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尔萨斯
见信勿启。信上如是。 来自囚徒岛独特的火山灰渗入信封,气味犹如烤焦的红薯撒上鲜血。巴尔萨斯的眼里,奇怪的琉璃色瞳孔中央涌泉般的岩浆缓缓溢出,浓烟从那里飘荡起来,随后,心房撕裂般的一幕幕在火焰中跳动,脸上黑白条纹密布的夫长举起木质古老长杖,乌黑的嘴唇张合,随后,红色的新鲜汁液淌落,在高温中化作红雾,这样的动作一直持续到午夜,持续到乌鸦也已经安眠,月亮被染成了妖异的红,四野的啼哭和尖笑融在一起,在温顺的风里缠绵。如果巴尔萨斯在,他会想,“没有祭乐真是不自在啊”,如果他这么想,就一定会低头瞧见自己形同枯木的脚踝,粗糙的脚趾,又难免想:无处寄放的痛苦毫无意义。 她真的死了吗,这是真的吗?巴尔萨斯问自己。 有生之年,巴尔萨斯如此执着于意义,当难以抑制骄傲的直视身上的图腾,回首往生时,他还会记得提醒自己,就像母亲的叮嘱,有些苦难值得铭记,而有的痛苦不值一提,不仅痛苦,一切皆如此。 意义比血脉更重要 他的眼睛很清澈,打量水面上这张脸时像是在看与自己毫不相关的东西。身上几处疤痕几乎痊愈,这些家伙张牙舞爪的在全身皮肤上下流窜,现在却要偃旗息鼓,只留下淡淡的黑色影子,连同过去一起封锁在身体中。现在连疤痕也要消失,让它能恢复如初,就像过去也被修补了。被修补了? 能认可吗?过去 “巴尔萨斯,巴尔萨斯。巴尔萨斯!不!!!”,他的长矛猛然刺出。平整,安静的水面荡然无存。杂乱的,混沌的,持续不断的波纹激荡,现在,永远不能平静了。 巴尔萨斯重新披上乌麻衣,解开船头上的麻绳,今天正是上路的好日子。 他这艘船在海面上饱受摧残,长期在风暴中顽强的抵抗,又在数座孤岛重获新生。风帆频频更换,差点被取消。黑麻叶,红杉,红棕榈叶,面包树树干,都是它新身体的一部分,经历了数十次改造后,只余其名还刻在其上。它的名字就是它的目的地,非但没有在摧残中消弭,反而随着日子越加深刻起来。巴尔萨斯要寻找新生,去往图比奇岛。很可惜,他在这块古老的大地上没有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巴尔萨斯可以想见,他的传说一定随着离开戛然而止,尘封的圣坛石室会重启吧,荒淫无度,怯懦无比的王会在咒骂中夹杂自己无理的要求,要求夫长重新修改律法,将“大神的仆人”亦即祭祀长老“图亚”的亲卫队的叛离列为无可比拟的重罪,让他们的亲人朋友的性命牢牢在自己的指掌之间,并在亲卫队的传教过程中施以迷魂的毒药,就像他对许多麾下部族曾经做的那样,这样或许还不够彻底,彻底解决他的疑虑。然后王缩回他宽敞的王宫大厅,这个人永远不会期待仆从们的怒火,永远不会期待卫兵的长矛有一天指向自己,沉迷在香色的城堡中让人心安。 可以想见,接连几月的粮食收成一定大受影响,接踵而至的祭乐响起,连绵的红雾飘向空中,笼罩整座城。 巴尔萨斯决不使用祭祀长惯用的伎俩,当他的直觉告诉自己上路,他就动身。海岸上弥漫的咸腥味,以及刚结束的连续雨水,还有适宜的空气湿度都预示着一些太阳当空又不至于燥热难耐的日子,这些要比所谓的“血卦”一类要靠谱的多。 就在某一天清晨,信鸟还在半空中啼鸣,所有的东西就化作直觉,像是黑暗中的响泉给了他激灵,与此同时,敏锐的直觉甚至先于理智将他不愿直面的情愫连成一幅又一幅图景,从久远的记忆深处拉出一条迂回曲折的线,用故事串联在一起。总之。祭乐变了意味——他的战争要开始了。 巴尔萨斯低头默念:“阿芙琳。永别了,阿芙琳。” 并且,他的神话也从此刻起永远消弭,转而为另一个传说,他将化身神话者的对立面,亲手摧毁自己的过去,摧毁人们心中勇猛善战,正义又理智的巴尔萨斯...... 首先,他得避开曾经吃瘪的海域,连续航行数日,并准备在鬼气森森的几个小海湾用坚韧难咽的海藻和脊鱼撑过未来食物断绝的日子。 现在,视野开阔,必须趁着日光正盛,趁着还能分辨海岸线以赶路。他的黑松木的船桨还能勉强派上用场,一等到天黑,那些聒噪的海鸟可不会为他引路。 这些家伙的头顶偶尔闪烁着诱人的荧光,无知者若以为这是友善的信号可就大错特错了,它们只会带领迷途的人开往死亡。自以为可以侥幸重寻归途的可怜人都不曾听闻一个传说,这个传说就由一只海鸟开始:它在海平面上如鬼魅般飘荡,远远让人生出怯意,知晓的船夫唯恐避之不及,而犹豫者若是不幸撞上,诡异的笑声便会自远处响起,这些海上的鬼魅如影随形,有人说它会蛊惑心神,但没人知道迷途者经历了什么。传闻也唯有海岸上的住民或渔人在众人惊恐的目光中偶然打捞起被啃食得只剩半张脸的浮尸,方此时,恐怖的故事才得以应验,恐惧在他们之中扩散开来,此前还只是单纯的故事,或是故事里的故事。 在巴尔萨斯的故乡,人们将这种形似鸟的生灵唤作“布巴卢克”,意为“失去灵魂的风之精灵”。这样的故事在大陆上广为流传,远比这更加诡异和邪魅的,远比那些凄美的爱情故事还要动人的传说比比皆是。它们从一个又一个部族长者口中,一篇篇古老石窖里满是灰尘的手记的记载中世代流传下来,通过所有故事的开篇或结尾都能追溯到相同的讲述源头,这个源头被视作“所有祸乱的伊始”,仅仅是它的名字就足够让这些故事被永久封印在部族文献的禁忌篇章,而它的本尊则站在了所有部族的敌对立场,在太阳照耀不到的阴暗角落或许能寻到一两个信奉其名的狂徒,这些人唾弃正义和荣耀,将大神的陶土塑像摔的粉碎,他们收集所有恐怖和祸乱的故事,用淫乱者的鲜血浇灌自己的神,安迪斯。与之相对,它的敌人阿卡德,正是这片大陆所有人类的神,祭司们管它叫“大神”,唯一伟大的神。 长时间的漂泊让巴尔萨斯的注意力飘向广阔的海洋,他能清晰听见远处的海风呼啸,成熟的船夫理应洞察海面的一切,清楚什么尺寸的船可以独自驾驭又不至于在风暴中不堪一击,然而最重要的一点,应当被所有水鬼当做一切举止的准则,那便是足够的敬畏。在正午的波光荡漾中,我们的船夫回忆起在迪勒蒙做学徒的日子,船坊里强壮的工匠们总是自信满满的给予他造船技艺的指导,谈及下海却满脸严肃,他们中有的是水手,甚至有一两人曾担任大副,越是出色的,眼中流光溢彩的水鬼—他们或许曾声名大噪—远离大海后却越是魔怔般的一遍遍重复同一句话:“可别小瞧了深海,小鬼。”,有的家伙还会说,“我们可比你懂得多。在海上,再强壮的士兵也不敌水手”,彼时的巴尔萨斯认为,出于对那个行当的褒奖,也出于荣耀,他们眼中毫不吝啬恐惧更甚敬畏,这些人大概是想警告他,也同样出于骄傲,这时的他强壮有力,年轻,血气方刚,一些旧的伤疤已经在心里结疤,新的人格正在滋养一个崇尚阿卡德的武夫,深信力量能制服一切。 那时他还不够了解一艘海上的船,不够了解桅杆升起的奥妙,不明白这群水鬼眼中的深意,不是出自见鬼的荣耀,而是来自纯粹的,对深海的畏惧。