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洋飘萍》 | 中篇 · 下半部分 | 2023科幻春晚

五、断梗浮萍
乱,一片混乱……
断联已经快三个月了,仍然是一片混乱……
李守现在只觉得麻木,无边的麻木。他近来常常回想起那三十个小时,冰冷的地板、冰冷的墙壁、孤立无援……
一只手搭在他肩头。
“守。”楚星正正站在李守身后,面色忧虑。
“时间到了吗?”李守的声音很轻,似乎被抽光了力气。
“嗯……”
“好。”他站起身来迈出两步,又转身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和她隆着的,孕有他即将出世孩子的肚子,没有再说什么……
会议一轮一轮地开,似乎越开越频繁,但每次依旧是那些老生长谈的话题。
“现在可以收到地球的消息吗?”
“你往那儿看……”
“看什么?”
“能看到那有颗虫洞吗?”
“不能啊!”
“那我们也不能。”
“靠你……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这种玩笑?”
“那你告诉我,我们现在该做什么?”
“真就一点儿消息都收不到吗?”
“我们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连茫洋在哪儿都不知道!你说呢!”
“我!我……”
“祈祷吧,咱就祈祷那颗虫洞还能再冒出来。”
……
每次都是这般,会议总会沦为与会者间单纯的情绪发泄、对冲。没有了那颗虫洞,青萍号当真成了被弃于茫洋的一叶飘萍……
能怎么办?
等死吧……这是每一个人都在想,却没有一个敢说出来的话,仿佛只要这句话出口,便会成真。
然而……没有然而!若没有奇迹,那便没有侥幸……
李守一如往常般沉默,他环视一圈,颓然、惶恐、不安、绝望……仿佛能辨别出这些负面的思绪。就笼在所有人头顶,仿佛凝如实质,不断翻滚、蔓延……
在人群的一角,他望见了杜潮——他是水循环部处理单元的负责人,会议该他参加。杜潮此刻也在望着李守,回应目光泛出一丝苦笑。
李守却将眼神挪移开去,逃避一般……
会议又在得不出任何结论或措施的喧闹中结束了。会后,杜潮从角落逆着众人向李守走来,好像要和他说些什么。
可惜李守似乎没有瞧见,起身、转身,径自走了。
出来门外,楚星已在等着。
“你怎么来了?”李守慌忙想去搀起楚星的胳膊。
却被楚星推了开去:“不用。”
“你不该沉默。”她望着丈夫道。
“先回去吧……”李守没法回答。
回到宿舍——现在的青萍号很空,每人分一间宿舍都有富余,李守便将自己再度瘫在自己桌前。
“你打算就这样下去吗?”
“……”
“李守……”
“我又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但你总该知道。”
李守无奈,转身面对着妻子。
“可我也不知道……”
“那你就该去问!去让那些能搞得清状况,能为你提出主意的人行动起来!”楚星的声音突然严厉,“你现在总归还是青萍号的负责人!”
“负责人……”李守凄然一笑,“一个临时的船长,驾着一艘即将沉没的船。”
“你要是再不去把住舵,那它可真的就沉没了……”
李守明白自己的妻子说的没错,可是……
“我又该让他们去做些什么呢?”
“起码先算算日子吧。”
“什么日子?”李守不解。
“离我们的死亡还有多少日子……”楚星淡淡道,仿佛说起一间很平常的事。
“你!”李守圆睁双目,瞪着她。
“得了吧……”楚星却笑了,“你知道我刚才在那儿看见了什么嘛?”
“一群懦夫!你们所有人都在想着这件事!却连提都不敢提!”
“……”
“我难道说错了吗?”
李守再度沉默,他突又回想起那次被困——不确定,是一种折磨。
“起码……”楚星的声音低落下去,“你总该让我知道,该不该把他生下来。”
蓦然抬头,惊愕与悲伤在李守的脸上交替挣扎,随后又转为沉痛的木然。
“那等下次会议……”开口间他又看了眼楚星,看她的手轻轻抚着二人的结晶。李守把后半截的话咽下,起身走出去了。
此刻,李守站在一扇门前。
刚刚他已跑遍了青萍号上下各个部门,出乎他意料外的是,青萍号的状况竟比想象得要好——虽然依旧是一片混乱,但待他真的将自己投入这片混乱以后,才能从这片混乱中感受到一丝生机。
混乱汹涌于表面,所有人都在抱怨着为什么要来到这儿,咒骂着那颗不靠谱的虫洞。有自暴自弃的家伙将自己锁在了宿舍里,浑浑噩噩等着每日的配给;也有狂躁的家伙在餐区大闹,想讨到一两瓶带酒精的玩意儿麻痹自己……
但,总还有人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努力做着该做的事儿,让青萍号可以顺利运转——也许这于他们也是一种宽慰,用这样的忙碌来麻痹自己,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也或许,是他们内心还怀着一份希冀与期盼……
哪怕那十足天真。
李守说服了大部分的人,去清点统计各自部门运行所需的消耗。并统一清点库存,比对、推测出还能维持的时间——也许,这便当真是青萍号的倒计时。
见到方平时,他和另外两个不那么悲愤的同事正在全力观测茫洋——青萍号的观测中心其实很早便已经建好,只是一直还没有被投入使用。
“也许,我们早点对茫洋进行深度观测就好了,”方平对李守说道,“我们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正在进行验证……”
“唉,可惜我们当初都太急了……”方平叹了一口气,突然他又想起了什么,对李守道:“你见过杜潮了吗?他前不久说有什么事儿要告诉你。”
……
现在,李守正站在杜潮的门前。犹豫了很久,李守才按响门铃。
杜潮并不在,又等了片刻,李守似松了口气般,回去了。
“情况怎么样?”楚星问道。
“我真该早一点便去问的……”李守只摇摇头,没有直接回答。
“现在也不算晚……”楚星突又问起:“杜潮他怎么样了?好久没见到他。”
“他不在宿舍,我没碰到他。”李守淡淡回了一句,便陷入了沉默。
楚星望着李守的侧脸。
“你要是想找他,不会找不到的。”
李守没有回话。
终于,“你在躲着杜潮。”楚星没有在提问,她很早便有了这样的感觉,只是此刻说了出来。
“他……”李守犹豫着。又望了一眼自己的妻子,他叹出一口气:“他是被我拉来茫洋的……”
“他本不该在这里。”李守的脸上浮现一缕痛苦,仿佛有一柄刀在割他。
“杜潮不会怪你,你知道这一点!”
“对……但是……”李守将头埋在桌上,他实在不愿再去想这件事——尤其在他见证了自己的朋友变得那么开朗、那么对生活抱有期望以后。
楚星叹了口气,从背后拥住了她的丈夫……
很快,又一次会议开始了。李守这次成功在众人争吵前控制住了局面。随后,各部门都拿出了自己的回答……
青萍号的能源,应该是最不需要担心的部分,太阳炉提供的能量稳定而充裕。所有的问题最终还是围绕在水与食物之上——如果所有人都想活着的话。
首先是青萍号的用水。水处理单元后续的回水与生活用水都需要进一步净化与过滤,这一部分不可避免要投加些许药剂,来帮助水中的细微悬浮物混凝成较大块的结构,便于更好地过滤。但这些药剂估计再过半年便会彻底用光,那之后,水循环系统便难以维系循环,仅仅经过生化处理的水难免会带有细微的杂质——这样的水,既不能直接进入各个系统中被使用,饮用起来也会有一股泥腥怪味。
虽说通过对茫洋内冰晶的采集,可以稳定补充一部分较洁净的水。但这部分的量实在有限,在水循环系统失衡以后,恐怕难以继续应对。何况还有相当部分的水要被电解用于氧气补充。
其次便是食物。也不知该不该说算是一种幸运,青萍号眼下的人员数量只有新年前的六分之一,而又得益于那最后一批充足的补给。储备勉强可以维持所有人近两年的生存。但问题是那以后,青萍号的生态圈太小了,完全不足以维持所有人的营养供给,哪怕可以进行淀粉的合成,但那也需要足够的碳源——这部分青萍号没法达成基本的循环,而能从茫洋所获得的,要更加稀少。
也就是说,如果运行规划得当,青萍号在两年内应该不会有人员生存的问题、最多再撑到三年。但若是在这期间不能彻底解决水与碳的生态循环的话,也只是将死亡的到来尽可能拖延罢了……
所有人沉默了很久,毕竟结论已经摆在了眼前,再没法去忽视……
李守低下头,想着他未出世的孩子。
很快,又嘈杂了起来,这回却没有再争吵。当大限摆在眼前时,所有人似乎都怀着一份无奈中的释然。
有人已开始言说将如何度过这最后两年,有提议要竖起一座可以铭刻他们每个人的纪念碑的,还有说要尽他最后的时光去研究茫洋……仿佛一位位确诊的癌症患者,做出生命里最后的规划那样。
也许,他们这是出于绝望,又也许,仅因为他们个个都是极好的人。李守这般揣摩着,他又望向众人。在这里的绝大多数都是年纪与自己相仿的年轻人,他们无一不是原本各个领域的专家与人才,当初又因为自身无比充沛的热情与责任心,才愿意在春节这样的日子留守于此……
该庆幸如此吗?李守无奈想着,但凡留在此处的有一个性情极端自私的家伙,那现在怕都会是另一副样子了。
最终,李守的目光扫到了角落处的杜潮。杜潮再次直视着他,他又再次回避开去。
会议结束了,李守并没有直接回去,他实在不愿去面对楚星——若是知道只有两年的时光,她是无论如何不会同意让胎儿生下受苦的。哪怕已怀了近八个月,无比危险……
漫无目走了一阵,他发觉自己又来到维生部的那间实验室——最初杜潮带他来的地方。
进来实验室,只有一位研究员在,正穿着防护服,在透明墙壁外的隔间里似乎做着研究。见到李守进来,先是点了点头。
待那位研究员从隔间出来,又摘下防护服的头盔,李守才发现她是一位姑娘。
“李指导,您怎么来这儿了?”那女孩抱着头盔问道。
“我……”李守一时语塞,“我在统计所有人的工作和分工。”他想出一个理由。
“宋盼是吧?”李守记得每一个人的名字,“你在做什么?”
