夭阏台(上)

天极地远处,是为夭阏台。我与你,以念相牵,因台结缘。汝之悲欢,终以吾梦为鉴。
——题记

【一】
马鸣,风起。
夕阳残照,绾桦孤身倚在高台之上,遥遥望着落日余晖。身前覆尘路,身后溟濛水,中有夭阏台。
她似乎已经有些倦了。
不知为何。
也许是……夭阏台太大、太静、也太空了罢。
若是日后,能有人同来作伴就好了。
绾桦淡淡地扯起一抹笑,回头看看这座与自己相伴不知多少年的高台,努力回忆初来时的模样。
可惜没有印象。
仿佛自己生来就在这里一般。
有趣的是,她同样记不清自己幼时乃至少时的经历。
就好像自己生来就是如今这般样子。
既然不记来路,那还能否离开?
绾桦想,应该是能的。
夜幕渐起,夭阏台里唯一的生灵终于决定踏浪而去。夭阏台下便是溟濛水,蜿蜒不知通向何方。绾桦第一次走下高台,衣袂翩跹,顺着溟濛水的方向离开。
去路,无谓归程;去时,不知归期。
夭阏台自此失了唯一的生灵。
【二】
如今是夜。
目乔独自一人站在茫茫的黑夜里,只见一轮明月悬在穹顶正中,四周映着随处可见的山的树的轮廓。四周寂寥无人,月光从天垂落,洒向世间。
夜,很冷很冷。
风渐渐吹起来。
她裹紧身上衣裳,依旧觉得风太寒冷。远处恍惚有人嬉笑追赶的声音,但一转眼,又缥缈得仿佛离去的梦。
适才真的有人从这附近掠过么?目乔有些怀疑。
把目光从天上移下,目乔又向最远处看去。远处的夜满布光点,似乎没有身旁那般纯粹。
但还是很好看。
像星星一样。
那是远处的灯。
目乔盯着光点微微地笑。这座山里是无所谓灯火的,每到夜里,就只有纯粹的黑。
很多人都喜欢这样,不止目乔一个。
但现在,只有目乔在这里。
日落前搭好的帐篷就在不远处,只是目乔暂时还不想回去。
她是来散心的,心里既然还是沉甸甸的,那便是还没到回去的时候。
目乔喜欢此时的月光,轻轻的,柔柔的,像水一样充盈在天地之间,很适合用来回忆。
她在月光下忆起了曾经的梦想。
只可惜,梦醒了。
【三】
绾桦不知道自己来到了哪里。
不是夭阏台的地方,似乎都一样,又似乎都不一样。
就如此处。
此处既无大道延向目光所及之处,也无高台独立云端之上,不似夭阏台。
但却山明水净鸟语花香,自成一派清雅景象。
绾桦已离开夭阏台许久了,一路都未曾好好休息。
这时,她第一次萌生了留下来的念头。
不如就在这里留下吧,把这里当成第二个家,让那个夭阏台只成为一个所谓的回忆。毕竟,那里太冷清、也太孤单,常常一个人在高台上,一待就是一整天。
日升看日,雨落听雨。
那多没意思。
于是,绾桦简单地搭了个遮风避雨的框架。
终是住了下来。
绾桦记不清自己在夭阏台度过了多少岁月。似乎每一天都是差不多的,包括她做什么,包括她自己,都是差不多的。奇怪的是,在这里,她第一次感觉到时间的痕迹。
仿佛是时间的流逝开始了。
时间自然是不等人的。
日日夜夜说更替便更替,全然不留半分情面。
她日复一日地住着,只见树越来越高,屋子越来越精巧,她的头上,也渐渐如落了雪一般白了起来。
都成老婆婆了——她私底下自嘲似的笑笑。
她就这样住着,住到她发现,路过家门的人越来越多。
他们都在找一个叫做“夭阏台”的地方。
那是绾桦的家。
但她从不多说什么,只是在旁边看。
说起夭阏台,绾桦觉得,自己大约还是想着那里的。
只是她实在有些厌倦了。
厌倦了那里永远一个人的生活。
【四】
啪——
一声脆响。
那是树枝掉落的声音,在寂静的山里显得格外清脆。
目乔放空的思绪被瞬间召回。一看时间,目乔才发现,现已是后半夜。
该回帐篷了。
目乔这样想着,打开手电,向帐篷的方向走去。
【五】
“此处可是木华婆婆居所——”
男声从门口传来。
绾桦停下手中的画,正正衣裳便走向门口。
门口正等着一个人,个子极高,穿着朴素,后背筐篓,显然是个赶路人。
虽说是个赶路人,那人举手投足偏又文雅得很。
绾桦上下打量那男子一眼。
“我便是那木华婆婆。”
绾桦知晓自己唤作绾桦,却不知自己为何唤作绾桦,便也不愿让旁人知晓这两个字。
故而在外多年,凡有交集,她只报“木华”二字。
那男子闻说如此,大喜:“不想您正是木华婆婆,礼数若有不周,还请见谅。”
“你找我做什么?”
绾桦不愿多说。
“一路听人说起,若去夭阏台,必会经过木华婆婆的居所。我已赶了十余日的路,便想在婆婆处求个方便,稍稍歇息一宿。”
“去夭阏台?那是为何?”
“闻说北方有高楼,名为夭阏台,又听闻夭阏台极高,上可断浮云。不知那处是否如传闻一般有割云阻月之势。我一生若能见此奇景,纵死无憾啊。”
【六】
目乔还是在帐篷里小憩了一会儿。
然后是梦。
梦里似乎总是有一个地方,似乎是个极远的所在。那是昏黄的,高耸的,满是尘埃的……目乔看不清。
但心在那一瞬间便静了。
