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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逝去的训练员还能完成和马娘的约定吗?《四月十七日》》

2023-09-11 02:14 作者:三角之外  | 我要投稿

其一 四月十七日,我离开了出租屋,在这个日复一日空虚混沌的城市里孑孓而行,我要去的地方叫做殡仪馆,不过现在一般叫炉子。据说殡仪馆之前应该叫火葬场子的,虽然都加了个“子”字,但一个却极大,一个却极小,我常听说那些黑诊所的炉子太小,烧了一半还得拿出去翻个面接着烧,那些生得高大的就不太方便接待,我不太想去那里报道,可是终归还是要去的。 昨夜响了一宵打斗的声音,骨头碎裂声连接着怒吼和哭泣声,仿佛被人打至跪地,最终疲惫不堪之后躺下了。我在夜里倾听着身体碎裂的疼痛中似睡非睡,天亮后打开屋门时痛感就消失了,随后看到门上贴着张通知我去火化的纸条,钱是妻子缴纳的,上面的字在雾中湿润模糊,还有两张纸条是十多天前贴上去的,通知我们家去缴纳电费和水费。 我出门时被浓雾锁住了容貌,眼里也失去了白昼和黑夜,失去了早晨和晚上。我小心翼翼走了一段路程,一些人影在我面前倏忽间出现,又倏忽间消失。一道人影突然挡住了我,仿佛是从地里突然生长出来,接着就是一道由橱柜展开的长廊,越是往尽头望去,长濑就越来越狭小,尽头应该是个炉子,金属的闸门打开,冒着火光。 面前的橱窗有点镜子的作用。我随性在长廊那里走来走去,侧脸看着自己的形象,这移动的形象很模糊,就像那种商店街的橱窗上蒙了一层灰。 我用手指在橱窗上擦出一团浓雾,浓雾里影影幢幢,我听到活生生的声音此起彼伏,犹如波动之水。我想,荡漾的水波一定会停下来的,很快就会印出我自己的脸,我继续站立,继续等待。 橱窗里终于反应出了一个模糊的人影,我觉得应该不是橱窗的问题,而是我眼睛的问题,随即就揉擦起了自己的眼睛,奇怪的感觉出现了,我的右眼还在原来的地方,其他的地方染上了血,看不清楚,上面还落满了苍蝇。 密密麻麻的苍蝇确实把我吓得够呛,我惊骇之余对着天空狂叫,终归是把那些苍蝇下的飞走了,脸上的血迹已经被晒干了,我小心翼翼地把血皮剥下来,才看清了自己的脸:我的左眼垂到了颧骨的位置,鼻子的旁边应该挂着些什么,下巴下面也应该挂着些什么,我伸手去摸,发现鼻子旁边的就是鼻子,下巴下面的就是下巴,它们在我的脸上转移了。 我这才意识到两件事,我肯定是死了的,不然脸上不可能是这个样子,可今天是我死的第一天,这么重要的日子里,内恰帮我缴费,我不但没有净身,没人帮我入殓,没有穿上寿衣,就这样吊儿郎当地向炉子走去,实在是羞愧难当。 不过我面前的橱窗里至少展览着寿衣和骨灰盒,现代的骨灰盒有点标新立异,一个个都是胶囊状,有一种赛博朋克时代的先进感,可标新立异地多了,也就千篇一律了。我打不开这个柜子,况且里面的都是展品,如果不是出到更多的钱,一般也不卖的。 可是我没有骨灰盒,我连胶囊状的便宜货也没有。我开始苦恼,我的骨灰应该去哪里?撒向茫茫大海吗?不可能,这是海葬的去处,只有伟人有资格专机运送专舰护航,在家人亲属的哭泣声中飘扬入海。我的骨灰撒进海里只会被罚款,所以唯一的结局就是从炉子房倒出来,迎接它们的是扫帚和畚斗,然后是某个垃圾桶,最后倒进地里肥田。 意识到这一点后,面前的橱窗很快就蒙上了一层雾气,橱窗里的我重新置身于弥漫的浓雾里,我疑虑重重,知道自己死了,可是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我行走在若隐若现的雾气里,思绪在纵横交错的记忆路上寻找方向。我寻思应该尽快找到生前最后的情景,这个最后的情景应该在走廊的令一个的尽头,找到它也就找到了自己的死亡时刻。我的思绪借助身体的行走穿越了很多像雪花一样纷纷扬扬的情景之后,终于抵达了这一天。 这一天,似乎是昨天,似乎是前天,似乎是今天。可以确定的是,这是我在那个世界里的最后一天。我看见自己在妻子生日那天出门,笑着和她挥手告别,约定着今晚不能再吃合成胡萝卜,要吃冷冻了很久的预制料理包,要吃中华料理,要吃鱼香肉丝中最新鲜最细的那个胡萝卜丝。 其二 我在橱窗里继续走着,我也继续走着,橱窗里的展品正在抹杀我的形象,可是我本来就没有了形象,橱窗里的我反而标致起来。我的脑袋缺了根弦,记不得我是怎么死了,因为记忆的出现并非遵循线性的时间顺序,而是以令人意想不到的方式跃入脑海,时间成为了碎片,并且以光的速度来回闪现。活着的时候我还可以在脑海里不断地拿起电话,然后不断地拨出一个个没有顺序地日期,去倾听电话另一端往事的发言。可我已经死了,就像忘了电话亭在哪但持有电话卡的人,也像找到电话亭却忘带电话卡的人,终归是记不得了。 我终于在一处橱窗前站定,发现橱窗里正播放着最后一天的我,橱柜里三个竖起的飞机杯组成了我的腹部,肩膀则被两盒假伟哥取代,一个散装套套的包装顶着鼻子,眼睛没有被破坏。