“我在研究茫菌。”
“茫菌……”李守突然想起这个名词来,杜潮过去经常挂在嘴上的。
“茫菌,能帮助现在的青萍号吗?”李守问了一句,他没抱什么希望。
“也许可以,但……”
“也许可以?”这足以让李守感到惊讶。
“对,茫菌存在许多奇特的特性。我最近正在整理一份报告准备提交给部长。”
“只有你一个人在研究吗?”
“嗯,部门的其他人都很忙……他们想试试能不能进一步提升碳循环的效率,您知道,主要是从固体的排泄物里,这方面绿植的吸收与转化效率太低了……哦,对了,还有采茫菌的在帮助我。”
“采茫菌的?”
“是,那些。”说话间,宋盼指向那透明墙内的研究隔间,一排排实验台里,都装着上次他所见到的那种冒出剔透丝芽的土块,大小不一,却满满当当。
“都是采茫菌的带来的,也不知道他是怎么采到的,别人都找不到……”
“你刚才说茫菌可以帮助我们?”
“啊!对,您知道茫菌的特性吗?”
李守摇摇头。
“通常发现的茫菌都是附着于茫洋里的尘埃或是冰晶,那些非常多。但那些更像是孢子、或是胚芽,对我们帮助有限。更有用的,是那边采集到的已经生长开的大块茫菌。”
宋盼拉着李守来到她的终端前,似乎略带着些许自豪,一张张向李守展示着她的发现与研究。
“您看这一张,这是大块茫菌的整体结构,茫菌在土块之中分布着一些独立的本体,相互通过细密的菌丝联系在一起,而那些伸出土块的丝线是它们最粗的菌丝,也是采集器官……”
“这些土块并不是原本就有的,推测应当是茫菌在生长的过程中,被聚拢包裹于本体周遭。土块的成分相较于通常的宇宙无机尘埃,反而更近似于我们所熟知的土壤,富有有机物质和微量元素,只是更加干燥,被茫菌的菌丝网罗成松散的一团……”
宋盼尽量用浅显易懂的语言在讲解,李守默默听着。
“茫菌自身的结构更加奇妙……您知道过冷水吗?”突然宋盼问了一句。
“听说过……零度以下还能维持液态的水。”
“没错!茫洋的平均温度依然在零下二百摄氏度左右,但茫菌的每个本体内都含着一颗晶核,竟然充盈着液态过冷水!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嘛?”
李守摇摇头。
“过冷水的形成条件,除了低温和高压以外,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水中不能有任何的灰尘或是杂质,一点都不能有!晶核内水的温度通常维持在零下一百到八十,而这些,都是绝对纯净,毫无杂质的纯水!”
“更奇妙的是它们的这些采集触须!”还没等李守好好琢磨,宋盼一股脑儿讲了下去,“您看这一张,是茫菌采集须的结构图,您看像什么?”
李守望着那张放大的结构图,不由得有些语塞:“这东西……是生物?”
采集须放大以后看起来,简直就像是一只机械的触手,触手中轴有一节一节的,仿佛是机械臂膀般的骨架,外边又包裹着一层层的膜质皮层……
“的确不太像是生物……起码和咱们印象里的不一样。”宋盼赞同道,“这些采集须推测具备相当多的功能。首先,它需要为茫菌收集能量。”
“哪种能量?”
“应该是茫洋里的高能射线,还有机械能。茫洋的气流流动,吹动这些采集须时,也可以为它提供能量。这些触须的骨架——一节一节像是机械结构的东西,含有相当多的铁、镍等金属元素,因而具备磁场,在弯折蜷曲时便会产生一定的生物电能……当然,我估计主要还是要靠那些高能射线。”
“另外,”她又接着说,“这些采集须也需要采集茫洋内的物质资源供给自己成长。这些须上一层层的膜质皮层具备有不同的选择透过性,它们可以轻松在茫洋里挑选合适的气体分子进入自身体内。”
“只有气体吗?”
“我还没说完!采集须最外侧的表层具有极强的粘附性,会收集并粘附接触到的微尘、冰晶环绕在自己周遭,这些就是……”
“就是那些包裹着它们的土块吗?”李守下意识到。
“对!您说的没错!茫菌的本体可以对土块中的必要物质进行直接吸收、包括水、碳质、微量元素等等,也会伸出更多的菌丝来使它们更加稳固。我推测便是这样,当所形成的土块厚度足够,茫菌便会膨胀出新的本体、新的晶核……生长、采集、再生长!”
“这也太巧妙了……”李守感慨道。
“生物一直都是如此巧妙,”宋盼一边又检视了一遍自己的成果,“不管在茫洋,还是……”
“唉……”她的声音突然低落了下去,不复刚才讲解时的那番热情……
现在,此刻,他们终究只是一群飘荡在茫洋的流浪者。
“洁净的水……”李守回忆着他所听到的东西,突又问道,“那这些茫菌……可以吃吗?”
“您这才算问道点子上了!”宋盼又笑了,她似乎带着一份孩子般的哀乐,情绪变得很快,“这也就是我说,茫菌也许可以帮助我们解决困境的原因。无论如何,是巧合还是幸运,茫菌始终是碳基的生物。茫菌晶核外的本体,含着大量的糖和营养成分,如果稍做处理应该是可以食用的,或是能被我们提取出来。”
“据我所知,碳质的来源和循环是个大问题……”
李守点点头,他仿佛看到了一丝希望——哪怕是虚假的也好,且让他沉浸片刻……
“可是,有个最大的问题始终没法解决。”可惜宋盼摇了摇头,脸又苦了下去,“像这样能生长起来的大型茫菌,在茫洋里终归是太少了……”
她又伸手指向了那些试验台:“你所看见的,已经是我们能采集到的全部……”
李守也叹了口气……终归,这只是一场奢望。
也罢,本来他也没抱什么希望,盲目的希望也是一种痛苦。就像他在数年前被困时,幻想着那些他本该称之为朋友的家伙们来寻找、营救。结果,谁也没有来,除了……
“采茫菌的!你又来啦!”宋盼惊喜的声音骤然拉回他的思绪,跟随宋盼的目光,李守望向实验室的门口。
杜潮?他再度站在那儿。
一如当年,逆着光而立着,让他的面容都有些不清晰。
“小宋,你茫菌的报告整理得怎么样?”杜潮笑着像宋盼问道。
“差不多了,还差茫菌的繁衍机制,我推测了几种可能……”宋盼脸上浮现出纠结的神色。
“不用推测了,那部分会有答案的。”杜潮点了点头,继续道,“剩下的今天可以完成吗?”
“应该吧……怎么这么急?”
杜潮没有直接回答,却望向了李守:“这不是李指导都来了吗?今天完成,交给你们部长去。”
“好吧……”宋盼嘟着嘴,一脸不情愿。
突然她又想起啥来,皱着眉嚷道:“哎!不对啊,我凭啥要听你的!”
