧,月赤大人马上就要把你送人了!”


  “送……送人?”苏白猛地惨白了脸,颤着唇道:“我不信……师父不会这样……”


  “还记得你父亲的仇家,那个大越丞相么?”阿莱从台阶上走下来,开心道:“他有一只很厉害的蛊虫,有了它,月赤大人就可以练成所有蛊王都想练的‘绝杀蛊’了呢。那个丞相说要用你来换,月赤大人都答应了呢。”


  “我不信……我不信……”苏白反反复复重复着这句话,猛地吼出声来:“师父说给我一个家,师父不会骗我!”。


  阿莱不说话,笑得得意,许久,她慢慢开口:“不信,那你自己去问啊?”


  说完,阿莱便转身离开。我看了旁边的月赤惨白了脸,颤着身子。我预感有什么不好,果不其然,便瞧见苏白失魂落魄的走到月赤房间门前,然后跪了下去。


  她身上还带着伤,却是跪得笔直,南诏秋日缠绵的细雨落在她身上,晕开一朵又一朵血色的花来。。


  她跪了许久,久到当我以为她便就是将这样永远跪下去的时候,她忽的开口,唤了里面的人:“师父。”。


  那已是夜了。


  那人的影子倒映在窗上,她就那么仰着头,痴迷的望着。里面的人没开门,继续翻着书页,点了点头:“嗯,你回来了。”

         说着,他似乎是又换了一本书,继续道:“回来就好,收拾一下,明日去大越吧。”


  “去……做什么?”


  她似乎呼吸有些不顺,却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气息,只是惨白了脸色,压抑着哭腔。对方丝毫没有察觉,声音平淡,无起伏,无波澜。


他说:“去换绝杀。”


  那瞬间,苏白身子仿佛终于是撑到了极点,猛地瘫软了下去。


  她在他门外哭出声来,一声一声,仿佛铁锤一般,锤凿在人心上。


  然而里面的人不闻不问,外面的人痛断肝肠。


  我看见我旁边的月赤慢慢走了过去,他蹲下身,对着那哭着的少女伸出手来,努力的抹着她脸上的眼泪。

        然而他不能触碰到她,只能一次一次,任她的眼泪滚落下来。


  我莫名其妙想起苏白的话。


  她说,他会替她擦眼泪,告诉她,哭完了,他带她回家。说这话的时候,苏白笑得很温柔。彼时我一直无法想象那个传说中忘情绝爱的蛊王为人擦眼泪的模样,此刻见到了,却觉得莫名的心酸。


  他一直在重复着那个熟悉的动作,耐心的,一遍又一遍。即使他无法触碰她,他却还是仿佛她能看到他一般,慢慢说着温柔的话语:“阿白乖,哭完了,师父带你回家。”


  那些话没有对苏白起任何安慰作用。毕竟她无法听见。我们还是等过了许久,才终于看到苏白止住了哭势。然后她又在那雨里呆坐了甚久,终于慢慢站了起来。


  那时,房门内的人似乎已经歇下,再无灯光透出来。

        她看着那房屋轻声而笑,慢慢道:“我知道,师父,苏白在你心中从来什么都不是,也什么都不算。”


  “然而,师父,”她跪下来,深深叩首:“师父在苏白心中,却已是苏白的一生。”


  说着,她便含着泪,清了嗓子,唱了一曲大越的曲子。


  她没有阿莱那样的好嗓子,却唱了一支透人心骨的好曲子。


  她唱:“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知不知。”


  【7】


  苏白在天明前离开了月赤的房前。我和月赤就继续跟着。月赤终于打破了先前那一番淡定,目光一直凝在苏白身上,满眼痛楚。


  他同我说:“那天她走后,再没回来。”

  他又说:“其实我没想真的拿她换绝杀。我是想送她过去,把那个老狐狸引出来。蛊虫一到手,我就立刻把他当场击杀。”


  “可是,她不信我。”他呼吸微微一乱:“她以为我真要将她送人,便悄悄跑了。”


  我不说话,听着他少有的言语,看着前方走得踉跄的苏白,知道不久之后,这段回忆,约莫就要结束了。


  因为不久之后,我们便该知道她去了哪里。


  她走了没多久就停下了。


  她前方是一道巨大的木门,她停在那门前,仰起头,看着那金字牌匾“万蛊池”。


  月赤同我并排站着,远远看着她。他混身都在颤抖,似乎是已经预见什么事的发生。


  然后,在苏白抬起手推开那道门的片刻,月赤终于是控制不住,仿佛箭一般猛地冲了过去,大声喊着苏白的名字:“阿白!!不要!!”