当他初次领略遥远陌生的蓝色领域,踏上贵族们斥资不菲的货船,还会在桅杆上心旷神怡的看日出,他在“风神号”的甲班上挥洒汗水,不消半载就成长为一名出色的船员,但他远远还不被视作“水鬼”,在甲板上时,那些真正的水鬼在日出时分还能侃侃而谈,一到夜幕降临,经常就面露愁容,暴躁的大副也暂时安静下来,在额头栓起头巾,直至顺利返航。就这样,他们的船队屡建奇功,越来越受商贾的追捧,与王室也有过几次合作。巴尔萨斯清楚地记得,他的队友们经常对他投以友善的目光,还偶尔用珍藏的美酒款待他,亲切的称呼他起初被用于调侃的昵称,直到这一双双眼睛消失于某个暴雨倾盆的黑夜,深藏恐惧的瞳孔被包裹惨白色中央,在空气中留下诡异的痕迹,随后是一重高过一重的汹涌浪潮将一切都淹没。这一些记忆已经太过久远,他经常将逝去的朋友名字搞混,图查尔,尤金,还有拉亚斯特...... 现在,天色逐渐昏暗下来。巴尔萨斯要花些时间确认自己离海岸不远,并且要尽量找一块平缓的流域,以免在视野全失或是陷入沉眠时不会远远偏离航线,尔后,他从行囊里掏出被树叶包裹的鱼干,凑近细闻,平静的海面异风突起,他的手指还未有所察觉,正要翻动叶片的刹那,白色的信纸从空中映现在他眼中,随着海风翻飞,缓缓飘向夜空。巴尔萨斯的指掌僵在半空中,沉静的眼中漫入一阵虚无,片刻后又恢复清明,他快速撵起几片干粮,稍作咀嚼后便吞咽下去,再次抓起船桨,就像以往一遍遍重复的。 年轻的船员曾经梦想征服海洋,现在仅凭着一些寸积铢累的经验和强壮的体魄才不至于在水面上畏首畏尾,随着年岁的增长,巴尔萨斯的头上生出几根白色的发须,但他还很强壮,他的力量不减当年,精力尚且充沛,在海面上夜以继日,顺着水流望东前行,连续三个昼夜也不觉得丝毫疲惫,途中他只在昏暗的午夜稍作停留,夜空明朗的日子,他就抬起右手在头顶摸索仙后座的位置,又向侧方远远的黑色孤影撇上一眼,确认是他熟知的那座孤岛上最高的山巅后,就奋力划行,等到第五天晨曦破晓,巴尔萨斯终于有了一丝疲惫的感觉,他的食物也消耗殆尽,有一个竹节里还剩下些饮水,不过绝撑不到下一次靠岸,现在是时候该思考一些更加紧迫的事情,他得保存体力,撑到在预想的海湾停靠,眼下还剩余的距离大约能有来路的十分之一,但在那片海湾独特的黑色怪鸟丝毫不见踪影的情况下,饥饿渐渐袭来,久违的真正的疲倦必将接踵而至,远处的山峰逐渐微小难以辩识,他的方向在白天反倒模糊起来,此刻竟被水雾笼罩了起来,彼岸在一段时间里显得遥遥无期,仿佛他的航线已经出现了难以挽回的偏差。这样的幻想在巴尔萨斯坚不可摧的理智下很快又荡然无存,他的心沉着冷静,敏锐的嗅觉洞察到附近有微弱的死螃蟹和脊鱼腐烂的气息,随后抽出黑松木浆,在水面画了一个圆,四周寂静无声。 这个动作多少给了他一些动力,像是神奇的咒语。他曾在草地上,在沙漠里,在山川上重复这个动作,每一次,来自故乡的咒语都自然而然从他心间流露出来,“萨列瓦,西巴尔巴。你住在地穴深处,你以地精为食粮,你吞噬巨龙的血液,你站在地底射杀天神,你在岩浆里狂笑,在极冰中怒吼...”,这是故乡的祭词,那些诚实的故乡人,永远只有这一首歌吟唱,当他们被陌生的又强大的王族势力锁住命运的咽喉,被迫交出了祖宗的古老图腾后,这首歌就再也没有响起来过,歌词与反抗的族人一同被尘土掩埋。 然后,巴尔萨斯恢复了绝对的清醒,恢复了从不犹豫的他,那个勇猛无匹,带着士兵征服一个个部落的巴尔萨斯。他曾在极度虚弱中忘记自己是谁,但现在不再会了,他是巴尔萨斯! 力量源源不断从他的脊柱涌向四肢,极速挥动的浆在空中腾换位置的间隙所产生的强大气流竟在空气中搅动起一股旋风,雾气在他的面前呈现真空,小船像是惊鸿略过,在水面留下长长的平整的波纹。顺着嗅觉,巴尔萨斯的方向越加明确,他的动作更快了。 在选择船桨时,巴尔萨斯格外在意它的强度,当初有一座千百年不曾有人踏足的岛屿上植被狂野生长,粗壮遒劲,那里的松木韧性惊人,强度也无可挑剔,他废了好些功夫将比他的腰身还粗壮的黑松木树干打造成了一把浆,这把浆足以击沉任何一艘小船,可以承受野兽的冲撞还安然无恙,现在却出现了一些细微可见的裂纹。 很快,巴尔萨斯的脸上露出微笑,黑色的海鸟在他的上空伸出利爪,扑面而来,还没有靠近就发出几声熟悉的怪叫再次飞走了。他继续往前滑动,雾中隐藏的巨物终于露出来它黑黢黢的身影,像是盘踞水中的巨大寄居蟹,其中一只硕大的蟹钳呈在他的前方,上面胡乱长着几根杂草,再后面全是些大块的黑色岩石,巴尔萨斯用麻绳栓住船,用大石头压住绳头,将竹节里的水一饮而尽,又取下剩余的空竹节一同挂在身上。他在岛上停歇了半天一夜,攒集了一些饮水,用口感不佳的脊鱼补充能量,第二天清早被鸟鸣唤醒,就再次动身。途中又路过了几座相似的岛屿,怪鸟遍布这一带,成群结队,现在还不是迁徙期,巴尔萨斯略感诧异,稍作留心。接下来的航行会更加艰难,他的航线将偏离海岸,只能靠夜间星辰和他那了不起的洞察力判断方向,这次,他在白天谨慎地前行,夜间则奋力划动木桨,一路风平浪静。 离开最后一座岛的第七个日头,巴尔萨斯又一次感受到了疲倦的侵袭,他能感觉这次要平静温和的多,他的心深知自己的处境,海平面尽头可以望见被天空遮蔽的黑色淡影,和记忆中一样,像是一座关隘横在天边。渡过这里,是一些天然的狭长的海峡,寂静无人的海港,或许再划行上几天就能渐渐寻到人类活动的迹象,到那时,再也不用与枯燥的海面做伴,在回忆中打消孤寂的时光了。当夕阳的余晖尚未在海面燃烧殆尽时,山谷宛如巨门的夹缝向巴尔萨斯敞开,在海水合流处,熟悉的怪鸟又一次出现在眼前,他嗅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气味混杂在咸湿的海风中,走近时,抬头已经望不见巨岩的顶端,巴尔萨斯收起浆,顺着水流而下,飘荡一会后,在一处合适的落脚点停靠下来,他从附近寻到一些晒干的树叶,就地生起火。 捕鱼时,巴尔萨斯从水面倒影看见黑压压的一群怪鸟在天空组成不规则的形状突兀地闯过来,他抬起头,它们的数量惊人,像是逃难般的前后啼鸣,有几只低飞的鸟飞近后又受惊般上窜而去,很快追上自己的队伍,这样的鸟群一批又一批从巴尔萨斯的头顶掠过,直到他再次动身才稍有减少,巴尔萨斯的心中残留着那些令人不安的叫声,但他还不曾听闻任何有关于这种黑色的小型候鸟的传说故事。 他用坚硬的乔木重新造了一柄临时的简易木桨,为此他的长矛刃尖险些被折断,他将陪伴了自己大半截旅途的伤痕累累的黑松木浆放在脚边,心中不免有些失落。在接下来狭窄山谷的激流中行进时又重新焕发了无比的精力,这截山谷的旅途花费了他半天时间,然后又是平缓的水流,水面变得宽敞,并且越往前走,越发宽敞起来,一时间,巴尔萨斯怀疑自己又一次驶入了洋流中,但他明白自己的方向没有错,他只是选择了一个新的岔路口,仅此而已。 