可此时的杜潮已拉起李守飘出门外,只留下一声叮嘱:“记得,越早越好!”
……
“你要带我去哪?”憋了一路,李守终于开口问道。他此刻正跟着杜潮穿戴起防护服,显然是要去到青萍号外。
“等你看到便知道了。”杜潮只是笑了笑。
……
“这!”
“这是!”
李守简直不敢相信他眼前所看到的景象!他猛地转过身来,望着身侧的杜潮,瞳孔都似在不停地震颤。
“这都是你……”
“我的工作就是培养那些污泥、菌体,”杜潮往前走了几步,一边说着,“你知道培养它们最需要注意的是什么吗?”
“是环境,是养分……”杜潮转过身来,正对着李守。
“茫菌也是如此。”他的两臂展开,做了一个侧身的动作,将李守的目光再度引导向他身后——那片由他所打造出的壮丽奇景。
那竟是一片茫菌!
在青萍号主体一侧的凹槽区,被安置了一片约五米见方的双层格栅网。格栅网的层间,铺设有一层黢黑的土壤——茫菌正生长于其间,从上下两侧的格栅间隙都延申出细密纤长的菌丝,在茫洋的风中摇曳……
茫洋是有风的,李守第一次如此确切地感受到。
李守这也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观察到茫菌,茫菌晶莹剔透的菌丝在摇曳之中,隐隐激发出一缕缕黯淡的微光,明暗闪烁里耀出蓬勃的生机……
“格栅板是方平帮着我一起焊在这儿的,废了好一番力气。”杜潮站在这片小小的茫菌培育田旁,淡淡说着,平静而沉稳。
李守望着他,一时竟又回想起数年前那个场景——当初在他最绝望的时刻,正是眼前这个默默无闻的家伙,伸出将他搀扶起的援手……
如今却又……
“茫洋里的茫菌其实很多,它们的胚芽附着于那些尘埃、冰晶,只是只有相当稀少的一些可以有幸生长壮大——就是我们最早捡到的那些。”
顿了顿,杜潮继续讲解道:“那些胚芽之所以不能成长,很简单,就是缺少资源与养分,我试着将水处理单元中排出的老化污泥铺在这儿充当最初的泥土,结果果然没错,它们就这样长出来了。”
“可惜只能长在这儿,长在青萍号外,但也幸而它们只能长在这。就如我刚才所说,微生物的生存都依赖相应、合适的环境,而环境又反过来赋予了它们各自的特点与强项……茫菌只能生存于茫洋,而又因为茫洋,这些茫菌顽强、坚韧……”
一边说着,杜潮的手一边抚过那些菌丝,激起一阵轻微却夺目的荧光涟漪。他没有停止他的话:“茫菌生长得极快,对于资源、养分的吸收与转化效率也相当高。从胚芽长出触须,到晶核膨胀成型,只需要短短的两三天,再然后……快看,看那儿!”
顺着杜潮的指引,李守望去这小片茫菌的一角——那里突然爆出一阵晶莹的冰雾,并掀起少量的泥土,向周围四散而去。
“这是……”
“这应该就是茫菌的繁衍,我还没有告诉小宋。我推测,在需要繁衍的时刻,茫菌的晶核就会将内部的过冷水瞬间失衡,导致极其迅速的结冰——在结冰的瞬间因为密度的变化会瞬间膨胀,将整个晶核爆炸开来,从而借助爆开的冰晶与尘埃,携带着新的胚芽散向四方……”
“所以茫洋里的这些尘埃?”李守突然惊道。
“很有可能,但这也只是我的推测。”杜潮淡淡道,“不过现下研究这个没什么意义,重要的是茫菌本身。”
杜潮站定,他的手仍搭在这些茫菌之上,却面对着李守,定定然说道:“我不能确定这些茫菌,是否真的能解决青萍号眼下的问题。但无论如何,我相信它们起码在对碳的收集与循环方面的效率、在水的吸收与净化方面的效率要比现在青萍号上贫瘠的生态圈高出许多……”
“无论如何,这是一线希望。”
希望,多么可贵而珍惜的希望!杜潮竟再次带给了他!
“这……我……”李守尚还没有从最初的震惊中回味过来,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现在该去。带着小宋,再带着维生部、水循环的那些人都来这里,让他们去全力研究,分析核实。如果依靠茫菌,能不能补足青萍号的内部循环,让它自给自足,能不能让这流浪的青萍号,在这片茫洋立足。”
“是……对,没错。”李守一时想了许多,想到那些混乱与绝望,想到楚星的坚决与她所孕育着的孩子,又想到了眼前的杜潮……
“这些……都是你一个人?”他抬头,望着杜潮问道。
杜潮在那片格栅板上敲了敲:“刚刚说了呀,还有方平帮着我焊这块板子,还有小宋,茫菌的研究基本都是她一个人……”
“不不不!我是说,培育这些茫菌。”
“培育茫菌的是茫菌自己,我不过撒了一把土……”杜潮的语气平淡依旧,“走吧,你后面的事儿还多着呢。”
李守神色复杂地盯住杜潮的背影,凝望了许久才跨步跟上。走出两步,他又仰头看了一眼茫洋。
深邃依旧……群星繁密依旧……
六、随波飘荡
青萍号上,稍稍回复了一些往日的生机。
起码大多数人的脸上都不会再笼罩着绝望与忧愁,他们可以活下去了。
维生部接管了杜潮的那片试验田,并立即着手开始了扩建与培植。不消两个月,青萍号主体长杆的三分之一圆柱表面都已种满了茫菌——在这个规模上,依靠茫菌已经可以支撑起整个青萍号的生存循环。
若是此刻驾着蜉蝣从远处来看,蔚为壮观。
李守的儿子,李茫也出生了。“他是茫洋的孩子”,李守之前便这么说,现在依然坚持这个说法。
“你给我儿子当干爹吧!”临盆当日,李守没头没脑对着杜潮来了这么一句。他俩那会儿正在廊道里等待着临时产房里的消息,李守双眼通红,背着手不停地来回踱步。
“你是他老子,茫洋也是他老子,他老子已经够多了……”杜潮淡淡道。
李守终于笑了笑,依旧踱步个不停……
李茫出生后的满月,青萍号终于迎来久违的庆祝,有食物,有酒——酿酒将再不是一件难事,所有人狂欢、痛饮,仿佛所有的烦恼都已烟消云散似的……
一切都在步入正轨,李守称职地行使他此刻负责人的身份,水循环整个被并入了维生部。杜潮依旧管理着他的水处理单元,管理着那几个大罐子,每日控制着它们在不同的重力区切换——眼下,水处理单元只有六个处理罐还在保持使用,整个青萍号的生活用水几乎已经有四成是单纯依靠茫菌的提取净化。
在每天的运行操作时,杜潮经常会油然而生一种说不清的落寞……
茫菌那边已经没有他能够帮上忙的了,毕竟他不是科研出身。那间实验室也很久没有再去过——之前几次他过去的时候,那里总会迸发一阵热烈的欢呼,那几个实验员不管认不认识他,总想着要来和他这位传奇的“元始培菌者”多说几句话,这让杜潮颇不自在……
“也不知道宋盼那丫头都说了些什么……”每每想到,杜潮总是轻轻摇了摇头,他并不喜欢这样超出自己所应当承担的荣誉。当时想要他试着培育茫菌的想法也很简单——他发现自己喜欢茫洋,哪怕到现在也是如此,而他更喜欢青萍号,他想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儿来感谢李守,来回报青萍号。
现在他已经做完了,这让他有一种解脱……
仔细想来,他似乎是第一次感受到这般彻底的解脱——再没有什么事儿非他不可,也再没有谁当真会需要他……
在断联的头先几日,杜潮还会每天念着他的父母。而到了现在,他依然会想念,只是再不会沉浸在悲伤里。
“只希望那些保险会像他们所承诺的那样……”最多他会念叨一两句这个,期望自己的父母不要沉湎于相离的绝望……
再多,他便不会去想了,也不忍去想。
茫洋,粗暴地将杜潮一直以来绷着的那根弦扯断了,又放他随波逐流,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又像一叶无根浮萍……
就像此刻的青萍号……
他自由了,却也失去了方向……
中秋到了,这也是茫洋自断联以后,庆祝的第一个节日。可惜没有人可以欢腾起来,因为这是中秋,茫洋既没有月亮,也没有家人。
“各位,我明白你们的心情。”李守对着所有人开口,楚星在一旁抱着孩子,小小的李茫正睁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好奇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前两天,我一直在犹豫,要不要将这些节日在青萍号上继续传承下去,有没有这个必要……”李守说着,语气低沉,扣着每个人的心弦,“毕竟,我们远离了故乡,恐怕此生都无望再回到地球。”
“但……”说话间他转身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与儿子,目光柔和,语气也变得温润而具有感染力,“当我看到我的儿子,我觉得那很有必要。”
“李茫是茫洋的孩子,他是第一个,但绝不会是最后一个!为了我们的生存,为了人类在茫洋的未来,青萍号上一定会诞生更多的孩子,他们将承载我们的期望、我们的遗憾、我们的回忆与未来!”
