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见家长
这就是2018年11月26日7时57分24秒的台湾海峡6.2级地震，距震源仅数百千米的海城能感受到明显震感。这大约是包括宜秋在内的很多人，有生以来第一次尝试到地震的感觉。有趣的是，海城这座美丽的海滨城市，虽然地处环太平洋火山地震带，但却极少正面发生地震，殆有神护也①。
那时，窗外正下着绵绵细雨，空气中透出一点寒意，得益于镇定与有序，以及在一楼的优越地理位置，全班五十二名学生在二十秒内成功撒离了教室，转移至操场避震。很快，操场上就挤满了从教学楼各条楼梯涌下来的人群。事实上也只有在一、二楼的学生才有必要在地震来临时选择逃跑，当猛烈的大地震到来之时，较轻微的初震与真正造成破坏的主震之间通常只有十几秒甚至仅仅几秒钟的间隔，这几秒钟根本不足以用来逃生。
露天的操场，地上的几洼浅浅积水被雨滴打出一圈圈的涟漪，像此时大家的心一样，不停地忐忑着。湿润的空气夹带着烟雾般朦胧的雨点，为这场不期而至的地震增添了几分神秘和可畏的色彩。幸运的是，有惊无险，所有人在此次地震中都安然无恙，不久便都回到教室照常上课。墙上的广播正播报着由中国地震台网正式测定的地震消息，并安抚学生们不要惊慌，短期内地震不会再次发生。
宜秋脱下外套，披在心月头上，为她遮风挡雨。她有点被吓得不知所措，还没有完全从平生第一次经历地震的余悸中恢复过来。这几天接连发生的一连串突如其来的惊险变故使她顿生无助与茫然，也是自懂事以来第一次感到有一个值得信赖的男人可以依靠是多么可贵和美妙的事情。
灾难中，两人的身体再一次紧紧地依靠在一起——这回大约该是思雨要酸了。她像个小孩子，需要大人的保护。青涩的感情在两人共同面对困难中变得越来越坚定、成熟，心月的小手乖巧地被宜秋温暖的大手握住，感受着来自他所给予的勇气和力量。她渐渐定下了神，变得不再害怕，用满怀感激，期盼又近乎渴求的语气对宜秋说：“看，我不能没有你，我真的不能离开你！”
“其实，我也不能没有你啊。我们在一起，永不分离。”宜秋笑着摸摸她的头，心月不能离开宜秋，宜秋又何尝能离开心月呢？回想不久前家长会后她对自己整整三天的不理不睬，那时是多么食无味，寝难安②，坐立不定，孤独寂寞，怅然若有所失啊！
却说自上次心月父女争吵之后，江之南便不许她和宜秋再有过多往来，同时也限制她的独自外出。心月一心想要改变父亲的看法，苦思言语对策，等过几天她爸爸心情好了些，就开始有意无意地和他提起自己的同桌。先说她同桌长相多么的清秀翘楚，一见惊鸿；又说他如何如何的会关心人，性格是何等的倜傥不羁，说话做事又是怎么的风趣幽默、果断得体；也是怎么怎么的有文化，什么都知道，简直如同百科全书；还说地震那天自己吓得半死，不知所措，多亏她同桌临危不乱，拉了自己就跑向操场，还在那么冷的天里脱下外套，给自己遮风蔽雨……可人的声色和动情的描述，说得先前并不知晓她同桌姓甚名谁的江之南来了兴趣，赞赏不迭，忙问道：“你那同桌叫什么名字？”
心月这才一字一顿地告诉江之南，那个这样关心自己的同桌不是别人，正是那天的那个宋宜秋。
江之南听罢，显然也很是吃惊，又带着几分疑惑。怀着之前的偏见，却仍有几分不悦，要说他好吧，不就显得上次自己不分青红皂白、不辨原委太过于鲁莽无理了；要再说他不好吧，但明明又是自己刚刚才夸赞过的，而且他这些所做的事也哪有不好的地方可说。只得又道：“心心，不是爸爸不依你啊，你还小，很多事情都没有经历过，没经验，一时不理解也是很正常的。你不能太天真，有一些男人，看似对你很好，但是他们看中的仅仅是你的容貌和身体，用一张花言巧语的嘴和几件小小的事情骗得你高高兴兴，傻乎乎地跟着他走，到了得到以后就不珍惜了，你可要多加提防啊。”
“爸，我看你肯定是当警察当出职业病来了，看谁都像坏人，天底下哪里会有那么多坏人呀？我们学校里的人，也大都是很有素质的，他和我坐在一起这么久，一直都很关心我，对我相敬如宾，从来就没有多碰我一下，或者觊觎③过我什么。”心月反驳道。