这天,水面上突然刮来一阵不算强烈却持续不断的风。他能感觉风的方向如此的明确,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往这个方向袭来,他的预感没有错,不。与其说预感,不如说一切风吹草动都显示着这一点,周遭的东西在风里安静极了,闭上眼好像就能感受到某些呼之欲出的事物,它正在那个方向。那是什么?第一个打破他安宁的是鸟鸣。他睁大眼,注意到的第一件事物是熟悉的黑色羽翼。那只鸟速度奇快,像是开路的急先锋,随后是第二只,又一只,再一只,好多好多只,一大群黑色怪鸟从前方,然后从四面八方,像密不透风的蝗虫,像狂风骤雨般席卷而来,数量让人咋舌。它们大多数只是从空中掠过,即使低飞遭遇,也如往常一样很快飞开了,这些鸟像是从聚集点逃窜,一群盖过一群,光是抬头望一眼就让人心神难安,听见它们的叫声就足以让人头昏脑胀。当然,这一切也让人有足够的理由顺着黑压压的大流一同远去,或是远远的避开,远离这让人不安的未知的躁动,又或者选择一个阴暗隐蔽的角落,远远静观。 巴尔萨斯裹紧麻衣,风迎面吹过来,一股更强的气流在头顶涌动,他感觉自己的“伤疤”又复苏了。 顺着鸟群来的方向,巴尔萨斯孤独的划行。新的木桨在水中低鸣,巍峨、陡峭的山谷敞开了一个广阔的世界,水面映照着遮蔽天日的黑色洋流,不断从前路涌来,他模糊地判断出它们的源头在一个偏离图比奇岛的方位,但依旧没有停下的打算。临近下午时,鸟群汹涌的来势才稍有减缓,等到太阳垂垂下坠,在远处几朵阴云中,夕阳散发出一缕迷人的血红色,一群一群的鸟呈现出分散的态势,直至最后一小群飞走,终于结束了最后的骚动。在前方,它们让出了一片安静的空间,水面的波纹扩散出去很远也没有终止。巴尔萨斯低下头,没有望见一条鱼,反倒看见自己略带惊惶的脸庞在被夕阳染上一抹血红的水面上,仿佛褪下了光洁的轻纱,那上面多了好几道皱纹,他注意到心脏在加速跳动,呼吸明显急促起来,这种异样的征兆既没有给他带来任何恐惧和不安,也没有任何其它的不适感,只觉得一股味道越来越浓郁,“应该去看看”,他无法阻止得想,越来越强烈。 等注意到时,夕阳已经被耗尽了,巴尔萨斯四下张望,他的方向已经丢失了一大半,天幕最后的光亮只能让人恰好能看清四周,他朝右上角仰望,立刻注意到远处高大的黑色石壁中央有一方空洞,安静的凝望了一会。每一次小船在水流中上下摇晃,洞中黑暗都像眨眼般短促的闪烁,那里面就像是有什么东西正注视着这个方位,从下边看,石洞的黑暗中包裹着深邃的诡异和死寂,让人不安,但巴尔萨斯身经百战,严格说来,已经很久没有遇到令他害怕的东西了。“是什么呢?”,最开始他在心里疑惑的问自己,然后发现自己的举止越发奇怪起来,手掌很自然放到眉框上,他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并突然发出声来,“在哪里呢?”,他的疑虑像是突然变成一种陌生的情感,又对着空气问了一遍,他能意识到这很不寻常,不,简直诡异,甚至不妙,但他很容易的接纳了这一点,并乐此不彼地划动木桨。或许是错觉,巴尔萨斯仿佛听到石洞里有怪笑传来,那笑声像是与他调情,像是在呼唤他,又拒绝他靠近,就像是什么人,那个人他很熟悉,他本来应该很熟悉。这一刻,他的感官敏锐极了。 他应该好奇吗?他可是巴尔萨斯,他会被自己的好奇心所引导,但绝不会被他驯服,阿芙琳又一次救赎了他。 “你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真是绝情的人”,那时,他们的交谈宛如今世的告别,那个凄美至极的女人,没想到成了真正的诀别。 我是吗?我知道的,一直都知道,我不会再被任何人玩弄,包括你,阿芙琳。绝情?是吗。这才是我,我一直都知道,现在是真正的绝情了,我已经知道我是什么人了(或许还有什么类似恐惧的东西,是什么呢。但他已经不可避免的越过了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当水面又一次平息下来,巴尔萨斯复归了死寂般的沉静,随后远处的水面有异动传来,巴尔萨斯听见每一朵浪花的声音,警惕和危机感被他重拾,这一刻,他不免回想起曾经历过的海难。 巨大的浪潮在他眼前拍落下来,而这次,这次似乎是什么更猛烈的东西。 当第一批人类在迪勒蒙驻扎时,没人打算长久逗留。目力所及,这里遍地黄沙,普通植物难以扎根,一些偶尔能遇见的坚韧植物生长在这里,不过它们黢黑的干死的枯枝要多于这种植物本身,每隔百余米会看到一些,隐藏在黄沙中央,一阵阵风沙席卷后,老的枝叶彻底枯死,枯枝就更加残缺。一眼望过去,令人困倦的破败和死寂扑面而来。附近起码有一块或几块土地让更多的植物能扎根,能够抽枝发芽,这批人类的首领这样想。那时只有鸟能从高空一眼辨别出这样极少的区域,可以作为它们的落脚点,并带上那些植物的种子散播四周,这些地方后来都成为了乌鲁库的重要城市。为了逃避干旱,初来乍到的部落们起初幻想穿越沙漠,在途中死了一半的老人,后来又死了一半的妇孺,族长们停止了行进,他们意识到做了一个荒谬的决定,应该往西前行而不该相信祭司们的卦象。现在,他们的部族不能再接受长时间的迁徙,于是派出精壮的青年八方搜寻绿洲。一位名叫塞拉的年轻人寻到一片小水洲,水洲后面是一些古怪的低矮植物,这里的地质是一种坚硬的黄色泥土,乌鲁库人花费了好一段时间才让少量的小麦种子成功存活,后来在这里建起了第一座城:塞拉。那时没人能料想到会在此延续十代以上,他们逃避了一次干旱的审判,没想到被一种更加漫长的持续的干旱所统治,这一次更加温和,它从故土一直伴随到这块土地,人们往往死于饥饿而不再是纯粹的干渴。 他们携带的种子成功扎根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起初这批人类靠着水洲里的野果艰难度日,接下来一段时间,有人提议:不如试试种些稻谷和小麦,因为他在水洲后方发现了一块不错的土地。族长们同意了,这些天他们在附近地带又发现了两片由黄土,而不是沙粒组成的地面,它们的环境不如塞拉,面积也略小,不过有人发现了不少果树和一两种可以食用的沙漠植物,同样也有水泽。族长们让部分采集水果和野菜的人去播种粮食,采集野果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截至这个阶段,这批人类又失去了部分体质羸弱的同胞,更糟的是,几番尝试下,禾苗大都在中途枯死了。直到最后一批种子被播下的第三天清晨,天空莫名降下甘霖,长期饥饿严重营养不良的一批人无力的抬起手表示欢呼,他们像是重获新生,尽管这些人中大多数没有熬到收获的日子,这些人大部分是奴隶。 