“什么是节日!节日只是一天,被我们赋予了特殊意义的一天,而这一天,正是因为被我们赋予了意义,才变得弥足珍贵。它既是我们难得的休憩,也在时刻提醒着我们文明的意义!提醒着我们团圆的温暖、提醒我们相伴的美好,提醒我们要时刻牢记我们的出身与故乡。”
“青萍号,虽然断了与地球的练习,失去了根茎,但那又如何?只要有我们在,只要文明还在传承,那总有一天,我们会成为新的历史、新的故乡。我们不幸远离了地球,但此刻我们已然成功扎根在了茫洋!”
李守的语气越发慷慨激昂,撩动着在场每一位的热情与希望。
“来吧,举起你们的酒杯!”李守带头举起了杯,“这是青萍号自力更生以来的第一个节日,它既承载了过往的历史,也终将成为向未来开辟的起点。我们所有人,虽远离家人,音讯全无;虽远离月亮,漂泊流浪……但我们此时此刻,便是相互陪伴、彼此依偎的家人,这青萍号便是我们的家!我们,正团圆!”
“干杯!中秋快乐!”
在一片欢呼与相拥中,美酒入喉,举杯高歌。
望着欢闹的人群,望着自信洋溢的李守,杜潮喝下了一杯酒……
杜潮似乎变得更沉默了。
除了他在水处理单元该做的那些事——到现在,他需要控制并运行的水罐,缩减到了四个,每天的空闲便更多了。
于是,杜潮要么和采集的那些人一道,驾着蜉蝣出去采集一阵资源,现在倒是不需要再去惦记着采集茫菌了。要么,他便把自己关在了值班间——他又拾起镜检这项老爱好。
一天又一天,望着镜头下的那些生物相,一轮又一轮的变迁。
这些来自地球的微生物,似乎隐隐能让杜潮产生一丝与过往的牵连,或是一种错觉——仿佛他此刻还在过往,还在能望见地球的月球上……
杜潮也觉得自己实在很别扭,明明现在已经没有了牵挂,明明现在的自己已经很自由,却为何只觉得空空荡荡。
他尝试着将李守先前的那番话放在心上,试着将自己的方向同青萍号的漫长未来相靠拢。但无论如何,那又实在太飘渺了些,他的弦挂不上……
慢慢的,甚至有一些更加可怕、更加令人不安的想法开始钻入了杜潮的内心——也许,他依然还受着束缚,也许他需要新的解脱,更进一步的解脱……
杜潮并没有和任何人说起过这些,也没有什么人好去说。
李守很忙,也越来越忙,原先还能一起吃个饭,但经常吃到一半便跑了开去,到现在,连碰面的次数都很少了。
方平倒是还经常来与杜潮聚一聚。方平说他们对茫洋的观察有了一定的推论,现在正在开始整理与验证。杜潮听他说起过那些推论,实在是很大胆,简直令人咋舌。但当方平问起杜潮的近况时,杜潮却实在说不出个什么来。
除了他俩,还有一个人偶尔也会来找杜潮说说话,宋盼,那个实验室的小姑娘。不过主要也都是宋盼在说一些关于茫菌研究的新进展,杜潮在听。维生部现在正对茫菌的菌丝和晶核壳体进行一些研究,看看能不能有什么技术应用,但是后者在取样上存在相当的难度——只要一个不小心,就很容易弄得内部的过冷水失衡、凝结并一下子爆炸开来……
这三个人以外,杜潮就极少与人有什么过多的交流。无非是与维生部的人碰了面打声招呼,或是与那些同样驾驭蜉蝣的采集者寒暄几句。他实在有些怀念刚到青萍号的那阵子,怀念老范,怀念当初那个被他失了面子却一直对他很好的林老。
到除夕前那阵子,杜潮需要控制的水罐只剩下两个,而他将自己关在值班间的时间,却更久了……
杜潮时常莫名感慨,这二百年亘古未变的污水生化处理,就要在这短短的一年里,被彻底颠覆了……再往后,青萍号离彻底抛弃这样落后、繁杂而又并不稳定的生化处理,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也许将来没有多久,自己连镜检的必要都不会再有……杜潮这般忖着。
此刻他瞧着显微镜头下那只可怜的游仆虫,看它奋力摆动前端的纤毛,在那块块丝连的菌胶团间来回游动……
看它似乎在寻着什么,也许是食物、也许是同伴,也许是……家。
只是一支小小的取样管,便改变了它乏善可陈的一生。原本它只是该在巨大的处理水罐里,伴随着废水污泥自在地起伏翻腾,可现在却被困在了这儿——盖玻片下,方寸之间。
盲目且压抑……
新年到了,难得的和谐而喜庆,却让杜潮觉得有些格格不入,好在有方平拉着他到处去布置,让他有了些许参与感。
青萍号上已又多出几位怀着身孕的女同事——似乎是李指导在中秋时的发言实在有用透了,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寂寞惹的祸……
方平同样在谋划着要去追求维生部的一位女部员,甚至为此用些铝和锈铁做了几支简易但危险的烟花棒。“你可真是个人才……”受着杜潮这般的祝福,他兴冲冲跑去告白了。
除夕夜,杜潮坐在角落喝了几杯,听宋盼介绍她新认识的男朋友,又笑着看方平秀恩爱。
“李指导,楚星,新年快乐!”他挑了个合适的时候,去向李守一家敬了杯酒,又对不谙世事的李茫做了个小小的鬼脸。
之后,便回到自己的宿舍。
再没有拎着酒再来串门的李守,也没有他的好朋友方平,更没有春晚。没有人陪伴,青萍号失联后的第一个新年,杜潮是自己一个人度过的。
杜潮打开了终端,将父母最后的那条视频,看了一遍又一遍……
爸,妈,儿日益不快,何日方能解脱……
……
新的一年,一日复一日,就那样滑过了……
“杜潮,你能帮我个忙吗?”端午前后,方平寻到杜潮宿舍,同他商量道。
“什么事?”杜潮有些讶异,他不明白有什么事是他才能做的。
“两个月前,我们就完成了茫洋观测的调研报告,你知道的,我之前和你说过……”
“对,我记得。”杜潮点头,他记得方平他们那个大胆的猜想。
“但是,我们把报告交上去以后……”方平面露踌躇,顿了顿,他又接着道,“我知道,你和李指导的关系一直不错……”
……
见到李守时,两人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开口。
“好久不见……”半晌,杜潮冒出一句来,这才顺利聊了开去。
李守大谈了一阵现已一岁的李洋。
“你该抽时间去看看这小子,可爱极了!”李守笑着拍打杜潮的肩膀。
“好,等我有空就去……”杜潮点点头。
“是呀,知道你忙,楚星也时常念叨你,说是不是要帮你撮合一位。”李守挑了挑眉。
“哈哈哈,”杜潮干笑了两声,摆着手拒绝,“忙……”
忙,是一样完美的借口。
又聊了两句,杜潮终于才抛出方平的委托来。
“嗯……”他想了想,稍微措了番辞道,“听方平说,他们小组两个月向你们交了一份报告?”
李守的笑脸似乎愣了片刻,但一闪而逝。
“方平和你说了多少?”李守依然笑着,却眯眼盯住杜潮。
“没有多少,不过告诉了我他们的推论……”
李守没有说话,眼神似乎在示意杜潮继续讲下去。
“茫洋里没有观测到真正的星星,而我们所见到那些星星,都只是一颗颗的虫洞……”杜潮淡淡道,既没有惊讶也没有怀疑,似乎当初他在听到这一推论的瞬间便接受了它。
“这解释了很多事情,”李守点点头,“你还记得当初……”
“消失的星星。”杜潮自然明白他在指什么,如果当初……
“对,但现在说这些也没有什么意义……”李守终于敛起他的笑脸,“当初只是当初,此刻没有如果。”
“我自然也不是为了说这些。”杜潮道。
“当然,当然……”李守又笑了笑,“你是想问,为什么他的报告被驳回,不再采纳?”
