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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秋/重云同人文】绯云锦(十七)

2021-08-20 19:05 作者:梧桐流雨  | 我要投稿

重要预警!

从本章起,《绯云锦》已进入关键剧情,新入坑的朋友务请戳右下角目录或点开我的主页找到合集,从阅前须知或第一章开始食用。假如在不了解前文铺垫的情况下直接阅读第十七章及后续章节,将会极大影响全文阅读体验。

作者应当爱惜自己耗费了极大心血写出的作品,尽可能保证作品以最好的状态呈现给读者。本着这一原则,我有义务尽可能保证大家的良好阅读体验。再次提醒,新来的朋友请一定一定不要从本章开始试阅!感谢大家的理解与配合!(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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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非常对不起接下来还有给老朋友们的预警……

从第十七章起,《绯云锦》剧情已进入全面黑化阶段,不止是刀,不止是刀,不止是刀。是《黑化》。心理承受能力较弱的朋友可以考虑战术撤离,等到全文高潮部分结束,开始结局发糖,再回来一气看完,大概也许可能会比较好受。决定保持追更的朋友们,真的非常感谢大家的喜爱与支持,如果中途无法承受,鼓励大家随时加入战术撤离队伍。

顺带一提,本章还没有正式开始黑化,但是很刀,非常刀,有些凄美。本章属于后期高爆发,高潮部分的场景是《绯云锦》全文的灵感诞生基点。不怕刀愿意看下去的朋友们将在正文后看到灵感来源作品链接。



任谁也不曾料到茂才爷竟会拣着一日傍晚孤身一人来了和裕楼。一楼茶座晚间原不待客,厅中空荡荡的并无茶客,说书先生也早收了场。守在厅中接待的小丫鬟一眼认出是茂才爷,只当是哪位贵人今晚于顶楼设小宴请的他,只不知他何故连一位家仆随侍都不曾带在身边。慌着迎上去招呼,却见他自去拣了一个座儿坐着了。小丫鬟如何敢向他说什么茶座晚间不待客等语,忙传了后厨房给茂才爷上茶。只见他默然饮了一杯,便转头向小丫鬟淡淡吩咐道:“劳烦代为通报一声,鄙人特来求见沉秋先生。”

小丫鬟这一下吃惊不小,忙不迭应了,奔上楼去。不多时便即折返,毕恭毕敬向茂才爷低头行礼道:“回茂才爷的话,沉秋先生说他在楼上恭候您大驾。且有劳您随我移步三楼了。”

将茂才爷送至行秋房门口,只见屋内灯火通明,陈设井然,行秋衣着仪容亦整饬非常,端坐于茶桌旁静候。一见茂才爷进门,当即起身相迎。小丫鬟垂首躬身告退了,一面带上房门。这厢行秋已不卑不亢向茂才爷行礼,恭谨而有度,徐徐道:“幸得茂才爷光驾,实乃蓬荜生辉。不知茂才爷今日有何见教,在下洗耳恭听。”

他说着便请茂才爷上座。茂才爷坐了,却板起面孔,作出一贯那副不苟言笑状,不紧不慢道:“不敢!沉秋先生原是名望甚高之人,鄙人不敢稍有轻慢。因我茂才府家教不严,纵容无度,以致我那二小子顽劣非常,往日对沉秋先生多有冒犯。此系鄙人教子无方之过,万望沉秋先生勿要介怀。”

行秋只淡淡一笑应道:“茂才爷客气了。令公子品格端方,才学过人,放眼玉京亦是少有,在下素来对他甚为钦佩景仰。二少爷本为性情中人,爱好戏文曲艺,此亦并不为过,又何来茂才爷教导无方一说?”

茂才爷只不咸不淡客套说:“犬子顽愚,沉秋先生谬赞了。”说罢端起茶盏来喝茶。行秋仍旧十足恭谨客气状,甚从容道:“茂才爷何必过谦,令公子来日必是前途不可限量的。却说茂才爷今日屈尊亲临敝处,想来不是为了同在下讲这些客套话罢?”