这时所有部族都合而为一了,所有族落只有一位族长,祭司们以为自己对阿卡德的祈祷产生了效果,临时再进行了一次占卜,卦象指示了部族的生路,“在西方”,一位德高望重的祭司这么说,沉稳的族长用手托着下巴,他做了一个谁也料想不到的决定,将这位祭司逐出了部族,这等于给他判了死刑,但族长已经打定了主意,并下定决心在此驻留。于是,这批人用石块在绿洲砌起了一些建筑,然后在百余年后将这里命名,并自称为乌鲁库人。 时间来到三百年后,乌鲁库人的聚落已经初具规模,他们在五片水洲建起了五座城,人数已经是起初的十余倍。这些人大都皮肤偏黑,其中不少是奴隶们或是主人与奴隶的孩子,他们的父辈在长期的干旱与饥饿中顽强存活,农田似乎埋藏着毒药,只让这些人在濒死之际有所收获,这样的季节不存在规律可循,雨水可能会在接下来的日子来临,也可能终年无雨,但这片土地一直没有干旱到让人都死于干渴。长久以来,人们发现降水也并不会让水稻和小麦的收成有分毫变化,乌鲁库人认定:这肯定是土地的问题。祭司们曾在族中倍受冷落,但人们终究期盼有人能做些什么,有人会相信祈祷或许能减轻土地所中的頑毒,“应该扩大农田”,一位年轻的祭司在一次占卜后这样说道,这样做之后情况的确有所改善。这些人已经与干旱和饥饿妥协,他们以为此生无望离开这片被播下诅咒的土地。事实上,已经有人带上足够多的干粮和水去寻找离开沙漠的路,他们中大多数一去不复返,有人几人无功而返,而唯有一个人带回了可靠的消息。“一直往西!”,这是一位强壮且机灵的奴隶的儿子,他在路途中沿途播下坚韧的沙漠植物的种子,并带回了沙漠上危险的遭遇。“传说是真的。'沙漠之主'是真的,月光里跳舞的恶魔也是实际存在的”,他只在私下里同亲人朋友们讲起。“沙漠之主”是一只长着人身的鹰,这样的传说不知是从谁的口中第一个传出来,“那么,”终于有人问他:“沙漠尽头是什么”,这样的消息第一时间当然被带回了族内的议事大厅,从未听他向旁人讲起。这个人最后什么也没说,对任何人都缄口不言,但第三天他还是被强制放逐了,理由是在族内散播恐怖的谣言,被驱逐时他的身上带了足够的粮食和水。 仿佛是为了验证他的话,一支队伍带上足够的补给从塞拉出发了。半个月后,人们首次看到一些陌生的动物的尸体被人扛在肩上抬到了族里的石堡内,此外还有很多从未见过的材料。这样的队伍在以后的日子里逐渐壮大起来,起初两三个月会有一行人从塞拉或是另外几座城出发,后来次数越发频繁。五年后,一支队伍从沙漠另一头出发,他们带回几名陌生的男人和女人,这些人说着自己的土著语言,身材矮小,皮肤呈棕黑色。祭司们画了半年时间教会他们一些乌鲁库语言,从此出行队伍里会多上这几个土著人。 多年以来,人们在沙漠的无人区发现了许多石矿,人们在这些地方支起帐篷,连夜开采,又在城里建起作坊,一些工匠热火朝天地挥动石锤,连着工作数日后,一批铁具诞生了,尽管以后来的制作标准看来还略显粗劣,不过在当下是很受用的,位于塞拉中部的城堡内多了很多含铁量最足的铁制品,祭司们对新材料制成的手杖十分满意,他们的手杖后期被掺了一些别的材料以保证能长久存放,出城的队伍也带上了新的装备,他们现在还不是卫兵,更谈不上征服,合格的出行者应该适应饥饿,这是他们长久生活中就已经掌握的东西,沙漠里,更大的危险来自别的东西。穿越沙漠的代价远比收获要沉重的多,现在的族长是一位颇有远见的中年男人,这些铁具多少提高了远行者的生存概率,随着一次次出征,回来的队伍中也有半数人被宣告永远迷失在沙海。这样的返还率不算高,有的人依旧按捺不住了,身居议事长老的身份,却亲自请命下一次远征,族长身披麻衣,手摸着短而硬的胡须,露出了多少让人有些困惑的笑容,他应允了。 随着新的队伍离去,沙漠之城又一次恢复了枯燥和死寂,干旱依旧是恒久的话题。一天,族长突然召开会议,向族里未离去的领头人们询问对远行的意见,并征求所有人有关下一次是否愿意参与远征的意见,这些人多半面露愁容,不置可否。族长若有所思,然后向所有人表达自己的意见:“我想也是。现在不适合出征了。”他没有在多说一句话,人们纷纷离去,祭司长在略微犹豫后留下了,他转身又走回到议事圆桌。 “哥尔丹,”这是族长的名字,“你有什么打算?”他开口问面前的男人,他们关系亲密,认识多年,早已是知无不言的朋友。族长回应他,“我们的敌人差不多都走了,现在不适合再兴师动众了。”“这我知道,但你就这么放他们离开了?”,这看起来的确不是什么好主意,祭司长的担忧写在了脸上。哥尔丹却毫不在意,他的语气很平淡,似乎一切都已成竹在胸,账帘在风里摆动,他的脸在光暗的晃动中像雕塑一般,他的目光第一次直直指向朋友:“每次有队伍出征,对外公布的文书是我亲自写的,”祭司长点头,“我很清楚,对外公布的人数只有实际出行队伍的一半,而那些所谓’回来’了的人还有一半其实根本没有参加远征,甚至有人根本没有离开塞拉。”“我还以为是错觉,”,祭司长曾在出行前为队伍施祭礼,“所以,那些所谓’沙漠尽头的消息’也都是假的?”“不,不全是。沙漠要比所有人想的要危险的多,活下来的人寥寥无几,大家都以为:只是危险罢了,总有人活下来,而且还不少。我知道,会有人有所行动的,我只是没料到他们会这么果断,他们自以为得逞,自以为脱离了鹰群”“只不过。恐怕带走了不少人,那些追随者”“不,不过是一些心腹。这些人也一样,留下来只是祸端”“这么说来你很有信心,”稍作停顿,祭司长继续开口,“真的有那么危险?”他对这个问题很执着,他的眼睛里无意间流露出几十载都不曾有过的东西,那是对本质问题的执着,就像对未知世界的好奇。“生机渺茫,没有合适的领路人,我绝想不出来他们活下去的理由”“合适的人...”祭司长眼中好奇的火苗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惊讶,声音都发出颤动“他,他果然还在的,是吗”。 话音还在大厅了回荡,他看见高大强壮的族长似乎隐没于黑暗之中,又恍惚听见婴儿的啼哭和默念祭词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哥尔丹转过身,面庞无不包含狡黠的意味。 “我说过,现在还不是时候。总有一天,我们要离开,用最小的代价。” 在第一批人扎根迪勒蒙之前,也有好奇的人类从沙漠边缘靠近,不过这些人很快就为无穷无尽的黄沙而止步。他们来自一个叫伊亚的地方,那里水源充足,土壤肥沃,他们和族人已经在此生活了好几百年,这次尝试不过是他们历史中无人在意的一小部分。 