江之南仍旧不够放心，但想着一来自己目前也还没有什么中意人选；二来自己将来为女儿择婿，无非也就是观察那人平日的为人处事、言行动止，至多再配合生辰八字，占算一下是否好合。而现今这么会关心他人的人也不多了，如若女儿当真能寻到一个既会关心她又值得信赖的人，并也情投意合，真心所爱，那样自己岂不也可以轻松一些，不用为这件事情煞费苦心，毕竟想要找一个真正满意的人选还是没那么容易的。于是他在心月软磨硬泡外加撒娇的哀求以及妻子的劝说下，也就顺势同意了要见宜秋一面，只要自己也相得好了，那时便正式允准他们的终生大事。
要问宜秋父母对此事态度如何，其实宜秋早在一个月以前便将对心月的倾慕与追求告诉了父母。宜秋的父母最是开明，平日事无巨细，几乎都尊重儿子的意见，宜秋自己想怎么办就如何处置，他们从不像一些家长“样样审批”式的集权外加干预。也是“知子莫若父母”，宜秋行事谨慎，见解独到、思虑周全，自己的事从来都处理得妥妥贴贴，没出过半点乱子。故此他和父母的关系也出奇的好，他父母还常和他交流事业、工作上的问题，他也常与父母分享自己的喜怒哀乐和所见所闻，毫无隔阂。宜秋他妈妈过去还经常打趣他说：“瞧你整天总是写些浓词艳赋的，多早晚准能给我写出个女朋友来哩。”没想到，就今天还真给写出来了。
心月取得她父亲的首肯后便兴冲冲地来告诉宜秋，宜秋听完也欣喜地舒了半口气——还有半口得留着去见她家长呢，话虽然基本算是说定了，但鬼知道她父亲会不会反悔，见了自己之后还满不满意啊？而宜秋父母得知此事后一样很是支持，于是就这么定下来，宜秋这周末和她一起回去见家长，并且那天中午在心月家吃一餐，如果她爸满意了，星期天也接心月去见宜秋的家长。
不管怎么说，一对情侣的恋爱只要从两人中间悄悄开始了并得以延续发展下去，最后总得经历对外公开和互相见家长的过程。两人心里此时都不约而同地有了一种潜意识，那就是不管如何，对方的身心一切都已深深属于自己，同时自己一样的以身相许给对方，而这一段恋情似乎也已经变得十分自然、从容，并没有什么羞涩、尴尬或值得遮掩的地方。从这一天起，他们相待的方式又更为不同，彼此之间毫无顾忌，再不计较身体的亲密接触；和对方说话也再不必像一开始时紧张得面红神羞，低头摆弄衣襟；再用不着生怕初时的一个不小心，无意中一句失言就惹她生气，或者不知不觉就把她弄哭了。
一天早上，宜秋故作神秘地悄悄对心月说：“我有一个很好的主意。”
“什么主意？”
“我要叫你卿卿。”宜秋笑着说。
“亲亲？在这里不太好吧……大家都看见的。”
“啊哈哈哈此卿卿非彼亲亲，我怎么可能如此不识时务。古人管关系亲切的女孩子叫做‘卿’，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④”
“噢！这句话我知道，是《世说新语》！”
“对！如今是《世说心语》，江心月的心了。”
“啊哈哈哈宜秋啊啊啊啊你怎么总是忽然说情话！”
“不忽然怎么能有惊喜意外。”
“那好，我同意啦。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⑤”
①殆有神护也——大概是有神灵护佑吧。出自明·归有光（1507～1571）《项脊轩志》：“轩凡四遭火，得不焚，殆有神护者。”
②食无味，寝难安——出自《论语·卫灵公》：“食无味，寝无眠。”
③觊觎（jì yú，既余）——怀着非分的希望或企图，想要得到不属于自己或自己本不应该得到的东西。
④“亲卿爱卿”起十六字——卿相当于“你”的意思，并列连用时，前一个卿作动词，意为“称你为卿”。全句说的是：“亲近你爱你，所以称你为卿；我不称你为卿了，谁还能称你为卿呢？”出自南朝·刘义庆（403～444）《世说新语·惑溺》：“王安丰妇，常卿安丰。安丰曰：‘妇人卿婿，于礼为不敬，后勿复尔。’妇曰：‘亲卿爱卿，是以卿卿；我不卿卿，谁当卿卿！’遂恒听之。”古代通常只有男称较亲密的女子为卿，而女称男为君。