茂才爷听闻此言,终于入正题道:“果然都说沉秋先生聪敏过人。如沉秋先生这般世间少有之人,眼界高些,实是应当的。早听闻先生婉辞了云家夫人的一番盛情,连天枢云家尚且不入先生的眼,寻常人家便算有意,自然更不好贸然说与先生,有辱清听。只是今日拟向先生代为美言者,实大不寻常,有此难逢之美事,说来想必不至辱没了先生之身份。鄙人且斗胆问一句:不知在沉秋先生眼中,长盛府较之天枢云家又如何呢?”

行秋闻言,稍稍垂下眼一笑,便又敛容正色以对。茂才爷一见分明大有可望,亦不觉喜上眉梢,不苟言笑至此时,神色终于缓和不少。只听行秋不紧不慢道:“茂才爷当真不必如此客气,在下是身份微贱之人,生受不起。茂才爷如此说,想是此事已颇有眉目了?”

有了他这话,茂才爷便也不作那些客套之辞了,迤迤然已有胜券在握之状,颔首微笑道:“岂止有眉目,只待沉秋先生应许一句话的事。看来先生也有几分中意这么个东家了?则又何须假意推脱。绯云坡无人不知沉秋先生乃是知书达礼之人,只今日不必与我这般客气。良禽择木而栖,以长盛府之名位,方与沉秋先生相称。此等美事当前,还需讲那些俗礼么?”

行秋面不改色,微微笑道:“茂才爷既这般讲,我便直话直说了。眼下之事,我是情愿也好,是不情愿也罢,可没那么容易过去罢?靖安爷向长盛爷举荐了青荼先生,茂才爷便也坐不住了,可是这么一回事儿?”

茂才爷稍一皱眉,却仍淡淡道:“早听闻沉秋先生聪慧过人,不料连时局亦通晓一二,确不是寻常人物。如此更不必赘言了,便给我一句明白话,是肯还是不肯?”

行秋倒没半点迟疑,一笑便说:“肯,有什么不肯!”见茂才爷面上一怔,继之以一喜,他自又道:“不过恕在下好意提醒茂才爷一句,您要抬举我去攀这高枝儿,自个儿千万先思量妥当。我么,和裕楼里边出了名的,自来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您如今青眼于我,算于我有恩,然我感念归感念,将来真踏进了长盛府门,为了争一己私利胆大妄为起来,可未见得顾念您这份旧情。到时我若闯出什么祸事来,长盛爷宽厚则已,他若不肯宽大为怀,甚或要追究到您头上来,千万休要指望我因此便会存着半点顾忌。我这般说了,茂才爷仍要相中我么?”

茂才爷眯了一会眼,忽而大笑道:“沉秋先生好精明的人,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算计,这会儿已赶着先将自个儿撇的干干净净的了!甚好,甚好。我与你明说了罢,长盛爷大抵就喜欢你这样儿的。有了你,我可不怕输给靖安府那老头子了!”笑毕,又敛容道:“这便说定了?沉秋先生果真是爽快人。如此我也不好亏待了你,但凡说得过去的,你自个儿开个价罢。”

行秋便又轻轻的笑,向椅背上仰身一靠,慢悠悠道:“我可不敢跟茂才爷漫天要价,传出去成什么体统?还是茂才爷跟我开个价罢。”

茂才爷略一沉吟道:“也罢。听闻靖安府请了你们那位青荼先生去,前前后后花了共有千两银子,沉秋先生自然须得更风光体面,方不至折了咱们双方的脸面。这样罢,现钱一千两银子,外加几箱奇珍异宝,面子里子都好看了。沉秋先生看呢?”

行秋浑不在意道:“我没什么可说。只有一条:奇珍异宝不必劳烦了,添几匹绯云锦便是。以茂才爷的手段,这还不难罢?”

茂才爷一怔,旋即笑道:“容易得很。也是我思量不周了,既是送沉秋先生去长盛府,将来少不得要与青荼先生打上照面,争个高低,怎好叫你还没踏出和裕楼,底气上已短了人一截呢?便是这般说定了。靖安爷当初赠了青荼先生四匹绯云锦么?我再添二匹,总共拿出六匹赠与沉秋先生。这可称心如意了?”