我看着自己的眼睛,恍若另一双别人的眼睛在看着自己。我记起来了,那是我出门时借着门口的一滩水洼在照镜子,借着这个短暂的空闲将一天要做的事情全记载脑子里。 我记得今天是内恰三十六岁的生日,她去年过完生日不久生了场大病,但终归是挺过来了,我答应着今天要早点回家,她说她的训练员是这样答应她的,可我不做训练员好多年,但这个要求我是不能忘的,我还得想办法把手上的货给卖出去换点钱,这个月末就是女儿的生日了,除此之外,换来的钱也不能全用来奢侈,除去还贷款,学费,家庭开支,购买抗辐宁和碘片外,剩下的钱也不能全拿来奢侈。 那个时候,我自以为走在人生的低谷中,却没想到还没走到更深处,以至于一脚踏空,把我自己摔死了。从特雷森辞职之后,我们的生活就在艰难地打拼,虽然环境污染日益严重,生活环境日渐拥挤,但我们幸运地吃上了最早一波的合成食品,逐渐成为了这个赛博社会最早的一批住民。 社会的矛盾难以排解,可人的欲望又需要抒发,我租进狭小的出租屋,卖粗制的情趣用品赚钱,一开始卖套套,可套套有风险,接下来就主要卖能搭配义体使用的斐济杯,接上脖子上的插口后,就是一段时间的畅销商品。 可我终究没有正经的工作,没有属于自己的房屋,银行卡上时不时归零的数字又让我意志消沉,可我不得不思索起以后的生活,这又让我想起一件值得骂街的蠢事,当今掌权的几个公司曾向我们这些底层民众赔偿过污染环境的款项,然后拉高商品价格让我们很快地花出去,我明明是个卖情趣用品的小贩,在这无聊的拉扯和艰难生活中磨干净了信誉,它们赔偿了我应有的权利,却没赔偿我的信誉! 有人建议:“那吃点西地那非?” 我说:“吃过,除了心脏狂跳一段时间,下边就和纸飞机一样,滑行一阵就落地了。” 我在人群中的阵阵笑声里走了过去,我不可能和他们打架,更何况这也是赚钱的法子!大不了胶囊壳里混点普乐息痛或者布洛特芬德尔什么的,吃不死人! 这时橱窗里反映出了几个模糊的人影,而且又被一些展品割断,我看到半个脑袋正和大半张脸在说些什么,旁边有几条腿在动,还有几个肩膀也在动。接着我看到一张完整的脸露了出来,可却没有脖子,脖子的地方是一圈又一圈的肥肉。那是这个地区某个黑帮的头子,前段时间看上了我的杯子,要用便宜于市场价百分三十的价全部拿下。我瞧见橱窗里映着几个鬼鬼祟祟的影子,转过身去,看不见人,再转回来,看见头子身后跟着几个马仔(有不少是真的耳朵),站在街对面的人行道上对我指指点点说些什么。 可我今天终归要弄到钱的,我还答应她晚上早点回去,躲过那帮马仔,我借着供货商的身份溜进了他们的据点,偷偷地听头子房里地动静。们单知道我是个落魄的小贩,可不知道我学生时期还是个文科生。打算将那些动静记录下来,写成稿子,用家里的破电脑AI做成烂俗簧片,补上那百分三十的款项,还能早点回家。 我用脚轻轻踢门。里面除了那些动静外没有任何反应。于是我就将耳朵贴上去,我现在才看见一颗铁钉这时伸进了自己的的耳朵,大吃一惊。因为那些铁钉就钉在门上。通过手的摸索,发现四周还钉了三颗。所钉的高度刚好是耳朵凑上去时的高度,因为耳朵贴着门凉凉的,钉子塞在耳朵里也是凉凉的。门是在这个时候突然打开的,一片明亮像浪涛一样涌了上来,让我头晕眼花 其三 我这下总算明白自己为啥听不见声音了,那颗钉子狠狠地撞进我的耳朵,我的右耳就是这么聋的。打开门的自然是那批马仔,我饶有兴趣地听着屋子里传来的呻吟声,而他们也饶有兴趣地对我指指点点。 “愣着干嘛,抓人啊!”屋里一个声音高叫道。 “老大,电你牛子的家伙就在门口!”一个马仔指着我,脑袋转回去跟他们的头子回话。 哎,我当记得给人家交货,却没和人家详细说清楚使用说明,那份心思全被扣完的百分之三十的款项带走了。 我瞧见街道边有一小孩,他不小心用一小块强力磁铁划了停在路旁的悬浮汽车,正木然地站在原地,一位路过的大妈吼道:“孩!快跑吧!” 我这才明白自己现在该做什么,踏着街边的污水向迷宫一样的街头巷尾冲刺,几个马仔愣住一会儿接着冲上来,几个长耳朵的马仔回去拿家伙什,以她们的速度,我被追上只是时间问题。 我应该跑向哪里?如果只有身后几个马仔,估计还可以提前回家让老婆收拾他们,可那几个长耳朵的家伙又去拿干架的家伙了,我只能选择更现代的逃跑方式,机票估计是买不起了,去函馆?去札幌?去苫小牧?我在逃跑的途中遗失了我的手机,就算坐上了车,到了那里也已经过了时候,当训练员的时候,内恰的请求我都能想办法满足,现在只能用一堆借口敷衍,我想,我当不了她的训练员了。 耗尽了一切力气后,我半跑半走到了最近车站,我看到一个穿着尖耳朵雨衣的人手里拿着钢管站在台阶上,她看到我从人行天桥上走下来时,立刻转身对着候车大厅里面喊叫,里面立刻冲出来了五个穿尖耳朵雨衣的马娘。她们肯定是来抓我的,我迟疑了一下,迎面走了过去,以前在学校的时候,我就是拿着胡萝卜和那些刚入学的马娘搭话,但转念一想又算了,因为就连我的妻子也好长时间没吃过新鲜胡萝卜了。又跑来了三五个穿黑雨衣的人,等待许久的马娘同他们每人手里分发一根棍子。我将郎当的左手从裤袋里抽出来,掏出几颗掺了少量西地那非的假药,走上了台阶。