目乔不知自己是怎么醒的,只是依稀记得梦里的感觉。那落日般的色彩温暖而熟悉,似乎在她的眼前出现过无数次。
那是哪里?
又在哪里?
……
我是不是该去那里?
迷迷糊糊间,目乔如是想到。
天已大亮,目乔收拾好东西,准备回去。
她喜欢夜晚,但她不属于夜晚,也不可能一直留在夜晚。现在,昨晚独处的时光只应该留在记忆里。
该回到现实了。
其实目乔不反感现实,也不反感连轴转的工作,更何况,那样的工作并不是每天都有。
就比如今天。
但有的时候,她总是觉得茫然,即使有家,似乎也无处是归宿。她仿佛是丢了什么、离开了什么。
又仿佛是忘了什么。
冥冥之中她似乎觉察出一种牵引,一种灵魂深处的共鸣。但又毫无头绪。
也许自己少的,早就被忘记了罢。
【七】
转眼那男子便到了辞行之日。
绾桦在门口送别。
“夭阏台据说是个很远的地方,不好找的。”几经思躇,绾桦对那男子如是说道。
“婆婆不必因此忧心。”
“你本有大好年华,又何苦如此?”
何苦去寻一个缥缈至极的去处,寻到最后只落得白发苍苍漂泊天涯的下场?
你又不似我,生来便在夭阏台枯度岁月……
“我只是想知道,夭阏台是否如传说中一般无二。倒是这几日借宿,实在多有叨扰,辛苦婆婆了。”
男子拱手行礼。
目送着男子离去的背影,绾桦没来由地想起了夭阏台。
许久未曾回去了。
竟真的会想念。
绾桦极目望向北方,层层山峦,重重云雾,都一一在眼底展开。若要翻山越岭而去,绝非易事。
更何况……
绾桦眸中一暗。
夭阏台又岂是仅仅相隔万水千山?
清流汩汩出声。
绾桦掩篱回身,走至后院取水。院后小溪极清极凉,偶尔掠过几条鱼影,便添了几分生机。
取水时,水滑过指尖,绾桦顺着小溪看去。
虽说绾桦的记忆模糊了不少,对当初一路颠簸来此的经历已忘了大半,但她犹记得自己是一路顺着水寻到此处的。
如此说来……
这水与溟濛水可是通着的啊。
【八】
结束了一天的劳碌工作,目乔觉得,自己也许该去买些零食犒劳犒劳自己。
于是她独自走在夜晚的街道上。
但她没有抬头看月。
从超市出来后,目乔拎着一大包零食往出租屋的方向走去,身后灯影变幻如霓虹,似乎变得比原先还热闹了。
目乔一路只是低着头走。
一时没注意,手中的袋子似乎撞到什么。
她抬起头,注意到那是一柄伞。但看着拿着伞的过路男子无所察觉的模样,浮到嘴边的道歉又落回心里。
目乔有些尴尬。
所幸,快到家了。
拿钥匙,开门,开灯。
目乔将袋子向桌上顺手一放,躺在沙发上,盯着白墙出神。
又是一天。
日子一天天过去,她发现自己不再愿意拿起画笔。当初那个豪情万丈定要画出一番天地的少女,终于淡下了曾经最热烈的梦想。
好一个“所之既倦”!
好一个“情随事迁”!
与当初判若两人。王逸少果不相欺……
叮咚——
是朋友发来的消息。
——快,看一下这个,和你上次散心回来画的画好像啊。
文字在眼前排开。
零碎的,一两个字便成一行的文字直勾勾坠入目乔眼底,恍惚间就成了倾倒的高楼大厦。
目乔点开朋友发来的图片。但见一条大道,尘烟弥漫,隐隐有马匹奔过的痕迹。
——确实有点。
——但我的画上有高台,这里没有。
朋友的消息发得很快:
——是啊是啊,我还是觉得你的画更好看些。
……
这一日是怎么结束的呢?目乔不知道。
她只记得睡去前仿佛见到了自己的画——是另一幅,在那里,到处是山,到处是花。
【九】
晨曦未至。
绾桦被敲门声惊醒。
又有人来借宿了么?她套上披风,推开木门。篱外立着一年轻女子,服饰异常简单。
远远看去,似乎颇有眼缘。
“姑娘,先进来罢。”
那姑娘不似他人,并未客气许久,只是微微鞠躬作谢,便随绾桦进了门。
“姑娘如何称呼?”
那姑娘眼中神色迷茫,小心翼翼开口答道:“我姓许,叫许目乔。请问您是……”
绾桦微微颔首:“他们称我一声木华婆婆。”
“哦……好的。那……木华婆婆,请问您知道这是哪里么?”
“你不知这是何处,为何会现身于此?”
“其实……我也不清楚。”
目乔的确不知自己为何会身在此处,来到此处的记忆一片模糊,仿佛她自自然然本就生活在此。
身侧有溪,她下意识顺水而行。
不知多久后,溪流涓涓,穿入一间木屋的后院,她便绕至前门,寻到绾桦。
“既如此,那目乔姑娘欲往何处去?”
目乔眼底神色仍是茫然。
“也是不知?”
面前姑娘颔首承认。
此时目乔心中满是不知所措,这个地方她从未来过,也从未想过自己会来,便更不知前路在何方。
她仓皇向四周看去想要找到一些依靠,然而,落入满眼的,只有老妇人淡淡的笑。

诗曰:
寰宇钟声散,孤身莫行来。
渺渺覆尘路,巍巍夭阏台。
未解蝶中意,毋拂镜里埃。
梦醒魂归时,独叙意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