行秋微微眯起眼笑道:“茂才爷果然好阔气。我倒也不敢贪心的那样,六匹也好,四匹也罢,我并没什么计较。只是如今市面上假货横行,真伪莫辨,有劳茂才爷略费几分心思,看仔细了,莫要误看了假货来哄咱们这些没眼界不懂行的。我这般说,茂才爷宽宏大量,不至于介怀罢?”

茂才爷听罢又笑,便说:“有什么介怀。不过沉秋先生这话可懂行的不能再懂了,那靖安爷给你们青荼先生的,便说不准是假货。这须怪不得我背后说人长短,靖安爷么,这事儿上是早声名狼藉了,坊间闲话传的有鼻子有眼,沉秋先生想来都明白,我也不多说。不知沉秋先生是如何在靖安爷跟青荼先生那一回上看出了些门道,长了个心眼儿,总归不错,只不必提防到我头上来。沉秋先生只管放心,管靖安爷送的东西是真是假,我可干不出那般掉价的事儿。”

行秋淡淡道:“茂才爷既与我这般推心置腹了,我自然不敢疑心。”便不作声了。茂才爷几乎不能相信,竟这般不费吹灰之力的便谈妥了,几乎当场便要喜笑颜开,也顾不得答话。倒是行秋先问他道:“茂才爷看是今儿或是改日给我个准信,几时送我去呢?”

茂才爷略一沉吟道:“五月初一在东城门外石榴林,茂才府做东,设宴请长盛爷去。到时也请几位和裕楼里叫得上名号的先生们去作陪,献几支歌舞应个景儿。沉秋先生有法子叫长盛爷当场看中了你么?我也好省些口舌功夫。”

行秋微微一怔,便兴味盎然笑道:“原来茂才爷也有这般好兴致么?或是说我将来的东家老爷吃这一套,您特地要投其所好?”笑了一回,又轻轻巧巧的道:“茂才爷放心,我有法子。自然不敢白费了您这一番苦心。”

茂才爷一颔首,此时又回复了初来时那般不苟言笑状,一本正经道:“如此甚好。改日我便向和裕楼下请帖,五月初一未初三刻,茂才府遣车马来接众位先生出城。”说着起身告辞。行秋也不挽留,作势客套几句,便送茂才爷出门。不意送至门口,却见茂才爷忽而一改平素威严肃穆神色,故作一副神秘之态,似笑非笑向他悄声嘱咐道:“届时便恭候长盛府的沉秋先生大驾了。”

行秋躬身行礼,低眉垂目道:“在下不敢。全凭茂才爷抬爱了。”

这厢送去了茂才爷,和裕楼中各处早已悄声议论不休。其中又属底下那些粗使下人们议论得最叫一个沸沸扬扬,逮着一个珠钿坊那边派来梨香苑探听消息的贴身丫鬟便要追问一番。一阵说珠钿坊的知雨姑娘已派了房里的小丫鬟青杏去楼上问着了,一阵又说青杏什么也没问着,如今已回去了,只知道沉秋先生屋里黑着灯。再一阵又说有个丫鬟好容易偷偷藏在那回廊转角边,见着云堇先生独个儿进了屋,把灯点上了。她那个贴身丫鬟月牙儿却不曾跟着进屋去,匆匆忙忙的打三楼阁道穿过珠钿坊那头去了。直说的底下这些不得上楼的丫鬟、杂役、老仆与老婆子们恨不能竖起耳朵来听,听完了又议论不休一回。愈是探问不着个准信儿,便愈要百般猜度;愈是猜度的不着边际,又愈要议论纷纷。

众人中间有个老婆子,从前是在名门显贵人家服侍过的,斩钉截铁的一席话给定论了:“都少在这儿胡猜些什么私情不私情的!他两个要是敢有什么,上回云夫人还能待男娃娃那样客气?早给他悄没声儿的要么毒杀,要么人牙子发卖了!真当人大户之家是与你扮家家酒玩的?他们手段可多着呢!上回无事,便是抓不着把柄。要我说,这还是云家姑娘养的亲信!贵人家的姑娘,一个个能耐大得很,不像咱们穷人家的女娃子这般见识短。亲信可比什么情哥哥顶用的多了!不信就到时瞧着罢!”