⑤出自宋·李之仪（1038～1117）《卜算子·我住长江头》，而且心就是心月的名字，本书用“心”字常隐双关。
其实这个主意宜秋老早以前就想到了，他之前在心中也一直都是以“卿卿”来称呼心月的，其中多少也带点希望她“可亲”的意思。想要应用到现实中来，只是一直觉得时机不够成熟，而以现在他们之间的关系，该当算是成熟了。
当一男一女间的关系开始变得微妙时，在一个阶段里你甚至都会羞于直接提到对方的名字，而以一个别称来取而代之；等到关系真的成熟时，相互间若是还直接称呼名字，似乎又反而显得生疏了，故此往往会起一个仅属于两人间独一无二的别称。
从那一刻起一直到星期六，宜秋每天都在隐隐的紧张中度过，并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变得亢奋焦躁。他已经经历过初遇心月的一见倾心，体会过看她泛酸时的心绪云涌，她不理自己时自己的不安和后悔，以及第一次亲密接触时的激动羞涩，哪一次不是有生以来从未体验过的全新感受？而这一次，面临着即将要去见他既想见又有点担心见的江之南，一向从容自在的宜秋头一次感受到了内心难以缓和的紧张。
星期六，距离11:40放学越来越近，心月虽然不断鼓励宜秋不要紧张，但其实她自己也很紧张。她紧锁的眉间和凝重的面容一改平日的多笑多言，使得经过多天自我鼓劲，才刚刚稍微不那么紧张的宜秋不得不反过来安慰她，使她宽心，说自己一定能够让她父亲满意。
转眼就到了中午放学，江之南亲自来接心月，一个自然是为了见一见宜秋，另一个也是愧疚自己虽然身为父亲，自升职公安局副局长以来却因公务繁忙，很少能亲自接送她上下学，故此当然不能放过这次的机会。
宜秋跟着心月走出学校，心里一直假想着她爸爸可能会问些什么话，到时自己又该如何对答，一步一步，心跳不觉加速。碍于江之南，加上彼此心里的紧张，两人表现上如同生人一般，并无半点平日的亲密。
这回校门外虽然依旧静静地停着一台线条厚重、高大气派的陆地巡洋舰，但并不是平日熟悉的特警黑色或者是公安的蓝白相间涂装，而是她们自家的白色陆巡4600。陆地巡洋舰这个名字光听着都觉得霸气，刚劲中透着圆润的造型，大扁平比⑥的轮胎和横贯的镀铬前格栅，让这辆丰田旗舰平台越野车更添了几分奔驰G级⑦方方正正所没有的神韵。
心月先上了车。宜秋礼貌地问了声“叔叔好”，随后也坐上了她们家的陆巡。
LAND CRUISER，意译为陆地巡洋舰，但这是以前的叫法了。丰田官方后来给此车型定的中文名是“兰德酷路泽”，无非就是音译，大不如原先霸气。同堂堂霸道（PRADO）更名普拉多一样，之所以改名，原因其实很无聊，两款车型都仅仅是因为一则设计不佳的广告，原先的名字在国内产生了不良影响，丰田为了消除影响才不得不出此改名的下策。但无论怎样，宜秋还是更喜欢叫它做霸气侧漏的陆地巡洋舰。
江之南刚刚在车里见着两人从学校一路出来，差不多已经把宜秋看熟了，加之先前也瞧过他的照片，所以径直把档把轻轻拉向D档，放了手刹，右脚带上油门，310马力的4.6L V8发动机就低吼着带着这将近3吨的车轻松起步了。
“你就是我女儿总是提起的宋宜秋吧？”江之南视线虽朝向前方，却仍不时用余光看着中央后视镜里后排的宜秋。
宜秋正准备回答，不料才刚走了不到20米，车子就传来“滴滴”的警报声，不过很快警报声消失，紧随其后的是“当”的一声听起来还算柔和悦耳的提示音，江之南眼前仪表盘的屏幕上浮现出“检测到当前路况良好，为防止传动系统损坏，中央差速锁已自动关闭”的黑底白色字样。
“咦，怪了，刚才什么时候碰到差速锁了。”江之南纳闷地嘀咕道。
“差速锁是什么？”心月第一次听到这个新鲜的名词。
江之南还没回答，宜秋却抢先一步开口告诉了她：“差速锁就是用来锁住差速器，使发动机的动力能够均匀分配给差速器两侧，以增强车辆通过能力的东西。”他因为紧张，还以为是平时心月在问他问题，想也没想就像背诵似的直接念出这段教科书一样的话。