我打算要向他们掩饰,因为解释就是掩饰:这一切都是误会,我打算拿手头上的药向“老板”赔罪”。 几根钢管混着橡胶牛子迎面打来,我本能地举起右胳膊阻挡打来的牛子,牛子砸在了我的右胳膊上,手臂的骨头仿佛断了似的疼痛,我仍然挥舞着右胳膊阻挡打来的各种材质的棍子,我跌跌撞撞地跑进了候车大厅,跑向了自主售票的机器。不知十个还是九个穿黑雨衣的人挥舞着木棍,像一群野兽似的追咬着我,一直追打到了我人脸识别失败。这时的我觉得自己阻挡棍子的右胳膊疼得快要裂开来了,肩膀也挨了无数次击打,我想我应该转人工窗口,但这个时候不知道还有没有,上班不上班? 我的另一只耳朵应该是这个时候被打掉了,不过站在橱窗前看自己的映像也不需要什么声音,而且两只耳朵聋了之后也不用担心被那些击打的声响吓得心惊胆战。可我的形象同橱窗里的映像不一样是个明显的漏洞,那些若影若现的武器不再允许我行走,它们化作各种棍棒拳脚殴打我,就像橱窗里那样,我没想到死后还要遭一顿殴打,不再跳动的心又难受又冰冷了。 我在乱棍的围追堵截中站到人工窗口的橱窗前了,那时我的模样复原了,胸部被交互的缺口挡住,脑袋失踪了,取而代之的是高挂的点子屏幕,可我的手至少是自由的,我右胳膊往右伸过去刚好能够着呼叫人工智械的按钮(旁边确实有这么一个仿生人在工作),左手往左边伸过去时差一点够着呼叫人工的按钮(但是好像并没有上班),但都差上那么一点。 我的右手终归是够到了按钮,而被打得脱臼的左胳膊这时神奇地抬起来了,阻挡雨点般的乱棍,我对那个脸上挂着笑脸的机器人说: “去浦河町,一张票。” 或许我挨打的表情太过痛苦,那个机器人第一时间没有选择重新识别我的人脸来开一张车票,(估计它也识别不出来)而是选择第一时间缓解我的忧伤,它的电路板大脑对我的外貌,年龄思索了良久,终于想出一个自以为合适的笑话——关于很多年前一位无论如何无法在G1级别的赛事上获胜,并且连续三年拿了有马纪念第三名的马娘。 “去你的!”我那抵挡乱棍的脱臼胳膊神奇地夺过一根最粗最硬的橡胶牛子,顺着橱窗上交互的小缺口将那个该死的机器人戳倒在地(那名没上班的人工是没有这个福分了)。 这情景让那帮打人的马仔一下子不知所措,可我脱臼的左胳膊掉了下去,忘了用胳膊去阻挡打来的棍棒,乱棍瞬间砸在了头上,我头破血流倒在了墙脚,六根假牛子加三根锡管疯狂地抽打着我,直到锡管纷纷打折,橡胶牛子纷纷开胶。然后是九个黑雨衣的十八只脚和六条尾巴,他们的脚又是踩,又是踢,又是蹬,连续了十多分钟以后,躺在墙脚的我终归是一动不动了,这九个穿黑雨衣的人才停住了他们的手脚,他们呼哧呼哧喘着气,揉着自己的胳膊和腿脚,擦着满脸的汗水走到上面有中央空调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他们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了,歪着脑袋看着躺在墙脚的我,嘴里还在骂骂咧咧: “他uma的……” 我看到自己一个人的躯体就这么斜靠在人工窗口旁,一具塞不进炉子的躯体居然那么小巧,像遗失在失物招领处的玩具。我享受着婴儿般的睡眠,可我又听到了细碎的雨声,我不晓得外面到底是阴雨纷纷得像是夜晚,还恰恰就是一个细雨飘扬的夜晚? 一个女人哭泣般的呼喊声从远处传来,嘶哑的声音在寂静无比的黑夜里突然响起,使我这具躯体中的心灵颤抖不已。那个声音令我熟悉,呼喊声持续了很久,我是那么急切和害怕地期待着另一个声音的来到,一个出来回答女人的呼喊,能够平息她哭泣的声音,可是没有出现。现在我意识到自己惊恐的原因,那就是我一直没有听到自己回答的声音。再也没有比孤独的无依无靠的呼喊声更让人战栗了,在雨中空旷的黑夜里。 我在这样的惊恐中苏醒过来,抹开脸上的血,我偷偷地扶着墙壁走出去,走进橱窗中那片浓雾一般的细雨,走上来时的人行天桥,那几个坐在中央空调下骂骂咧咧的黑雨衣目瞪口呆地看来看去,但很快就笑了出来,毕竟只要他们愿意,一开始就能把我的脑袋打飞,他们看着我爬上天桥,一个黑雨衣喊了一句: “跑不了多远的!” 其四 人行天桥的台阶像过去带有砖瓦的屋檐一样,雨水顺着瓦片从最高处淌下来,那顶端屋檐所显示的,大抵是极其寂静的存在,我愈是向上前进,思绪就愈是陷入沉睡,这是对雨中那些水滴的遗忘,可我不该忘记我的目的,我今天还要早点回家,可我想起这一点时,就已经无法攀扶着护栏,而是手脚并用在地上爬行了,可我还没爬过台阶的一半! “别让他跑了!” 我觉得自己应该谢谢他们,毕竟等他们喊出这话时,我已经爬向了天桥的另一端,几个黑雨衣在中央空调下恢复了元气,拾起可以当锄头的锡管以及开胶的牛子趁着微微飘渺的雨幕劈头盖脸地冲上来,他们穿着雨衣,本可以早点冲上来的。 