 

云堇轻轻推开门,缓步进了行秋屋内。屋中并未掌灯,此时天色已暗,四下里黑魆魆的一团。云堇却只脚下不停,没磕也没绊,轻轻走至桌边住了脚。面前便是座椅,行秋背向房门,在黑地里坐着,不言亦不动。云堇默然立在他身后好一阵。二人皆不作声。半晌云堇轻声唤道:“小少爷。”

寂然少时,行秋稍转头应道:“堇儿来了。”便又无话。云堇并未说什么,静的连一声叹息亦不闻,只伸手向那桌上摸着火折子来,将灯点上了,末后又一声不响在行秋身后立着。再等了半晌,行秋仍不回头,淡淡说了句:“五月初一未初三刻,东城门外石榴林。”

云堇只轻轻应了一声。良久方低声道:“小少爷当真要去了?”

这话音一时听不甚分明,又似问询,又似恍惚自语。行秋至此终于转过身来,抬眼望云堇一眼。但见他嘴角边淡淡笑得甚是好看,一面轻声道:“是了。不知堇儿可还记得,我不爱听人唤我小少爷,可这个诨名原是堇儿最先叫起来的。后来满楼里都传开了,堇儿却再没这般唤过我了。可记起来了不曾?我当初随着堇儿来这和裕楼,可不是为了一辈子守在此处当一个假少爷的。堇儿不是最明白这些的么?”

云堇微微颤声应道:“是,堇儿明白。”二人便又默然无声许久。终于云堇低声道:“我再为小少爷剪一回刘海儿罢。”

行秋垂头怔怔望着不知何处,却道:“不剪了罢。”隔了一阵,也不待云堇问他,他自无奈轻笑了一声,又缓缓道:“重云上回同我说,这头发也该慢慢的蓄起来了。”

云堇稍稍发了一回怔,心中忍痛,面上只作无事一般,仍温言道:“小少爷,不成的。这回还是得剪。”见行秋一下呆了,还有些话便全说不出了。过了一阵,胸中憋着一口气,又微微恨声道:“小少爷真想蓄这头发,就好生等到你爱怎样便怎样的那一日去。”

行秋呆了好一阵,到底嗤的一声笑了,便轻轻道:“剪罢。”再不应云堇后话。云堇亦再不作声,取了小剪子来为他细细修剪。末后搬了个椅子在他跟前,与他相对坐了,稍稍向前倾身,一再检视那新修成的刘海儿,隔袖为他拂去面上沾的碎发。行秋只默不作声望着她。二人间或对望一眼,皆是一言不发。云堇低头望着他手上,又道:“再将指甲也给小少爷修了可好?”

行秋只不应声。云堇便隔袖轻轻托起他一手,又为他一个一个仔细修剪指甲。一面剪着,一面信口慢慢儿的道:“到底是生作男儿郎的好。旁的不说,指甲总能剪的这般干干净净的,不知多爽快利索。似这般修作圆圆儿的一小片,瞧着也好看得紧。女孩儿家都兴留两个指甲,还戴什么指甲套,难得有几个能如我这般不爱留便不留的。说来真幸亏我要学戏,更不合留什么指甲了。”如此随口闲话间,便将行秋一双手上十个指甲挨个细细修过了。至此再也无事可做,却不起身,仍坐着不动。二人只相对无言。终于行秋轻声唤她道:“堇儿。”

云堇低声应道:“但凭小少爷吩咐。”并不抬头稍看行秋,也不见面上是何神情。行秋默然良久道:“往后有劳堇儿代我多照看重云些。”迟疑一阵,又轻轻追过一句:“莫要叫他涉险。”

云堇却只摇头道:“重云公子要的并不是我来照看他。”见行秋低眉不语,到底仍狠心问了:“五月初一那日可要我下个帖子请了他来么?”

