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雲樓詞》序四通 【清】

〇水雲樓詞序    徐鼒

原夫詩餘之作，蓋亦樂府之遺。孤臣孽子，勞人思婦，籲閶闔而不聰，繼以歌哭；懼正容之莫悟，矢以曼音。其體卑，其思苦，其寄託幽隱，其節奏嘽緩。故為之者必中句中矩，端如貫珠；宜宮宜商，較之累黍。太白、飛卿，實導先路；南唐、兩宋，蔚成巨觀。玉宇高寒，子瞻將其忠愛；斜陽煙柳，壽皇識為怨誹。當日朝野，不少賞音。元之雜以俳優，明人決裂阡陌，淫哇日起，正始胥亡。高論鄙之弁髦，小儒鼓其瓦缶，臣質之死，匠石傷焉。

蔣生鹿潭，承明不遇，作吏淮東；駔儈與居，踞觚竈北。芰衣荷裳，羌修能之自絜；霓旌玉玦，指潛淵以為期。一夕相思，八公招隱。孰海唱之孤憤，答鬼語之幽脩。有河上之同歌，吹參差兮自訴。又況簾雨闌珊，念家山於破後；衍波迢遞，悵環佩之來遲。鴆媒嬃詈，傷如之何！徒觀其擁鼻苦吟，吹唇審律，性有三好，技了十人。謂為倚聲人，淺之論作者矣。僕強舌難調，知心幸託，不辭喤引，聊代舷歌。駒谷人來，問花外羊求之徑；虎溪送罷，聽嶺間鸞嘯之音。歲在丁巳冬杪，六合彝舟甫徐鼒敘於東臺舟次。

〇水雲樓詞序    何詠

暝色沈花，晴颸扇竹，海月將吐，溪雲亂飛。惟時薄遊東亭，一燈僧榻，乃興索居之歎，載詠伐木之什。夜漏二下，見有排闥入者，蔣君鹿潭也。匪子猷雪夜之船，來因乘興；異張敏夢中之路，歡若平生。相與俯仰古今，斟酌損益。繹阮瞻之三語，研沈約之四聲。於是得讀所著《水雲樓詞》焉。夫倚聲一道，厥工南渡，後有作者，等諸自鄶。清詞麗句，或嗤以聲律無準；引商刻羽，則失之葩采不流。學者病焉，蒙有述矣。善乎休文之答韓卿，天機啟則律呂自調，六情滯則音韻頓舛；誠祛惑之丹沙，摛詞之藻鏡也。以今證古，如鑑取影，詞為詩餘，不易此論。

鹿潭所作，於九宮七始八十四調，不差累黍。而能天機開闔，六情諧暢，別具工倕，自成馨逸。視夫膠柱聆音，引繩約尺，目論一孔，技窮三變者，不啻水觀海而泥憶雲矣。況復資性過人，幼辨燈盞；默識在己，長知爨材。元亮讀書，義無求於甚解；伯休賣藥，名獨畏夫人知。構思既深，每蹋壁而臥；造語有得，則閉門以吟。洎夫漢上題襟，揚州聽鼓。十年短夢，付紅橋水上之簫；五月思家，譜黃鶴樓中之笛。而鹽鐵之論，未申於文學；衙官之寄，尚屈於幕僚。幾呼賀鑄為老兵，笑左思為傖父矣！

宜其長卿善病，平子工愁，四時得秋氣為多，八音惟金聲最響。人來冀野，馬價難高；客上 樊樓，酒悲不少。旗亭驛壁，寫行旅之蕭騷；趙北燕南，極風懷之跌宕。讀者徒知其詞之豐，不知其遇之蹇也！僕妃豨未學，崐肆無分。才謝王筠，偶賞其雌霓；居鄰淮海，愛唱其微雲。差有一日之知，能無千秋之想？揜蓬蒿於舊徑，君稱元卿；忘詞筆於春風，我慚何遜。咸豐八年，歲在戊午，三月既望，江寧何詠撰於東亭慈雲禪社之散花室。

〇水雲樓詞序    李肇增

駕不受紲之馬，良馬也，世或以此駥而棄焉。跅弛之士，不合於俗也久矣。相如以鴻才瑰詞，不獲舉察，自入粟為郎；東野、溫卿，名不挂朝籍，授一尉以終，古才士之戹於命如此。況其誕放自喜，直意陵俗，蹉奪不變，此彊而兀者，又無惑乎其窮於人也。