等到说完了才发现，心月问的该是她爸，又不是问他，自己竟然把江之南的话都给抢了，而今天他给江之南留下的印象的重要性肯定不言而喻，那可还得了哇？
正自尴尬，不知如何收场。心月却显然并没有发觉这一点，她知道宜秋也是一个汽车爱好者，于是也就接着转向问他：“你这说得像教科书似的，越说我越听不明白啦，差速器又是什么，锁住了难道不是动不了了吗？”
“还是得你爸爸说吧，我刚刚一着急脱口而出就抢了话了，很是抱歉。”宜秋直冒冷汗，他还在担心：完了完了，江之南该会如何看自己啊。
“没事，你继续说下去，说得很好，我也很想听听差速器是什么。”江之南平和地说道，他再次通过中央后视镜看宜秋，正好和宜秋看他的目光撞在了一起，宜秋似乎看见了他眼中不是不满，而是有些微赞许的眼神。
“那……那我就继续说啦？”
“说吧，我听着。”
“就是我们汽车车轮上的动力，其实来自连接两边车轮的一根驱动轴，专业术语一般叫驱动桥，差速器就在驱动桥中间，它在传递动力时容许驱动桥左右两边车轮转速不一样，故此叫‘差速’。为什么两边车轮转速会不一样呢，就比如汽车拐弯的时候，外侧车轮必然位于大圆线上转得快，内侧车轮转得慢，只有差速器在其中缓和这种转速差，汽车才能顺利拐弯。
“而差速器和人一样有个特点——就是喜欢偷懒，哪里省力往哪走。当汽车开到坑洼湿滑的路面时，一侧的车轮经常容易悬空或者附着力特别低，这时候差速器就会把动力都分给阻力小的那边车轮，导致那个轮子一直空转，而真正使得上劲的那个车轮却由于分配不到扭矩一动也不会动。这时候就需要把那个偷懒的差速器给锁上，强制两侧车轮转速相同，不让它乱分配扭矩，那样汽车才能脱困开出来，不过这个差速锁只有大车或者高端越野车上才有，一般的小轿车是没有的。”
心月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张着圆圆的樱桃小嘴，宜秋继续说道：“刚刚说的是‘轮间差速锁’，其实还有一种差速锁是锁桥间差速器的，你们家的车应该是陆地巡洋舰吧？”
“对，好眼力，说得很好，继续说说那‘桥间差速锁’是怎么回事呗。”江之南嘴上开始显露出笑容，显然他对宜秋讲的这些很是喜欢。其实江之南本身也是汽车爱好者，从陆巡身上“越野e族”的车贴更可以看出他还是位资深的越野车爱好者。他岂会不知道差速锁、差速器是什么东西，只不过是汽车爱好者见汽车爱好者，彼此有惺惺相惜之意，迫不及待也要听听宜秋的见解。
宜秋也算是歪打正着，他见江之南喜欢，于是也来了信心，接着说道：“一般的汽车都是两驱，要么前轮驱动要么后轮驱动，而像陆巡这些越野车多是四驱，全车四个轮子都有动力。当车辆走在复杂路况上时，前后桥车轮的附着力、转速也都是不一样的，如果把前后桥也看作是两个车轮的话，那就同样需要一个差速器来分配转速和扭矩，也同样需要一个差速锁来防止差速器偷懒，这就是桥间差速器和桥间差速锁的由来了，因为四驱车的桥间差速锁在中间，所以又叫‘中央差速锁’。
“这样我甚至可以推断刚刚的报警提示是中央差速锁传来的，因为我看你们的陆巡好像没有轮差，没有轮差的陆巡就只有中锁和限滑差速器了。”这台陆地巡洋舰的方向盘右下角控制区空空如也，就说明这只是一把锁加上限滑的标准版本陆巡4600，4600就是4.6升排量的意思。
“那这个限滑差速器又是什么东西，原谅我问题有点多哈哈哈。”心月见她爸爸好像对宜秋态度还不错，也渐渐放了心，多问些问题避免冷场。
“限滑差速器就是介于没有差速锁和有差速锁之间的过渡，它是通过差速器的内部机构来限制左右车轮转速差的，如果打滑太严重了，就会介入限制打滑，同样是为了让车辆能顺利脱困。当然，它的效果肯定不如真正的差速锁好。”
“既然这样，那所有车都装上差速锁不就好了，干嘛还要限滑差速器呀？”