行秋合上眼,淡淡道:“请罢。叫他死心了便好了。”说罢也不睁眼。云堇稍一张口,终究什么话亦说不出,默然起身去书案前铺纸研墨。满室沉寂中,依稀听得行秋在身后梦呓般轻轻自语道:“叫我再看他一眼便好了。”

 

四月二十八,重云接着了云堇亲笔的请帖。却不似上回那般差一个生面孔小厮跑腿儿了,竟是为云堇赶车的那位何老伯亲自怀了帖子送来的。重云这日正巧出门,稍行了一程,便给道旁一人追上来叫住,定睛一瞧,可不正是云家何老伯。先还道是偶然撞见,及至何老伯道明原委,双手奉上请帖,重云方知是特地寻他来的。然他并不曾将靖安府之事向行秋与云堇稍有提及,今日何老伯在此处寻着他,想是专往靖安府门约莫半里开外处候着他来的,难不成云堇早已得知了他暂事于靖安府么?

重云念及此处,更记着他早先分明应许过云堇,再不沾手靖安府之事,如今对着何老伯,便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一时连帖子亦忘了接。那何老伯素日看来其貌不扬,此时却似一眼看透了重云心中思虑,当下毕恭毕敬道:“重云公子放心,有什么事,咱们姑娘都知道。姑娘吩咐小人带话给公子:到时按着这请帖行事,姑娘自会与公子细细讲明。除这以外的,公子此时一概不必多虑。”

重云听了此言,稍为安心,便接了帖子,谢过何老伯。回了靖安府自己房中,拆开请帖细看时,原是茂才府五月初一于东城门外石榴林中设了宴,请了和裕楼中许多人去作陪。云堇请他那日未正二刻往石榴林边去,说到时遣月牙儿去接着他。落款只云堇一人,并无行秋半点墨迹。重云犹记得上回行秋已同他何等亲厚,遂不曾在意,只当这回还与四月初和裕楼里唱大戏一般,邀他去瞧个热闹,散一回心。又想云堇既已得知靖安府之事,则不若趁此番相见向她和盘托出,就教云堇知晓他是为取得赏金好接了行秋走,将此事说明了,想也无妨。打定了主意,遂一心一意的盼着五月初一快些来。

好容易等到了这日,重云便掐着时辰赶往请帖上所言之处去。才出得城门来,已遥望见坡上好大一片石榴林,适逢梅雨已尽,连日晴好,满郊榴花怒放,遍地火红落英。月牙儿果真早已在林边候着,见了重云,好生端正向他行礼,便引了他由满眼繁花中穿行而过。

脚下渐渐登上了缓坡,行不多时,依稀已闻笑语声并管弦丝竹声。再近几步,地势又平,林木亦稀疏不少,石榴林中一片空地,已搭了台子、设了坐席,席上摆些杯盘碗盏、果品点心之类,一旁堆放着四五只去了封的酒坛。茂才爷与一位不曾见过的大老爷对坐于正中一席上,正饮酒谈笑;台侧是珠钿坊的姑娘们弹筝吹笛;而台上分明是重云上回与行秋一道在和裕楼后园中远远望见过一眼的瑶钗、琳璃二位姑娘,皆盛妆华服,且歌且舞,更兼巧笑嫣然,端的明丽不可方物。

然月牙儿并不稍住脚,一径领了重云仍往前去。又上了一道缓坡,坡顶一座小巧凉亭,云堇身着一袭极清淡的藕荷色襦裙,端立于亭中静候着。那藕色浅淡的几近于无,给亭外满郊如火如霞的榴花一衬,愈发缥缈如一抹云水了。见了重云,便迎他在亭中铺设的小席上坐了,亲手斟茶与他。重云见她面上微微含笑,虽是一贯大家闺秀气度,今日却隐约有几分掩不住的淡淡忧色,顿觉些许不安。寒暄不几句,便按不住向她问道:“堇姑娘,今日秋郎不曾来么?”

云堇淡淡一笑说:“自然来了。原是今儿难得将绣羽姑娘也请来了,知雨姑娘还有巧春、夜明几个都在,这才将他喊了去,说大伙儿一道陪着绣羽姑娘散散心。如今也不知上哪儿去了,咱们只在此处安心候着他几个回来便是。”