  我不知道月赤为什么这么激动,只能跟着进了这大殿的两人跑了进去。等我跑进去后,便看到月赤在苏白旁边,一遍一遍尝试着阻止苏白。而苏白却是带着那满脸决绝,走到了万蛊池边上。


  苏白望着那万蛊池落泪,却是含了笑,慢慢开口:“师父。”


  “不要……不要……”月赤在她旁边,努力去拉她的手,一遍又一遍的重复。


  而苏白看不见他,这早已是发生了的过去,苏白说话,不过是自言自语罢了。


  “师父,你要我当一个好的蛊师,我便当一个好的蛊师。”


  “你让我抛弃过往,一心为南诏,我就为南诏。”

       “现在你要绝杀……”说着,她便低下头,看着那万蛊池里一池的毒虫蛇蚁,似乎下了某种决心道:“我便给你绝杀。我不会去大越,可是我可以为你,当一只最好的蛊虫。”


  “可是师父,”说着,她竟是笑了起来:“你说我这一生是不是太可悲了些。我也想好好活着,可时至今日,除了去这万蛊池,我竟然想不到,比这更好的归宿了。”


  “我的家,早没了;我的国,早亡了。爱我的人,被我在无知的时候杀了;我爱的人,却要拿我去换一只蛊虫。你说给我一个家,却只是给我了一场从头到尾的心伤。”


  “可我不恨你。”她往前走了一步,含了笑:“哪怕你从不知人心的可贵,可是,我却还是想与你……永世相随。”。


  说完,她猛地就从那万蛊池边跃了下去。


  月赤静静站在原地,看着她跃下的身影,呆呆流出泪来。

        然而我知道,这事儿还没完。我赶紧上前两步,抓着已经完全崩溃的月赤跟着她跳了下去。


  【8】


  跳下去后,我立刻后悔了自己的决定。


  我知道这是个蛊池,我也知道自己是魂魄,里面的东西根本无法伤害我。但是看那密密麻麻的毒虫蛇蚁环绕在周围,即使是魂魄,我压力也很大。


  我压力都这么大,可想而知,是以血肉之躯入池的苏白有多痛苦了。


  她带着满身的伤同这些蛊虫厮杀着,一次又一次。


  我看着那些毒虫蛇蚁啃咬她,将她吃得露出了那肌肤下的深深白骨。她用袖中的匕首,努力的将它们驱赶过去。。


  不久后,她神智开始不清楚,开始吃这些蛊虫,甚至使出了一些蛊虫的招数。


  这些过程太血腥,我都不忍心看。而月赤却是眼睛眨都不眨,一直死死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含着笑,带着泪。。


  中间似乎有人来过,他们两个都没注意,只有我仰头瞟了一眼,却看到是阿莱。


  她探头探脑在蛊池边看了看,接着冷笑出声来:“居然到这儿来了。你想当绝杀蛊就当吧,这种勇气,我怎么好意思不成全。”


  说完,她便转身离开。


  我当时也不在意,不知道她打什么算盘,等看得累了,便找了个角落歇息,迷迷糊糊也不知过了多少时日,等我清醒过来时,便看到蛊池里所以的蛊虫已经不见了。而苏白也早已是除了人形根本看不出原先的模样。


  她蜷缩在一个角落,似乎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她的匕首一直不停的动着,月赤颓然陪在她旁边,用手轻轻环着她。

      我小心翼翼走过去,却是看着她一遍一遍,用匕首在地上刻下了“月赤”两个字。


  我依稀之间听着她在不停的喃喃:“不能忘,不能忘。”


  我有些疑惑,接着便听到月赤沙哑的声音道:“蛊虫是没有记忆的。她会慢慢忘记一切。”


