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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百》第三章

2023-06-15 23:16 作者:思维-做音乐的人  | 我要投稿

1939年 林容与

536?前一遍数的是531天啊?但两个数字都和我的日记匹配不上,难道是我日记上的天数标错了?

怪我当时没想到。没想到这日子竟会这么长。刚来时,我都是隔着天写日记,应该每日都记一笔的,这样就不会算不清楚了。我带的纸笔书本不多,如今所有纸张空隙都被填满了。我只能在土墙上划出一条条道。


让我再数一遍墙面。一。。二。。三。。等等,这道横,是我划出来的吗?还是这土变干了,又新长出一条裂痕?这地库是要塌了吗?

不,其他事都不要想了,今天我要做的事就是把日子给搞清楚!慢慢算,不着急,我有大把的时间,慢慢算清楚,今天到底是何年何月何日?今天!到底是何年!何月!何日!

我把自己关在这,到底已经多久了?


我叫林容与,今年,45岁?应该是45岁,冬天应该已经过了,所以1938年应该已经过了吧,已经是1939年了吧,虽然数不清月份,但应该是1939年的春天了。上海应该是一个四季分明的城市啊,怎么郊外的春天这么冷啊?


为什么还没人接我回去?是张妈的弟弟不可靠吗?不可能啊,我对他们家够好了,我把他们的儿子都送出国!还给了他们这么多钱!

是我看错人了吗?他们是想全家把我的钱全给吞了吗?!混蛋!

不对啊,那就该在送我来的路上就把我杀了,一了百了,挖个坑把我给埋了就好,这世道,没人会管的。


这年头,还有谁管死人的事,人死了就只是堆肉,只有畜生惦记着。我曾埋过的那女孩,我看到她的尸体被挖出来了,应该是被野兽挖出来的吧。身上的关节皮肉被咬烂撕扯。那留下的,唯一能证明那是个人的几处形态痕迹,另我想吐,却吐不出,但我胃里连点黄水都没有,吐出的只有混杂这眼泪咸味的粘稠的口水。


这应该没有狼虎,只有野狗。之前听红玉说过,乡下人养的狗老了残了只会被人吃掉了,也不像野狗,尸体上的肉块没有全吃完。或是日本军队养的狗吧。他们养的狗多,军犬一时没管住,在外面扒人尸体玩,顺便增点肉腥,这是最有可能的了。我之前见过,在他们刚来上海时驻扎在租借地外的军营里,全是犬吠声。说明很有可能,有正规的日本军队直接驻扎在这附近了。已经过去至少一年了,也不知道他们走了没?


我又想起那具尸体的残肢。是我的错,怪我没力气,当时把坑埋的太浅了。我救不了那女孩,连她死后的尸体都保不住。我对不起她,我觉得我对不起太多人了,我有罪。


Father, I’m guity. 我想起小时候那片绿草地上,那个白色的小教堂。每个礼拜天,那个小教堂前会聚集一堆人,一堆外国人,和我和我母亲长得不一样的人。然后里面会传来好听的歌声。但母亲从不让我去,隔壁邻居家总会举办communion,所有街道的父母都会带着自己的孩子过去,他们的妈妈会做各种新鲜烹饪的各种好吃的,只有我们家从不参与。


我也不盼着去了,那些小孩在学校里唱歌笑话我。无论我在学校里的成绩多好,他们都笑我。

他们说我丑,说我矮。为什么我的头发,眼睛,鼻子是长这个样子?

就像母亲,肖茵,她也对我说,我长得丑,好丑。


Ching Chong, Chinaman,

Sitting on a wall.

long came a white man,

And chopped his tail off.


不对,我怎么唱起这首歌?不可以,不可以!

但我想唱歌,我只想发出点声音。我小时候好像都没听过什么歌呢?我的妈妈啊,你都没有在小时候好好对我唱首歌,一首摇篮曲都没有!

你永远只会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把我关到另一个书房里,一柜子一柜子!满屋子都是书!我讨厌他们!我讨厌那里!但我只有那里,只有那满墙的书陪着我。


“你自己去看书,别来烦我。”我的母亲总冷冷地和我说。


没人教我这些字怎么读啊,你只教会了我最基本最基本的中文。好多字,我从书里自己学会看,学会写,却不会读。回国后,我只能偷偷听他们说话时记下怎么说,我怕他们也笑我,像那些英国小孩一样笑我。


对,我要一直这样强装着,才不会被人笑。因为我长得丑,走起路来总是一顿一顿的,一点都不优雅;我笨,我总要在晚上对着我看不懂的书偷偷流泪;甚至我的性格都是天生的缺陷,所以才没人陪我,没人爱我,甚至连你也不爱我。

可我真的很努力了,你知道我有多努力吗?妈?妈?肖茵!我一直很努力,让自己配上你给我的名字,你给我的生命,来配做你的孩子!