“是,那毕竟是他们这许多天来的心血。”
“那……你知道他们报告的后半段吗?”李守收回笑意。
“听他说了,”杜潮点点头,“我们该继续完善原定的青萍号二期工程,起码让青萍号具备航行的能力,毕竟当初有许多的设备材料已被运来。”
“但你有没有想过,这有什么意义?”
“意义?”
“对,意义,建好了推进系统又如何?随便挑一个虫洞便往那儿开去吗?不说虫洞在我们航行的路上便有可能消失,极大可能!就说我们到了以后又如何?虫洞那端会是什么?会是地球吗?你觉得那样的几率该有多小?”李守向前倾着身靠向杜潮,抛出了一系列问题。
“可总该试一试不是吗?那毕竟也可能回到我们所熟知的宇宙。”
“宇宙……人类很熟悉吗?人类连小小的太阳系都没有熟悉完,我们对那片宇宙的熟悉程度,还比不上现在的茫洋!”李守显出些许不耐烦来。
“杜潮,我要提醒你,”他接着说道,“我们现在,是依靠茫洋活着的,如果当真出了茫洋,去到那一片荒芜的宇宙,你觉得我们能撑多久?太阳炉多久便要熄灭?”
“不要天真。”李守仰了回去,看向他的终端,似乎开始准备工作。
“那就让青萍号这般,一直在茫洋里乱飘?”杜潮站起身来。
“那有什么不好?青萍号需要航行机动能力吗?在这茫洋需要躲避什么?而且那些设备与材料不能浪费,青萍号总会有需要修理的地方。”
“那些总有用完的时候,我们总归需要找到新的、更加稳定的家园。单靠青萍号,我们可以活几代?哪怕我们只在茫洋找一找也是好的。青萍号需要发展和进步,首先必须要让它航行起来,不能随波逐流!”
“万一找不到呢?真的要冒这样的险吗?”李守盯着杜潮道,“杜潮,我需要为这儿的每一个人负责,为了下一代,下下代……”
杜潮无言,默默向外走去。
他突又回首问了一句:“李指导,我记得您的志向曾是星辰大海。”
“……”
“我很忙……”李守收回视线,盯在了他的终端屏幕上,“杜潮,你也有该忙的工作吧。”
“是,我也很忙。”杜潮淡淡说完,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略略向方平回复了几句后,杜潮径直向采集部而去……
水处理单元?他早已不去了——现在的青萍号,再也不需要那些大水罐来处理污水。
数月前,维生部利用茫菌采集须的薄膜,实现了对气体的精密分离与提取,这使得青萍号上的污水有了一个最简单而有效的处理办法——直接电解。
过去若是直接电解污水,除了氢和氧外,还会在两极产生大量不可控的杂质气体而难以分离。但现在,这显然已经不是难事。
反正青萍号最不缺的便是能源,如果哪里需要用水,那直接用电解来的氢和氧反应了便是。而电解后产生的大量含碳、含氮气体以及剩下的固体杂质,收集后,还能被维生部更简单方便地加以处理和利用。
这一刻终于还是到了,杜潮原先便一直在等着——虽然这替代的方法比他预想的还要更直接、纯粹,但无论如何,历经两百年岁月的生化处理终归沦为历史,失去了用处……
也许,杜潮自己也是……
那天,做完最后一次镜检,杜潮便将这份工作移交给了维生部其他人——那最后的两个大水罐并没有停止运行。它们只是失去了处理污水的任务,但内里装着的污泥还得继续培育,来维持原本的菌群与生物相——为了现在与将来的生态做考虑。无论如何,青萍号本就孱弱的生态圈需要保存尽可能丰富的多样性物种。
杜潮拒绝了对此负责的请求,既然这里已失去了原本的作用,那他已不想再坐在这儿,做这份看管遗物的活儿,守墓一般……
那之后的第二天,他便去了采集部报到,去驾驭蜉蝣。
他有一种预感,自己的解脱,终在茫洋……
七、湍洋横流
又到一年除夕前夜。
收到紧急开会的通知时,杜潮正发着烧。
他感冒了。有人的地方,就有感冒……流感病毒这玩意从来就没有和人分开过。青萍号上陆陆续续一直都会有人患上流感,只是现在终于轮到了杜潮。
拖着发寒而略感无力的身子,他来到会议现场。
会议室就在管理部,那个标志性的电子大屏幕依然矗立在正中央,只是上面再没有那堆拥挤而繁复的信息。
人并不多,似乎只有采集部的那十几个人在这,所有人面色都有些不快——毕竟第二天就是除夕,而大家都只想好好歇一歇。
杜潮和同事们打了几声招呼,便往一处角落里待着去了。
不久,李守带着两位管理部的同事走了进来,而方平跟在最后,几人面容都有些沉重。
李守扫过一圈在场的所有人,最后落在了角落处的杜潮身上。
“杜潮?”李守的表情有些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采集部的都该来不是吗?咳……我接到的通知。”因为感冒,杜潮还略有些咳嗽。
“你现在在采集部?”李守的惊讶之情丝毫未减,“我还以为……”
“李指导……”一旁有位同事提醒了他一声。
“哦……好,不说这些,正事要紧。”又瞥了一眼杜潮,李守伸手指向那个大屏幕,示意同事前去操作。
“方工,您同我来。”那位同事招呼着方平一同往前。
方平朝远远杜潮丢了个无奈的笑,随后又代以一脸严肃。
“各位,抱歉在这样的时候召集你们,但现下情况有些特殊。”趁这个当口,李守对着众人说道,“今天下午,建设部的工程师方平所带领的观测小组,他们发现……”
说话间,李守看向那个大屏幕,同事冲他点点头。屏幕已准备完毕,上面投放了一幅简易的全息模型,正由方平演示着。
模型正是青萍号,似一张荷叶、一片长茎圆叶的浮萍。
“在青萍号的后侧,就是青萍号主体尾端正对的远方……”
视野被慢慢拉远,青萍号往屏幕的一侧愈拉愈小,显得袖珍而小巧。随着再度拉远,突然从屏幕的另一侧闯入了另一颗球体的模型。
可能以为视野被拉远的缘故,那颗球体看着也并没有多大,但要是和青萍号相比较的话……
“有一个未知的球状物体,正从后面慢慢向青萍号靠近。”
屏幕这时再起了变化,青萍号与那球体被快速拉近,随后共同拥挤在屏幕上——确切的说,是那颗球体充斥了绝大部分的屏幕空间。
“如各位所见,这颗球体相比青萍号来说相当巨大,据方平他们的初步观测,直径约在青萍号圆盘区的八到十倍。”
“而现在,它正在向我们靠近。”李守望着众人,“因此,我需要你们中的一位,前去探查一下那儿究竟是什么情况。”
采集部的众人交头接耳了好一阵子。
望着屏幕,杜潮似乎心有所感,仿佛那里有着他所需要追寻的答案。
“咳咳……我去吧……”杜潮低声说了一声,但似乎没有人听到。
“那是什么玩意?”有人突然叫道。
“不知道……”屏幕旁的方平摇摇头,他接话道,“这也是需要有人前去观察的原因,包括它为何在向我们靠近。”
茫洋内,始终充满了未知。
“那它什么时候到这儿来?”又有人问道。
方平这次倒没有回答,他先看了一眼角落的杜潮,却又斜眼望向李守。
“大家都知道,青萍号没有什么航行机动的能力,”李守开口,“我们已经第一时间开启了青萍号反向的气体对冲,延缓一些相会合的时间。但按现在的速度来说……”他朝方平望了回去。
方平这才补充回答道:“预计会在大后天的中午相碰。”
大年初二的中午。
“如果撞上了,青萍号会怎么样?”
对于这个问题,无论李守还是方平都保持了沉默,没有人知道。
“有谁愿意前去看看的吗?”李守终于道,“鉴于这个距离和时间,可能需要开老式的蜉蝣才行,用推进剂的那种,正好还剩下几架没有改装。推进剂咱们还有吗?”
“还多,一直没舍得用过。”
“如果两个小时内出发,应该明天一早能开到它的附近。”
“明天一早,七八个小时吗?可……”采集部的一位队员迟疑道,“如果没有算错,那应该只够蜉蝣飞过去吧?”
“对,”李守点点头,“所以这需要你们征求你们的意见。哪怕老式蜉蝣的续航,也只够单程再带三分之一左右的回程。因此,我们需要一位志愿者。”
所有人沉默了。
“我们会在蜉蝣装载足够的氧气、水和食物,志愿者到达以后视情况在原处或在回程路上推进剂耗尽后等待救援。”他又补充道。
“要怎么救?”