  可是她不是一只单纯的蛊虫。


  她不愿意忘,不能忘。


  于是她一遍一遍在地上,墙壁上,刻下了那个叫月赤的名字。


  一遍一遍提醒她与他的过往。


  然而那记忆被腐蚀得太厉害。哪怕她密密麻麻刻满了万蛊池所有的壁面,哪怕那名字甚至被她刻到了她所露出森森白骨里。

        可是那一天早上醒来,她却仍旧发现,她除了这个名字,已经什么都无法记住。


  她抱着头痛苦的大哭起来,即使她甚至不知道她在哭什么,却依旧是一遍一遍重复着那个名字:“月赤,月赤。”。


  这呼喊仿佛是那最后一根稻草,猛地压到了月赤身上。月赤抱着她,终于崩溃般大声的哭了出来。。


  他将头埋在她无法触碰的颈间,眼泪眼泪大滴大滴落了下来,沙哑着声音唤着她的名字:“苏白……苏白……”。


  可是对方无法回应他。


  在他沙哑的呼唤以及崩溃的哭声中,苏白最后呼唤着他名字的声音,也变成了蛇一般的“嘶嘶”声。。


  再无眼泪,再无悲苦。


  我作为唯一清醒的人,静静站在他们周边守着他们,没多久,就听到上方有开门的声音。


  阿莱那特有清丽的嗓子传来,骄傲道:“月赤大人,就算苏白怕死跑了,不肯为你去换绝杀,但我还是想出办法为你把绝杀蛊练了出来。我找了一个武艺高强的中原人当蛊虫呢,她真的很厉害,把蛊池里的蛊虫都杀尽了呢。”


  “这是邪术,你不该这样做。”月赤的声音随着脚步声传来,言语间有了一丝不快。阿莱似乎是有些委屈:“你没有绝杀,大家都在怀疑你蛊术的能力呢。阿莱不想让别人总是质疑你啊。”


  “苏白找到了么?”似乎是不想再争论,月赤强硬的转移话题。阿莱似乎更不开心了,语气更恶劣道:“月赤大人,这种叛徒,你找她做什么?她跑了就跑了吧。”


  说话间他们越来越近,终于是停在了那万蛊池边。

        月赤低下头来,静静注视着蛊池里的苏白,而苏白则仰起头看他,从门口透来灼目的光亮在那白衣男子的身后,然而那双蛇眼里,却再无一次悸动,只余满眼迷茫。


  她终是不再记得他,而明明就在他眼前,他却也无法认出她。


  站在上方的月赤平静的盯着这早已看不出原样的苏白,满脸清冷道:“我会去找她,千山万水,费尽一生,我都会找到她。”


  我想,这真是一个天大的玩笑。


  而这个玩笑,果不其然,笑煞了月赤。


  他在我身后大笑起来,眼睁睁瞧着苏白被当初的月赤带到蛊池边上,然后跪在当初的月赤面前,听他说:“自此以后,汝为吾绝杀之蛊,不叛不离,生死相依。”


  我是听说过的,当一个蛊师认定了他最强的蛊虫后,便会将那蛊虫的命数和他相联系。从此他生蛊生,他死蛊死,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他们终究是在一起,却是以这样的方式,真是荒唐。


  面对这份荒唐,终于明白一切的月赤就只是笑,那笑声悲怆,直至声嘶力竭仍不肯休。我一直站在旁边等着,许久许久。直到他猛地咳出一口血来,倒在了地上。


  【9】


  我终于是将崩溃了的月赤从那过去幻境的带了出来。


  他醒后便就神色呆泄的看着我的竹屋。我叹息着想要安慰他,却发现我竟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而他在那痴愣许久后,却是忽的扬起了笑容。


  那笑容温和而灿烂,却是让我觉得心上猛地一颤。


  我看他慢慢站起来,走了出去,而后停在了他带来那个女子面前,温和的问了句:“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发出蛇一般“嘶嘶”的声音,不知是在说什么。月赤微笑起来,却是伸出手来,仿佛抹开对方眼泪一般擦过对方的脸颊,温和了声道:“既然是苏家儿女,那能这么容易哭呢?”


  说着,他便伸出手,拉着对方的手道:“苏白,跟我走吧,我给你一个家。”


  那女子说不出话,只能是嘶嘶的发声。而他……却是恍若未闻一般,沉浸在自己世界里,带着她翩然远去。。


  那温柔的笑容,便就如当年洛阳深秋时节,细雨纷飞时,他们的初见。


  他说:“苏白,跟我走吧,我给你一个家。”


  她一抬头,一落泪,自此,便就是一生的劫数。


  我坐直了身子,抬手拨弄怀中的琵琶。


  那声音期期艾艾,我竟是想起那夜星月下,那个同我抢地瓜的姑娘。她同我求了一个梦,我想,我今日,亦是算圆了她这个梦。


  “玲珑骰子安红豆,”我不知怎的,却是觉得眼中有些酸痛,只能笑弯了眉眼,继续唱:“入骨相思,如蛊相思。”

《十二魂》是个系列,这里只放了序章,因为字数限制。个人感觉后面比前面好看。




意难平的短篇小说白月光:一度君华/叶笑 看见这两个名字泪腺就生理性疼痛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