我是美丽的,我是聪明的,我是最有才华的!我是林容与啊!但是我的身体,它变得好丑。为什么我手臂上的皮肤这么毛糙,这些白色的皮屑为什么擦不完!用干毛巾擦!把皮肤擦红了,擦破了,擦得有血丝了,怎么每擦一下还有皮屑散下来,这怎么可能是我身上会长出来的东西!

我身体的曲线,我的胸,我的臀,他们塌陷下来了,都撑不起我的旗袍了,我的衣服都变大变空了。是布料的关系,布料松散了。可是,为什么,我双手捏紧我的双胸。我原来一个手都捧不住的,现在就这样,瘪在我手心里了?这?是我的身体?

每一寸,我手掌划过的肌肤,都是皱纹,不是细纹,是一片片堆积的皱纹。我的胸?我的腿?我的腰?我的臀?我身体上所有最富有女性气息的部位,都在萎缩。

甚至,我已经三个月,没来那个了。


我,正在急速地,肉眼可见的,从一个女人,变成了一个老人?或者,一个死人。


我是林容与,我母亲为我取名“容与”,我应悠闲安逸地过完这一生的。



1920年 林容与

容与正在书房里看《管子》。她看最近的杂志都在说儒学误国,心生好奇,就把诸子百家的几家著作都淘来了看看。

她读古文很吃力,尤其这种空讲道理,没有故事情节的文章,对她来说更缺少了语境去理解。就拿她正看的《管子.治国》篇来说,在她的理解中,她只能把文中的“民作一而得均”和《国富论》里的劳动分工关联,才能稍微理解。


猛然间,她闻到一股子怪味,混进她书房里的金桂檀木香。

“张妈?张妈?”容与披了件薄衣推门走出书房唤人想问清楚:“小五?”

“小姐”张妈从客堂走来。

“这是什么味道?”

“打扰到小姐了,厨房里在熬阿胶糕,得放在院子里凉着,味道大了点,冲着小姐了?”

“倒也还好,就是不喜欢这股味道。”容与合紧衣服:“这才刚入秋,怎么就已经惦记着进补了。”

“您不是每逢变季时候总咳嗽流涕么?我这次配了红枣桂圆,燕窝红参,和阿胶皮一起做成糕点切片。”

“我向来吃不惯这些。”

“知道,所以我把这几样都磨得特别细,又加了许多红糖,化在糕里,吃不出什么味。晾干后我们就切成一小片,您早晚配着茶吃,就把它当那些西点饼干。”张妈对容与总有种宠溺地笑:“您这在中医上就叫气血不足,得温润的食补。”


张妈是容与回国后,自己请的人。据说她本身也是清末一个满族官宦家里做事的,那官员儿子这辈在民国时便找不到其他营生,家产散尽后就把家奴们遣散了。张妈那时已四十出头,小时候被家人卖身后便再没联系,也没再嫁人有个归属。如若不是容与收留她,她许就只能在做个供车夫伙计一流发泄的暗娼。


“好,那你多做一点,你和小五,红玉都吃点,厨房的孙妈妈也记得要给。”

“做了,我去吩咐,做些只放红枣的。”


容与吩咐完,正想回房,突然想到件事:“对了,给这东西男人能吃吗?”

“能吃啊,男人吃了也补。”张妈回道。


容与已从安颂那接小易到府里住了一月有余,对府里吩咐的是把他当作来肖家旁系的远房表弟来照料。她亲自安排了小易的起居吃食,又请了不同老师排了紧密的课程给他,之后便让他一人在客房里用功读书,好补上功课。


这宅子是她父亲当年追求她母亲肖茵送的,取名“茵宅”,地处在租借的商道后的林荫道里,闹中取静,正门临街,前后共有两个院子各配一大一小两座别墅。她住的主房有三层楼,正居在两个院子之间中央,安排的小易住的是个两层的矮房别墅,在后院花坛侧边。


容与不喜欢养太多仆人,她之前和母亲在英国住时,家里也只有一个帮佣。

为了安全,她从自家厂子里雇了三个身子壮实的男子轮流看门,住的门口的守门房里,只看门,一般不进屋。内宅里养了两个丫头叫红玉和小五,一个厨娘姓孙,还有管家张妈。本身小易来前,俩丫头和厨娘住矮房,厨房杂物间都在那里;张妈和容与则住大房别墅,客厅在一楼,张妈住二楼,容与的卧室与书房都在三楼。