“到时候总有办法,如果只是虚惊一场,我们就派第二架、第三架,接力也能接回来。重点是我们需要了解那究竟是什么?会不会对青萍号造成威胁。”
“我去吧……咳咳。”杜潮抬高了声音,这次应该大家都听到了,有几位采集部的队员转头看了看他。
方平循声也望了过来,神色复杂。
“但我要提醒大家!”李守仿佛没有听到,他忽又抬高了音量,“无论如何,这将是一场未知的探索!前方等待志愿者的是什么,我们谁也不知道。”
“谁都无法排除有危险潜伏的可能!”李守扫视一圈,独独跳过了杜潮,“我希望咱们的志愿者要做好准心理备!”
鸦雀无声。
众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明明该是迎接新年的喜庆日子,为何……
“我去吧!”杜潮开口说了第三声,此刻他已走到众人最前面。
再也无法无视,李守盯着杜潮,“还有人吗?”他高声问了一声。
“您只需要一位。”杜潮也回盯着,忍住喉咙的刺痒。
“你不行!”李守断然道,引得所有人都望了过来。
“李指导?”他的同事皱着眉,开口提醒他一声。
意识到自己失了态,李守咳嗽了两声,目光扫过杜潮苍白的脸色与颊上不健康的红晕——刚刚他们离得太远,李守竟没有注意。
“你的身体似乎并不健康,我怀疑你不能胜任。”李守又将目光投向其他人,“还有人吗?”
“如果只是探查的话,我没有问题。”杜潮的身子站得笔直,他也扫过一圈采集部的那十几位同事,“他们半数都已有了对象,另外一半里,咳……我自信没有人能将老式蜉蝣开的比我好。”——这居然是句实话,当初采集部的人员流动就最为频繁,而后来留下的大多数,基本都是在太阳炉点火后那阵来到青萍号的,因此老式蜉蝣接触的本就不多。
他的话语依然直率而不中听,然而此刻并没有人去挑刺。许多队员都已低下了头。
“杜潮……”方平也朝着他这位朋友唤了一声。
“李指导,我去吧。”杜潮淡淡道,一如他往常那般,执拗而倔强。
盯着杜潮,沉默了半晌。
“随便你……”终于,李守丢下一句,“方平,这事你负责,全程跟进。”
“其他人,回去休息吧。”言毕,他头也不回走了出去。
……
和方平一道前往库舱的路上,楚星抱着两岁的李茫正在廊道边等着杜潮。
“这是阿司匹林。”楚星递给杜潮几片药,一定看着他先服下两颗后才放他过去。
“等你回来,一定来多看看茫茫。”楚星对方平叮嘱道,“李守说你可是他的干爹。”
杜潮笑了,对着小小的李茫扮了几个鬼脸,可惜小家伙怕生,一直往妈妈怀里躲。
……
“你就非去不可吗?”方平飘在一旁,望着缩在蜉蝣里的杜潮。
“总得有人去……咳咳。”杜潮淡然道,他一边安置着自己,一边努力收拾着先前方平丢给他的一堆食物和水。
“你咋给我这搞得和去郊游似的。”杜潮笑了,驾驶舱本就很逼仄,他塞了好一会儿才把那些玩意归置到合适的地方。
方平却没有笑,他总觉得杜潮这次的态度实在有些奇怪,甚至有些迫不及待般。
“李守他要能早点听我们的建议……”方平突然愤然道。
“这怪不了他,”杜潮摇摇头,“他需要考虑的事太多了。”
“可……”
“别忘了这才过了多久?半年吧,就算他说服了所有人开始为青萍号进一步建设,这半年又够干什么?”
方平默然。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杜潮已经坐好,绑上了安全带,“咳,好久没开这玩意,实在怀念……”
“复合推进剂已经加满,”方平拍了拍蜉蝣的机身,“维生系统里的压缩空气罐够你活一个星期的。而且蜉蝣原本采集用的储罐被我拆了一个,放了另一个氧气罐做备用……”
“有必要吗?”杜潮哭笑不得。
“怎么没有。”方平又看了看那些被塞在各处的食物,又拽了拽杜潮的防护服,“防护服没有问题吧?”
“没问题。”
“进气和循环呢?通讯没问题吧。”
“放心好了,都检查过了。”
“好……”方平点了点头,但依然没能完全放心下来,他总觉得杜潮似乎有些冷静过了头。
“如果到了那儿,或者路上有什么异常就赶紧回头,或者换个方向。”
“那还探不探查了?”杜潮摆摆手,“青萍号更重要,我有数。”
“早知道当初不教你开这玩意了……”方平突又说了一句,“要么我自己开。”
“得了吧,你又不是采集部的。”
“你原来也不是。”
“行了行了……咳咳……”杜潮拉起蜉蝣的舱罩,他已准备出发。
方平最终在闭合的蜉蝣舱罩上敲了敲,和杜潮挥了挥手,飘出了采集舱。
采集舱出发程序启动,闭合内门抽至真空,外门随之开启。茫洋的大气涌入。
杜潮启动了蜉蝣,伴随着一股熟悉而久违的推背感,轻巧钻入茫洋,向着繁密的星空驶去……
楚星送来的阿司匹林很有用,这会儿杜潮身上的无力感已近乎消失,关节也不再疼了,只是还略有些寒意。
刚刚飞出青萍号,通讯中方平的声音就传了出来。
“杜潮,能听到吗?”
“很清楚。”
“好,按照我的指示调整方向……”
老式的蜉蝣几乎是纯手动操作——毕竟这玩意只是一个过渡期的临时产物。故而需要方平依靠青萍号的雷达来确定杜潮的方位,并远程给予指导。
“好了,你现在已经在正确的方向,继续前进。”
“咳咳……好。”
“你现在能看到什么吗?”
“看不到什么东西。”
“好,接下来的行程可能会有些枯燥,预计要连续飞行七小时二十分钟,我会一直陪着你。”
“没问题。”
“你需要睡一会吗?我在这边盯着,如果航线偏了我会喊你。”
“不用……咳,没那么娇贵。”
……
通过通讯,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偶尔又提到了老范,和当初的一些回忆。
聊天当中,方平察觉杜潮似乎总是带着一份难以忽视的超然,尤其是在说起一些过往的事情时,仿佛下一刻他就能亲眼再见到那些遥远的回忆一般。这让方平莫名觉得有些不寒而栗。
但他压下了这股感觉,只觉得自己是多虑了。等杜潮回来,一定得多去陪他聊聊,方平暗自忖着。
“咦?”突然杜潮处传来一声惊呼。
“怎么了?杜潮!”方平不免紧张起来。
“没什么……我看到了一小团生长起来的茫菌。”
“那又怎么了?”
“重点是频率,咳咳……最近几乎每天都能采到这样的茫菌,不光是我,采集部的其他人也都这样说。”
“这又怎么了?这不是好事吗?”
“你知道最早我在茫洋里寻找这样的茫菌有多难吗?我飞了几个月也不过只能找到两三块。”
“会不会是种植在青萍号上的那些,它们脱落下的?”
“我原本也这样揣测,但有点说不通,这个现象并没有那么早,只在最近开始频繁起来……咳……”
“有多近?”
“就两三个星期吧……刚才我还没往这个事儿上想。但我现在似乎有种预感,这会不会和我前方正驶向的东西有什么联系。”
“……”
“咳咳……当然也可能就是我多虑了。”
“杜潮……”
“怎么?”
“我记得……你的预感一向很准……”
……
杜潮的预感的确很准,在他后续的飞行中,陆续见到的茫洋团块越来越多,几乎是每隔一小会儿,就能看到一小块泛着晶莹丝状光芒的土块漂浮在那儿。
又开出一阵,甚至能同时见到三三两两的几团……
……
“方平,你把李守喊来,我想我看见那东西了……”
“你说,我一直在。”这却是李守的声音在回答。
“你在?咳……好,在我前方的正中央,有一个光点,我看了很久,它越来越大,我想我们的目标就是它……”
“能看清那是什么东西吗?”
“还不能,但我有一种猜想。”
“什么?”
“我猜,那是一整块,硕大无朋的茫菌团。”环望着蜉蝣身侧,开始密布如星辰般的茫菌碎块,杜潮冷静说道。
……
深夜,青萍号所有的理论专家都被聚集到了一处。
早已顾不上第二天的除夕与春节了。此刻,正有一团比青萍号大出百倍的茫菌团朝着青萍号飘荡而来……
“如果那玩意撞上了青萍号会怎么样?”
“茫菌间依靠菌丝相连,那一大团预计质地并不会坚硬,而是很松散,就好像一层层网裹着棉花那样……”
“我是说撞上了会怎么样?”