可我终归要做对不起他们的事了,因为我还没手脚并用地爬下人形天桥的另一端,所以我只能不得不反击了(不过就算不反击,他们也不会放过我)我试着挥起右拳打向其中一个,开胶的牛子朝我的手臂抽来,里面那些碎裂成条状的电子元器件将手臂划出几道口子,可我没有了去路,只得再挥一拳过去,那些开胶的牛子把我抽得鲜血直流,打到台阶时我一脚踩空,就这么滚下去,他们一边惦记着被雨水侵透而湿滑的台阶,一边扛着身上这些农具在我身上继续耕耘,他们先对着脚下这一块土地乱踢乱踩,接着挥动手上弯折的锡管砸下去,我看见一根锄头状的管子很轻松地插进了身体,一下次拔不出来,就断成了两根,他们就这样收获了一根短矛,我瞧见自己的躯体在水洼中痉挛,血液从腹部流出,在水洼中晕开,他们将打断了的棍子从我身上拔出来,这样他们人手就都有一根短矛了,我瞧见自己的身体像泥洼中的虾子一样,从痉挛的状态挺直,但我毕竟不是虾子,没法在泥洼中一抽一抽地游动,所以很快就一动不动了。 他们觉得我不会再爬起来了,我也觉得自己不会再爬起来了,可那副躯体竟然还是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晃悠地向前挪动了两下,人形天桥毕竟横跨在人流活跃的南北大道,在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份事做,有几个人围到我身边,像是观赏某种出逃的野生动物,或者行为艺术家的表演(我旁边也没有放上收款码,所以肯定是免费的表演)。我被沾染血液的泥水呛住了口腔,只能断断续续地说: “我,今晚——还要——早点回家——呢……” 我早就不觉得自己能逃掉了,我甚至不觉得自己能活下去,可我太想回家了,我用尽力气跪了起来,向黑雨衣,向身旁路过的每一个人求饶,他们一次又一次地将我打倒在地,终于吸引了一些人的目光。 有人问:“你们预计多久之后放过他,这样实在是太单调了。” 那帮黑雨衣回答:“他电了我们老板的牛子,所以我们不可能放过他。” 这样的回答显然是非常行为艺术的,围观的众人纷纷举起大拇指:“关我屁事,请加速!” 我在泥水中吐着满嘴的鲜血,捂住自己呼呼冒血的腹部,流着眼泪求他们别再打了!我的眼泪里都是鲜血。我从口袋里翻出一切有价值的东西,郎当的左胳膊本来已经不能动了,这时竟然也能翻出来些什么,我要证明这一切只是一个误会,同时拼命地为“老板”的牛子道歉。可没有一只手去接我手上的那些东西,也没有一张嘴接过我说的话。只有那些脚在继续在泥洼里蹬过来踩过来踢过来,还有两根折断后像刺刀一样锋利的棍子捅进了湿润的泥地,似乎因为没有标记好位置,捅进去以后又拔了出来,我瞧见自己的身体像是漏了似的到处喷出了鲜血,像装上浇灌系统的田地。 躺在泥洼里的我应该是奄奄一息了,追打我的那帮马仔也像是干了一天的重体力劳动一样疲惫不堪,他们见我一动不动了,可这一天又还没结束,就约定着分成三个队伍,两个队伍轮流耕作,还有一队回去取家伙什,他们收拾起农具对这块土地又是一顿疯狂地抽打,手上的家伙打坏了,就接着用脚踢,用脚蹬,用脚踩上了,我真想狠狠地站起来训斥那帮长耳朵的家伙,要是早有这个功夫训练,别说考上中央特雷森,就是拿无败三冠也不在话下! 刚才催促着我逃跑的大妈推着独轮车走过,她看不得这样粗暴的耕耘方式: “人可能都死了。” 这十个甚至是九个黑雨衣才收住了他们的脚,擦着汗水凯旋而去。他们都把自己的脚踢伤了,走回去时十个九个全是一拐一瘸了。 其五 女儿圣徒天资放学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其实她已经提早从学校找借口回家,毕竟我告诉她今天是妈妈的生日,小家伙蹦蹦跳跳地从川流不息的南北大道走上人行天桥,然后看到一块血肉模糊的泥巴糊在桥下的这块空地上,我瞧见她从躯体边经过,没有认出我来。我就趴在那里,一条胳膊压在身体下面,另一条胳膊弯曲着;有一条腿是伸直的,另一个条腿倦缩了起来。苍蝇们嗡嗡叫着在身上盘旋,脸上,手和脚上,身上所有血迹斑斑的地方都布满了苍蝇。在这个时候,死人是常有的事,她像我每次捂住她眼睛那样捂住自己的眼睛,可哪怕看不见,也觉得又害怕又恶心。 她想快速从这滩泥巴上跨过,可她却又从裤脚上瞧见些端倪,我本以为我的训练员制服————我唯一的正装早就当掉给女儿买礼物了,可今天出门毕竟是要谈生意,所以又穿上了我唯一的正装。 “这滩泥巴穿着爸爸的裤子。”小家伙这样想。 “这滩泥巴还穿着爸爸的皮鞋。”小家伙继续这样想。 “这滩泥巴还穿着爸爸的衬衫和马甲。”她忍住恶心,用手搅和了一下那块泥,露出了没被雨水和泥水浸湿的衬衫。 小孩子对于生死还是没有什么概念,但从下贫困的生活让她对于钱还是比较有概念的,她可以和这摊泥过不去,但不至于和这套衣服过不起。她得想个办法把这滩泥巴连同脏了的衣服带回去,反正这肯定不是自己的父亲,妈妈总说,自己的父亲是最优秀的训练员,从来没有放弃过自己的母亲,也没有背弃过与母女俩达成的约定。 她打算把这滩泥巴想象成自己的父亲,可她除了哺乳期因为饥渴哭过,在家没有受过什么委屈,她索性给了自己一巴掌,将连同着忍受恶心与恐惧的情绪一同释放出来,这下总算鼻涕眼泪滔滔不绝地哭出来了: “你们救救我爸爸!”