蔣君鹿潭，負文學氣義，與世牴牾。官鹽曹十年，不合，以事去。流浪海濱，歌樓飲肆中，常浮湛跌宕以自適。與人輕直無曲貸，見者或憚之。然咸知其佯狂，不甚以為駭也。吾獨異夫君為詩，恢雄骯髒，若《東淘雜詩》二十首，不減少陵秦州之作。乃易其工力為長短句，鏤情劌恨，轉豪於銖黍之間，直而緻，沈而姚，曼而不靡。嗚呼！君之詞亦工矣！

君嘗謂：詞祖樂府，與詩同源，偎薄破瑣，失風雅之旨。情至韻會，溯寫風流，極溫深怨慕之意，亦未知其同與異否也。故以此悉力於詞。登山臨川，傷離悼亂，每有感慨，於是乎寄。夫以君之才思，排金門，歷元闕，任承明著作無愧；即出肩民社之責，理棼榦劇，有餘裕也。顧名不通版，浮沈掾曹，又為世摒棄，將以詞人終，遇亦窮矣。然而君羈泊海上，時有晏大夫其人者，慰卹孤窮，分粟以哺之，得免槁餓，可以閉門嘯歌，則君之窮又未至流落不耦如余者也。因感而敘焉。咸豐辛酉年午月上旬，甘泉李肇增撰。

〇水雲樓詞序    褚榮槐

烏呼噫嘻！楚客幽憤，呵壁問天；王郎抑塞，拔劍斫地。盛孝章之身世，憂能傷人；陶靖節之生平，飢來驅我。素不習搔頭弄姿，委蛇踽旅，以取一時之妍；復不敢明目張膽，跳蕩昳肸，致觸並世之忌。出室一步，舉扇障元規之塵；讀書三年，鋤金割管寧之席。不得已而集成乾□，名啖畫餅。幺弦響振，則峽猿啼血；單詞吟妥，則窗雞破夢。天雖高，倚杵及之；海雖深，銜石平之。崔君苗焚棄筆硯，李長吉歐出心肝。

我讀蔣子鹿潭《水雲樓詞》，而不能無感，悄然以悲，廢然以歎也。夫其乘彌戾之車，抱蕭邱之性。方寸映日，都現文章。清談干雲，不撫珠玉。羅含之夢鳥五色，汗漫之屠龍千金。謂宜一上強臺，三奪坐席。彩然而魚龍跨，鏘爾而鸞凰鳴。而乃司馬家貧，安仁宦拙。神劍繞指，明瓊表心。世方以大樂享魯爰居，我且視諸石如海鷗鳥。洗耳行潔，或誣以盜冠；倚柱聲悲，頗疑為求牡。伯龍牟利，鬼笑梁間；子昂賣文，琴碎市上。徒螴蜳以何裨，究連犿而無傷。猶復絲竹寓感，煙雲鬱懷。皛飯留賓，楹書付子。南面北面，何曾夫婦之儀；東頭西頭，陸機弟兄之屋。時或蕪城作賦，山陽聞笛。吟杜陵出塞之章，灑新亭高會之涕。目倦修塗，心傷逝湍。弔精靈於夜壑，迴日月於扁舟。

逮至秋鬢凋殘，春人委化。淚浮盈寸，目鰥徹旦。歸魂之室，張明燈而不輝；同心之帳，極暗塵而已敝。衣裳盡施，偏檢遺簪；圖畫虛縣，漸凋敗粉。烏呼！百歲栩栩，蒙楚但思歸其居；四海浩浩，浮萍不能予之蒂。於是天錫小名，自稱獨活；玉谿短詠，半託無題。故其為詞也，秀奪山骨，豔息花胎。鶯簧百轉，螘珠九曲。繭肖愁狀，果回甘味。合仙梵以同音，起古人而對面。始信崔浩思苦，至與魅爭；道衡功專，惡聞人語。宜其神解獨超，而孤芳自賞者焉。

榮槐以丁、戊之歲，客遊淮海間。秦人視越，肥瘠何關；罔兩問景，蹤迹適合。雲喬晏起，終朝而伴休文；范縝寡交，舉足輒尋王亮。每當錦箋橫劈，銅缽高催，大白還飛，小紅已唱。賞王筠之一篇，定虞松之五字。未嘗不抉剔瘢垢，灑滌性靈。落落焉，渺千古為一瞬，羅萬象於寸紙。槐雖舌彊腕棘，而於蔣子所作，無間然焉。弦歌應節，流水可以移情；河梁小別，停雲因而增慨。君如效塞主吟，何減黃葉碧雲之句；我知有井水處，能唱曉風殘月之詞。

【案：此序原作於咸豐辛酉八月，刊入曼陀羅華閣本《水雲樓詞》，收入《田硯齋文集》時，文字有所改動增飾，應視為定稿。這裹採用《田硯齋文集》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