“我正要说,如果撞上,就怕它像是一张网一样,整个把青萍号包裹起来,那样的话……”
“那样就完了,太阳炉用不了多久就会熄灭。”
“没错,绝不能让它撞上!”
“可它为什么朝着我们而来呢?”
“难不成茫菌有意识?”
“不可能!就算有意识,它靠什么推进?为什么速度比青萍号还要快?”
“哧……青萍号有速度吗?”
“压缩气流已经全开了,多少有点。”
“现在不要扯这些,有办法避开吗?”
“青萍号可以转向吗?”
“不行,试过,青萍号的转向气流哪怕开了也转不动,似乎有什么在推着。”
“别忘了,茫洋是有风的。”
“您什么意思?”
“对!茫洋的有风的!方工!你们的理论说,茫洋之中遍布着虫洞是吗?”
“是的……”
“诸位还记得,当初咱们的虫洞还在的时候,青萍号是什么姿态吗?青萍号的生活区始终是正对着虫洞的。因为有气流源源不断通过虫洞流向咱们的宇宙,所以在这股气流的影响下,青萍号的生活区,也就是青萍的萍叶始终顺着气流而正对虫洞,而青萍号也是在这个姿态的基础上以气流反冲维持与虫洞的相对位置。”
“对……哦!我明白了。”
“您意思是,青萍号现在正处在这样的气流中?”
“对,咱们在青萍号里,又失去了参照物,所以从未感觉到。但恐怕这阵气流比当时咱们虫洞那股要猛烈些,所以现在咱们调整不动。”
“那……那团茫菌?”
“别忘了,那团茫菌是相当松散的,就像一个大气球,飘在气流里,自然被吹地更快,从咱们后面就这样被吹来了。”
“倒不如说,是咱们在失联以后,被茫洋的气流卷到了那玩意行进的正前方……”
“茫洋的气流是哪里来的?”
“如果方工的理论没错的话,茫洋中有无数的虫洞不断生成与消失,这足以搅动茫洋的大气不断地流动,而且通过虫洞还有无数恒星的光线、高能射线被照射进茫洋,这样造成的温度差异更是推波助澜。”
“就像深海的洋流那样……”
……
各个专家们,你一眼我一语,将他们所认为的真相拼凑出了个大概——青萍号就真的像一叶飘萍般,被湍急的洋流卷到了这份危险的正前方。
不光是李守,在场的所有人都第一次意识到,若是任由青萍号这般在茫洋随波逐流是有多么恐怖……
可眼下最紧迫的问题却是,已身处湍流当中的青萍号,该怎么办?
八、茫洋飘萍
“杜潮呢?”一片嘈杂中,李守突又想起了杜潮,似乎唯有他能令自己心安。
“还有三个小时,他就会和茫菌团汇合。”方平回答到。
“他还去做什么?让他掉头吧!现在回程还来得及。”
“你们刚刚说的我都听到了……咳咳……”杜潮通过通讯说道,方平很早便打开了扩音,“无论如何,我需要去调查看看,这是我的任务。”
“你去了又有什么用?先回来吧,任务结束了。”李守对着通讯道。
“不,我认为我还是应该去看看……”
“你就算到了又能怎么样?你只不过开着一艘蜉蝣,不要做无用的尝试。回来吧,大家会一起想办法的。”
听着李守的这些话,方平总觉得有些不舒服,但无论如何,也没法说上什么。
通讯那头沉默了很久。
“只当我好奇,去看看吧……咳……等我好了再联系你们。”终于,那头再次传来了杜潮的声音,“放心吧,我不会让青萍号有事的。”
话毕,杜潮切断了通讯……
不知怎的,方平内心油然升起了一股不好的预感。杜潮刚刚的声音,似乎有种向往,却又格外超然而飘渺,仿佛自另一个世界传来……
“喂……喂!”喊了两声,见没有了回应,李守皱眉沉默了一会,摇摇头,将自己再度投入与那些专家的讨论中。
“青萍号就完全没有办法调整方向了吗?”
“怎么调?东西都没有要怎么调?”
“如果用蜉蝣来推青萍号呢?”
“新蜉蝣屁用没有,老蜉蝣还剩几架?就那个推重比……”
“螳臂当车……”
……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方平守在通讯旁,一边听着耳边的争论。
“那个……”终于,有个稍陌生的声音响起,“不如从茫菌团那边来想办法呢?”
那是宋盼,若论对茫菌的熟悉程度,青萍号上她说第二没人敢称第一。
“你什么意思?”李守扭头对着她。
“茫菌其实特别脆弱的,尤其是晶核里的过冷水,只要稍微失衡就会瞬间冻结再爆裂开……”
“怎样失衡?”原本守在通讯旁的方平,猛地站起身来。
“温度、强烈的震动……都会失衡的,这本身应该也是茫菌的繁殖方式。”
李守想起,当初杜潮好像和他说过这些……
“那这事儿,杜潮他知道吗?”方平却一下冲了过来,攥着宋盼的肩膀。
“当……当然,”宋盼被吓了一跳,“这个现象原本就是杜潮最先发现的。”
“什么?”方平想到了什么,瞬间一股凉意从心底涌起。他愣了片刻,蓦地望向通讯,又将头转了回来,却是死死盯住了李守……
“李指导,”他开口,声音却冰冷无比,“您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嘛?”
“您即将失去一位最好的朋友……”
……
越是靠近那团茫菌,杜潮的内心就越发升腾起一股敬畏之情。
生命总能找到它的出路……
眼前,似一片洁白的草原,向着天地上下延申,剔透的菌丝随风摇曳,泛着光,不时有一处爆起一团冰雾向四面散去。
似仙境、似天宫……实在让人有些不忍破坏。
首先,杜潮需要飞到它行径的侧面——这一步着实有些难度。
茫菌团整体缺少明显的标识,绕着它稍稍飞了一会儿便有些迷失方向。
这可有些难办,如果想要茫菌团偏离现在的路径,那么必须对它的侧面产生冲击,最好是垂直于行径方向的腰线位置。
又飞了一会儿,终于有了个法子——去观察菌丝的朝向。
既然气流是从菌团后侧往前吹的,如论如何,观察菌丝低伏的朝向,总能大致看得出,它在以前进方向为轴的何种纬度上。
终于,他选定了一处目的地——其实稍微偏差一点问题也不是很大,杜潮这样觉得。
在这样茫菌的表面降落实在很有意思,杜潮正对着他挑选的方向缓缓加速片刻便停了火,让惯性做完剩下的事儿。他将蜉蝣前方的采集帆张到了最大,于是,就像一把伞落在了松软的沙土,激起好大一片的冰晶尘雾被爆开。在一片炫亮绮丽的晶莹中,杜潮的蜉蝣顺利落在了平原上。
他将余下的药片吞下,又喝了些水,略略恢复了精神。望着满舱塞在角落处的食物,不由得歉意一笑。
又猛地咳嗽了一阵,多少让喉咙舒服了些。
戴好防护服的头盔,确认密封后打开蜉蝣的舱罩,杜潮钻了出来。身躯扭动时,蜉蝣的机身跟着一顿晃动,又扬起了好一阵冰雾。
钻出以后,他往上飘到蜉蝣的机身腹部,将它打开。果然如方平所说,这儿现在放着的是一整罐的氧气。
两罐氧气,剩下蜉蝣还有两成多些的推进剂,再算上茫洋内大量的氢气——嗯……足够引起局部的爆炸了。
哪怕只是烧上一阵也好,剧烈的温度变化,起码也会让这一侧大量的晶核爆开,由它自己产生一些推力。
这是杜潮所能想到,拯救青萍号唯一的方法。
而且,他也终于能够得到解脱了……
这一刻,他似乎等了好久。
甚至让他油然而生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兴奋与雀跃……
好一番布置,待结束他才察觉出累来,再加上感冒,让他浑身刺痛,连抬手都觉得要费许多力气。
他飘立在蜉蝣旁,斜靠着,又轻轻咳嗽了几声。
望着这片银色平原,脑中闪过不少人的面庞——他的妈妈、爸爸、他的导师、还有李守、楚星、方平、范海明、宋盼、乃至李茫……
蜉蝣的舱罩依然大开着,正源源不断向四面散着氧气……
似乎差不多了,他一只手伸在点火键上。
感到手指略有些颤抖,做这样的了结终归还是有些犹豫。
先不急,再等等吧……
犹豫片刻,他终于接起了通讯——那已经闪动了好久,从未停过。
……
当方平终于意识到杜潮将要做什么时,他也终于明白了杜潮一直以来的矛盾与纠结……
自从他托杜潮去向李守打听事情那次起,就隐隐然觉得杜潮哪里不太对劲——他仿佛丧失了喜乐哀愁般。
想一想,他似乎已很久未见到杜潮真正的高兴过、或是悲伤过。原本他以为,这是青萍号失联后的正常绝望,也许时间会去冲淡……但他错了,时间只会将杜潮剩余仅存的情绪继续冲刷干净,徒留一副空壳……
杜潮已再不会为什么事而喜悦,他只会觉得那是他本就应该去做的事,因为从来也不会有人去直接肯定他。他也再不会为什么事而感到失望,他只会觉得他本就不该加以期许,因为从来也不会有人愿意顺应他。
于是,他执拗、他不愿多说。也许只要还有人需要我,那便可以了……也许只要我能拿出最后的结果,那便可以了……也许只要真的帮到了其他人,那便可以了……只要我还有我的朋友,你们怎么看我无所谓……也许,这就是杜潮一直抱着的,可怜又可爱的心思。
而后来,他突感觉自己已是不再被需要的,他被抛弃了……被青萍号,被他最好的朋友。那就消失吧,那就结束吧……
他已再没有牵挂。
方平甚至无比确信,杜潮对这样的机会已经等待了很久。而这次的机会又是那么完美,他可以最后一次帮助一次李守,帮助青萍号。而后完美的谢幕,从这个他兴许从未热爱过的世界解脱。
但这样的结局,方平绝不能接受!
