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宝钗是博识所误”之理解
“宝钗是博识所误”,来自《红楼梦》第二十二回“听曲文宝玉悟禅机 制灯谜贾政悲谶语”庚辰本夹批:
阿凤是机心所误,宝钗是博识所误,湘云是自爱所误,袭人是好胜所误,皆不能跳出庄叟言外,悲亦甚矣。
宝钗的博识,体现在很多方面。不仅包括诗书、戏曲、经史、绘画、药理等方面“博古通今,色色都知道”,还表现在协助探春理家时的小惠全大体,为母分忧、劳心家计,甚至有时是在体察他人的难处、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又要自己便bian宜”)中展现出来的,如体贴湘云(螃蟹宴)、黛玉(解疑癖、金兰语),帮助香菱(入园学诗)、岫烟(接济),等等。可以说,宝钗的行为处处展现着妥帖、细致、周到。但同时,这样的宝钗,令许多读者觉得“有城府“、”极圆熟”,缺少十几岁的姑娘应有的青春气息。
宝钗因知道自己博识,不仅是博学,而且是更有见识,还是自我规范的道德楷模,所以在接人待物方面会不自觉地站在学识和道德的制高点,将自己视为“正确”的一方。她在博识的加持下,于当时的人伦秩序中修成了一种基于理智的自我同意,甚至是自我赞赏。也就是说,她有一种基于博识的优越感,认为自己总是对的。正如她自己所说:
“学问中便是正事。此刻于小事上用学问一提,那小事越发作高一层了。不拿学问提着,便都流入市俗去了。”
自己的学问见识好,小事也能做高一层。因此,比起那些不拿学问提着,或者没自己有学问的人,自己的做法那么得当,自己的判断那么正确,自己令人际关系那么和谐……经常的,不是劝导这个,就是告诫那个。

这样的人,大概不会“三省吾身”。书中对宝钗心理活动的描写较少。这是因为“写君子难”吗?倒不见得。少数对宝钗心理活动的描写,也集中在留心别人的行为、评判别人的为人、猜测事情的由来,唯不见反躬自省——或许因为,感觉自己本来就做得棒棒的。来看两个宝钗心理活动描写的例子。
一语未了,只见袭人进来,看见这般光景,知是梳洗过了,只得回来自己梳洗。忽见宝钗走来,因问道:“宝兄弟那去了?”袭人含笑道:“宝兄弟那里还有在家的工夫!”宝钗听说,心中明白。又听袭人叹道:“姊妹们和气,也有个分寸礼节,也没个黑家白日闹的!凭人怎么劝,都是耳旁风。”宝钗听了,心中暗忖道:“倒别看错了这个丫头,听他说话,倒有些识见。”宝钗便在炕上坐了,慢慢的闲言中套问他年纪家乡等语,留神窥察,其言语志量深可敬爱。
——二十一回“贤袭人娇嗔箴宝玉 俏平儿软语救贾琏”
宝钗在外面听见这话,心中吃惊,道:“怪道从古至今那些奸淫狗盗的人,心机都不错。这一开了,见我在这里,他们岂不臊了。况才说话的语音儿,大似宝玉房里的红儿。他素习眼空心大,最是个头等刁钻古怪的东西。今儿我听了他的短儿,一时人急造反,狗急跳墙,不但生事,而且我还没趣。如今便赶着躲了,料也躲不及,少不得要使个‘金蝉脱壳’的法子。”
——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彩蝶 埋香冢飞燕泣残红”
无论是袭人这样的大丫鬟,还是小红这样的小丫头,宝钗都在留心,“用学问提着”,评判她们是否符合社会秩序对其的要求。小红是怡红院的丫头,但因“不作那眼见的事”,宝玉都不认得。宝钗住进园子,是亲戚的情分,并不管事;她只听声音便识得是小红,可见平日里留心的范围和程度。如若把这些日常的留心和评判审视他人的习惯都写出来,宝姐姐的人设恐怕就立不住了。
庚辰本二十四回后批语有云:“红玉在怡红院为诸鬟所掩,亦可谓生不遇时,但看后四章供阿凤驱使可知。”对比后文凤姐对小红的赞赏,以及批语中提及的“‘狱神庙’诸事”,可知小红并非宝钗评定的“素习眼空心大”、“头等刁钻古怪”。她之所以这样评价,只因小红不安于现有秩序的位次,与宝钗的安分、守拙的价值取向相悖。
宝钗使了一招“金蝉脱壳”后,复盘时想的是:
一面说一面走,心里又好笑:“这件事算遮过去了,不知他二人是怎么样。”
避免了当下生事、自己没趣。一番急智逗弄得小红和坠儿不知所措,令她发笑。至于“站住往里细听”、情急之下牵扯到黛玉,宝姑娘并不觉得怎样。或许可以说,小红的身份,并不能给黛玉造成什么伤害。但我们看看黛玉视角的丫头婆子:
“……你方才说叫我吃燕窝粥的话,虽然燕窝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这个病,也没什么要紧的去处。请大夫,熬药,人参肉桂,已经闹了个天翻地覆,这会子我又兴出新文来熬什么燕窝粥,老太太、太太、凤姐姐这三个人便没话说,那些底下的婆子丫头们,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这里这些人,因见老太太多疼了宝玉和凤丫头两个,他们尚虎视眈眈,背地里言三语四的,何况于我?况我又不是他们这里正经主子,原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他们已经多嫌着我了。如今我还不知进退,何苦叫他们咒我?”
——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
小红是林之孝的女儿。如果她真如宝钗评定的“头等刁钻古怪”,黛玉肯定不愿被牵涉其中。宝钗不愿自己牵涉其中。推己及人,至少应该有一句“真不该情急之下牵扯到了林姑娘”。比较一下,黛玉不留心触到了彩云的心病,则会“自悔失言”、“自悔不及”:
“云姑娘会开心儿,拿着我们取笑儿,快罚一杯才罢。怎见得我们就该擦桂花油的?倒得每人给一瓶子桂花油擦擦。”黛玉笑道:“他倒有心给你们一瓶子油,又怕挂误着打盗窃的官司。”众人不理论,宝玉却明白,忙低了头。彩云有心病,不觉的红了脸。宝钗忙暗暗的瞅了黛玉一眼。黛玉自悔失言,原是趣宝玉的,就忘了趣着彩云。自悔不及,忙一顿行令划拳岔开了。
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裀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
甚至当面和宝钗谈起自己的反省:
你素日待人,固然是极好的,然我最是个多心的人,只当你心里藏奸。从前日你说看杂书不好,又劝我那些好话,竟大感激你。往日竟是我错了,实在误到如今。
——四十五回“金兰契互剖金兰语 风雨夕闷制风雨词”
宝玉自我反省的地方就更多了。
博识是好的。但如果自恃博识而正确,在自我克制中与现有秩序达成和谐,人物就停止了成长,也难与弱者共情。我们会觉得宝玉、黛玉在书中发生了明显的成长变化。而宝钗,好像前后还是那一个宝钗。如雪洞一般,缺少了些生机和怜悯。宝玉“情不情”,黛玉“情情”,都是多情之人。试想二宝成婚之后,“情不情”的宝玉,面对博识而正确、但缺少生命光彩的“山中高士”的评判与规劝,怎能不发出“空对着”、“意难平”之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