“同很多过渡性配置一样，都是源于成本和操作友好程度来的。真正的差速锁使用条件很严格，比如刚刚的警告，在路况好、附着力足的地方就必须关闭差速锁，否则就相当于是让差速锁强行和路面对车轮产生的摩擦力作对，这样的结果常常就是损坏差速器。许多新手其实都不懂这些，他们宁可不要硬派的差速锁，还是更乐意接受自动化的限滑差速器。”
心月家住在北郊路平湖秋月住宅小区，半小时路程说着话不知不觉就到了。四公里多的路途很大一段就在两人的一问一答中度过，宜秋细心的解答，让心月了解了许多有关汽车的知识，甚至还引发了她对汽车这一伟大创造的一点点兴趣。江之南对宜秋的解答也很是满意，意气相投和共同爱好果然是人际交往中相当重要的一点。
宜秋变得不再紧张，他知道已经有了一个不错的开端。接着随心月父女来到了她们家，礼貌地见过了她的母亲。心月的萱堂⑧见过宜秋后也就忙着去做饭了，江之南招呼宜秋坐下来先吃吃零食，同时关掉手机上的驾驶模式，立即就电话连连。果然身居于高位者，注定就没有清闲的生活啊。
心月一到家照例便要去换宽衣广袖的汉服，趁她去换衣服的空当，宜秋静静观察她的家：约摸有一百四五十平的样子，得益于有一个品位不俗的全职妈妈，四处都布置得很是精致整洁，配合恰到好处的窗户采光，能给人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桌上零食不少，不仅有常见的水果、饼干和面包蛋糕，还有许许多多连宜秋也叫不出名的新奇款式，足见得心月平日的嘴馋。
在零食上宜秋却是和心月截然相反的，他好似天生就不知道什么是饿肚子，心月从早上第三、四节课起就开始喊肚子饿并要吃零食，自己却哪怕中午不吃饭都不会觉得有半点饿，故此也不嘴馋。所以宜秋三餐以外最多吃点水果，家里买了零食也不怎么爱吃，直到和心月熟悉了，近水楼台先得月，她那巨量的零食自然也少不了自己的一份，加之见她吃得高兴，不免被引诱得嘴馋。有时心月也忘带零食，宜秋心疼她饿肚子，也开始常常买来零食，和她一起吃，渐渐的也就吃得稍多了。
汉服，近年来随着古风文化的兴起，这种优雅的服饰重新进入人们的视野，然而毕竟还是小众。汉服的服装复杂多样，穿戴系束颇耗费时间，不过一旦装成，当然也是“三千衣冠史，韶华压群芳”⑨的十足亮眼了。蚕青上缥下，深衣承古往，交领右衽，肃整衣冠，泱泱我族，授名为汉。中国乃衣冠上国，礼仪之邦，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有礼仪之大谓之夏⑩。在众多时尚女性追求一步更进一步暴露着装的当下，汉服恪守礼制的美德，反其道而行之，长衣大面积的遮盖反而更显女子含蕴淑柔之美，是别具一格的赏心悦目。
⑥扁平比——汽车术语，指轮胎侧壁高度与胎面宽度的比值，比值越大即扁平比越大，代表胎壁相对于胎面越高。较高的扁平比有利于滤震及增加轮胎在恶劣路况下的使用寿命，所以越野车轮胎的扁平比常常较大。
⑦奔驰G级——奔驰旗下的硬派越野车系列。
⑧萱堂——即母亲，在中国古代的文化意象里，萱草代表母亲和孝亲。古时候，母亲居室门前往往种有萱草，人们雅称母亲所居为萱堂，于是萱堂也代称母亲。萱草，又称忘忧草，即黄花菜。
⑨三千衣冠史，韶华压群芳——和后文“蚕青上缥下，深衣承古往”都出自2017年徐鹏作词的《衣冠上国》。“交领右衽”起十六字出自《大风起兮》，详见第12页注①。
⑩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有礼仪之大谓之夏——出自春秋·左丘明（前502～前422）撰、晋·杜预（222～284）注、唐·孔颖达（574～648）疏《春秋左传正义·定公十年》疏：“中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
心月足足换了快十分钟衣服才出来，她精心打扮，恰是之前宜秋梦中所见那身着缟素，一袭白衣曳地，笑意盈盈、翩翩动人的样子。