伊亚两面环山,东边接壤迪勒蒙的沙地,南侧则通向一片平坦的半岛,他们的船只就停靠在南方的无名海港,能去的地方无限广阔,绕过东侧怪石嶙峋的怪岛—这些岛最深处就是迪勒蒙的沙丘,抵达一些古老的大陆,那些地方大都还没有人类的踪迹,少数海岛能发现一些未开化的土著,那是毫无特点可言的一群野蛮人,唯一值得一提的是,这些野蛮人也信奉阿卡德,有到访者曾潜入他们的聚落,那里的雕塑和画像与伊亚居民们的阿卡德一般无二。这些到访者刚开始以为自己发现了新的文明,他们应该庆幸这些土著没有生食同类的习性,头领带领他们加入自己的朝拜,古朴的岩刻和木雕使人错愕,瞬间又怀疑自己无意间穿梭回了时间的那一头,“天哪。阿卡德”,头领听不懂,但似乎听出了后几个字大概含义,他走近,一边摇头一边念着:“拉咯拉唅,拉咯拉唅!”,然后直直盯着这些外来人,“古罗洛斯,古罗洛斯!”,他的两只手朝着石刻的方向,竭力在空气中画一个不太规则的椭圆。消息被带回到伊亚,一些尘封的故事又被人谈起。伊亚人,乌鲁库人,图比奇人,还有分散在各座岛屿,各个大陆的素不相识的人类族群,最初都信奉一个神明。在伊亚和乌鲁库,它被称作阿卡德,图比奇人称它为俄卡德,在有的岛屿它还被人叫做巴德,萨列瓦,古罗洛斯。似乎从星球诞生之初,它就在某个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地方,就像太阳,月亮,像云层。最初发现这点的人生活在图比奇,一座在伊亚西北方向的岛屿,居民同伊亚人一样,以土地为自己命名,在长达1200年的历史中默默延续图比奇的故事,悄无声息的以脚下的岩石为中心,像绽放的玫瑰花一般在大陆与海洋盛开,它的根茎在寒冷的环境中坚韧茁壮,一些“花粉”被图比奇高冷冰山下的强力雪风刮到了遥远的无名小岛,在一些温和的地方重新找到了扎根之所,或是频繁往来,跨越区域气候差异巨大的经纬度,成为“进出口贸易”的重要商队,大船远渡重洋,带回半颗星球的产物和消息。 图比奇的王很早就已经知道他们的功绩将被历史铭记,他温和的政策维持着庞大的王国像巨人在安息,他没有称霸世界的雄心,尽管了解南面的群岛全是些羸弱的部落,而海洋对岸的伊亚人也无法抗衡图比奇强大的铁骑,他还知道更远一些的地域,海图一直在他心中,更重要的是,有一份不完整的海图被放置在王城最安全的地方,他最信任的人迟早会来补充这份地图,这是他未尽的事业,他正打算拾回历史遗失的篇章,补充那些久远的,关于阿卡德子嗣被分散的残章,然而他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他继续下去,王在病榻中祈愿,他的继位者不会认为征服世界会比这更有意义,图比奇从来不是靠武力来与陌生人交流的,他们有着在合适不过的共同语言,那就是阿卡德。 直到新王继位,老人的遗愿也没有传达任何人耳中,疾病是如此突然,虚弱同时命中了他,在他喉咙射了精准的一箭。年轻的王坚强的心脏在这样的悲恸中渗出水滴,这样一位和蔼的父亲,一位深谋远虑的智者,一位慈悲的王,一个老人,还未享受图比奇臣民温柔的反哺,就永远地陷入黑暗的沉眠。悲伤秋雨一样持续了一阵,很快便有一只新的箭从远方袭来,并在短时间内从王室,到王城,再到整个图比奇,刮起了一阵暴风骤雨,就像平地惊雷,从遥远伊亚的边界那端传来,从此,王国会议前的大厅门口总有人听到关于战争的风声,信鸟在天上婉转哀鸣,再一次飞往更加温暖甚或炎热的天空,人们再一次叽喳喧闹个不停,甚或大声争吵,在新王的面前点出扩军的提议。年轻的王又再一次面露难色,像是旧王离去的余恸,他抬头望向远处的雪山,又一转视线至云朵,天空一如既往阴沉,但从未让人如此地毫无倦意,毫无困意。相反,一些战栗着的疯狂热情在每个人的心底呼啸,在这座城中刮起持续不断的旋风,席卷上下,直至城中街坊的闲聊也是关于逃难或者参战,所有人都不自觉的忽略了这样一个事实—他们的和平已经持续了1200年。 战争的声音突然到来,起初与别的新鲜事物有一样的特性。这种情形在图比奇王国的上层只存在于真正下决定前的议论中,然后这这些人终于意识到这个决定。特别是那些主张战争的官员,他们是最早在心里后悔的人,这里被称作将军的人默不作声,黑色的阴影笼罩,阻隔了他,这个人近日以来越来越擅长用这些阴影躲藏自己,回避所有的试探。岂料,越是回避,令他恐惧的渴求越是热切的袭上身来。近来他已经在睡梦中多次看到远方风云变色,一些野蛮的生物走出被环绕沼泽地的巢穴,像是刚爬出地狱的鬼,露出残酷的眼睛。对方如此弱小,队伍的规模和素质都不值一提,将军不禁对自己的恐惧感到不可思议,它从一双双坚毅到疯狂的眼睛,那些舔着刀上血迹的舌头,从名为平静的深渊里拖拽出来,一发不可收拾。这些野人很快就会组成自己的军队,每次交锋后就变得更强,除非能穿越茫茫沙漠将他们的野心早早掐灭,不。或许已经来不及了,迟早应该做些什么,应该让所有人认识到这一点,他们面对的敌人绝不会和谈,骨子里就那么好战,好像已经和什么缠斗了很久,关于在战场上生存方面有令人难以置信的直觉和十足的坚韧。他看见新王把目光投过来,然后是一双双其它目光,他们从眼睛里伸出无数的手,要索要什么东西,这东西就在我嘴里。有一双手给他不同的感觉,那像是与朋友握手,刚一接触就已经心意相通,它在害怕,也有困惑和担忧,还在庆幸,他们彼此理解。那双手从相距最远的地方伸过来,将军闭上眼睛,议论停下来,大厅里那么多手紧扣门扉不开,或许已经等不及了吧。他把帽子摘下来,面对所有人,目光毫无阻拦的落在远处正对面端坐的男人脸上,他看见那人的眼睛里闪过刹那的精光,新王一定在等他的答复,他把手握的很紧,在冰冷的石桌上投下漆黑的阴影,其他人又怎么会注意到呢。如果他踏入遥远的伊亚边境,如果侥幸在刚才的突袭中幸存,如果他的父王还在人世,他们都不会比将军做出更轻松的决定,这不是部落的冲突,也不仅仅是国家的战争,尽管现在不足以称之为战争,总有一天会演变成那样。听过军报后,他让将军和卫兵出去,想自己一个人静静,坐在这个位置,还有什么不能明了,这是信仰的战争,是阿卡德之间的战争,他们的阿卡德已经淡泊了,已经腐朽,变成了热爱和平的人类族群更加崇尚的那一位,而不是野蛮生物所信仰,对方的阿卡德却生机勃勃,他们能应战吗?他问自己。这个问题不应该由他独自思索,应该让更加懂得战争的人来给出答案。现在。 现在,被称作将军的男人面向众人,只是不卑不亢的说了几个字,那里没有他们这些人想要的东西,他们开始还一头雾水,总之,一切皆成定数。人们只听见将军说,声音低沉:“我已经有决定了。”,然后男人就转身离去,像是极度疲惫的人要寻找一张床。 伊古雷家的次子,在回家途中依旧想着路上那截缠绕着蛇皮的枯树枝,他记得大哥给他一字一句念过的,那些写着“禁忌”的书本,“蛇绕枯枝,最劣...”。他所以会困惑,是因为实在不知道,“最劣”是哪种境况,有东西会“眷顾”一个奴隶家的小子,他的好奇胜过了恐惧。