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红肠哪儿去了?
2022年5月7日星期六,晚九点。
从公司到家之后,摘掉口罩,换上拖鞋,洗过手和脸,打开冰箱门,我有点儿懵。
在被各种食物塞得满满当当的冰箱中间,赫然有一个空荡荡的格子,里面什么也没有。
这里原本应该有十二根哈肉联的红肠,85克一根,用鲜艳的红色小袋子塑封着,密密麻麻整整齐齐的码着,如同炮兵阵地上码放得整整齐齐的炮弹——可能,上面还要贴个条,写上“战略物资”四个大字。
红肠哪儿去了?
我和妻子都没有北京户口。为了解决孩子上学问题,妻子和孩子去年九月就搬去了别的城市工作生活。这八个月来,偌大房间里常住的只有我和一只猫。
我早上去公司吃早餐,晚上吃完晚饭才回家。整天呆在家里的老猫有自己的猫粮,也打不开冰箱门。
所以,那些红肠,哪儿去了?
那些红肠是我半个多月前买的。
当时,上海疫情方兴未艾,北京疫情也初现端倪,一群同事既紧张又兴奋的讨论着囤积物资以备万一的事情,亲友群里常年潜水的也都变得活跃起来。
远在上海,自己已经饱受物资供应之苦的妹妹也专门抽时间在我午休的时候发来视频电话,叮嘱我千万要储备一些物资以备不时之需——当然要相信政府,但是万一呢?
虽然并不认为北京的疫情会发展到上海的程度,我还是从善如流,决定囤积一些物资。
这些物资包括一箱压缩饼干、一箱午餐肉罐头、两箱方便面、二十根山东签子馒头、五瓶老干妈。
毫无疑问,对于那些生活精致、讲求品味的人而言,这些东西非但不足以作为封闭期间的食物,简直就是只配被丢进垃圾桶的东西。但我是个在中俄边境国营农场长大的黑龙江孩子。对我来说,食物最大的价值在于果腹,这些东西足够撑过一个月时间了。
在采购的最后,考虑到一个月足不出户可能带来的无法预计的精神压力,考虑再三,我额外加购了一袋哈肉联的红肠,作为关键时刻舒缓压力平抚心态用的救济物资。一袋,12根,每根85g,总重量1020g。
当那个红黑黄三色的塑封袋子出现在快递箱子里的时候,我拆开外面的大袋,把12根红肠全都倒出来,一根接一根的码放在冰箱里一个独立的小格子里——这是在“最紧急”的关头才能动用的“战略物资”。
然而,现在,它们全都消失不见了。
将红肠视为舒缓压力平抚心态的战略物资。这话在不明就里的人听来可能有些好笑,或者引人同情。不过这实在大可不必。
我既不穷困,也不潦倒。无论是蒙古烤羊还是澳洲龙虾,战斧牛排还是金华火腿,或者是论克卖的和牛,我多少也都吃过几次。可红肠始终是我对食物最大的执念。这大抵和少年时的经历是分不开的。
作为一个农场孩子,我从小学三年级起住校,直到初三时父母工作调动到场部才转为走读。
住校,自然是住学校宿舍,吃学校食堂。
宿舍是几十人的大间。铁架床、上下铺,数十个三年级、四年级的孩子同住,晚上有宿舍老师叫起来排队上厕所,到了白天仍免不了要劳烦宿舍老师帮忙洗被褥。
食堂是十人桌。每桌每顿通常是四个菜,主要是茄子辣椒豆角黄瓜番茄土豆之类的家常蔬菜搭配,难见荤腥。作为主食的馒头米饭倒是管够。
可想而知,对于一群正在长身体、如狼似虎的半大小子而言,菜是绝对不够吃的。这时候,大家各自带的酱就成了主食的伴侣,调味的圣品——我自幼口重,和这段经历也是分不开的。
最常见的是豆瓣酱。有家里嗜辣的就带辣椒酱。还有不那么常见的鸡蛋酱、草莓酱、花生酱、蒜蓉酱。如果有谁家里竟然奢侈到在酱里加入些肉,那瞬间就会成为所有同学羡慕的对象。而我最喜欢的当属小卖部里卖的成袋的天津蒜蓉辣酱。
热气腾腾的大馒头从中间掰开,小心翼翼的或挤或舀上咸淡不同、口味各异的酱,一夹、捏实,大口咬,实在是顶饿极了。同学们彼此交换各自的酱,夹在馒头里,一边吃着一边交换着对酱和馒头的意见,俨然一个个品酱大师——你家的酱太咸、他家的酱太淡、这个酱很鲜、那个酱真相、馒头要捏紧才吃得快、馒头捏得太紧不好咬、酱抹少了没味道、酱抹多了齁得慌……
在这样的环境里,过年自然就成了非常令人欢欣鼓舞的事情。
首先是杀猪。整个生产队里各家各户都聚集在队部门口的广场上,身强力壮的男人们把养了一整年的大肥猪放倒捆好,杀猪放血吹皮褪毛,最后是每家每户按份量领走自己家那一份。
然后是回家处理分到的肉。肥肉是最棒的,切成小块、洗净,放进锅里慢慢的熬,熬出来的猪油就是未来一年家里炒菜用油,而熬剩下的油渣又香又脆,是最好的解馋零食。
还有采购年货。对虾、带鱼、冻梨、冻柿子、核桃、榛子、松子、虾片……
就好像是为了补偿这一整年的馒头夹大酱,所有那些平时根本不存在的美食在此时全都涌出来了,足以让人在短短几天时间里把这一年欠下的油水全吃回来。
自然,也少不了红肠。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红肠应该不是什么牌子货,谈不上是秋林还是哈肉联,可能只是某个不知道的地方小厂货。
在主厨精湛的刀工下,这些散发着烟火香气、形似小黄瓜的小可爱被切成狭长椭圆的小片,在盘子里一片压一片,排列成两道同心圆,中间再摆上几个调皮的肠纽子。
棕红色肠衣、粉红色的肠肉、晶莹如玉的小方块。夹一片放进嘴里,凉凉的,淡淡的咸,似乎没什么味儿。轻轻一咬,有什么纤细的、脆弱的东西就在嘴里根根断裂,迸射出好闻的木炭香,那是肠衣和肉丝。再一咬,小颗粒爆碎,用油脂和肉汁将幸福感填了满嘴,那是加在肠里的肥肉粒。
但就像世界上所有其它的事情一样,幸福总是短暂的。不过是三五次咀嚼,那么一片香喷喷油汪汪的红肠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脸茫然:红肠哪儿去了?