“我好看吗？”她朝宜秋敛衽道了个万福，很是得意。
“当然好看啦，你穿白色汉服最好看了。”素淡典雅，白色的长衣最合她的气质。
宜秋问心月你弟弟去哪了，心月说今天是周末，他去陪爷爷奶奶玩了。
不久，饭菜做好，四人同桌而食。心月妈妈的厨艺还是不错的，有香菇滑鸡、洋葱炒肉、香油生菜和清甜爽口的时令杂菌汤，可谓色香味俱全了。
饭间，宜秋尽量将平生所学的礼节悉数用尽，以展现出最有礼貌与修养的自己。心月父母也很是好客，席间不断劝宜秋多吃多喝，不必拘谨。心月妈妈又问及宜秋喜欢吃什么，以后大可多多来他们家吃饭，也谈及家庭、学业等方面，他也都对答自如。
江之南这人有个特点，平生爱车如命，一谈起汽车就乐得合不拢嘴，好不容易在越野圈以外遇到了宜秋，一路过来意犹未尽，这会又讨论起了陆巡独一无二的本事——锁内侧后轮转向。
锁内侧后轮转向，顾名思义就是在转弯时锁死内侧的后轮，依靠其余三个车轮提供动力，以内后轮的滑移摩擦换取更小转弯半径的功能。由于这个模式开启后，从外边看几乎是以那一侧的后轮为中心，像坦克或者挖掘机沿单边掉头一样迅捷灵敏，故此业内又形象地称为“坦克转向”。
江之南喜欢越野，熟悉各种越野车和小车，而宜秋因为兴趣，更为熟悉卡车领域。喜欢小车的人很多，对卡车能产生兴趣的却寥寥无几。卡车，通俗一点的叫法是货车，但严格来讲，货车又不等同于卡车，诸如拖车、泵车[11]、消防车等一类在卡车底盘上改装而成的专项作业车，它们并不是运货用的。
在很多人眼中，对卡车的第一印象都是大、吵、脏、慢、笨、重。大车行驶在路上，一颠簸仿佛周围大地都在颤抖，那股明显的压迫感使行人避之唯恐不及，令小车又厌又畏，纷纷敬而远之。然而，这种颇不得宠的大家伙宜秋就是喜欢，从小看到大，与生俱来的喜欢。喜欢它居高临下，一览众山小的霸气；喜欢它体魄修长、身躯高大的威武；更喜欢它低沉粗犷，似蓄积无限力量的沉稳。
如果真要问宜秋和卡车究竟缘起何处，那也只能说是受他父亲耳濡目染的影响了。宜秋的父亲不是卡车司机，可是却偏偏也喜欢大车。他本是金融市场的交易员，平日清闲的他就喜欢玩车，嫌B2驾照还不够，甚至还去增驾了A2，还进口买来一台斯堪尼亚[12]牵引车，挂上定制的房车，一家人四处开着旅行，不亦乐乎。
当然，如果没有与生俱来的兴趣，光耳濡目染也远远不够，宜秋生来仿佛也就和大车有缘，小时候走在大街上，看见路旁停着的大车或者施工的工程机械，都会忍不住驻足观看，一看就是好久好久，要不是爸妈催促，都久久不愿离去。
交谈中，江之南饶有兴趣地向宜秋询问了很多关于大车的问题。也是第一次知道了原来进口拖头一辆也能卖到一百多万的价格；知道了越野车领域专属于奔驰G级、牧马人[13]等极少数硬派越野车的三把机械差速锁，在后八轮大车上竟几乎是标配；同时也惊叹于大排量柴油机十余倍于一般小车的2500N·m峰值扭矩[14]，以及与之配套的12档、16档高低档[15]变速箱……毕竟对于一般开小车的人，哪怕市公安总局停车场里就有成排的后八轮和前四后八拖车，大型排障车、工作车也不在少数，但如果不是刻意去了解，大车还是离我们既神秘又遥远。
一切比想象中来得顺利，总体来说，江之南对宜秋这个人还是挺满意的，起码暂时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于是，就算作是没有意见了，他和心月终于可以无需再忌讳江之南了！
次日，宜秋带心月也去见“公婆”。要是按过去的传统，双方家长见完，没有意见的话就算是订婚了。可现在的他们，年龄加到一起还不到三十二岁，显然还没到可以谈婚论嫁的时候。他们头脑里也没那么多程序，婚姻对他们来说，似乎不那么重要，重要的是他们彼此相爱。更重要也更本质的是，宜秋是在彼此毫不相识时就对她一见倾心的；而心月，也是因深受宜秋关怀呵护，从心灵上爱上他的，这样的相爱难道还不纯洁吗，还不牢靠吗，还需要怀疑吗？