或许,他的脑中也会闪过这样的画面...冒着白烟的地面,空气在热风里旋转,拉伸,滴着白沫的舌头,发黄的舌苔,还有那双眼睛!棕黄色环绕着灰黑色,中间夹杂着羽毛一样的纹理,然后黑色皱缩成一个点,只一会,立刻又放大了,成了一个石子大小的圆,精致的玻璃球,这些图景很快被带血的沙砾的画面一遍一遍冲刷,然后无头尸体在冒着血浆的片段出现了,复又让他恶心到发呕。等等,或许还有些别的,他继续在回忆里摸索,“最劣之后,最劣之后...是什么?...”,不过。他没有时间了,他看见了熟悉的单调的棕色木板—属于他逼仄的小家—在光秃秃的地面等待,这让他感觉背上的重量似乎减轻了许多,随即把心中的疑虑搁置一旁。 他把布袋扔在地上,沙尘扬起来,在夕阳中盖过了一切烦闷的响动,16岁的青年就势坐下,靠着木屋,在地上休憩,不久前还存在空气中的燥热难耐被安静沉稳的地面稀释了,木棚里也安静的诡异,没有风,没有沙砾滋滋,伊古雷家的次子忍不住好奇,起身扣了两下门,“老爹,”,没有人回应,安静极了。“我回来了,老爹”,还是没有人,甚至没有一丝动静。'怪了,去什么地方了?'门被慢慢推开,屋子里,黑暗紧紧包裹着门口的亮光,黑暗中有人探出脚,粗壮的的小腿上浓毛密布,有一会,那人走出来,向光亮伸出同样长满粗壮毛发的小臂,他的下巴暴露在光线下,两片干皱肥厚的嘴唇中间展露出笨拙的微笑,低沉的声音从他的牙缝里发出来:“回来啦”。“嗯,回来了”“哦。你还好吧?”“还好还好,你怎么不应声,害的我以为...,你没事吧,老爹?”,伊古雷达达再次笨拙的回应。 尚还年幼时,伊古雷洁已经对父亲的笨拙束手无策,12岁时接走大哥伊古雷瑟提养家糊口的担子,他需要需要考虑的事情多了好多,他能想象自己成长为了一个男人,但是荣耀并没有让一切更加容易。凡事都得小心翼翼,作为一个奴隶。好在他们的主家心善,从来不见瓦提斯家对奴隶们提出过份的要求,他目睹许多奴隶被乌鲁库王室一些没落的王族处死,像这样的王族,过去的日历都被奴隶和仆从的鲜血浸泡,对奴隶们来说,死亡稀松平常,而且容易和其他东西搞混,他已经忘记了一些血腥的画面是惩罚偷种子的奴隶,还是某个家族继承人成年礼上的余兴节目。 瑟提还对他说:“如果哪天你厌倦做奴隶了,可以来塞拉找我”。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一定会被其他人取笑,但洁知道,哥哥不会骗自己,他只是不知道,那个人怎么忍心抛下老爹。 “我把上次看到的种子全收走了”,“种子?”,“不是你提醒我的嘛,’迟早会被人发现的,真可惜啊,真可惜...’”,“对了,”达达打断了他,样子有点奇怪,“我们家来客人了”... 作为沙漠城市丝洛比安的边陲小镇,鸟不回虽然名字古怪,形容这里,确是恰到好处,连骆驼和蜥蜴也会嫌弃的地方,这里可没有鸟儿的落脚之地。这样的环境不能种植任何庄稼,只有一些及其坚韧的沙漠植物能在土里扎根,可以说,在鸟不回,一颗饱满的沙果种子要比一百株禾苗强的多,奴隶们的沙地里,种的都是这些种子。 接连一个月,伊古雷家颗粒无收,不过伊古雷达达生来好运,在某天日落前,他发现了几株野生沙棘和一只死掉的鸵鸟,他是个老实人,上缴给了瓦提斯家族的管家后,得到了一小袋土豆。他的儿子伊古雷洁继承了他的好运,在父亲发现沙棘的沙地后方,意外的找到一根深埋地下的木藤,他顺着藤蔓往前摸索,寻到了一片湿润的土壤,上面有一滩水洼,水洼里有许多沙果,他看见上面全是些饱满多汁的果实,都是绝佳的种子。 伊古雷洁打算自行处置这些上好的种子,趁着天还没完全黑,在自家木屋正东方向10米的地方埋了五分之一的种子,然后抓了一捧包在衣袋里。第二天一早,他和伊古雷达达一同出发,到了瓦提斯的门府后分别,达达还要去丝洛比安的王族厨房做杂工,这是常有的任务。而洁在瓦提斯石门轻扣两下后,长了八字胡的男人揣着手走出来,洁露出自己右手的奴隶印记后,他被领进门,随着男人通过一条幽深的小道,来到了瓦提斯家的一个库房门口,他把布袋双手奉上,库房的管事拿出一副眼镜,仔细端详袋子里的那些种子,等了有一会。库房里的人让他进去,眼睛微眯着,装作不经意的问他:“哪里找到的?”,洁做出认真思索的样子,左手摸着后脑勺,露出很难决定的表情,一边傻笑一边回答:“东...东边,不对,是东南方向,太阳落山的方向...”“那不是西边吗?”“对。就是西边,我记得...”“够了!”管事不耐烦了,转身离开,几分钟后,他手里提着一个小袋子,交给伊古雷洁,管事又问了一句“伊古雷家的?”,洁笑着答到:“对。我是伊古雷洁”,管事又往布袋了放了几个土豆,“好了,回去吧。” 沉甸甸的布袋在洁的手中似乎没有重量,这些可比上次达达带回去的份量多了不少。 回去的路上,洁在星光下又想起了瑟提,想起了他的话,塞拉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会考虑自己是否应该离开,但立刻被自我否决。怎么可能抛弃父亲,他没有离开过丝洛比安,甚至很少离开鸟不回,他离不开。洁听见沙漠的夜风呼啸,有时也会像现在这样想起自己的哥哥,他在塞拉的什么地方,过的还好吗。 突然。他听见破风的声音,从沙漠的那一头传过来,然后在他眼前,一个巨大无比的黑影带着强劲的风往丝洛比安城中心的方向驶去,洁在原地伫立,那个巨物上站着几个人影,他看见了他们,他们也看见了他,他们就带着什么样的表情注视一个奴隶,是傲然,冷漠,或是残酷的笑。一瞬间,月亮,星空,风,还有那巨大的,狭长的,像是箱子一般的东西,从洁的脑中穿行而过。等等。洁见过这东西,他可以确定,那是在一个清晨,周围就像现在一样,像是穿越茫茫沙漠从一个极遥远的地方驶来的,伊古雷瑟提曾经提到过这东西,他们管这个叫木舟。 对了。木舟。 沙漠的夜晚伴随着各种各样不可名状的声响,大部分是风的声音,有时候沙砾会被风操控,去雕刻一些巨大的,长年累月延续至今的作品,木屋大多时间能幸运的避过沙砾的刻刀,有时候却未必能,它只能在风中被动等待。关于夜晚的风,沙漠中有太多传说,有的诡异,恐怖,有的神奇,伊古雷最喜欢的故事不是大哥瑟提给他讲述的,而是他道听途说的,但是木舟,是他亲眼所见的。这样的传说,是否更加可信,亦或...,他所看见的木舟在想象中就更加漆黑,庞大,坚硬。至于传说嘛。似乎除了看见的东西都能成为传说,它来自哪里,怎么在沙漠里前进,是谁造出来的,目的地是哪里,林林种种。洁不会忘记这些传说,就像不会忘记自己是奴隶,忘记是一种痛苦,就像被虚空掩埋。他梦中的木舟在沙漠里借助风前行,遥远,模糊,它在远去,亦或是向这方赶来,对比现实的木舟呢,一定还缺少很重要的部件,不是那样光秃秃的东西。