小家伙抹了一把鼻涕甩到了围观旁人的裤管上,那人刚要破口大骂,可一想到自己可能还打不过小马娘,值得作罢,他怒气冲冲地从人群中让出一个缺口,刚刚推了独轮车的大妈恰好运了砖块走在回程的路上。 小家伙窜出去抱住大妈的一条腿,像是抱住了救命稻草似地死活不松手,她本以为可以拖着小孩子走上几步,没想到一条腿被拽得纹丝不动,无法动弹了。 “他是你爸爸吗?”孩子悲惨的哭声让她眼圈都红了。 “是的。”小家伙迟疑了一下,毕竟她只想要那一套衣服,具体那臭臭的泥巴是人还是别的什么,她倒是无所谓,可她又担心大妈不信任自己,就更加悲切地哭出来:“求求您救救爸爸,送他去医院吧。” 小家伙听到她喊叫起来,好像是在喊“天哪”、“妈呀”、什么的词,她喊累了以后,喘着气对小家伙说: “他都在那里躺半天了,我还以为他家里人都死光了……” 大妈抹了抹脸上的眼泪,这人不管是好是坏,总得收尸,总不能一直躺在那,她担心这滩泥巴污了自己拉的砖,可又看了旁边哭得悲切的小家伙,孩子毕竟是孩子。 小家伙抱住那一滩有手有脚的泥,用力抬到了独轮车上,她之前也学着自己的母亲试着举起自己的父亲,可她的力气毕竟比较小,而这死人又沉又重像头大象,她很快因为脱力松开了手,我看见整个躯体压着板车直摇晃。 “走吧,家在哪里?” “不能去医院吗?” “已经死了,回家吧,可怜的孩子。”小家伙扶着独轮车的一只把手,推着一车砖块和烂泥往家走,她愈来愈觉得那滩烂泥就是自己的父亲了,想到这,就低下头呜呜地哭了。 他们无声地往家里赶,还没走到头,就看见母亲优秀素质孑孓独立地站在门口等候,小家伙指着时不时惦着脚尖往大路上眺望的母亲说道:“那是我妈。” 大妈推着板车气喘吁吁地走到路口,嘴里也吐不出别的话: “你家似人了!” 优秀素质早就因为丈夫的失约窝了一肚子的火,她瞧见女儿和一个不认识的大妈运着一堆臭烘烘的泥巴往家里赶,气更是不打一出来: “你家才似人了!” 推车的大妈显然没有意识到会有这样的展开,她先是一愣: “你说什么?” 内恰气呼呼地又骂一句: “你家似人了!” 两个因为误会而冲突的女人在街边扭打在一起,一个揪头发,另一个揪耳朵和尾巴,小家伙一下子不明白自己应该帮谁,按理来讲,她该帮自己的母亲,可如果那滩泥巴真是自己的父亲,大妈就是自己的恩人,就算不是父亲,白送一套衣服,也是恩人,她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直到母亲从独轮车上揪下一只皮鞋,失魂落魄地退后俩步,站在后面像个傻瓜一样发呆。 其六 优秀素质中午的时候就已经站在家门口等候了,虽然我早上出门时告诉她最快下午才能回家,可是丈夫的承诺以及数个小时的分别就让她的的思念像浪涛一样汹涌澎湃,她没有等到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户晒醒午睡的自己,她本来就没打算午睡,索性倚靠在路旁的电线杆等待着午后熟悉的日光晒到自己脸上。可日光在她的疏忽中很快地扫到了她丰满的胸口处,午后已经过了。 这让优秀素质深感不安,她不分对象地自言自语着轻声说了一堆道歉的话以后,就快步踱回了房间,她是个极贤惠的女子,哪怕现在的超市已经不卖可以烹饪的食材,改卖合成食品后,她也是极贤惠的女子。她光顾着期盼丈夫的归来,却疏忽了自己的职责,在电线杆旁空过了一整个午后。她得自己找点事情做,在满怀期待的劳动总是那么富有生气,艰辛的生活似乎也活跃起来,而此时窗外开始在阳光中夹杂些细密的雨丝。 她是个善于整理冰箱杂物的好手,所以就提前将冷冻数个月舍不得吃的预制菜料理包拿出来解冻了——那是一份鱼香肉丝,这是平衡了自己喜好和丈夫口味后的选择,化冻的时候,她就心满意足地梳理自己的尾巴,并试图把尾巴梳理得锃亮,她已经等不到夜里偷偷梳理了。 等到她将尾巴上打结的毛发全部理清楚,又将那些因为开叉而团在一起的毛球清理干净,预制菜已经解冻完毕,这种自然解冻的方法可以节省因为使用微波炉而消耗的电量,她尽可能找了个合适大小的碗,可菜肴在里面看起来还是有点少,她接着用少量的开水将塑料包装中残余的酱料烫过一遍,再加进碗里,这次总算看起来满满当当了。 她把鱼香肉丝用微波炉热过一遍后端出来,可是菜肴放凉了丈夫还没有回来。她又热过一次,这次面上的胡萝卜丝已经有点烧焦了,先前加进来的汤也蒸发干了,她懊恼自己又做了一件错事,决定不应该再倒腾微波炉,而是做其他应该做的事。她想象着女儿很快从学校回来,丈夫尾随其后,那她就应该早点分餐了。她先是将尽可能多的肉丝夹到丈夫的碗里,接着将尽可能多的萝卜丝夹到自己的碗里,这应该是同时符合自己的喜好和营养的最好方法了,可她觉得自己不该如此贪心,又分了一点胡萝卜丝到丈夫的碗里,将多余的肉丝夹到女儿的碗里,可女儿也喜欢吃点胡萝卜,小孩子也应该吃点,她用筷子在碗与碗之间挑挑拣拣,仿佛正面对着两个心爱的对象思索着难懂的问题。 优秀素质分配了一次又一次,也自以为得出了很不错的答案,可她很快又自己推翻了这个结果。