如今小易来了,毕竟男女有别,容与让丫头和厨娘都挪到大房二楼住,只留小易一人住那小别墅里。


听说红玉他们都很喜欢小易。说他长得俊,对人有礼貌,吃饭也不挑食,夸他好伺候,没少爷脾气。白日里去小别墅的厨房做饭时,也只听到他在楼上踱步背书的声音,用功的很。


想当初安颂曾在容与向她要人时,劝她不要栽培小易。安颂说:“确实觉得他样样都好,刻苦谦逊也懂事。但就是让人觉得有点不舒服,总隐隐觉得,你控不住他。”

但容与却愈发有了兴趣:这样的出身,却敢有这样的志气。她愿意在这人身上赌一下。反正对容与来说,就算用着林家的人,二姐的人,一样都是外人,又有什么区别?


不过,栽培一个肯定是不够的,还得再背着二姐,多备两个自己人。

寒门家的孩子底子清白好控制。若是小易争气,下一个不妨再找一个年纪更小的,从小教起,既能留下更多把柄,也有了恩情,甚至是亲情,这利益关系才能绑的牢靠。


“给小易也送去一点补品,他每日读书也是辛苦。”容与对张妈吩咐。她望了一眼小房,她卧室与书房的阳台正对后院,甚至能透过窗户,看到小易卧室里处。

小易几乎不拉窗帘,只要容与愿意,时刻能看到他。


小易在窗边踱步读书,望见容与往他这边看去,便向她摇臂打招呼。笑容格外灿烂,这么远的距离,都能一眼看清的快乐。

容与在众多书中的文字里见过各式明媚少年的描写,但她在现实里从未见过,她周遭的男人总是阴郁深沉的。她怔怔地回招了两下手:“张妈,小易的这份,你做完后给我,我送过去。”容与又补了一句:“我正好去看看他的功课。”

“好,我会给小易先生准备份与小姐一样的。”张妈在容与身后回她。



九月天黑的早,才过傍晚,就比白日更显凉意。

容与还披着下午的薄衣没换,对着梳妆台在脸上轻扫一层薄粉。容与梳妆好,就拿着糕点,悄悄下楼往小易的房间走去。

房门未关,她侧着身子敲了两下门,听到里面有了动静,再往里探身望去,看到小易光着膀子,穿了件长麻背心,正慌张地转身到床上抓起件长袍往身上披。


容与见他的慌张样,顿觉可爱,浅笑道。她将托盘放到桌上,斜眼扫到小易下腹处露出的一角,干瘦的肉体一道清晰锋利的线条。


“小姐?”小易语气里是明显的惊讶:“平常我这晚上没人来,天热,我就一时没穿戴好。”

“没关系。这已经是你家,你的房间,你想怎么穿都行。”

说罢,容与看了眼放满书卷纸张的书桌。小易见状马上收拾,腾出位子给容与放下点心。


容与坐下,指着点心:“这是张妈做的阿胶糕,本想着是看天气转凉,想给你进补。但看你这样,应该吃龟苓膏才对。”

小易含羞地坐下,手上还在整理散落的纸张:“看书动脑子的时候,身子就容易发热。小姐见笑了。”

“没事,年轻气盛是这样。让我看看你的字。”容与接过小易写的字,原来正在用钢笔练英文单词,一笔一顿,看得出落笔极其用力,像极了她小时候刚上学的那会儿:“这意大利体写也不错。后面可以学着写圆体字,到时我再送你两支笔。”

小易拿了个杯子给容与倒水:“谢谢小姐,小姐对我是真好,我定好好学,不辜负您。”


“得了吧,你们这些男人,从来都只会说谎骗女人。”这话是容与不自觉间说出的,说完她顿觉不妥,抬头再看小易时,却看到他正站着痴痴地望着她:“你看我干嘛?”

小易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回神略带害羞地说:“您,长得真好看。比我见过的几家小姐还要好看。”


容与想起当时王国衡初次见她时,也曾说她是林家女儿中长得最好的。就在他刚回上海,在不知道她是林家私生女的时候,他是第一个当众说她美的人。

容与想起王国衡在两人的床第间说的那些情话,不由撺起右手,只感觉她的指甲在掌心里磨蹭,心底升起一股暖潮,痒痒的。


她牵起小易的手,从她大腿与下腹间,抚过她平坦的小腹,带着他一同感受她身体上的每一处曲线,直到把住她耸起的双胸。小易颤抖的双手想要挣脱,却被容与紧紧捏住:

“你不是想看这儿吗?从你见到我的第一眼起,你不是就是想看看我这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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