伊古雷洁问瑟提。“木箱?那才不是什么木箱,那个,应该叫木舟”“木舟?那是什么”“这个....”伊古雷瑟提原本一副往常一样包容一切无知的样子,此刻却罕见的止住了话题。“你见到了,在什么地方”瑟提问他,“那儿。”洁指着某个方向,“就像从什么地方来一样”“什么地方。”丝洛比安是乌鲁库最边缘的绿洲城,东北侧和东侧分别毗邻着另外两座绿洲城,最大的沙漠之城塞拉离丝洛比安差不多有着骆驼一日半的路程,而洁指着的方位,就算一支骆驼队带上足够的粮食,走上三天,还是只能看见遍地黄沙。 木舟不是沙漠的产物,瑟提最后只告诉了他这个。 洁有个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他们虽然无话不谈,但洁没想到约诺会听过木舟的故事。“那东西可不是在这种地方的,那是什么,你知道?”“好像是叫木舟”“听你哥讲的?”“嗯。”“他还讲了别的什么?”“没有。别的什么?”约诺面露了然状,然后又叹气似的,好像为洁感到可惜。可惜什么,洁很清楚,瑟提也露出过这种表情。“说的也是。”“你也知道?从哪听来的?”,“嘿嘿...”。 沙漠里的风一重强过一重,两个少年的声音被瞬间淹没,无数的黄沙很快就寻觅到了安静的场所,浓雾一样密布天空,将沙漠的真实一层层分隔开来。两个人起身离开,洁看见远处的沙丘在风中随意变幻位置,一会又在风里随意变幻形状,沙漠柔软的就像别的什么。 他们快步走到了伊古雷家的木屋,薄薄的木板勉强阻隔了沙风的声音,至少,他们能听见对方的声音了。这一阵风不算什么,甚至可以说很轻柔,如果说别的是暴戾的沙漠之主,那这一阵就是温柔的沙漠之母,总的来说,鸟不回的沙漠之母还是多于沙漠之主的。 “你知道它是做什么的?我是说木舟”,洁稍微提高了音量。 “傻瓜。除了载人,还能做什么”“也是”“我是说别的什么...”“别的什么?”“比如,这东西哪里来的”“你知道?”约诺面露思索状,说“有树的地方,很高的,很粗壮。不是沙漠里那些玩意能比的”“树?”“没错。你肯定是见过了,很大是吧,”他和瑟提一样,一下就露出很相似的表情,哪里像呢。眼神,还有嘴角,还有什么,还有风声,瑟提走的时候...... “多大的树?”“呃。起码比人腰粗好几倍”“有那么粗?”“还不够,大的木舟应该是好几块木板拼成的,差不多能有这么大,或许更大。不过,我要说的不是这个,我说。你看它是在什么地方来着,...,我不是指这个,你看它是在沙漠里,其实载人并不轻松,那是因为,它本来就不是沙漠里的东西,而是在海上”“海上?”“对。海上。” 伊古雷洁经常能梦见海洋,他总是先听到夜风中的沙砾。沙砾在哭泣,在风中流动,被裹带着,在月色下,在沙丘上,在空气里,只一夜就流窜到沙海的另一头,只要再过一会,他耳边的声音进入耳蜗,慢慢变成了浪潮的声音,浪潮一层盖过一层,在整个迪勒蒙上流淌,那下面呢,下面是海,海是什么呢,就是所有的沙粒都变成水,那么多的水,看不到边际,伊古雷洁没有见过,沙漠里的人一辈子也见不到那么多水。 现在。他只要再侧过身,让风在背后更加温柔一些,更加平静的流淌,洗刷一切,明天就会更快到来,达达就能更快回家,他的种子,也许会发芽,如果沙海变成真正的海,种子会被淹死吗?约诺的呢,也许他也在什么地方种下去了。 不过,这次的声音有些不对劲,他只是想着沙海,但是耳膜里的振动不再像以往一般轻柔,它被某种巨物所阻隔,就像是遇到了横亘的山岩,他的屋子不在风里面发出咯吱的轻微响动,也没有沙砾滋滋。这要真是梦境,那他一定是被什么给迷惑了,他的耳朵还是那么灵利,他的鼻子嗅到之前吃过的土豆的味道,他的眼睛一片漆黑,是的,一片漆黑,连月光也没能从屋子的缝隙里穿透。洁醒了过来,他睁开眼,真的没有看见月光,风的声音好像在这一刻也完全消失了,这种异常很少出现在他的生活中,有什么会眷顾一个奴隶的孩子。但现在就是了,洁在心中祈祷不是错觉。他猛然转过身,难以置信地盯着门缝,瞳孔缩成一个点,洁没有看见山岩,但确实是看见了一个人,安静的站在那外边,那是一个人吧,洁在心里问自己。这个时候应该怎么办呢,他想了一会,空着手走到门口,又觉得不太自然,就拿去靠在墙边的木棍,那是挑东西用的。洁用手掌扶住门,把脚下抵门用的石块悄悄移开,现在又该怎么办,他的脑中千思万绪,外面的人一点动静也没有,如果那人有注意到屋子里的动静,那就这样僵持着吧,洁从别的缝隙里瞧见月光,柔和的让人想睡,现在是什么时间呢,风声又响了起来,是凌晨吗,还是夜半?月光真的好亮啊,那个人站了多久?是男人亦或是女人,看样子大概是个男人,林林总总,一股脑的。他突然想起'蛇绕枯枝',想到奴隶们的死状,突然觉得恶心和恐惧涌了上来,但是这感觉也让他感到安稳,熟悉,他恐惧的就是这个。 他讨厌让他恐惧的东西,'与其这样…', 他把手放上门框边缘。 “你醒了?” 外面突然传来了声音,洁停下来。 这个声音的确出自一个男人。 洁没有回应,他把脚从地面划开,木门很自然的,“吱呀”一声慢悠悠敞开,然后他走出去。 外面的人把手背在身后,突然转过来,四目相对,两人都在风声中看到了什么,目光一直持续到沙棘的枝桠从鸟不回的中央漂荡到村口。 那个人一脸冷漠,又或是天生眼皮低沉,眉毛淡的出奇,亦或是被遮住了,上方围着黑色头巾,躯干也被长长的黑色袍子围住,一直遮住整张嘴,下面只露出一截小腿,活脱脱像一只行走的乌鸦。 男人的眼睛落到洁的身上,他再次说话,那是一种低沉的声线,还具有某种特殊的磁性。 “你是伊古雷洁”,男人说。 “你找我?”,洁问道。 “是的,我找你”,男人回答。 “哦” “我一直在等你” “哦” “你是刚刚醒过来的?” “嗯”,洁点头。 “你不需要问我什么?” “我需要问什么?” 男人摇头:“我们并不认识” 洁点头。 “你对陌生人没有兴趣?”,男人问。 洁点头,又摇了一下头。 “你一直都是这样吗?”,男人表情在月光中,反而像是隐藏般难以琢磨。 洁很不解,但还是觉得应该说点什么:“那,那个,请问您是?” 男人在风中凝住,突然一笑,道:“你就叫我乌鸦吧” “乌鸦?” “对,乌鸦。你看我像是乌鸦吗?”(诡异的笑) 洁做出观察的神态,又认真的点头,然后问道:“请问您所为何事呢?” 男人回答,脸上依旧带着笑容,道:“让你去一个地方” 一个地方? 洁想到了几个朋友。 除了朋友,他还想到一两个世家的子女,其中也包括现任瓦提斯家主的亲孙女。他们现在也去了某个地方,在某一天突然消失的,一个接一个,消失的时候鸟不回没有举办任何祭祀活动,一行人(全是年幼的孩子)没有叫喊,没有哭泣,没有表情,没有回应,只一个劲的走,跟着一个陌生的背影,一个黑衣人。 一去不返。 “我不能走!”,洁回答,既直接,又突兀。 “你在害怕吗?”,乌鸦望向他。 “你在抗拒什么?你还没有问我要去什么地方?” “才,才没有,我只是…” “听说镇子上最近很多小孩消失是吗?”,乌鸦突然岔开话题。 但又似乎不是,对洁来说。 “你跟那些黑衣人是一伙的?” “不是。不过看起来,你说的’黑衣人’就是我此行的目的之一,你见过他们吗?” “没有” “那真是可惜了” “什么?…” “没什么。我是说,”,乌鸦侧过脸,他的黑色披风在夜风里像波浪般流动,沙砾在屋子前低鸣。 “我是说,你就不想离开这鬼地方吗?” “这里是我家,我从小在这长大的”洁回答,态度很坚决。 “所以也要死在这地方?”,乌鸦轻笑。 “…” “我只是个奴隶” “和这个无关,只要你想,现在就能离开这,远远地,永远不用再回来”,乌鸦的眼中盛满诱惑。 “抱歉,我实在…” 洁瞟向他,他的心跳依旧很快,拒绝的同时他也隐隐有所期待。 但是乌鸦的神色冷了下来,洁不自然的后退,现在他真的有些怕了,他只是个奴隶,他还没有拒绝过奴隶以外的别的人。 严格说来,世家的人没有资格驱使别家的奴隶,但除了瓦提斯家族,洁还没有见过哪个世家会区别对待所有奴隶,也还没见过哪个奴隶能逃过一次被拒绝的恼羞成怒,他见过比沙暴还恐怖的怒火,相比之下,那些被判处死刑的人眼中也只有枯燥的灰暗,他们的恐惧早在怒火中燃烧殆尽了。 在被预告的死亡中,在漫无止境的折磨里,什么都不复存在。洁也在等待自己的预告,他的抗拒比想象中微弱的多,因为一切早已注定,一切,从他出生那天起。 不过乌鸦并没有生气,似乎这样的结果也在他的预料之中,没有人需要为这个结果承担什么。 正是这样,洁反而更加不安了,他知道,自己总该说点什么。 “我是个奴隶,我能做什么?” “我理解,我也曾是个奴隶”,乌鸦这样说,好像在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什么?这个男人曾经也?不对,这身打扮又怎么会是奴隶,他只是在博取自己的同情? “没有奴隶能活着离开鸟不回,即便逃走,也绝对活不下来”,洁嘶声道。 “你不相信我?”乌鸦说。 “就算我逃走了,可是达达,他们会杀了他的,我是他儿子” “原来你在担心这个,”乌鸦的目光在月光中闪动,“这个我能打点好,你可以放心” “可是…”,洁实在不解,“你大可以不必这样” 乌鸦知道他的意思,“我只需要你自己答应我。还有,你有什么尽管问,我一定知无不言 “我可不会强迫你,我有我自己的原则。况且,有约定在先,这事只能你自愿答应” “请问,到底要我做什么呢?” 洁知道自己无法回避。 听到这句话,乌鸦的神色也缓和下来,他将手掌搭在洁的肩上,道:“去见一个人,我们要发动一场变革,这个国家迟早需要一场变革,我们中的一些人已经等了很久,你要见的人是我们的头领,见了他一切就明白了” “没有我不行?” “看起来是这样。” “为什么非得是我?” “老实说,我也不是很清楚。不过,我认识你哥哥,他也是我们的人” 瑟提? 这个名字一点也不陌生,他一直存活在洁世界的某个角落,在意想不到的境况下出现,以至于洁几乎忽略了他在现实中的位置。 “他,他怎么样?” “他现在很好,经常和我提起你” 乌鸦突然转过身,道,“我得走了。你不用急着答复我,我暂时还会待一段时间” “等等”,洁还在犹豫,但是话已经说出口了。 “怎么?你有决定了?” “不,我只希望你不要再浪费时间了,我,我不会去的” “为什么?” “我只是个奴隶” “我知道,我也是…” “不,你不明白”,在他心里一直萦绕的东西:蛇绕枯枝… “好吧,我明白了”,乌鸦的语气似乎说明他要放弃了。 这么容易就… “知道瑟提经常说你什么来着?” “…” “’伊古雷洁是个彻底没救的怪人’” 洁一脸苦笑,“或许吧” “不,”乌鸦轻笑着,“一点也不奇怪,你只是还不了解自己” “你觉得奴隶都是群没有救的人,就应该等死,对吗?你一定在想’难道不是吗?’,我必须得说,你是个合格的奴隶,难怪你不太喜欢瑟提。不过,需要我给你个忠告吗?” “忠告?” 洁看见男人直视向自己,他和瑟提一样,是一种类型,他们是“主动”的人,有自己的“事业”,洁在心里这样归类,自己是“被动”的人,说到底,奴隶都是被动的人,连死亡都是被动的,除了服从命令,任何别的心思都应该是多余的。这样的归类或许会显得奇怪,也不够准确,但这就是沙漠的现实。 “没有标签可以决定你的命运,也没有人一生下来就是奴隶”,乌鸦说。 “谢谢,我会记住的”,话虽如此,洁却有点心不在焉。 “过几天我会再来的” 乌鸦走了,他的轮廓在沙雨中模糊起来,黑影混淆在风里面,洁不知道他要去哪里。 在持续不断的沙沙声中,洁没有做梦,很快就沦陷进更深的黑暗。 乌鸦。 这最好是个梦,鸟不回很大的,他哪里也去不了,或许现在已经被人当做疯子给 他又想起了那些种子,多少让自己安心了一些。 沙雨洗刷过后,金色的光束穿过空气中残留的沙雾,像是天罚穿透弱小的灰暗,又是新的一轮炙烤。沙漠的昼夜交替是天然的刑罚,恶劣的条件源于巨大的温差,植物难以扎根,寻不到任何水源,连灰蝎和角蜥也不屑一顾。 一行人走过沙丘,汗水流淌,脚步蹒跚,神色慌张,很快就有人不支倒下。 没有人围拥过来,只有一个人停下来,一个男人,身上与众不同的薄纱足以说明这人的身份,他的脸上带着与其它人不一样的表情,露出淡黄色的门牙,一条粗大的黑色皮鞭缠绕着他。 每一次男人停下,所有光着脚丫的奴隶们都能瞧见,目光有意避开那条皮鞭,男人没有说话时,他们就老实的继续往前走,好像根本不曾注意到有人倒下。 他完了,那个人。所有人不约而同地想到,脚下步伐更快了。 倒下就意味着死亡,这是与日出东方而落于西山一样的金科玉律。 果然,男人抽出皮鞭,在太阳下展露出自己强壮的肌肉。 而这时,所有经验十足的奴隶都别过头去,只有一两个年轻的家伙偷偷向那里瞥两眼。他们看见一条黑影在男人的手中疯狂晃动,地上的人,那…应该说是人呢,还是别的,别的什么生物,他的小腿上,他的身上,脸上,嘴里,沙地上,红色和暗红色交织,他任由它们在身上流淌,艰难的在地上喘气,每次黑色皮鞭落下只发出难闻的低哼,抽搐也很轻微,他已经没有力气了,攥着皮鞭的男人露出残忍的笑,他的眼神比太阳的毒辣更甚,这是奴隶闭眼之前最后看到的东西。 “你要是想活命,就别再回头看了”,一个男孩身旁的年老奴隶好意提醒他。 男孩转过头,什么也没有说。 倒下的人昨天悄悄送了他私藏的口粮,他们原本挺聊的开,他才第一次发觉,自己和这种看着没什么经历的老实人相处最融洽,他们没准能成为一对忘年交。 “他过来了”,老奴隶又说。 然后他们把手中的麻袋提的更紧了。 “别多事!” “我知道”男孩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