她估摸着女儿会先回到家,于是将女儿的小碗放进微波炉里。窗外的夕阳已经垂到她的脚底,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浪费了不少时间,她在羞愧与等待的焦虑中走出家门,沿着街道走到拐角处,站在一根电线杆旁边,听着杆子里嗡嗡的电流声,看着不远处人潮涌动的路口。这时候优秀素质的心里突然宁静了,当她依靠在家门口的电线杆时,她觉得自己是在等待着天黑;现在她站在了街角,她觉得自己等待的是丈夫,是训练员了,而且她在想象里看到了丈夫那相较于自己高大强壮的身影充满热情地走来。 那时候内恰在街道上零零碎碎差不多站立了六个小时了,她想起自己好像忘了吃午饭,可自己仍然脸色通红情绪高昂。随着傍晚的临近,她的激动和亢奋也达到了顶点,她的目光看着那些往来的男人时,像是嗡嗡作响的射钉枪将目光砸进那些男人的身体。有几次她看到了几个与丈夫身高差不多,穿着黑雨衣,拿着家伙奔走的身影,她踮起脚使劲挥动着手,而且热泪盈眶,虽然这样的喜悦都是昙花一现,她还是继续着她的激动。 内恰觉得自己在迷迷糊糊中又歇息了一会儿,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她在睡梦中听见了劈里啪啦的掌声,就像当年她在中京竞马场上获得高松宫杯时的掌声,但她很快意识到这是电路故障的霹雳啪啦声。 昏暗的路灯下只剩下内恰了,她疲惫地坐在那里,顾不得自己梳理干净的尾巴了,她觉得心里空空荡荡。或许因为电路故障的缘故,路灯突然熄灭了,她仰起脸来看到了月亮的光芒,她积攒已久的眼泪在仿佛被月光刺中一般,突然涌了出来。她不安的预感愈来愈强烈,她明确地感到自己的丈夫出事了,她觉得自己两条腿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每在路口站立一会儿,就让她感到噩耗的临近,她为这样软弱的自己而愤怒,这种愤怒又恰给她的胸口带来那么一丝生气。 月光下两个推着独轮车的身影证实了她的预感,带来她无法接受的消息。 其七 当优秀素质鼓起勇气去面对独轮车上那一袋人形肥料的时候,惨白的月亮已经挂在天上看了好一会儿了。我瞧见月亮残忍地将从太阳哪里借来了光芒,月光穿过重重叠叠的城中村那些肆意妄为的顶棚,穿过滴着水漏着电的电路开胶的皮,让残余在角落的湿润苔藓蒙上一层银芒,也让我那早已无法自己移动的躯体的面庞显得格外立体,这让优秀素质联想到学生时代开小差时瞥见的历史书——那垂着长长阴影的金字塔。 她终于鼓起勇气去触碰丈夫的尸体了,她先是擦拭干净脚踝周围的一圈暗色的泥污,可从躯体中渗出的暗色液体很快就沾染了她的指甲与指缝,乃至幸劳多年磨出的粗糙掌纹。她确信自己染上了无生命的腐臭。 “开始吧。”身为马娘,她敏锐的嗅觉早已麻痹,可她又的的确确地从尸体上嗅出属于自己丈夫的味道,她在脚踝上使了那么一点儿劲,以便把那具躯干调整到一个合适的角度让她搬运,她想着把尸体背在背上,或是像新婚时丈夫搂抱起装点成公主的自己去搂抱他,她又使了一点劲,挂垂在独轮车另一边的肩胛骨与金属的边缘狠狠地挤压到一块,撕扯着残余的肌肉和软骨组织发出悲鸣。 在橱柜前浏览着自己人生的我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毕竟死后已经没有了痛觉,但看着挂着一层肉皮在半空中摇晃的胳膊还是不免让人心怯。 优秀素质终于意识到自己的错误,她小跑两步绕到我的耳边,俯下身去和我道歉,可我已经不可能听见她说了什么,她的嘴唇沾染了我面部的血污,散发着腥气的同时,咸味中还藏着一点迷人的甜腥味。 她不再倒腾我那软烂如泥的躯体了,此时他们的女儿,(现在是她的女儿)正躺在家里唯一的床上,那是唯一一处适合收拾我的躯体的地方。家里的空间比较狭小,平日里放了晚班,我每每在沙发上凑合一下,那并不是一个适合睡觉的好地方,堆积着的杂物裹满了灰尘,而年久失修的沙发更是成为了灰尘的温床(我现在还相信它们是有生命的),每当用力去触及那些不自然的鼓包,它们就会像孢子喷发一样四散开来,给所有呼吸道的粘膜上标记自己的位置。 她怀抱着熟睡的女儿,将孩子“遗弃”在父亲的“床位上,她很快听见了娇嫩的咳嗽声,她想象着自己的女儿在梦中行走在沙尘四起的风暴中,远方是高耸的金字塔,在暗无天日的沙尘暴里拖着更阴暗的影子,那金字塔是她父亲凹凸有致的五官。 她终于有能力把丈夫放到床上了,她先是用了所有干净的织物来擦拭,可刚刚擦净青一块紫一块的脸庞后,所有的能用来擦拭的布匹就已经沾染了血污。 “要是有一点水就好了。”在这个时代,干净的水源显得极其珍贵,她此时只祈求能获得一些不干净的水源,此时此刻,她居然没有心思悼念自己的丈夫了。她睹见了屋檐下飘散的水汽,白日里下过雨,那些被辐射尘改造过的苔藓疯狂地摄取了水分,它们在夜里呼吸,散布着迷蒙的水汽。 