宜秋的父母同样很喜欢伶俐动人的心月，其实他们一直都挺认同宜秋所做出的决定，但仍希望儿子在此同时也能不误学业。尽管他的家境足以使他有福楼拜式的生活，不过多读点书，取得高一些的学历，多增长点见识总是没坏处的。而心月，以宜秋父母的意见，也应该这样。
宜秋此前向心月夸口自己烧得一手好菜，等心月到他家品尝呢。心月白了他一眼，说：“好厨师个个都是大吃货，你不贪吃，能烧出好菜来才怪呢。”宜秋笑着答道：“你别不信，来了就知道了。”
于是那天的午饭便由宜秋操刀，果不其然，心月才吃了一口，便迫不及待地想要连连点头说好吃，只碍于礼仪，才努力克制住那想要表达出来的冲动，看得出此时她眼睛里写满欣喜。其实宜秋做的也不是什么龙肝凤髓、玉液琼浆，无非家常便饭：油焖大虾、清蒸鲈鱼，炒时蔬和虫草花乌鸡汤。这些简单的食材一经宜秋手里，就仿佛变了法术一般的好吃，但其实也是心月习惯性肚子饿，加上嘴馋，虽然很讲究吃的但也因此而容易满足。
差不多也还是那句话，当一个人带上情感后，看问题就变得不再客观。宜秋能在心月身上找到的唯一勉强可算作“缺点”的就是太娇气，可回过头一想，娇气又能算是什么缺点呢，女孩子不娇气还是女孩子吗。娇气的女孩子多可爱呀，当一个女孩子不愿意对你撒娇，那两人还能有戏吗？
除此之外，心月身上剩下的就都是优点了。她的缺点是因为她从小无忧无虑的生活环境，同样，她的优点也来缘于此。比起那些从小面临生存竞争的人来说，她的个性要单纯得多，厚道得多。她不善钻营，不那么势利，比较善良，富有同情心，这些优点是好多事业心强的女孩所没有的。宜秋觉得他父亲以前总说的那句话真是放之四海皆准：一个人的优点必然包含了一个人的缺点；同样，一个人的缺点也常常包含了他的优点。
他送心月回家后，就是这样跟他爸说的，他说：“爸，您说的好多话都过时了，可这句话绝对是至理名言！”
他爸白了他一眼：“废话，这话是列宁说的！”
从此，他们可以更加有恃无恐、光明正大地走在一起，毫不畏惧地公开两人之间的关系，甚至连学校领导都无需放在眼里。时光飞快，12月底一过，告别熟悉的2018，跨入了2019年1月，马上就要期末考试，一个学期就快结束了。
高一（3）班教室的布局，前面说过，是分为三大组，每行三人并坐。班主的规矩是教室中间二至四排共27个座位，倘若每次大考取得全班前27名的，便可以依名次先后，在这三排中任挑座位。宜秋、心月、思雨三人已在这一学期里培养了深挚的感情，自是不愿意分开，故此互相鼓励，为对方解答问题，一起复习，一起背诵，一起写作业，以期共同名列前茅,来年还能再做好同桌。
心月古文不好，宜秋便教她古文；思雨物理久佳，心月便教她物理。一分耕耘自会有一分收获，三人的期末考试成绩最终都如愿以偿地进入前27名，心月的地理甚至还破天荒地超过了“千年第一”的宜秋，宜秋戏说道：“怪不得思雨说你是妖精，看把我学地理的精气都给吸走了。”他们的名字在座位愿望单上相继而排，来年还再聚。
也说宜秋本是要强之人，照平时，自己的第一名被人抢了，肯定得心里不服上一阵，并发誓下回一定反超回去。可是当他被心月超过时，虽也不服她，但心中却是十分自然地为她感到高兴，也衷心地为她贺彩祝福，是为情谊至真。
一月下旬，为期21天的寒假正式开始。宜秋神速，对待作业一向不留情面地抄答案瞎写，甚至还发明了一种神不知鬼不觉的偷天换日法：就是一本假期作业发下来，先撕掉30%的页数，剩下的才来开始写。由于不少认真的学生写完后照例是要撕下答案来校对并红笔改正的，所以最终宜秋和他们交上去的作业厚度也差不多。就算他们不撕答案，30%的页数在每班成堆的作业中也几乎难以察觉，因此还没开始放假，他就已经把寒假作业都完成了。其他同学看见后无不惊得目瞪口呆，可是除了惊叹外也无话可说，谁让人家天赋异禀，抄作业成绩还这么好呢。
宜秋自己说，他坚信抄答案也是有用处的，如果真能做到将心融会于答案中去抄，并在这个过程中细心体会答案的逻辑、要领，那最终的收获其实并不比绞尽脑汁写题，写到犯困烦躁，为唯恐写不完的惶恐不安所烦扰，然后再急急忙忙应付完的效果差。