重云闻言心下稍定,便与云堇在亭中对坐斟茶,静心候着。过了一盏茶功夫,听得缓坡底下传来一阵泠泠笑语声,起身看时,可不正是云堇所言那几人。巧春与夜明两个小姑娘家穿的一身银红水绿鲜嫩颜色,一路追赶嬉闹,小跑着来了。知雨着一袭月白襦裙,背上负着琵琶;绣羽仍是一身素衣,白纱遮面,二人挽手并肩缓步跟在后边。一旁隔了没几步远随着一道来的,分明便是行秋,一袭靛青锦衣,衣摆上流云暗纹若现若隐。肩背与袖口处勾勒绣金云水纹,流线简练明快,华贵不掩少年清朗之气。那金线又正与他耳坠下金流苏色泽相称。三枚云水金纹正扣在他背脊心上,他原本身段纤细,给这身装束一衬,愈发见得颈项肩背皆秀美挺拔,其人便当真有如一枝亭亭玉竹似。

重云一眼见他此状,不觉怔了,一时却忘了出声唤他。但见他一阵同知雨、绣羽二人随口闲话,一阵望着巧春、夜明两个在前边笑闹不休,一径徐徐走来。似是今日兴致甚好,流眄含笑,更觉灵秀非凡。倒把重云看的心中怦然而动,只立在亭中呆望着他。冷不防行秋一抬眼朝坡上望来,见了重云,却一笑低下头去。此时坡下一行人所立之处已距小亭甚近,谈笑之语亦听得分明。只见巧春与夜明忽而又奔回另三人身边,巧春拽着知雨一袖便眼巴巴的道:“哎,知雨姐姐方才所说,可是真的么?”

知雨不解道:“什么可是真的?”便见巧春一扁嘴道:“知雨姐姐定是装的忘了!你方才亲口说的,我阿姐曾为了哄绣羽姐姐开心,编了一段扇舞,不光她自个儿跳,还叫你、翠儿姐姐、云堇姐姐跟小少爷都跟她一块儿学着呢!这不是知雨姐姐才讲的么!”

知雨一怔,旋即失笑道:“我不过随口提了一句,你就记的这样牢了?少来我跟前讲这些别有用心的话。便算当年我也不曾跟你姐姐学过那什么舞,末后实在拗不过,也不过为他们和了曲琵琶。你若存心要看,要么去说动你云堇姐姐,要么便说动小少爷。正巧今儿出城来散心,大伙儿都心里宽畅,看你若游说的成呢,便算你的本事。你自个儿看着办罢。”

巧春恹恹的松开了知雨,仰头往坡上亭中瞧瞧云堇,到底不敢,迟疑半晌,只得又磨蹭到行秋身旁去。夜明只在一旁掩口而笑。行秋故意别过头去,只装作正和绣羽闲谈。巧春作一副小女孩家向兄姊撒娇撒痴情状,一阵好声好气的央求行秋,一阵又去软语缠磨绣羽。终于将绣羽磨的先松了口,也淡淡笑着向行秋道:“小少爷若不介怀,不如便将那扇舞略演一段给巧春看看罢。我来求知雨姐姐为你伴琵琶。五月初一原是锦鳞的生辰,小少爷只当是为她跳的,叫我也再看一回她那时编的舞,这样可好呢?”

话说到了这份上,行秋与知雨对望一眼,只得无奈一笑,点头应了。知雨亦笑道:“可不敢叫绣羽来求我!不过要我弹个曲子罢了,小少爷连演舞之事尚且应了,我还有什么说的?”便解下身后负的琵琶来,怀抱琵琶,于绵绵草坡上席地坐了。

行秋已是断不能推脱的过了,到了此时,他却抬眼来望一眼重云。重云早惊的呆了,一瞬不瞬望着他。云堇与月牙儿亦上前来立在重云身旁看着。巧春一见,便叫嚷说:“都到这时候了,小少爷可休想再临阵脱逃!跟云堇姐姐求救也不顶用了!”说着已从不知何处摸出一把黑檀木制的拉花檀香扇来塞在行秋手中。

那厢知雨信手试了几声琵琶。行秋一面抿嘴无奈而笑,一面半垂眼帘望着手中。纤纤五指稍加摆弄,将那镂花折扇于指间一开一合,前后一转,分明从容不迫,举重若轻,那扇子在他手中如臂指使,好看煞人。重云早在一旁看的屏息起来,却见他忽而沉吟不动,好一阵又向知雨笑道:“不成,我实在没那般好的记性,第一步如何起的便忘了。知雨姐姐可还记得些,好歹提点我一句?”