她从顶层打来了一盆又一盆的水,终于将自己的丈夫的丈夫清理干净了,我看着自己像结婚时新郎一般的整洁,只可惜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我身上的缺口已经不渗出血液了,惨白的躯体蒙上了未过滤水源所积蓄的沙尘,看起来反而健康了许多。我霎时联想到一场由台风引发的洪涝,奔涌的黄汤淹没了操场;我瞧见内恰无助地站在暴雨中,任凭洪水淹没她的脚踝,告诉我她的一只耳套不慎被洪水冲走了。 她指着洪流中漂浮着一滴红点,和批改后的练习卷上被红笔墨不慎沾染的红点一样,一晃眼就看不见了。我在水里和草场的护栏激情搏斗,为了拿到那个被洪水塞满了沙尘的耳套被殴打得鼻青脸肿,身上的沙尘洗了几次澡也冲不干净。我在无尽的疲惫中陷入昏迷,可那时候我是活着的,现在是死透的。 整理好自己的丈夫,优秀素质趴在尸体上呜呜地哭泣了,她呜咽着用床垫和棉被中的材料填补那些会渗血的缺口。死去的尸体开始分泌出来自皮下的油脂,这让没有生命的躯体沾染上那些夹杂在床铺各个角落的发丝,新增了许多血痕。她以为那是干涸的血迹,可最终才意识到那是自己的头发,她在这样无尽的煎熬中,开始痛恨起自己的头发,那让我想起绯色的绸布,或是被塔尖刺破,像赤色的卵黄散在天际一般美丽的头发。 她终究还是没有撕扯自己的头发,吮吸了血液并逐渐干燥在伤口上的棉花开始散发出一种让她沉醉的好闻的味道,她就这样趴在无生命的躯壳上睡去了,在梦中,她听见了泵动有力的心跳,那是来自于她自己的心跳,沉闷而有力,她是生的,我是死的。 漫长的黑夜并没有办法让她陷入同样漫长的昏迷之中,当阳光努力地乘着城中村偏斜的铝制棚板滑入她的眼中时,她才真正地被唤醒了,她还有一天的活计需要忙碌,她在潜意识中晃动身旁熟睡的丈夫,催促他进行每天必要的工作。她又听到了沙发上女儿娇嫩的咳嗽声了,她点起了炉灶从冰箱里取出昨晚没有处理的胡萝卜丝,当她再一次将热气腾腾的饭菜摆放在餐桌上,自顾自地分配肉丝和胡萝卜丝时,她终于意识到,自己的丈夫不可能起来了。 早年的毛坯房墙壁被石灰水刷得纯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中变得泛黄,变得泛灰。昨夜似乎又下着雨了,湿润的水汽在屋内凝聚成大粒大粒的露滴,将那些泛黄泛灰的尘埃擦去一部分,显露出原本一道又一道的白。这是她的一份活,她这么想着。可这难免让她联想到那些年久失修,地下水倒灌所塌陷的柏油路面,横跨在路基之下灰白的混凝土基柱更像骨头,缺陷的柏油渣滓和黝黑的泥土像伤口,地下水被水泵抽走,那抽水的塑胶管道破了极小的缺口,水压把除了浑浊之外的部分喷得老高,给那些混凝土基柱骨架擦出出一道道泛着方解石色泽的条纹。 她记得那天从坑边经过,听到一声惊呼: “发生什么事了?” “抽水的工人掉到更深的地方,估计找不到了。” 她就这么远远地站在坑边往下面张望,用被褪色耳套包裹的耳朵倾听坑内沉闷的回响。 “这真是个悲痛的深渊。”她当时这样想着。 “这很是个悲痛的深渊,这次轮我掉到里面了。”她现在这样想。 优秀素质没有时间忙自己的活计了,她必须要料理丈夫的后事了。她需要钱,可银行账户上的数字自然是所剩无几,她想起家中那个存放存折和身份证件,以及医疗保险相关的证件的抽屉,可那该死的抽屉底板被霉菌吃去了很大一部分,她仅仅拉开抽屉,那些文件与存折就四散在布满灰尘的角落里,她得在灰尘中找钱,就像那个来自儿时的记忆,低下头,打开手电筒,观赏微弱光柱下那些由尘埃建造并统治的世界,期待着能从幽暗的尽头摸出最大额的五百日元硬币,她竟然真地摸出来不少,可是现在早就不用硬币了。她的红发上沾满了灰尘,这让她的面庞多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痕迹,她比我想象的老多了。 她带上家中所有的钱启程了,我也是在那个时候从床上离开,走上那个薄雾迷蒙的世界,我的身体已经被填充完整,面部也已经被修饰干净,终于可以被烧个干净了。 我死沉死沉的身体对她而言并不是什么负担,我的躯体本来就不算重,更填充了棉花,或许比原来的我还轻上不少,她搀扶着我走向最近的黑诊所,那里提供便宜的治疗,以及最近的火化服务。 照顾着生者尚且容易模糊人与人的界限,那么照顾死者这条人与人的界限也就不存在了,年轻的女子像慈母一般照抚更为年长的男子会让人联想起夫妻,但年老的女子照顾年轻的男子就很难不让人联想到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哪有这么一回事,我老婆比我年轻得多,更何况她的头发只是沾染了灰尘,那原本是红色的!我在橱窗前扯着喉咙,但这并不能发出任何声音,我毕竟是已经死了的。沿着橱窗继续行走,我走到了最后一处橱柜,橱窗的玻璃换成了毛玻璃,我已经看不清自己了。这是一种幸运,毕竟我也不清楚是否有人拥有和我一样的经历,看着自己怎样步入死亡,怎样化为一堆灰烬,我安详地躺入白雾尽头地炉子,等待着身下的铁板将自己送入炉中。 