“话虽如此，但是至少自己写的有点心理安慰。”心月听后也觉得有理，不过还是克服不了心中的障碍，最终铁不下心来抄。确实，有些事情真正要做并不难，可是如果意志不坚定，犹豫不决，跨不过心中的坎，那便难如登天。万事开头难，只要跨出了第一步，后面也就自然而然地继续迈下去了。
春节前夕，整个海城打扮得焕然一新，街边的路灯杆上、各住宅小区的大门前都挂上了红色的大灯笼。四处花枝招展，笑声不断，随处可见“欢度春节”的红底大横幅和为过年准备的各种庆祝迎接活动。尽管寒冬凛冽，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但大家此时此刻都沉浸在温暖喜庆的年味之中。
宜秋一家人围炉欢宴，有说有笑，诉说着过去一年里的喜怒欢乐，衬着电视里迎接春晚那祥和柔畅的《花好月圆》之曲，显得格外温馨；眺望窗外，看着远处各种形状、颜色各异的烟花从高楼大厦后飞出，一直射上天空，绽放出五彩斑斓的焰火，点亮原本漆黑无尽的夜空；宜秋家的小区后园里，一箱箱爆竹也正欢快地火星四溅，劈里啪啦叫着，辞去旧岁，迎来新年。
各种迎春景象不禁让我想到《青玉案·元夕》[16]中的佳句：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尽管这是写元宵佳节的词，然而元宵、春节本是一家，放在这里也是再合适不过的。
大年三十没有月儿的倩影，本该替满月守护夜空的繁星也被更为明亮旖旎的焰火所夺色，隐没在灯火辉煌的城市上空。不过虽没有满月，何以不能相思？心月此时此刻大约一样也在陪着她的家人围炉炙食吧，宜秋不由想念她，要是你现在也能陪在我身边，我搂着你，你吃着我做的饭菜，我们一起开最快乐的玩笑，那该多好啊！想到这里，宜秋心中也是莫名激动，那种微妙的感觉可是又应了古诗名句说的：“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17]了。于是又拿起手机，第数万次地发微信，请心月明天也来自己家里吃一顿年夜饭，以将这种令他热血沸腾的感觉付诸实现……
最是一年春节时，团圆盈笑祝福词。
阖家共晤多情话，红艳灯笼许愿诗。
春节是最能给人带来温暖和希冀的节日，她喜气洋洋，她幸福美满，她团团圆圆，她在向往昔挥手告别的同时，也预示着一个新的开始。欲知下个学期，在心月和宜秋身上又会发生什么可脍炙人口可资回忆的故事，且看下回分解。
[11]泵车——顾名思义，有“泵”作用的车，借助液压动力能够将流体物质输送至高处，常用于建筑工地的混凝土泵送。
[12]斯堪尼亚——即SCANIA，瑞典商用车品牌，有“公路之王”的美誉。前文提到的B2、A2都是驾照等级。
[13]牧马人——美国克莱斯勒Jeep旗下的顶级越野车系列。
[14]峰值扭矩——发动机基本参数之一，2500N·m含义是该发动机的最大扭力等效于连接杠杆至距曲轴中心1米处有2500N。1千克力≈9.8N。
[15]高低档——变速箱多档位、小体积的一种实现方式。对于大车，通常12档变速箱由一台6档的常规主箱连上有高、低两档的副箱实现，组合出2x6=12档。16档高低档一般即2x8=16同理。高低档的设计还有助于司机更便捷、准确地挂挡。
[16]《青玉案·元夕》——辛弃疾所作的一首词，千古名句“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就出自这首词。
[17]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出自唐·张九龄（673～740）《望月怀远》。在中国古代诗文意境中，月常常与孤独、相思、感怀挂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