便听知雨笑道:“倒还要我提点起来了!起头不是你几个轮番一段圆场步么?锦鳞专为你编的步子还与她几个姑娘家的不同,略有几分梨园行扇子生的台步味儿。当初还是青荼先生拿着个扇子守着教了你一整日呢!锦鳞那丫头是一贯的只想愈热闹愈好,恨不得把青荼先生也拉了来一道学这舞,大家乐呵,也不想想人青荼先生是多喜静的性子,哪儿受得了这些。他要不是答应了保管教会你使这扇子、走这台步,锦鳞才不会轻易放的过他。敢情这些都忘了不成?”

行秋眼中分明有一瞬失神,转眼却轻声笑道:“是了,我记得了。知雨姐姐弹罢。”知雨稍一拂袖,一段轮指由轻入重,行秋哗的一声打开扇子,跟着便走圆场步。这回方是认真的了。

重云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那舞。他本就不甚懂得音律曲乐,更不懂得舞,但觉那些姿态一眼看去都从容雅致,又不脱少年活泼灵动神气。于重云习武之身而言,姿势并无半分难处,可若要作出行秋那般一颦一笑皆动人心魄之神韵,便叫他琢磨上一百回,也决计不能。

此时已无暇顾及其他,便惟有呆看着了,看那檀香扇如何在行秋手中有一百一千种法子,或急或缓、或重或轻、或实或虚,合拢又张开,张开又拢上;看他脚下如何探,如何收,如何屈膝,如何复起,如何款款而行,依依转过一个圈儿。最不敢看他面上神情,尤其那双会说话儿的眉眼,为何初时分明是笑的,折扇方一掩过,便蹙着眉了呢?既蹙着眉,为何仍要抿嘴微微笑着呢?

重云不明白。重云不过在乐声极盛、行秋合眼仰面不住旋转之时没来由的湿了眼眶。琵琶声有如碎玉零落,他怔怔立在亭中,隔着亭外半遮半掩满树火红榴花望去,行秋已由单背着一手转为双臂张开,又由双臂敞开换过一手按在胸口,仍合着眼旋转不停歇。那满坡茂叶繁花影影绰绰都如水中藻荇,行秋便在水中漂着转着,浮着沉着,所谓镜花水月,梦幻泡影,大抵皆不过如是了。重云只在这一刻明白了,行秋大约是离他极远极远的,这一舞好似点醒了他,他所知的、关涉行秋的一切,实已有太多的虚妄了。行秋当真不记得这舞么?他是不愿记得罢?从他十二岁入和裕楼以来,锦鳞去了,翠儿去了,绣羽心如死灰,青荼也不在此地了。和裕楼便是这样一潭水,陈年往事都如藻荇一般于他身周一日一日潜滋暗长,动荡漂浮,扭结缠绕。这阖上眼于一潭深水中起舞的少年郎,他当真还奢求幽潭以外的人世么?

重云不明白。重云不过怔怔的看着他合眼笑着仰起脸来,日光透过繁茂花枝洒落于他面颊。那一刻他是笑的,当真是笑着的。而后他盈盈旋身,面向凉亭而立,举起收拢着的檀香扇来,掩面徐徐展开,又一寸一寸移过。扇后那双眸子正望着重云,依稀有一点泪光,双眉蹙着,眼中却笑了。折扇半掩间,重云分明见行秋以口形向他无声道:“保重。”

往后的一切全似在梦中一般。重云只记得对面林中现出一个人影来,细看竟是方才所见与茂才爷对坐的那位老爷,顶多不过三十有五,面相英武,生得俊朗非凡,却似有股极不露声色的狠辣之气,叫重云恍惚之中不过略望了一眼,当即心生忌惮。那人一面不紧不慢鼓掌,一面从林中走出,笑赞了一声道:“好!果然名不虚传。茂才兄当真费心了!”与行秋相对打量一阵,便含笑转身而去。茂才爷跟着从林中钻出,何尝尚有半分平素于人前威重令行、不苟言笑之状,三两步赶至行秋跟前,似恨不能将他一把举过头顶去,喜笑颜开道:“沉秋先生当真无所不能!再没人能哄的长盛爷这般喜欢了!恭喜沉秋先生,日后终身富贵有望了!”