优秀素质搀扶着丈夫走到诊所的门口了,可她却没有办法踏进去,当年那个从柏油路上凹陷的缺口愈来愈大,最终变成了穿楼而过的小河,她看见一小块砖石从残余的路基上掉落下来,没入奔涌的黄泉。脚下的路(如果不足半只脚踏足的边缘也算是路)到诊所建筑的一角就结束了,她忽而觉得那屎黄色砖块垒成的焚化炉矮烟囱格外地高,黄泉在这里矗起,奔涌到天际了。 诊所的医生(兼焚尸工)差点把自己的第一个客户推到奔涌的黄泉河去了,那诊所的门镶嵌再混凝土的外墙上,往外一推,就悬在河面上了,这本来是供那些患者和医务人员在联合督察时跑路的门路,可不曾想现在可以用来销毁证据了。 优秀素质将丈夫的尸体放在铁架床上,她看着那具尸体被缓缓地推入焚化路,可还没等整个身体完全进去,炉子就停止了运作,还有一双连着双足的小腿裸露在外。 “太高了,不过烧到缩水的时候还可以放进去,可是炉子的门会先把腿给切断。”焚尸工陈述着接下来可能会出现的情况。 “哪有这么一回事,哪有不能整个烧的呢?” “我烧过很多人,佝偻的老人,疾病缠身的婴孩与儿童,高大的男人可死不起,哪怕憋着一口气,也得为家里人赚下可供下一秒呼吸的空气,如果你的丈夫还只需要切小腿,我估计还得切大腿了,也不知道谁能够烧我。”焚尸工将铁架床从炉子里拉出来,“实在不行掉个个?不过总不能剩下个脑袋冻在冰箱里,还有,你带的这些钱不太够,估计烧完之后装不下,实在不行就剩下小腿冻在冰箱里得了,总比冻脑袋好了。” 他把我的尸体推进炉子了,合金制成的门将小腿夹断,沾上了许多肉片和碎骨,优秀素质想把那切断的小腿重新塞进裤管,可不管怎么放都像是别人的小腿搁在大腿上。而失去小腿的我正在考虑另外一件事,擅长家计事的妻子怎么这个时候忘了讲价,她明明可以把那些无用的内脏给卖了,换个稍微大一点的骨灰盒。但我很快又因自己的愚蠢而发笑,我的内脏早就被耕耘成了肉泥,还塞满了棉花,我又有什么可以拿来抵价的呢?没想到没心没肺的我居然连脑子也没有了。 我很快被烧成了灰,轻的部分顺着烟囱飘上了天空,剩下的被装进胶囊状的盒子里,多余的小腿烧成灰后散入了黄泉,剩下的部分化为了蒙蒙的白雾,这下我也是死后世界的一员了。 其八 白雾化为雨雾,灰蒙蒙地笼盖住这个纷繁的世界,优秀素质回到那个人流涌动的南北大道,丈夫死去的痕迹已经被雨水冲刷了个干净。雨雾中影影幢幢,人流当中活生生的声音此起彼伏,跨过天桥的行人刚刚用鞋跟奏起前奏,旁道倒下的行李箱就奏完了终章。 我在一片虚无缥缈中漠视着自己的妻子,她在细雨中哭喊了,我无法从干嚎着的嘴中听见任何一丝声响,她在绝望中期待着另一个声音能够回应自己,一个能平息她呼喊的回应。我注定是听不见那不存在的回应了,我只是单薄的水汽,甚至不能凝聚成一滴水,润一润她干涸的眼角与结着血痂的残破嘴唇。 浓雾湿透了我的眼睛,可我本身就是浓雾,迅捷的车流闯入雾中,与那些活生生的声音擦肩而过,骄纵的行车方式令那些麻木着的活人声爆炸了,它们终于惊讶生命的宝贵;可骄纵的喇叭已然演奏完合奏的副歌,那活生生的交响乐就在名为天桥的音乐厅沸腾开来,飞溅的滚烫水花烫伤了我的妻子,她在我倒下的地方挨了一脚,活生生的世界怎么能容忍得下死气沉沉的哀乐呢? 太阳将我烤得暖和多了,雨雾逐渐开始消散,独属于哭喊者的细雨也淡薄了,湿漉漉的我愈发地暖和,我在升入天国的旅途中,瞧见街边的拐角处一件熟悉的衣服,那人穿着与我同款的训练员马甲,在拐角处不知道寻觅着什么。 …… “你说什么,这次我只能在这里待两分钟,你知道两分钟能干什么吗?一百二十秒!就连方便面也需要三分钟才能泡开啊?你让我在两分钟内找到她,怎么可能?” “一百一十九,一百一十八,训练员先生,我告诉过你,你在这条世界线上的存在已经去世了,两分钟已经是不会影响时间线变动的极限了,如果只剩下两分钟,难道你就放弃自己的妻子了吗?” 新宇宙没有多说话,因为她转移来的训练员已经消失在雨雾中的人群。 一百,九十九,九十八 “先生,今天是几号?” “四月十七号啊,怎么,你没带手机?” “谢谢……” 在影影幢幢的人群中,优秀素质的哭喊终于得来了回应,丈夫生机勃勃的相貌从人海中浮现,不那不是她的丈夫,他穿着最整洁的训练员制服,和初次见面的时候一模一样 “内恰,三十六岁,生日快乐!不好意思,我来晚了。” 训练员转过身,挥手的动作栩栩如生,影影幢幢的人群消失了,只留下一条空荡荡的道路,活生生的合奏消失了,只余下周围荒无人烟的景色。 她踮起脚尖,向着奔涌着的人流挥着手,这样的喜悦和激动犹如昙花一现,她不再战栗了,哪怕这种喜悦很快从心中飞泻了个干净,可她依旧坚持着这种无谓的激动。 我终于可以安心地升入天国了,我本以为自己做不了她的训练员,可偏执的信念让我停留在人间见证了这一刻,怀着这样的想法,即便天人两隔,我也离她不会远了。

已经逝去的训练员还能完成和马娘的约定吗?《四月十七日》》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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