意识到了这些,他突然无比怨恨李守,又无比怨恨自己……
“李指导,请您好好想想我和您说的这些话!”方平发泄般冲李守说了很多,关于杜潮,关于杜潮将要去做的事儿。
“现在,离杜潮抵达那鬼玩意还有两个半小时。”方平冷冷道,“我要想办法去救我的朋友了,您也该好好想想,怎么才能把他拉回来吧。”
李守颓然坐在他的座位上,面色惨白……
……
杜潮,最期望的是什么?
……
“我……”通讯接通,杜潮刚刚开口发出声音,却被一串连珠炮般的话噎住了。
“杜潮!你知道方平刚刚想了个什么法子拯救了青萍号吗?真的很厉害!我跟你说,你绝对想不到,而且这里头还有你的功劳!”这是李守的声音,似乎欣喜而高兴。
“杜潮!我给你带的那些吃的好吃不?你待会就在那儿野餐当年夜饭吧,等着咱去救你!哈哈哈哈哈”这是方平的声音,同样欢快无比。
“什么?什么方法?”杜潮不由得觉到好奇,他的手离开了点火键。
“所有人,上移到火星层去过年!”李守喊叫的命令声传来。
“咳咳……为什么要到火星层?”杜潮不解。
“要是待会儿还呆在最底层,那恐怕要站不动了。”方平解释着,他喘着气,背景里传来嘈杂的声音,应该是在移动。
“你们加快了青萍号的转动?”杜潮皱着眉问道,“那有什么意义吗?咳……就算青萍号转成个陀螺,也不会改变它自身在茫洋里的方位啊。”
“哈哈,的确不会,但要是拿一个鞭子抽它呢?”方平笑了声回答道。
“鞭子?”
“你还记得我当初和你强调过很重要的一点吗?”
“什么?”
“质心很重要……”
“质心?偏离质心吗?可是质心要怎么……”杜潮突然意识到了什么,“咳咳!你们用了……”
“对!我们用了你那四十个大水罐!随着青萍号的转动,我们及时调节在生活区圆盘上挂载的那些大水罐,让它们切换到不停的重力区,来始终保持圆盘的质心歪向一边……你就想象拿鞭子不停往一个方向在抽动这颗陀螺!”
“哈哈哈!咳咳……厉害啊,方平!”杜潮终于笑了,带着喜悦的那种,“你怎么想到的?”
“嘿嘿……不值一提不值一提……”方平嘿嘿笑着,“这还是要靠你的功劳。”
“我有什么功劳?”杜潮不解。
“要不是当初你坚持要这几个大水罐,咱们这会儿不还犯着愁呢?”
“哎……那是水循环部的各位前辈设计得好……咳咳……还得谢谢老范!”杜潮忽地心头一热,久违了的感觉,那股热流一直涌上了眼眶。
“对!谢谢老范!”方平叫着,亢奋而激动。
“哎,我跟你说,我这本来也有个方法……”
“杜潮!”这是李守的声音,他再次打断了杜潮,仿佛就是不让他把话讲完,“你不知道,现在青萍号上可好玩了!”
“什么?”
“青萍号这会儿转的快了,最下层模拟的重力增加了不少。有几个想挑战自己,非要下去试试,哈哈哈哈,结果跪在那儿了!”
“哈哈!这么自不量力吗?”
“可惜你看不到……来来来,老婆,抱着茫茫来跟他干爹拜个年。”
通讯里传来了一阵咿呀咿呀的声音。
不知不觉间,已有眼泪顺着杜潮的脸颊留了下来。他头一次感觉,似乎大家都在关心着他,哪怕并不需要他去做什么,并不需要他取得什么结果。
只是这样相互陪伴着,分享喜悦与快乐,就很好。
他本就不用时刻绷着一根弦……
听着通讯那头的欢笑与嬉闹,杜潮默默关上了氧气阀。他重新钻回了蜉蝣里,脱下头盔,抹了抹早已模糊的双眼,莫名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咳了几声,他忽又觉得自己饿了,拆出份食物吃了几口。那是人工淀粉合成的饼干,以往只觉得淡而无味,此刻竟嚼出几分甜来。
“杜潮?杜潮!”通讯那头,似乎许久听不见杜潮的声音,便连声在唤。
“别喊啦!”杜潮应了一声,“咳咳……让我睡会,我一天一夜没睡觉了,困得要死……”
“好……好……”这是方平的声音。
“你会回来吧?”这是李守在问。
“废话,我被困在这,你们不来接我怎么回?”杜潮没好气道,“我就在这一大块茫菌上。”
“咳……让我睡会儿……”
言毕,杜潮听着耳边的欢闹声、喜庆声闭上了眼睛,仿佛此刻所有人就在他身边陪伴着他。
这一觉睡得无比香甜……
尾声
一觉醒来,映入眼帘却是一片纯白……
杜潮坐起身,才发现自己已回到了青萍号,正躺在他的宿舍。
“你可真能睡,一觉睡到大年初二。”李守在一旁坐着。
“咳咳……我回来了?”杜潮还有些懵。
“对,昨天一早方平去接的你。他算好时间,差不多距离够蜉蝣开一个来回的时候,就出发了。”
“说你睡得和死猪一样,”李守笑了笑,“还以为你路上会醒,结果一直睡到现在。”
“那方平呢?”
“他也去睡了,开这一趟毕竟很累。”
杜潮点点头,突又想起什么道:“今天是大年初二?咳!那团茫菌呢?”
李守拿出他的平板,递给了杜潮:“就知道你会问。”
平板上拍了一段视频,似乎是一只蜉蝣的第一视角,面前大半的屏幕都被茫菌的平原所占据,而远景有许多的蜉蝣贴着平原正翻飞采集。
“我让采集部拍给你的。”李守一边说着,“那团茫菌的价值相当大,简直称得上茫洋送给我们的礼物,也幸而咱们接住了,它现在正和青萍号擦肩而过。”
“我们现在能做的,只是尽可能去开采,当然也往它深处布置了定位仪,等待青萍号以后追上它。”
“那青萍号?”
“年后会正式启动二期工程。”
杜潮笑着点了点头,他又盯回了平板。
“你先好好休息,”李守站起身来,伸了个懒腰,“我也得去眯一会了。”
又瞥了一眼,李守喃喃道:“对不起,杜潮……也谢谢你……”
“咳咳……嗯?你说什么?”
“没什么,”李守已走到了门口,转回头来,“我说,年后咱可有的忙了,先好好歇着吧。”
“好!”
待李守走后,杜潮又盯着平板看了许久。
看着看着,却突然涌上一股莫名的熟悉感不断翻腾。
他想到当初的污泥镜检,显微镜头下那只穿梭于菌胶团的游仆虫……
在污水中,菌胶团依靠降解水中的污染物茁壮成长,而那些原后生动物们需要凭借着菌胶团而繁衍生息。
而在茫洋,茫菌同样自发生长、壮大于茫洋之内,但此刻来到茫洋的人类,则要依靠茫菌才能活下去……
有一个大胆而诡异的联想,不受控制般在杜潮的脑海里生根发芽……