行秋只冷着脸淡淡道:“也贺喜茂才爷日后富贵荣宠不愁了。”说罢合拢手中檀香扇,往地下随手一掷,抬脚便朝那长盛爷离去之向走了。倒是茂才爷几近低头哈腰的在后边追了他去。重云呆了半晌,终于回过神来,拔腿便要去追。却给月牙儿扯住了衣袖不放他走,他眼都不眨,运劲一下摔开。再走了没几步,云堇不知何时已拦在他面前,一再摇头,半晌却只唤了一声:“重云。”

重云咬牙沉声问道:“为何?”

云堇轻轻张口,却说不出一言半语。重云又道:“为何堇姑娘明知有今日,却还哄骗得我去为他筹钱?为何堇姑娘明知今日有此事,却还请我来亲眼看着?”

云堇默然少时,一字一句道:“我早已同重云讲明过,他有他的不得已,此事并非我能作主的。至于今日……这舞本就是要跳给重云看的。”

重云此时已是呆若木鸡,瞪着眼只说不出话来。云堇轻轻叹息一声,向袖中取出一只锦囊递与重云。重云怔怔的接了,也不知是何物,随手拆开来往下一倒,锦囊中落下一枚锦缎花结来,竟是从前行秋当面自衣上剪下,玩笑说要赠与他,末后又不了了之的那一枚花结。眼见重云托着那花结,双手都要发起抖来,云堇迟疑许久,终于低声道:“秋郎托我将这花结亲手交与你,再转告你一句话。他说,求重云务必收下这花结,往后是要留着,是要扔了,要剪了,要烧了,全凭重云处置。他不过一厢情愿,要与他自己留个念想。重云如今便收着罢。”

重云将那花结死死攥在手心,眼中神色似恨不能立时将之撕扯得粉碎一抛了之,一面却又拼命用力攥住,不容人去动它分毫,连他自个儿都不许。如此僵持一阵,也无从再面对云堇了,连告辞之语亦顾不得说,转头便疾步去了。月牙儿拔腿又要追,云堇一抬手拦下了,淡淡道:“小少爷托付于我之事,我已办妥了。月牙儿去将那檀香扇拾起来,咱们回去。”

 

重云一气直走到绯云坡,才终于渐渐住了脚。举目四顾,一时茫然无措,恍惚有如身在梦中,也不回靖安府去,只立在道旁发怔,手心里仍攥着那枚锦缎花结。如此呆呆的直站到傍晚时分,忽闻车毂辚辚声响,数驾华贵气派的马车沿长街疾驰而来,风驰电掣而过。重云分明见那最末一驾车上乘的正是行秋,车帷半卷,行秋倚在窗边朝外望。他面上是笑的,当真是笑着的,重云从不曾见他笑得如此称心快意,好似终于了却了此生最大的一桩心愿。他分明望见重云立在道旁,却只作不见,将手一松,那车帷便垂落合拢了。

重云这回并不曾呆住,眼望那马车去的无影无踪了,他便一声不响慢慢朝靖安府走去。靖安府中大小仆役侍从皆已识得他,并不知今日发生何事,见他回府,仍照常向他点头问候。重云不曾答话,不曾笑,亦不曾落泪。他只是攥着那枚花结,一步一步走回房内,除去鞋袜,疲倦不堪倒在床上。瞪着眼一动不动躺了一阵,默然将那花结揣入怀中,又隔衣以手扣住。而后他合上了眼。

从此便大病了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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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MD/行秋】浪人回头,心动再心痛——浪人琵琶

这部MMD作品是《绯云锦》全文的灵感原点。本章高潮部分的场景有相当一部分是以这部作品为原型进行改写的。当然,由于《绯云锦》是较为纯粹的传统古风设定,文中所描写的舞蹈动作与音乐必然会比这部作品中展现出来的更为古典,不会含有现代杂糅元素。但无论如何,这部MMD作品展现出的氛围和意境与本文中的场景仍是高度相通的。如果我的文字表现得不够有力,大家欣赏一下这部视频,应该更能体会到我试图传达的意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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