再夹一片,再夹一片……
然后,在不经意间,那不久之前还满满的铺着一层美味红肠的盘子就也变得干干净净空空荡荡了。
而再过几天,热闹的气氛渐渐消退,人们各自回到工作岗位,那些现如今已经变得不值一提的美味也悄然消失,只能等来年再见。
对虾、带鱼、冻梨、冻柿子、核桃、榛子、松子、虾片……
但是所有这些曾经只有过年才能吃到的美食中,我始终还是对红肠情有独钟。细究原因,大概是因为当时看过的一部动画片。
动画片的细节已经记不清楚了。但记忆犹新的画面是,在经历了一系列紧张而奇妙的冒险之后,那只有着大耳朵、细尾巴和红脸蛋的小老鼠进到了一个似乎是厨房的地方。
在那个奇妙的房间里,有整只油汪汪的烤鸡,有像月饼一样切成小三角的奶酪,有随意的摆放着的棒棒糖、拐杖糖……
而最吸引我的,是红肠。小黄瓜样的红肠,圆滚滚油汪汪的红肠,一根接一根连成一串,高高的悬在钩子上。
那只小老鼠跳下去,捧起红肠,送进嘴里,咬。
咯吱,是肠衣破碎的声音。
咯吱,是肉丝绷断的声音。
咯吱,是肥肉块油脂溅射的声音。
红肠,就应该这么吃啊。
看着闪闪发光的屏幕里那只小老鼠的小嘴飞快的开合,听着那清脆好听的咯吱声,闻着嘴里油脂和烟熏的香气,就好像我自己也进入了那个可以红肠整根吃的天堂。
那个画面给我留下了那么深刻的印象,以至于我在已经忘了那部动画片很多年以后,仍旧将它记得清清楚楚。
多年以后,我考上了大学,离开了农场,到了大城市哈尔滨,交到了女朋友。
用在网吧上夜班做收银赚到的钱,我买了六根秋林的红肠。
女朋友小心的用指甲掐住纤薄的肠衣,一点点撕掉,将里面的肉露出来。
与此同时,我则右手攥紧一根红肠,左手握在露出的部分,搓两圈,送进嘴里,咬。
咯吱。
“哎呀,不卫生,那些红肠在外面放了很久了。”女朋友惊讶而嗔怪的说。
我却笑了出来——红肠,就应该这么吃啊。
又过了很多年,我从学校离开,到了北京,有了工作,有了自己的妻子和家庭。
我把自己吃红肠的故事讲给她听,她抱住我,眼里有水雾,满脸是心疼。我也抱住她,笑。
我知道,她觉得我小时候家里穷,吃了很多苦。
但她不知道的是,小时候,我的家庭条件在同学中算好的。她不知道的是,我从来都没觉得自己受过苦。
当一个人在一个环境中长大的时候,当他周围的人也都是那样的待遇的时候,他是不会感到匮乏,也不会感到痛苦的。因为,那个环境对他来说就是再正常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就是这个世界应该有的样子。
只是,有时候,那些他从来都不曾意识到的匮乏和渴望,会化作深深的烙印在灵魂深处,成为他的一部分。
在我下单后没多久,某天晚上,我下班回到家,就看到了一个纸箱。
拆开纸箱,一个硕大的、红彤彤的、正中间有巨大金色商标的袋子沉稳淡定的躺着,两排大字让这个袋子显得更加气派:“
哈肉联红肠制作技艺
黑龙江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
我小心翼翼的撕开这气势磅礴的袋子,把里面的十二根红肠抱了满怀,走到冰箱前,打开门,腾出一个格子,把红肠们一根一根码放整齐,关好门,长出一口气,好像写完了明天早上就要交给老板的叙职报告。
不过等等……
这些红肠是不是和之前吃过的一样好吃呢?我总得检查一下吧。
咯吱!
现在,我想起来了。我知道那些红肠哪儿去了!
自从买了那袋红肠,这些日子以来,每天晚上下班到家后,我家的冰箱门总会被打开,再关上。然后不开灯的房间里就会响起那让人陶醉的咯吱声,那是繁忙劳碌了一整天后最放松的时刻。
手机发出提示音,是微信群里,公司的同事们正在聊储备物资以防北京封城的事情。
我想了想,飞快的输入一句话:“如果你们是为了封城储备物资,千万别买自己喜欢吃的东西,它坚持不到封城的时候。”
群里顿时热闹起来,同事们嘻嘻哈哈的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提出了这样那样好保存但是不好吃的东西。
我没有回复,打开京东,找到自己的上一个订单。
要不,这次买四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